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爸爸,电话里能说吗?我正在开会,现在恐怕走不开。”
“你这满嘴胡言乱语的都是跟谁学的!开会?”叶伟峰冷笑:“我刚才已经给滕泽打过电话了,他说你一个月前就跟公司请了长假。我倒要问问,你这开的是什么会!”
叶伟峰的质问透过听筒传入耳中,恍若最残酷的鞭挞。“爸……”
“马上过来!”不等她说话,叶伟峰已经兀自挂断了电话,耳边霎时充斥着单调的嘟嘟声,突兀得教人的心霎时凉了大半。
依依心里无端生出一股莫名的焦惧,胡乱找了件衣服换上,出门便叫了辆出租车就往市政府赶去。
一路上,她皆是焦灼不安,就算明知等待着她的是怎样的场面,可她心里,终究存了些许侥幸的。或许父亲找她只是为着别的事,他未必就一定知道了她和薛厉离婚的事。然而依依自己也明白,这不过是她的自我安慰罢了。
也罢,即便父亲找她就为着她离婚的事又如何?反正他早晚会知道,与其要她亲口对他说出此事,她倒宁愿父亲已从旁人口中得知,也省得她再为着如何开口而纠结了不是吗?这样想着,心底反而生出一种决绝的淡然来,既然横竖都难逃此劫,那她默默承受着就是了,毕竟那是她的父亲,大不了挨他一顿数落而已,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何况再可怕的事她都经历了,如今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身上渐渐透出了黏腻的潮热,可背脊却是凉的。她转头看向窗外,车子在高架上疾速飞驰,两旁高耸的建筑节节倒退。晌午的日头在春日里是蒙蒙的一圈晕黄,薄薄的一缕光芒透进来,在她的衣服上落下点点细碎的光斑,仿佛乱蝶纷飞,只消她一探手的工夫,便会四散飞去。
车子开到市政府的时候,陈秘书早已在大门口等候她多时了,一见到她下车,忙笑着迎上来。依依礼貌地同他打招呼:“你好,陈秘书。”
“你好依依,你爸爸正在办公室等你。”陈秘书恭敬地将访客证递给她,径直领着她搭专用电梯上到顶楼。
走廊里铺着厚重的羊毛地毯,即使穿着高跟鞋,踏在上头亦是悄无声息。四周静悄悄的,依依跟在陈秘书后头,耳边只偶尔听得到衣襟相触的窸窣轻响。雪白的墙壁上,一溜射灯倾泻而下,照得那长长的甬道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
转过最后一个弯,终于看到两扇厚重的橡木门沉沉阖在眼前,仿佛一只沉睡的猛兽,此刻的安详,不过是片刻的迷障。
陈秘书上前恭恭敬敬地敲了敲门。“进来。”叶伟峰低沉得没有一丝温度的嗓音不过隔着一道门板,此刻听来,却恍若隔着万重山阙般嗡嗡地并不真切。
陈秘书侧首朝她点了点头,这才推门进去,“叶市长,依依来了。”
依依头一次来叶伟峰的办公室,进门便只觉得眼前一片豁然开朗,宽敞的中式套间,迎面一间设成了会客室,红木茶几上摆放着成套的笑樱全手工古董功夫茶具。左侧跨过一道门便是叶伟峰的办公室,他的办公桌就设在最深处,一眼望去,只是遥不可及。
叶伟峰正埋首于成堆的文件中,听见他们进来,只是淡淡地抬起头。他的座椅背后是一溜透明落地玻璃窗,晌午和煦的阳光照进来,他的脸在逆光下泛着晦暗不清的神色。他朝陈秘书挥了挥手示意他出去,偌大的办公室里顿时只剩了他们父女二人。
一时间,他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依依更是局促地立在那里,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不安地等待着大人的训斥。空气里仿佛渗了胶,慢慢就教人透不过气来。
叶伟峰站起来,转身走到落地窗前。窗外正对着喧嚣热闹的繁华都市,垂首俯瞰,车流滚滚的十里长街尽皆在他脚下,那样一种万人之上的尊荣,却终究逃不过高处不胜寒的无奈吧!
