她晚上根本没吃任何东西,吐出来的也尽是酸水,好容易像是吐干净了,她手撑着洗脸台勉强直起身子,这才觉出冰凉的感觉自脚底窜遍全身,冷得她直打哆嗦,才刚要回房间,肚子又没来由地阵阵抽痛。就这样上吐下泻,反反复复整整折腾了一个晚上,直到天蒙蒙亮时才算是消停了下来。
她浑身早已没了力气,脚就像踩在成堆的棉絮上似的往卧房里挪。只是好不容易睡下了,却睡得并不好,成堆的乱梦交替缠绕着她,好像是很小的时候去动物园,父亲把她举到肩膀上看猴子,太阳照在头顶,热得她背心里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有个小朋友站在他们旁边的位置上安静地看猴子,背后背着一只熊猫头的小书包,她艳羡地看着那只书包出神。父亲好似能感知一般,沉着嗓音满含宠溺地问她:“依依喜不喜欢熊猫包?爸爸给你买一个好不好?”
她点点头,父亲轻柔地把她放下来,嘱咐她:“站在原地不要动,爸爸马上就回来。”
可是她等了又等,却始终不见父亲的踪影,最后连太阳都没入了地平线,身边的人越来越少,终于只剩下了她一人。她急得满头大汗,想走开去找父亲,却又想起父亲要她站在原地不要动,她一时进退两难,只会大声呼叫着父亲,可是任她如何张大嘴巴,却是发不出半点声响。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四周蒙蒙似起了雾气,身边突然窜出个东西来把她吓了一大跳,黑暗中,那东西竟还顶着两只发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她。她顿时没命般地大叫起来,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往前跑去,一边跑,一边歇斯底里地喊叫着,空气里充斥着她浓重的喘息声和背后杂沓的脚步声,她不敢回头,只是本能地跑着,一直跑一直跑,渐渐地她再没了力气,膝盖一软,就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身子一震,她总算从这乱梦中惊醒过来,满身的冷汗连睡衣都****了大片。
她瞪大了眼睛恍惚地盯着天花板,一时只是惊魂未定。天早就已经亮了,朦胧的阳光透过抽纱窗帘倾泻了一地晕黄,正好照见屋子里细碎的尘埃在空中打着旋,这样宁静的一副画面,美好得似乎并不真实。
依依翻了个身,这才发现自己浑身竟是灼痛不已,那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痛,绵密地啃噬着她的肌肤,连轻软的被褥摩擦着身子亦是痛不可抑。她舌根犯苦,口干舌燥,呼出来的气息灼热地喷在被子上。意识到自己是在发烧,可她就是不愿动弹。
就这般浑浑噩噩地睡了醒,醒了睡,到了周一早晨,她仍旧高烧不退,无奈只得打电话跟公司请了几天假。
打完电话,依依只觉得喉头似有把烈火熊熊灼烧,而且她整整一天滴水未进,这会儿口渴得厉害,索性挣扎着爬起来去客厅倒水喝。
偌大的屋子空荡荡的,没有一丝响动,安静得仿佛时间已然静止,她没来由地觉得一阵恐惧漫过心头,如果她就这样死在家里也没人会知道吧!
强抑住满心的酸楚,她抖索着喝掉杯子里的水,凉滑的液体滑入喉间,有一种奇异的甘甜。她不禁打了个哆嗦,知道自己似乎烧得不轻,于是找来体温表量了一下,39度8,难怪眼睛里看出去的东西就像蒙了片烟尘,迷迷糊糊的看不真切。可饶是高烧至此,她也并不打算去医院,她从小对医院就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小的时候,哪怕只是路过医院门口,都能把她吓得不行。何况她现在根本连路都走不动,更遑论去医院看病了,于是她便随手在药箱里找了退烧药胡乱吃了,复又重新倒回去,把自己裹得跟个粽子似的闷头便睡。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忽然被窗外小孩子的嬉笑声惊醒。原来天又再度沉沉暗了下去,窗帘并没有拉上,窗外一抹残阳就像割裂的伤口沁出的血,泛着触目惊心的红。夜色似一只巨大的掌,将天与地都压制在绝望的黑暗中,永世不得超生。
依依仍旧觉得头昏脑涨,身上也还是烫得不行,可人却冷得受不住,那一阵一阵从骨头里冒出来的寒意让她整个人如置冰窖,她只能将身子紧紧蜷成一团缩在被褥里,那种熟悉的恐惧感再度绵密地贴了回来,她伸手在床头柜上摸索到手机,坚硬的冰凉握在手心里,却仿佛并不真实。屏幕随着她的轻触恣意地亮起,她侧身缩在被褥里,眯着眼努力在雪亮的白光里寻找着焦点。打开通讯录一条一条往下翻,无数个人名在指尖飞快滑过,好比从指缝溜走的细沙,明知抓不住,却执着地想要握住它。
