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车子原本开得极快,可到了路口却又戛然而止,依依这才看清那辆车好像是帕萨特新款,锃黑的车身如一潭深幽的墨海。依依心念莫名一动,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感觉那车又有点像是辉腾,因为这两个车子的外观十分相似,几乎难以分辨,所以绝大多数人第一眼都会看错。印象中,薛厉的众多车子里就有辆辉腾,她只坐过一次,可惜当时她并没有记住车牌号,这会儿自然也无法确认那开车的人是不是他,如果真是他,那当真是冤家路窄了。
可依依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想太多了,这大街上开辉腾的又不止他薛厉一个,哪里有那么巧偏偏被她撞见了呢?退一万步讲,就算她运气不好真碰到了薛厉又怎样?她又没做亏心事,要心虚也轮不到她吧!
正想着转头看看周太太的车来了没有,不料对面那辆辉腾副驾驶座的车门竟然打开了,车里走下一个人来,依依本能往那方向看了一眼,这一看,却教她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呆立当场。
下车的男人关上车门,回头俯下来对着半降下来的车窗里说了些什么,因隔得太远,又背对着光,依依瞧不清他的神色,可那男人一袭藏蓝色的阿曼尼西装配枣红色斜条纹领带,露出粉色的一截衬衣领子,这分明和她昨晚替韩学谦准备的装束一模一样!
由于太过震惊,依依的眼睛睁得极大,瞳孔更是急剧地收缩着,她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可手脚却是冰凉的。
他不是说去城东开会了吗?这个时间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怎么会和薛厉在一块儿?虽然她看不清韩学谦此刻的神色,也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可她能感觉到,他和车子里的人关系绝对不一般。
怔愣的当口,韩学谦已经直起了身子,并径直往她的方向走来,依依慌忙将身子往柱子后面隐了隐,只露出了小半个脑袋,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韩学谦扬手招了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对面的辉腾也启动了引擎迅疾离去,车子擦着花坛的边缘往右转,尾部悬挂着的牌照便大喇喇地呈现在眼前,依依赶紧掏出手机对着那辆车的牌照连拍了好几张照片。
依依暗自思忖了片刻,最后到底还是拨了个电话到韩学谦的公司。
等待电话接通的时间分外漫长,那平稳而又单调的等待音仿佛永远都等不到尽头,她的心怦怦直跳,脑中更是飞快闪过无数个念头。最后她甚至在想,或许这一切都只是个误会也不一定。
这里其实离韩学谦的公司并不远,开车也不过十分钟的路程,可能他今天下午的会议提早结束了,所以这会儿才会出现在这里,至于他见的人,也未必就是薛厉,毕竟她并没有看到坐在驾驶座上的另一个人,她不能光凭一辆辉腾就断定那就是薛厉。然而这所有的推测,都要基于一个条件,她现在正要做的,便是去确认这个条件。
耳边突然传来了前台小姐甜美却职业化的嗓音:“您好,这里是NC集团前台,请讲。”依依顿时觉得自己的心几乎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她深吸口气,极力堆起满脸的笑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前台小姐一样公式化:“您好,这里是市委秘书办公室,请问韩学谦总裁在吗?”
一听说是市委秘书办公室打来的,对方似乎一愣,不过这些前台小姐到底是经过NC专业正统培训出来的,于是她很快恢复了从容,仍旧客气地回应:“不好意思小姐,韩总有事外出了,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吗?”
“哦,也没什么大事。”依依故作轻松地道:“就是我们的保洁员刚才在打扫会议室的时候捡到一份资料,所以我们就打电话来问问是不是韩总来开会的时候落下的。”
“开会?”电话里传来了类似翻动纸张的声音,过了半晌,才听见前台略带疑惑和歉意地道:“是这样的,韩总今天并没有安排任何会议,您看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没开会吗?”依依的心猛地一沉,握着电话的手竟在微微发颤,只是她的语气倒还平静:“哦,对不起,那是我们这里弄错了,打扰您了。”也不待对方的回应,依依就兀自挂掉了电话,只觉得一颗心不住地往下坠,往下坠,一直坠到望不见底的深渊里去……
依依用汤勺舀了半勺汤汁盛到碗里细细尝过后,这才关掉煤气预备睡觉。
