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似乎还是在以前的老房子里,天气很热,不知为什么,她赖在家里不肯去幼儿园,父亲没有办法,只好请了假在家里陪她。卧室的地板上铺着凉席,天花板上的吊扇吱吱地转着。父亲有睡午觉的习惯,吃过了午饭,依依却非要拿出飞行棋,把棋盘摊开在凉席上,硬赖着父亲陪她玩,还嚷嚷着说:“我们的规矩是,如果小孩子输了,就必须要再来一盘,一直要来到小孩子赢了才能结束。”
那样奶声奶气的嗓音,却透着蛮不讲理的霸道,父亲本是强撑着精神应付她,听了她这么一句到底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一盘终了,依依赢得没有任何困难,她洋洋得意地冲着父亲笑,而父亲只是宠溺地刮了刮她小巧的鼻尖:“小宝贝,爸爸要睡觉了,你自己玩一会儿好不好?”见依依点点头,才又指着墙上的时钟叮嘱她:“等那个长的指针和短的指针碰在一起的时候,你就把电扇的开关拨到三,然后你也睡觉,记住了吗?”
依依再次点头,父亲这才放心地躺在凉席上打起盹来。依依认真地抬头看着时钟,目光追随着指针的轨迹,等待着长短两根指针重叠的时刻,可是她等了好久好久,都不见指针移动分毫。她觉得奇怪,想回头叫醒父亲,可凉席上早已空空如也,她莫名地害怕起来,她慌忙起身开始满屋子地找,可任凭所有的角落里都不见父亲的身影,强烈的恐惧无声袭来,只觉得父亲不要她了。她急得满头大汗,拼尽全力想要大声哭喊,可一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四周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头顶的电扇吱吱地转动,依依赤脚踩在凉席上,可那凉席蓦地就变成了一块泠泠的薄冰,她吓得急忙想要逃开,怎知她才刚一动,脚下的冰霎时碎裂开来,她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直往下坠,冰冷的水气势汹汹地浸没了她,无穷无尽的冰水争相往她鼻子喉咙里灌,她拼命挣扎,却终究被这侵骨的冰寒卷入了方丈深渊,她一直往下沉,往下沉,终于,她拼尽全力叫出了声:“啊——”
这么一叫,她终于从噩梦中惊醒过来,背上涔涔的全是冷汗,她恍惚地躺着,怔愣地盯着天花板,好半天醒不过神来。她感觉自己的心突突直跳,适才的梦境太清晰,可她知道,那并不全是梦,那些零碎的片段,桩桩件件,都是遥远却又温馨的儿时记忆,可那分明就是梦,因为这样美好安逸的时光,一去,便再不复返。
她躺着不愿动弹,房间里熟悉的摆设,混合着一丝烟草甘冽的气息。她一时记不起来自己怎么会躺在这里,恍惚间只怀疑自己犹自沉在梦中。
房里的窗帘并没有拉上,原来天色已近黄昏,西边的太阳就像一枚咸蛋黄,挂在枝头,兀自泛着金黄诱人的色泽。记得小时候的早饭常常就是咸蛋配稀饭,她从小吃口就淡,所以最不爱吃咸蛋,尤其受不了蛋白的那种咸。于是父亲总会先替她把咸蛋黄挑出来放进她的碗里,然后自己吃蛋白。
想到父亲,依依的心口便止不住地微微泛疼,就像龟裂的肌肤,那种疼,虽是细微的,却始终如影相随。记忆如同潮水般漫上来,无声地将她吞没。她想起来了,昨天在父亲办公室里发生的一切,她都想起来了,她以为自己又要哭了,可是并没有,她只是觉得难过,而且难过到了极点,唯独眼底却是干涸的。
她不愿再回想,只得匆匆下床来,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正穿着韩学谦的白衬衫,膝盖上的伤口已经贴上了纱布,鼻端似闻到了药膏的气味。她轻轻推开门走下楼,偌大的客厅里,一眼就能看见韩学谦独自坐在沙发上,他难得穿了件套头毛衣,向来梳得一丝不乱的头发难得有些凌乱地覆上额头,他的膝上放着笔记本电脑,纤长的指尖在键盘上飞快游走,目光落在屏幕上,带着一种从容的专注与闲适。夕阳斜斜地照进来,他的半个身子恰好沉浸在淡金色的朦胧里,交错的光影勾勒出只属于他的轮廓,每一寸肌肤的弧度都与她脑海中的样子重叠在一起,熟悉得仿佛她从来不曾离开过他。
韩学谦似乎听到了响动,他从电脑屏幕上抬起头来看她,他的脸色平静得如同每一个平凡的午后,连同他的嗓音亦透着安稳:“你醒了?”依依点点头。他并不问她昨天的事,只是温言问道:“想不想吃点什么?”
依依这才想起来,自己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没吃过任何东西,被他这么一问,倒也真觉得有些饿了,这会儿只觉得胃里空落落的难受,只想吃些热腾腾的东西才好。她几乎是脱口道:“我想吃炒面。”
“好,我去炒。”韩学谦将电脑随手搁在沙发上,起身就去了厨房。
敞开式的西式厨房正对着客厅,即使只是立在原地,她依旧能清楚地看见他所有的一举一动,他系着围裙的样子很居家,他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不禁让依依生出了某种错觉,仿佛他和她,不过是最平凡的一对夫妻。
煤气灶上支着的一口锅里正咝咝地往外冒着热气,韩学谦低头认真地切着鸡蛋皮,动作娴熟而又利落,耳边只听见刀和砧板相碰发出的嗒嗒轻响。有几缕柔软的碎发垂下来,在他眉间微微地震动。他说:“早上我做了煎蛋饼,剩下的一点蛋液正好做成鸡蛋皮,等会儿放在面里一起炒,保证好吃——家里没青菜了,用豆芽炒面好吗?”