一直翻到最后,连首字母为“Z”的人都已经翻过去了,再往下拉,却是再也没有多余的名字了,只余底端一行工整的宋体字赫然显示“一共307位联系人”。
一共307位联系人,多么讽刺的一句话,而在这三百多个人名里,却连一个哪怕只是听她倾吐心事的人都找不到,那感觉,是多么的可悲,就好比一个即将溺毙在海里的人,突然在满眼的绝望里望见一座小岛起伏的轮廓,他满心欢喜,以为只要登上它便可获救,可谁知,他千辛万苦拼死登上的,不过是一座荒无人烟的孤岛,最终,他到底还是孤身一人。
她把手机调到拨号界面,一个数字一个数字输入进去,即便早已删掉了他的号码,可那些串联的数字在这一刻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当最后一个数字输入完毕后,她的拇指却久久按不下拨号键。
有什么意思呢?那天的不堪她没有忘,他对她的恨意这样深切,她再打电话给他,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有多绝望,她终于知道有多绝望了,所谓万念俱灰,也不过如此。
她握着手机,伏在枕头上,有一滴泪顺着眼角滴在枕巾上,然后很快又有第二滴,第三滴……她抓住自己胸前的衣襟,就像是要揪出自己的心,因为太痛了,实在太痛了,她已经快要到极限了……
她把自己整个闷在被子里,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哭得声嘶力竭,哭得肝肠寸断,直到哭得快要窒息时,她才渐渐停了下来。她筋疲力尽地卧着,被单下单薄的身子不时抽搐一下,她本就因高烧而头晕目眩,这会儿更是连眼皮都睁不开,身体里有个地方似被人掏空了一般,只觉得失去的,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依依这一病,就病了整整一个星期。这天是周末,总算她的高烧是退下去了,只病了这么些日子,她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也没什么胃口,她看下午阳光正好,便坐上飘窗看着蓝天独自发呆。
阳光是轻缓的一缕薄纱,暖洋洋地笼在身上,惬意得让人昏昏欲睡。依依头靠着玻璃窗,仰望湛如碧海似的天空,几朵堆叠的云团团簇簇漂浮缠绕,一阵轻风,又将它们吹得散了。小区院子里种的几株梅花开得正好,遒劲吐露的枝丫上泛出了点点斑驳的品色,有时候她总在想,那样绮丽的颜色,为何偏偏只开在冬季。
她觉得有些凉,正想去卧房取条披肩,恰好家里的门铃在这时响了起来,没想到却是易歆特意来看望她。
依依见了她自然高兴极了,见易歆一手提着点心盒子,一手捧了束花,她不由嗔笑:“来就来吧,还买什么花啊!”话虽如此,依依却满心欢喜地接过这捧鲜花——是她最爱的麝香百合,这样纯白似璞玉的花,美得让人几乎不忍碰触。
依依小心地将花一支一支插入玻璃花瓶里,一边招呼易歆:“你先坐,我烧咖啡给你喝好不好?”
“就你最懂我。”易歆在沙发上坐了,对着正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笑道:“一会儿正好就着咖啡吃点心。”
等依依端了两杯咖啡过来的时候,易歆正巧随手将带来的点心盒子打开,竟是依依最爱吃的原味蛋挞。这些天她几乎没怎么吃东西,嘴里尽是泛着清苦,这会儿徒然见了这个,竟迫不及待地拿起一只吃了起来,顿时满嘴皆是蛋奶的香甜,说不出的浓郁香醇。依依眯着眼,午后的太阳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在她长长的睫毛上镀了一层绚丽的金边,让人不禁联想到美丽的洋娃娃。
两个人面对面地窝在沙发里吃蛋挞,喝咖啡,晒太阳,仿佛瞬间回到了学生时代,那样纯真的岁月,美好得令人喟叹,而如今时过境迁,再回首时,唯剩下唇边一缕幽幽的叹息。
易歆看依依吃得香,不知为何心里阵阵发酸。依依的脸色很不好,苍白得一如她背后的墙,泛着森森的青白,整个人亦是恹恹的没什么精神。记忆中的依依,不论何时都是神采飞扬热情洋溢的,她的脸蛋是有些嘟嘟的婴儿肥,带着点稚嫩的孩子气,非常可爱,可现在,非但那点婴儿肥完全消失不见,就连原本柔和的颧骨亦凸显了出来。此番客厅里暖气十足,她不过穿了件低领的真丝睡袍,露出了胸前骨窝分外凹陷的锁骨,越发显得一张小脸尖瘦得离谱。她坐在自己对面的沙发上,单薄得似一缕轻烟,只消轻轻一吹,便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