夜已深了,她解下围裙挂到安在厨房角落的一排挂钩上,窗外是海一般深幽莫测的黑夜,天上没有一颗星,风声一浪紧似一浪,如悲戚哀怨的呜咽,更如浪涛迭起的大海不甘的怒吼。她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只觉身心都疲惫到了极点。她走进浴室随便冲了个澡,出来便躺倒再不愿动弹。
可奇怪的是,明明已经累得连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可就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翻来覆去了好久,终于忍不住坐起来,扭开床头柜上的灯拿了本书,想着随便看个几页可能会有睡意,谁知才刚看了两行字,忽然听见楼下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依依赶紧合上书,关掉台灯背对着门躺下装睡。
眼睛一时不能适应周遭的黑暗,耳朵就显得特别灵敏。依依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终于在门口停了下来。卧室的门轻轻被推开,走廊里的灯光漏进来,眼前亮光一晃,她越发闭紧了双眸,侧卧在床上一动不动。
韩学谦推开门,不料竟是一室的黑暗,他摸索着打开墙上的灯掣,壁灯柔柔的光线倾下来,照见她正背对着他缩在角落里睡着。她睡着的时候总喜欢将自己蜷缩起来,就像婴儿缩在母体里的姿势,仿佛只有那样才是最安全的。丝质的被褥轻薄半褪地盖在她身上,露出了她白腻似酥的香肩,如瀑的长发在枕间散开,那样的魅惑妖冶,是对他无声而又致命的迷惑。
只是他心底不由生出了疑惑,之前他每次晚归,依依都会坐在床上等他回来后再睡,有时候实在太晚,她最多也就靠在床头打个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直接躺下去睡觉的,更不会连盏壁灯都不给他留。
韩学谦不免有些担心,他轻手轻脚地挨近她,俯身凑过去,探出一只手在她的额头上一按,掌心微凉的触感,似乎还带着一点细密的汗珠。他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依依却在这时动了一下,长而卷翘的睫毛覆在眼睑上轻轻颤动着,恍若一尾沾上花瓣的蝶,她微微睁开眼,琉璃似的一双眸子里迷蒙似有雾气,茫然没有焦点。韩学谦歉然道:“吵醒你了?”依依没有回答,也没有转过身,只是定定地望着他,头顶壁灯橙暖的光晕落入她乌黑的眸心,亮闪闪的宛如苍穹夜空下布满的星。他心下一动,不由躺到她身边,伸长手臂从背后抱住她,呢喃似的问:“今天这么早就睡了?”
他从后面吻着她的颈子,他灼热的气息霸道地喷在她的耳后,夹杂着微呛的烟草气味。依依抵触般地更往床边缩了缩,她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忍住不让自己的身子在他怀里发抖。她喉头发紧,声音更是又干又涩:“今天跟周太太逛了一下午,太累了。”
“也是,逛街什么的最累人了。”韩学谦似乎没多想,本想问问她今天都买了些什么,可见她如此,便只说:“那你早点睡吧!我去洗个澡。”他又特意替她掖了掖被角。
依依感觉一轻,他下床的时候不小心掀动了被褥,依依只感觉有一丝凉意灌进来,她瑟缩了一下,本能地往被窝里钻了钻,却到底还是出声叫住了韩学谦:“我给你煮了锅片儿汤放在煤气灶上,你要想吃可以自己热一热。”
“片儿汤?”韩学谦的母亲是北方人,小时候他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冬天的晚上能吃一碗母亲做的片儿汤,滑爽劲道的面皮和着热腾腾的鲜汤吃下去,连手脚都是暖烘烘的,真的没有比这再幸福的事了。此刻他蓦地听到了片儿汤,不由眼睛一亮:“难怪我刚才一进门就香味扑鼻的,原来是老婆做了片儿汤啊!还是老婆最懂我的心思。一说到片儿汤我倒还真饿了,晚上市委安排的饭局我压根就没吃好。”他见依依正目光怔忡地望着他出神,可她的视线却恍惚似没有焦点,偏偏她那双琉璃美目又出奇地明亮,流光溢彩的恍若晶莹剔透的宝石。韩学谦不知为何有些不安,他敛起了嘴边的笑意,问她:“怎么了?”
依依在枕间摇了摇头:“我只是看你怎么这样地高兴,不过一锅片儿汤……”
“这哪里只是一锅片儿汤的事呢?”韩学谦似是无限唏嘘:“我能有你这么个体贴温柔又善解人意的老婆,还能不高兴吗?”他随手脱掉西装外套解开领带,枣红色的领带攥在手里,在灯光下如暗红的血,顺着手臂一路蜿蜒着狰狞的颜色。他回过头来,温言细语地对依依说:“你先睡吧!我去洗个澡,洗完下楼去吃碗片儿汤就上来。”
依依没再答话,亦没有再动弹,只是闭上了眼睛,直到听见了浴室门关上的声音后,她才睁开眼,望着悬在天花板上的水晶灯出神。波西米亚式的水晶灯,坠着无数璀璨坚硬的水晶球,看得久了,那盏灯竟仿佛随时都会照着她的胸口砸下来似的让她害怕。
掌心隐隐传来了些许细密的钝痛,隔了好久,依依才意识到原来是自己的手始终紧紧攥着被褥的边角,指尖半长的指甲已然深深嵌到了肉里去。她摊开掌心,一排弯弯似月牙般的痕迹赫然映入眼帘,触目惊心的暗红,带着一丝绛紫,如扣入心底的伤,却并不觉得有多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