“叶怜依。”叶伟峰仍旧看着窗外,如此生硬的语调里听不出一丝亲昵。
父亲有多久没有唤过她的乳名了?应该已经很久了吧!久得她都已经习惯了这份淡薄的疏离。这么多年来,她始终都在思索,曾经那个总是叫她小宝贝的父亲究竟去哪儿了呢?是她不小心把他弄丢了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是她还在上中学那会儿吗?抑或许还要更早。
她的心里只是难受到了极点,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找回原来那个爱她疼她的爸爸,她并不贪心,她要的只是一个普通平凡的父亲,而不是眼前这个高高在上的叶市长。
“叶怜依。”父亲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来,在他目光锐利的迫视下,她根本无所遁形。他朝她怒了努嘴,冷冷地说:“过来坐下。”
依依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走到他办公桌对面坐了下来。面前的桌子上正放着一架G550飞机模型,那还是她刚到赛那斯报道的时候公司发给每位新员工的宣传礼品,直到现在她都还记得,她把模型拿回家的时候,父亲是怎样一种高兴的神情。
在她的记忆里,父亲从来都是不苟言笑的,哪怕发生了再高兴的事,他最多也只是淡淡一笑便已足矣。可那天不一样,父亲捧着模型左看右看,指尖小心翼翼地摩挲着机尾赛那斯的火烈鸟LOGO,笑得连眉眼都舒展开来,他说:“你把这个给我吧!我带去办公室放着,别人看到问起来我就能告诉他们,这是我女儿公司发给她的公务机模型。”那时的父亲,多少有那么一点因为她而骄傲的吧?而如今,她到底还是让他觉得丢脸了。
眼前忽然一阵明暗交替,原来是叶伟峰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巨大的阴影罩下来,沉沉的晦暗蒙上心头。“你小时候我总是教育你。”叶伟峰的嗓音自头顶沉沉掠过,即使低着头,依依仍旧能够轻易感受到他隐忍的怒意:“做错了事没关系,只要你如实说出来,哪怕结果再坏都没有关系,至少能告诉我。就像你四岁那年不小心打碎了我收藏的古董茶壶,你那时年纪虽小,却能牢牢记得我教你的道理,你第一时间来向我承认错误,对我说你不是故意的,那个时候的你是多么地讨人喜欢,可现在呢?如果你现在有当年的一半乖巧,也不至落到今天这般田地。”
依依仍旧深埋着头,她两手紧紧交握放于膝头,掌心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尤为平静:“爸爸,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事。”
“是吗?”叶伟峰的身体靠向椅背,柔软的真皮座椅发出了轻微的吱吱声响。他双臂交握环抱胸前,话锋一转忽然问她:“你现在住哪里?”
依依浑身一震,本能抬头觑了叶伟峰一眼,不想目光竟与他的相碰,那沉若古井的黑眸里泛着泠泠的寒光,仿佛一眼就能将她看穿。依依慌忙错开目光,仅存的一丝侥幸在这一刻彻底破灭,原来父亲真的已经知道了。
耳边好似听见极细微的一声脆响,那是心底最深的某处龟裂的声音,仿佛冻结的湖面突然裂开了一条缝,底下湍急的流水终会挣脱坚冰的束缚,带着毁灭的绝望喷薄而出。
始终挺得笔直的背脊渐渐失去了支撑,瘦弱的肩膀更是瞬间垮了下来。依依情知再也躲不过,她无力地扯动嘴角,低微的嗓音里却透出异常的坚定于直接:“爸爸,如果您是想说我离婚的事,没能及时告诉您是我不对,可关于离婚本身,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
叶伟峰眯起眼,嘴角一勾竟似在笑,可眼底却殊无笑意:“你既然觉得自己没有错,那为什么要瞒我?如果我今天不找你,你还打算瞒多久?就为了这事,我刚才在薛建平面前有多丢脸你知道吗?”
面对叶伟峰一连串的诘问,依依一时只是无言以对,心底更是一片哀凉。
见她并不答话,叶伟峰更是怒极:“怎么?现在倒没话说了?叶怜依,你可长本事了啊!离婚这么大的事你连说都不跟我说一下就自作主张地给办了,你还有没有把我这个当父亲的放在眼里?才结婚几年啊你就离婚,你真把我的脸都给丢尽了。”
依依听着叶伟峰激烈的言辞,心下怆然:“对不起爸爸,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依依抬起头直视着叶伟峰,“可是爸爸,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的事情我自己能处理好。”
叶伟峰忽然仰头哈哈大笑:“就你?”他斜睨着依依,冷冷道:“你连自己的老公你都看不住,你还好意思跟我说你能处理好?”
依依的眼底渐渐生出了水汽,叶伟峰的脸庞模糊在她的视线里,凌厉刚毅的五官亦是扭曲变了形,让她倍感陌生。她深吸口气,竭力逼回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掌心里泛起的痛意是指甲深深嵌入的后果。叶伟峰见她这般,却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反而追问:“我问你,你们两个究竟是谁提的离婚?”
依依心里只是厌烦到了极点,她无力地说:“这次是我。”
“这次?”叶伟峰喃喃重复,忽而嘴角一沉,过了片刻方才问她:“你为什么要跟他提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