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刚吃下去的那一点点东西又被依依吐了个精光,吐到最后连酸水也吐不出来了,她却还趴在洗手池旁不停地干呕。胃里开始隐隐作痛,甚至连小腹都有些抽痛。
总算吐得差不多了,她只觉头昏脑胀,浑身的力气被抽了个精光,脚下的细瓷砖仿佛变成了软塌塌的棉絮,踩在上面只是让人站立不稳。她终于还是双腿一软跌坐在地,她把额头抵着洗手台的边缘,坚硬的大理石透着蚀骨的冰凉,这样的冷,冷得她连呼吸都成了奢侈,她只能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臂,像只小刺猬般将自己蜷成一团。
也不知这样坐了多久,只觉得坐得连骨头都僵硬了。洗手台旁有扇窗户掀开一条缝,不时有冷风丝丝缕缕灌进来,风不大,却很冷。她强撑着站起身来,门口似有脚步走动的声响,有人推门进来上洗手间,依依慌忙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冰冷的水珠拍在脸上,像有千根针在扎,绵密的痛楚顺着她的每一处毛孔侵入骨髓,但也并不觉得痛。
她胡乱地抹了抹脸上的水珠,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走出洗手间的时候她差点迎面撞上一个人,依依连忙道歉,惊魂甫定中,她这才看清那人竟是韩学谦。
他正独自靠在墙上抽烟,走廊里的光线是那种昏黄的橙色,将他整个人都融进这莫测的晦暗里,投下一地修长鬼魅的阴影。他沉默地吸着烟,青灰色的烟雾里,只能看见他指尖的那一点红色的微茫,如红宝石般熠熠一跳,照见他那张清峻的脸上阴晴不定。
他看了看她,并没有说话,只递给她一张纸巾,带来他袖间一缕烟草甘苦的气息。
依依觉得眼眶里仿佛有热辣的液体争相涌出,无论如何都止不住,心里更似被什么钝物砰然一击,只是说不出的窒闷。他从来都是这样,以前恋爱时,他也是像现在这样站在门口等着她,等她上完洗手间后贴心地给她递一张纸巾擦手。
依依怔怔地望着他手中的纸巾,恍惚间似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可她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她和他,早已是回不去的爱断情伤。就好比饿到极处的乞丐,终于看见了满桌子的美食,却终究是别人餐桌上的食物。
她并没有伸手去接,只是强迫自己抬起头,看着不知名的某处,然后,挺着背脊往包厢的方向走去。
包厢的门并没有完全阖上,透过细小的缝隙,恰巧可以清楚地望见黎颖芝婀娜的侧影,宝蓝色的菲拉格慕连衣裙恰如其分地描摹着她曼妙的身姿。她正半倚半靠在椅背上单手支额定定地出着神,纤长的两根手指中间夹着根香烟,淡薄的烟雾自她的指端缭绕开去,迷蒙了她美丽的侧脸,她饱满丰润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若隐若现,似有淡淡哀愁与落寞从骨子里缓缓渗出。
似乎听到了门外衣襟窸窣的响动,黎颖芝懒懒地偏转过头,视线在接触到依依时脸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甚至连烟都不曾掐熄。
两人隔桌对坐,一时只是无话,那只味增什锦海鲜锅子里的汤几乎烧得干了,锅里剩下的蔬菜煮得太久,全都糊成了一团,却还在汩汩冒着热气。依依看着黎颖芝嫣红的唇瓣里不时吐出青白的烟圈,舌尖似也尝到了一丝淡薄的辛辣,还带着薄荷浅浅的清凉。
恍惚记起不知从哪里看过一段话:“如果说不吸烟的女人是一抹胭脂红,那么吸烟的女人就是一朵曼陀罗。”
而黎颖芝,便正如一朵开到极致的曼陀罗花,妖冶而又魅惑,仿佛穿肠蚀骨的毒药,却让人甘愿一口饮尽。
人们总抵不住美丽的迷惑,哪怕明知有毒,亦不能改变,或许,正是因为有毒,才会显得美丽吧!谁说得清呢?就像一枚硬币,却有两面不同的图案,不同的看法,会产生不同的真相,某悲情天后曾经说过,男人爱你的时候,你是香香公主,千军万马都抵不住你一滴眼泪,男人不再爱你的时候,你就是霍青桐,哪怕替他挡住千军万马,最后也不过独自吐血。
依依正想得出神,黎颖芝忽然笑着朝她晃了晃手上的香烟:“很惊讶吗?”
