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门口,恰是阳光正好时,冬日的那一抹灿金暖洋洋的,在阶梯上铺陈出绸缎般的潋滟金光,街边的几棵银杏被风拂下一地落叶,黄黄的,像是一把一把精致的小扇子。薛厉就立在她身后,和她一起看台阶上的银杏叶。
终于还是薛厉先开口,他没有再恶言相向,反倒难得温和地问她:“你去哪?我送你。”
依依摇了摇头,视线越过他的肩头望向不远处的转角,目光微顿,不过须臾,她犹带淤青的嘴角慢慢扬起,仿佛竟似有笑意:“不用了,我打车。”她的声音有些嘶哑,说完,她转身就走,全无半点留恋。
“等一下。”薛厉终究还是叫住了她:“叶怜依,那个……”他嗫嚅了半天,似是欲言又止。
依依转过头来看他,不过轻轻一瞥,上挑的眼尾带着若有似无的讥诮,竟迫得他避开了目光。她深深看了他半晌,突然笑出了声,阳光下,她的笑容是那么地刺眼:“等我脸上的伤退下去后,我们离婚的事我会找时间去跟双方父母解释的。”她又端详了薛厉片刻,才道:“你放心,我会说这全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薛厉眉头微松,这才似松了口气,他笑着对她点了点头:“那你多保重。”
这是怎样一个畏缩的男人?
她望着薛厉朝她伸来的手,依依突觉一股悲哀蒙上心头。五年,那本该是一段多么美好葱茏的青春岁月,她却用来浪费在这么一个男人身上,而如今,春来秋去,不过落花纷飞间,便已成了刹那芳华。逝去的青春她该向谁要?尝尽的苦楚她又该与谁诉说?
薛厉见她只是盯着他的指尖,却迟迟不伸手,以为她是在为离婚之事而难过,于是说:“握个手吧!好歹你我夫妻一场。”
夫妻?依依不由在心底冷笑。自打结婚那日起,他待她,从来连最基本的尊重都没有,他想尽一切办法折磨她、羞辱她、冷落她,甚至还对她施暴。他从来没有把她当作妻子来对待,到了今时今日,在民政局门口,在一个刚刚和他解除了夫妻关系的女人面前,他倒义正言辞地跟她谈起夫妻情分了吗?这当真是她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了,她简直都要笑破肚皮了!他有什么资格,又有什么脸面在她面前提起“夫妻”二字!
“薛厉。”
有人正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口中还唤着他的名字,正是方才立在转角的那个人。薛厉疑惑地回过头,却在见到来人时微微一怔,他迅速讪讪地缩回手,尴尬地笑了笑:“曼文,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你在家里等我的吗?”
曼文侧目看了依依一眼,在看到她红肿的脸和青紫的嘴角时表情明显一怔,旋即自然地倾身挽住了薛厉地胳膊嗔道:“我不是不放心嘛!”
“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薛厉抬手在她小巧的鼻子上一刮:“我不过跟她道个别。”
曼文小鸟依人地依偎在薛厉身侧,对着依依灿然笑道:“那么叶小姐,我们先走了。”
二人十指紧扣,相偕离去,这幅画面多么地和谐,又多么地熟悉,就像韩学谦和黎颖芝。
这许多年过去了,从少不经事的二八年华,到如今历经伤痛的而立之年,正可谓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只是有一样,哪怕时光再如何飞逝,都不会改变分毫,那便是,无论她走到哪里,永远都是一个多余的人。
她自嘲地笑了笑,转身独自沿着来时的小径往回走。风呼呼地掠过耳畔,像刀子般划着脸颊,很冷,两旁的梧桐只见枝桠交错,零星缀着几片枯叶也是摇摇欲坠,偶尔落下卷曲的叶片,扑簌簌地好似梧桐凄苦的泪。
小腹又在隐隐作痛,而且痛意更甚昨日。昨晚后来薛厉走后,她一晚没睡,等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却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却睡得并不踏实,只是浑浑噩噩地做着乱梦,好不容易挣扎着醒来时已将近八点,她觉得头昏脑涨,想吐却又吐不出来,只好先随意地梳洗了一番,又给汪可涵挂了个电话,告诉她自己今天有些事要处理,改天再去看她和孩子。打完电话,她也不想吃东西,便想着开始收拾行李,所谓的行李,也不过是一些衣物和日用品,可整理起来也花了她不少时间,等到弄得差不多时,也该出门了。
就这样一直弄到现在,她这才想起来自己从起来到现在竟然滴水未进,她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快要十二点了,她这才觉得胃里空荡荡的,因为腹痛的缘故,背上更是一阵一阵泛着寒意,所谓饥寒交迫也不过如此,她想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可四周大多都是些沿街的小商铺,专卖一些饰品服装什么的,近旁一片茶色的玻璃橱窗里正映出她的一张脸,惨白得吓人。
