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天空就是阴沉沉的,到了下午果然还是下起了雨来,春日里的雨虽说不大,却总是绵绵密密地飘着,那雨丝在料峭的寒风里斜斜地洒下来,如针毡、如牛毛,总也下不停似的。四周只是苍茫一片,雨雾笼罩下的城市,一切都是湿淋淋的,连空气里都带着阴冷的湿寒。
韩学谦家的客厅三面皆是大扇透明的落地窗,向南一面正对着的花园里种着大片大片的虞美人,此番虽还未至花期,却已有零星几朵花苞倒垂在长长的花梗上,如含羞带怯的豆蔻少女,每一次的婉转低眉,都带着青涩的妖冶,而每当花开时节,那样多的虞美人齐齐绽放,就像是谁随手点燃了一把火,红艳艳的,一直要映到客厅里去。
La Sposa婚纱造型师来的时候,依依正握着手机缩在沙发里发呆,门铃响起的时候,她整个人一激灵,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去开门。
造型师是个华裔女性,约莫近五十的年纪倒还风韵犹存,她用一口流利,却又带点西班牙口音的中文介绍自己:“韩太太您好,我是La Sposa的首席设计造型师Alicia Quiero· FAN,您叫我Alicia就可以了。”
“你好Alicia。”依依将Alicia让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又去厨房端了杯咖啡。
Alicia将早已准备好的婚纱画册递给她看:“想必韩太太您也一定有所耳闻,我们公司的每件婚纱及礼服都是由专属独立的设计师全程设计制作完成的,许多欧美巨星及名上流社会的名媛千金,甚至包括英国皇室成员都是我们La Sposa的忠实爱用者。”
厚厚的两大本图册,一帧帧洁白的婚纱图片赫然映入眼帘,每一款婚纱的右下角都标有设计理念和设计师的专属签名。Alicia顺着依依翻动画页的频率耐心地解说:“像韩太太您手上这本画册里的婚纱是我们公司今年首推的春季新款‘花嫁新娘’系列,以纯白色的婚纱搭配手工刺绣的塔夫塔薄丝,加上精致的全球专利权蕾丝及修身的剪裁及做工,完美地将新娘的优雅与神秘融合在了一起。这套系列一经推出,就接到了好几件订单,不过要是韩太太喜欢的话,我们是可以加急赶制的。”
Alicia不断揣摩着依依的心思,又为她介绍了几款她可能会喜欢的婚纱样式,可是依依却并不答话,只是漫不经心地翻看着,突然她就厌倦了起来。Alicia许是看出了她的不耐,顿了顿,又笑着说:“除了‘花嫁新娘’系列之外,我们公司还推出了许多其他单品,像鱼尾式、曳地式、宫廷大裙摆式都十分热门,不过像韩太太您这样的身材,无论哪种款式的婚纱都非常适合您,您可以慢慢挑选。”
正当Alicia说得天花乱坠时,依依突然合上画册,说:“我不看了。”
Alicia错愕地看着她,满脸的笑意顿时僵在唇角:“韩太太是不是对画册里的款式都不太满意呢?如果您实在没有中意的样式也不要紧,您只要大概描述一下您喜欢的婚纱款式,我们完全可以照着您的要求为您定制一件专属于您的婚纱。”
“并不是这个原因,你们的婚纱很漂亮,实在是让我难以取舍。”依依淡淡一笑,那笑容,就像袅袅轻烟般淡薄而又飘渺:“实在不好意思,我今天有些累了,你先请回吧!”