“不会。”依依真的并不觉得惊讶,饶是汪可涵那样的名媛淑女,曾经也染上过烟瘾,最后是有了宝宝才戒掉的,何况如今的世道,女人抽烟的确并不稀奇,只是看着黎颖芝吞云吐雾的样子,那样娴熟的姿势里带着些许叛逆的不羁,与先前的小鸟依人简直判若两人。
黎颖芝低头随手在烟灰缸里弹去了烟灰,嘴角依旧上扬,可语气却是淡淡的:“当初我在升两舱乘务员的时候压力特别大,成天的复训考核不断,却还得照常飞航班,每天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慢慢的,也就学会了抽烟,并不是喜欢,而是习惯,一旦习惯成了自然,便是一辈子的依赖。”
依依以指尖描摹着水杯上的花纹,微微粗糙的纹路硌得她痒痒的,并不舒服。她喃喃道:“谁能轻言一辈子?你不能,我也不能,我们谁都不能。”
黎颖芝淡淡吐出几口烟圈,微眯着眼点了点头:“是啊!一辈子这样长,谁都不知道下一秒会有怎样的聚散离合。”庭院里的射灯透过竹帘细碎地掩在她的睫毛上,璀璨如花飞蝶舞。她却狠狠掐熄了烟,赫然抬头的刹那,只瞪着一双乌黑幽暗的大眼睛看着依依,唇角微动,勾出几分刺眼的讥讽:“可是有些东西,一旦放手,这辈子,就再要不回来。”
依依麻木到几近机械地听着,她的手还放在茶杯上,因为用力,指甲上隐隐泛起了白色。她觉得脸颊边冷冷的,许是刚才洗脸的时候打湿的发,此番正黏腻冰冷地贴着面颊,很冷,可她却并不拨开,只是任其一点一滴吞噬着残存的余温。
仿佛一眼看穿了她勉力自持的脆弱与恐惧,黎颖芝闲适地靠向椅背,似乎漫不经心地道:“你知道让一个人彻底对你心灰意冷的方法是什么吗?不是放弃,不是离开,更不是背叛。”她看着依依,就像在看着一个垂死挣扎的人,带着一丝怜悯和杀戮的快意:“你只要让他知道,你从来没有为了想要跟他在一起而努力过,就可以了。”
她笑得那样美,美得恍若夏日一溜红艳艳的石榴花,仿佛炽烈吞吐的火舌,无情地灼痛了依依的心。
包厢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原是店里播放的音乐一曲终了,而那短暂几秒钟的间隔,却好似有一个世纪般漫长,四周出奇地安静,静得仿佛整个世界都已将她遗弃。
等到韩学谦回到包厢的时候,却只看到黎颖芝一个人。他皱着眉问:“她人呢?”黎颖芝好似没听到般,只兀自慢吞吞地端起杯子闭目品尝。韩学谦忽然就发作起来:“我问你她人呢!”
韩学谦这一声突来的怒喝吓得黎颖芝浑身一哆嗦,杯子里的水晃出几滴溅在手背上,火辣辣的疼,可她却不敢吭声,只是呆呆地望着韩学谦,本能回答:“她走了。”
话音刚落,韩学谦已经急急忙忙冲了出去,只撇下黎颖芝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原地。
她垂下头,定定地看着那只味增锅子底下的蜡烛渐渐燃成了灰烬,那飘摇的烛火在熄灭前忽悠奋力一跳,投入她的眸中,顺势燃起两团赤色的火苗,转瞬即逝。忽然,她扬手就把手里的杯子掷出去,陶瓷的杯子撞在墙壁上,“咣啷”一声,瓷片飞溅,褐色的茶汤沿着墙上缠枝的花样淋淋漓漓蜿蜒而下,迤逦出无比狰狞的图案。
而韩学谦冲到街上,面前却只有空荡荡的街道,寒风刮在脸上,刀割般的疼。偶尔路过的行人,亦不过埋头向前,行色匆匆。萧索的街角,路灯晦涩的晕黄照在地上,也是残的。
又下雪了。
这个城市的冬季,从来少有雪天,今年却是个例外。漫天的雪霰子像是谁随手洒下的砂糖,淅淅沥沥,打在脸上生生的疼。
依依茫然地走在大街上,身旁就是市中心的主干道,滚滚的车流,无数射灯连成一线,连绵的灯海汇聚成河,车如流水马如龙,最是城市繁华的极致。可这一切,都已离她远去,她觉得脑子里很乱,好多人,好多事,在这一刻全都一股脑地往她脑中挤,搅得她太阳穴隐隐作痛。可她又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不能做,她只知道,她不想回家,那不是她的家,那里只不过是禁锢着她灵魂的牢笼,是葬送了她幸福的地狱,所以,她不要回去,不能回去,她别无选择,只有不停地朝前走……朝前走……
也不知自己究竟走了有多久,脚已冻得麻了,踩在地上如同踏着棉絮,并没有多少知觉,小腿更是僵硬不堪,每踏出一步,都会牵起撕裂般的抽痛,马路上攒动的车流渐渐变得稀疏,偶尔鸣笛经过的汽车,亦是呼啸着从她身边飞驰,这样的风驰电掣,留下寒风狂卷,像是轻易就能将她掀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