依依努力逼回眼角的湿意,笑着点头:“都听你的。”
他从冰箱里拆了包豆芽倒在水槽里用凉水冲着,哗哗的流水声充斥耳畔,恍若时空微妙的流转。依依走进厨房:“我来帮忙吧!”
“不用。”韩学谦轻轻在她肩膀上一推:“你倒外面沙发上歇着去吧!面一会儿就好。”
依依站在原地没有动,他也没有再劝,只是抽了几把挂面搁进煮沸的锅里。锅里蒸腾的热气冒上来,缭散在他的侧脸旁,就像无数次梦里的场景,下一秒,他整个人便会随之消融。
她不由自主地走上前,探手轻柔地从他身后环住他的腰,他的身子忽然绷得紧紧的,可到底没有挣开,依依迟缓却又执着地将脸埋入他的颈间,他身上的味道很清爽,是淡淡的剃须水的清香,这是他惯用的牌子,没想到这么多年,始终没变。他的腮骨周围已经冒出了细小的胡渣,硌得她的肌肤泛着细碎的疼,也只有这样,才能让她确信,她不是在做梦,这一切都是真的。
雪白的面条和着水在锅子里噗噗地翻滚着,大团大团的热气扑上来,在他的额间洇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他感觉太阳穴处有滴汗水正顺着鬓角蜿蜒而下,就像是一条游走的小蛇,惹得他心头酥麻难耐,背后更是如烙了铁般,可那铁却是绵软的,有滚滚的热浪一波一波漫上来,带着某种致命的迷魅撩拨迷惑着他,就像盛在琉璃杯里的毒药,明知吞下便是个死,却甘愿被它的表象所迷惑。
一颗心在胸腔里突突直跳,他甚至都能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突突突突,如急雨嘈嘈,分外急促。手里紧紧攥着的东西被汗****了,冰凉的黏在手心里,就像握着块冰。他放开手,才知道原来是围裙的边角。耳畔恍惚似有哗哗的声响席卷而来,像是山林间的瀑布,听了半天,他才想起来是水槽里发出的水声。
他的目光定定地看着锅里浮浮沉沉的面条,无数沸腾的水珠覆上去,几乎就要看不清面的形状。他喃喃道:“面要烂了。”
依依的面颊贴着他的背,他的嗓音闷闷的,恍若来自遥远的山谷。她不为所动,只是执着地不放手,只盼着能这样直到天荒地老才好。也就在这电光火石间,韩学谦随手关掉煤气,只听“嗒”地一声,他已经迅疾转过身来,在她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时,他的气息已经完全包围住了她。
她的头抵在他的胸前,透过结实的胸膛传入耳中的,是他急促有力的心跳声,连他的呼吸亦是急促的,他抬起她的下巴,铺天盖地的吻就这样落下来,他的唇是滚烫的,带着不容抗拒的霸道在她唇齿间探索汲取,他似乎弄痛了她,可她的轻呼声很快落入他的口中,融化成彼此间更疯狂的辗转缠绵。
他们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两人相依缠绕的唇齿似在互相诉说着这些年的凄苦与思念。他紧紧箍着她的腰,她滚烫的身子柔软地贴向他,他灼热的气息喷在她脸上,她甜蜜的馨香沁入他的肺腑。依依无力地攀附着他,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不能做,此刻的韩学谦就像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浩瀚汪洋,而她,便是行驶在海浪里的一叶扁舟,只能在他一手制造的骇浪惊涛里翻覆沉沦。
他突然一个俯身打横抱起她就往二楼去,她无力地跌进他的怀中,身子抑制不住地瑟瑟轻颤,可她的脸颊却是滚烫的,因为即使隔着衣料,他都能轻易感受到那股异样的灼热正透过胸腔源源而来,直要将他的一颗心都焚成灰烬。
天已经完全黑了,稀薄的月光顺着抽纱窗帘的缝隙漏进来,照在乳白色的欧式家具上,成了淡淡的一抹釉色。窗外是墨色一般的天际,零星有几颗星子散开来,只发出了晦涩的一点光芒,像是濒临绝境的人空洞而又凄惶的眸。
房间的墙壁上只开着一盏小小的壁灯,杏色的光晕倾下来,如绸缎般绢滑轻柔。她躺在他的臂弯里,颊边的发挡住了她大半个侧脸,如瀑般的发丝缠绕在他指尖,他无意识地摩挲着,空气里隐隐似有发香浮动。
他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热情褪去后,两个人都异常的沉默。依依安静地依偎着韩学谦,他的呼吸盘踞在她头顶,均停而又平稳,直到这一刻,她才相信他是真的在她身边。
可是这样的真实来得太快,快得她都觉得这不过是上天偶尔的怜悯。她突然就想到了黎颖芝,依依永远都不会忘记,恋人节那天黎颖芝看着韩学谦时的眼神,那样的依恋与痴迷,这是要有多爱,才能如此真情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