小腹越发抽痛得厉害,就好像有人正拿着把刀一片一片剜下她的肉来,没多久她已痛出了一身冷汗,她实在痛得受不住,好在不远处就有个公交车站,她用尽全力一步挨一步地挪过去,然后弓着身子在候车座位上坐下。
她双手紧紧捂着腹部,整个人亦是蜷缩起来,阳光照在站牌上反射出来的光亮刺得她睁不开眼,不时有公交车从她面前呼啸而过,掀开的车窗里漏出一串甜美的女声正机械地报着站名,有几个小孩嬉笑打闹着从她面前经过,跑鞋踏着地面,发出“哒哒哒哒”的急响,恍若急促的鼓拍,与街上车来人往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全都一股脑地钻进她的耳朵里,瞬间化为嗡嗡的鸣响,直吵得她阵阵昏眩涌上脑门。
车流滚滚中,有辆车子在她面前停了下来,恍惚是辆香槟色的宾利慕尚。就在她怔愣的当口,车窗缓缓降下,犹如电影里的取景,一分一分竟露出了韩学谦的脸,“去哪?上车吧!”隔着车门,他的声音也是嗡嗡的,好似远在天边,虚幻得一如她无数次梦见的场景,所以她不敢动弹,只是这样怔怔地望着他,贪婪地以眼神描绘着她日思夜想的五官,只怕自己一动,又会自美梦中惊醒,直到他倾着身子提高音量又对着她重复了一遍,她才赫然明白过来,原来这一切,竟都是真的。
依依说不清自己此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心情,好比迷路的孩子终于见到了父母,饥饿的流浪汉终于吃到了食物,与其说是高兴,更多的,反倒是委屈。
她觉得累极了,漫天盖地的倦意没顶而至,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再争辩,她挣扎着站起来,几乎是跌跌撞撞地上了他的车。
车子里的暖气扑到身上,融融的暖意这才让她觉得稍许舒服了些。她方才想起来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我出来办点事,刚巧路过这儿。”又问:“你去哪?我送你。”依依报了家的地址,韩学谦将车子缓缓驶入主干道,然后不经意看了她一眼,却蓦地变了脸色:“你的脸怎么了?”
依依心虚地侧开脸,“没什么,昨天上楼梯的时候不小心摔的。”
“摔的?”韩学谦尾音一扬,忽然猛地一脚踩住了刹车,依依猝不及防,整个身子因这股巨大的推力重重往前倾,头险些撞到挡风玻璃上。而韩学谦的车子就这么大咧咧地停在马路中间,身后刺耳的喇叭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有等不及的车子纷纷从后面变了道绕到他们前面去,有人甚至放下车窗指着他们的车骂骂咧咧地开了过去,交通一度陷入混乱,可他却不管不顾,劈手就撩开她的发,却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就见她脸颊微肿,本该光洁的肌肤上甚至还隐约可辨五只暗红的指印,嘴角上还挂着一道血红的口子,不长,却很深。他紧紧地迫视住她脸上的伤,却突然动手去扯她颈间的丝巾,依依本能去夺,却还是慢了一步,脖子里顿觉寒意瑟瑟,颈间大片的淤青赫然暴露在外,她急忙用手去挡,可这样醒目的青紫从她指缝里透漏出来,只是越发地触目惊心。
韩学谦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胸口竟似有怒意翻涌攒动,他的双手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突起,泛白的骨节咯咯作响,良久,他终于开口:“他在哪里?”
他的声音极轻,语调也几乎没有半点起伏,可依依知道,他现在非常生气,每当他生气时,便是这副神色。但依依却丝毫不为所动,她将头抵在车窗玻璃上,看街上冬意萧索,人来车往,然后淡淡地道:“你不用管。”
“我不用管?”韩学谦冷笑着反问,突然一拳狠狠捶在仪表板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依依吓得浑身一震,还没待她反应过来,他已怒不可遏地咆哮起来:“我不管?你叫我不用管是吗?叶怜依,你怎么这么犟!你看看你现在都成什么样了!当初我放你走,是想让你去过更好的生活,不是让男人打你的!快说他人在哪!我绝饶不了他!”
依依望着韩学谦,他的眼睛红红的,幽暗的眸中分明藏着杀机,连同他整个人都散发着可怕的戾气。依依心里只是说不出的难受,就像被禁锢在狭小的空间里,闷闷的,完全透不过气来,可她却没有哭,只是很努力地想要对他微笑:“我已经跟他离婚了。”顿了顿,才又说:“就刚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