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听得枯躁无味,说,你不嫌耳朵累?人家技术含量高,你不说我也知道。问题是国内有没有人在做?没有做,你去做科研就没有必要。张峡连忙说有有,山东济南市种子公司有的是,眼下都推广到了大棚里,农民用上它致了富。奶奶说,你是怎么知道的?张峡说,电视里报道的。用蕊片连结蔬菜,自动化控制高,一点小土,一个配方,不打农药,无公害,是市民最受欢迎的时令菜。奶奶说,使用了电脑控制,成本高,难得收回投资。张峡说,恰恰相反,都以大棚计算,不用电脑的成本是一千五百元,而用了电脑,只要八百元。奶奶说,怎的?张峡说,不用农药,少用肥料呀!水用得更少,能节省十倍。现产量成三倍增加,一个大棚产西红柿一万五千斤,这本账您自个去算算吧!
奶奶思忖一会,你要荒山就是搭大棚?张峡眉飞色舞说,是的,只是穷法子,长期租用荒山,只要炸山推几个梯田即可,费用就低多了。奶奶自斟自饮了一杯酒,眉头却皱了下来说,又要多少资金?张峡不敢看她,眼帘落在桌中央一碟清炒荷兰豆上,绿葱嫩苞,原色原汁,可人可口。他说,二十万。我借了五万,还差十五万。声音小得如蚊蝇。奶奶放下眉头,又抿了口茶说,整整投入七十万,需用多长时间能收回?张峡拿出一摞子纸递增给她,仿佛又找回了信心,期待地望着她说,保守一点,一年半即可!
绮潆自顾喝了不少酒,白净斯文的脸成了鸡血红,突然说,我给儿子投五万,算我入股。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人。张斌一直在听儿子的计划,越听越喝彩称好,长江前浪推后浪,后浪更比前浪高;也明白要自己回来,不仅打理信息的事,更重要的是料理超市与蔬菜基地,就唯唯喏喏说,我……出趟差,……回来帮峡峡打下手!说罢就喝闷酒。
王荔妈见亲家都表了态,扯了丈夫的衣角,嘿嘿自言自语说,这血酒跟啤酒一个德行,喝多了就要……洗手,我去去就来。丈夫也不笨,立即扶了她,数落说,看你喝得云里雾里不知南北,来来来,我搀你一把!说着二人出了包厢,后面还听女儿在戏谑:有没有搞错哇,爸爸眼里,妈妈成了“东西”了!
王荔爸王荔妈出了包厢并没去净手,而是来到没有人的角落议事。做爸的说,有没有搞错哇?这明摆着是向咱要钱,你说有诈没诈?做妈的说,气性!一个女婿半个儿,有野心家的士兵才当得了将军!女婿没走出学校门,一番计……划说得有头有尾,我信!做爸的说,那你叫我出来怎的?做妈的说,二件事。一件是你要跟着峡峡去一趟济南府,看峡峡说的是不是那么好,真有其事,咱投资让钱生儿,免得放在保险柜里喂虫儿。
做爸的说,峡峡说民众的生意利不大却流水长长,跟我那阵想的一回事。看来,他踏我的态!做妈的说,得得得,说你会听锣,你还越上树呢!再一码子事,就是想和你合计合计,我们再拿十万出来,能不能给外甥换个姓?做爸的说,外甥在哪里?你没喝醉吧?做妈的说,看你那傻样,我是说有了外甥,这外甥跟你一个姓!做爸的说,不好吧?刚才为拿结婚证,我一旁……好那个,像是我卖菜的……那种感觉。电视里都说,姓氏像蝌蚪……符号符号,跟谁都有一样,我看就不难为他们了。做妈的说,只要你不是死老筋,我才不再乎呢!要不是荔儿睡觉不安逸,我刚才才不丢人现眼,叫做亲家的看走了眼!