Alicia还想再说些什么,可看依依脸色确实不好,也没再坚持,便收拾了画册告辞了出来。
今天韩学谦回来得格外早,不过刚过了六点,他就已经将车稳稳地停在了车库里。
雨蒙蒙地下了一整天,风从四面扑上来,寒意浸骨。车库离大门不过几步路的距离,他也懒得打伞,直接小跑着就往大门而去。
他摸索着钥匙打开门,满室昏暗的光线倒教他莫名一怔,客厅里并没有开灯,只有在靠近玻璃窗的餐桌上点了几支蜡烛,旁边的古银小酒架上卧着一瓶红葡萄酒,波光潋滟的暗红,醇美如醉。
空气里似乎隐隐浮动着肉类烹煎后特有的香气,还有一丝微呛的烟气。“依依?”他唤了一声,却并没有听到回应,他一度以为依依并不在家,然而不过片刻,他已看到沙发上,有个人影正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摇曳的烛光使得她大半张侧脸都隐匿在晦涩不明的光线里,有一种近乎妖媚的诡秘。
韩学谦不知为何竟不敢出声,他放轻了脚步,却到底还是惊动了她。
依依的身子极难察觉地一震,她缓缓回过头来望住他,隔着玄色的光影里,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一如湖心荡漾的波纹。
他在她面前收住脚步,韩学谦本能地打量着她,不明白她为何特意找了件小礼服换上。
这件衣服还是他前段时间到巴黎出差的时候给她买的,她总嫌太隆重不愿意穿,没想到这会儿穿上,却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令他惊叹,尤其她还特意绾起了一头长发,露出纤长白皙的一截颈子,颊边松松地落下几缕发丝,那一身潋滟的绛紫色丝缎穿在身上,越发显得她脖颈间的肌肤滑腻似酥、肤光胜雪。她已缓缓站起身来面对着他,因她背光而立,背后蒙蒙一圈晕暖的烛光拢着她,就像花园里的虞美人,火红色的花瓣被淡薄的月光轻拢,那样红到了极致的颜色,却原来就是黑。凑得近了,他还能闻到她身上清丽馥郁的幽香,淡淡的,若有似无。
韩学谦伸手将她拢进怀中,脸顺势埋入她的颈窝,他深吸口气,她的气息充斥着他的整个胸腔。他叹息似的问她,声音闷闷的:“今天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吗?”他的下巴上有新冒出来的胡渣,硌得她略微有些生疼。
依依木然地立在原地任由他抱着,她嘴角微动,像是在笑,“你忘了吗?今天是二十号呢。”她轻轻推开他,仰起脸,那神情,就像孩子般天真。她忽然对着他粲然一笑,跳跃的烛火掩映在她的眸心,像是一轮皓月投入江心。
韩学谦思索了片刻,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今天是我们的恋爱纪念日啊!”六年前的今天是依依答应和他交往的日子,时至今日,韩学谦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天,他有多快活。他懊恼地挠了挠头头皮:“对不起啊依依,都是我不好,最近我都忙晕了,连今天是几号都不知道,你别怪我好不好?”
见依依半晌都不答话,只是定定地望着他,可目光却是虚的,像是透过了他看着极远的某处。然而她却又突然点了点头,说:“好。”她转身朝着餐桌的方向走去,走至落地窗前,她才微偏过头,说:“来吃饭吧!”
黑椒牛排煎得刚刚好,是他最喜欢的五分熟,锋利的刀刃划过,会发出滋滋的轻响,浅淡的血丝渗出来,缓缓流到雪白的餐盘里,是那种触目的猩红。
难得二人一时无话,四周寂静无声,唯有窗外的冷雨沙沙轻响。韩学谦端起手边的酒杯啜了一口,略微酸涩的感觉,搭配着半熟的牛肉刚刚好。他见依依正低头认真地切着牛排,纤瘦的骨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着白,桌上一星摇曳的烛火照见她一张苍白的脸上平静从容的神色。近来,她的气质越发温婉娴静,恍若一支池中的白莲,清冷而又淡雅。
韩学谦放下酒杯,问她:“我听La Sposa的人告诉我说你婚纱看了一半,就让造型师回去了,连尺寸都没让人量。怎么了?是不喜欢他们家的款式吗?如果是这样也没关系,我再给你换一家试试。”
依依没有停下手头的动作,甚至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她淡淡地道:“没有不喜欢,只是款式太多,有两件比较喜欢的,也不知道该挑哪件好。”
韩学谦轻笑出声:“宝贝,你什么时候也犯起选择困难症来了?你要实在难以选择,就都要了吧!只要是你喜欢的,不要说是两件婚纱了,就是你说要天上的星星,我都会想办法去替你摘了送到你面前来的。”
天上的星星吗?依依嘴角微扬,可眼底却殊无笑意。她要的,或许比天上的星星更奢侈。
她端起酒杯轻轻晃动,隔着桌上一点朦胧的光芒,杯中的液体剔透晶莹,这样绮丽触目的绛色,喝起来,却是又酸又涩,咽入喉中,会泛出激烈的灼烧,一直烧得心口都泛着疼。她总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嗜酒的人,就好比世间那些为爱痴狂的人们,落入旁人眼中,到底也是难以理解的吧!
依依仰头一口饮尽杯中酒,昏眩的感觉在太阳穴四周盘旋,灼热的感觉从双颊渐渐蔓延至全身,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得又急又快。她喃喃唤了一声“学谦”,终于抬起头来,眼波盈盈似蓄着泪,可她的唇畔又分明噙着笑意,“昨天下午你真的去市委开会了吗?”
“那当然了。”韩学谦似乎被她问得莫名其妙,依依从来不会过问他的公事,更不会对他的行踪追根究底。他仔细打量了她两眼,才问:“怎么了?好端端的问这个。”
“没什么。”依依双眸微垂,看他动作娴熟地切着牛排,一刀一刀,干脆利落。她感觉背脊上渐渐生出了寒意,连自己的嗓音都被冻得涩了:“你真的爱我吗?”
“当然是真的了,我不爱你为什么还要跟你结婚?”韩学谦放下刀叉,眉心聚拢成了一个川字:“你这是怎么了?刚进门的时候就觉得你怪怪的,到底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