回到包厢里,二人都不做声,直到扯完了计划的事,王荔妈才说,既是峡峡的计划有缺口,我们再拿十万吧!我要叫名说的,这钱与感情……挨不打边。峡峡荔荔正逢着春风得意,年纪又小,感情哪能是钱来打保票的?王荔也没想到她妈这般开通,给她俩又投资了十万,一下子窜到她妈的身子上,差点二人连同椅子没有一起摔倒。
开完宴会送走双边的上辈人,王荔结完账赖在张峡的身上,硬是要他交待跟奶奶附耳说了什么。张峡嘻嘻笑:我对她说,不看你儿女像放羊的,可四世同堂还差一撇,奶奶,你就让我破这个纪录吧,你离休时正好拿到接力棒,失落里也开心!你跟奶奶说了什么?王荔没有笑,作古打劲说,我对她说,我说奶奶呀,早生儿子早有福,到您八十大寿,我保准您五世同聚!几羞人嘞!说罢就把头埋进他怀里。
汝旭真还没说错,南飞和张斌在常州真成了看谷场的,只不过这“谷场”不是露天的,而是在距离常州五十公里的跑马镇里的榨油厂。这个厂是台湾人独资的,规模很大,全套设备是进口的,工人五百余,年加工大豆十万吨,名叫金豆油脂公司,办公室设在常州最豪华的酒楼里,工人全都住在厂子里。总经理是聘请的当地人,叫杨八斤,是台湾人杨吉祥的叔伯侄子,四十余岁,说话看人爱居高临下,简单听完南飞的来意之后,只说了一句,你们先在酒楼住下。江浙一带的话出口急,地方腔浓,二个东北人没听清楚说的啥,杨八斤就眼睛不落地离去。
东边人这种缺教养,南飞不属于社会混的闲汉,自然有反感,沉在心里,带他俩在楼下登了记。江南比北边开放,只登了南飞一人的身份证,就让三宝同住了。三宝却放不下心,说,该不是设圈套,半夜三更来抓人的?南飞心里也没有底,只好安慰说,不会的,南边见多了,治安点作了转移,顶多上面有招呼,再突击“严打”。这也不是久留之地,先住二天再说,长期住宾馆住不起。
张斌还记着杨八斤那没有听懂的话,问了南飞,南飞照直说了,补了一句:气性,连个问客杀鸡都没有!三宝乘机打情骂俏,说,还不只有你们南边的人抠屁眼嗦指甲?小心眼!南飞没有恼她,却大声说,沙漠上都允许有左中右,小心眼总比狗眼看人低的好!张斌忙嘘了一声,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这杨总是惹不起的角儿,你俩少嘀咕点!南飞心一咯噔,眼高手低说,他,怎么啦?张斌透露:他是杨董事长的侄儿,而杨吉祥与许正明、钟汝旭是生意场上的"三剑客",八十年代做进口棕榈油生意,一进一转一销,三位一体,名驰东三省一带。他随便在哪一个面前嘴句把,咱们都得喝凉水。南飞这才没吭声,三宝气哼哼冲南飞说,嗯,没劲,到头来你也有看低眼的时候!南飞一急,就骂道:闭上你的豁嘴!哪知三宝反笑了,呢道:这才像个老爷们的!走逛街去!
南飞无可奈何,用小指头比划说,你呀,只要改正一点,你就优良了!三宝头一歪,一嘴白牙:我知道这一点,就是要我少逛街!女人不上街不吃零食,就不是真女人!三人来到街头,见沿街小吃品种繁多,大多是二个北方人第一次见到过的。只要是这样的小吃,二人就一定卖,吃了就惊呼,满街留下“哎呀我的妈”,惹得闲汉直瞅她。她不害臊,胸襟挺拔拔的,悄然对腼腆的南飞说,这次当了回外国人,让他们瞪圆眼睛像你的……卵子!
三宝直撑得肚子不能再装了,才说这阵我演陈佩斯吃面,准比他像!说完仍是左顾右盼,又撞了撞南飞,呶嘴说,你平时看不惯北边,你们南边还是有第三世界!南飞顺势瞅过去,原来是个废品收购站。里面杂乱无章,一个戴老花眼镜的小老头站在磅秤旁。一母女在卖废品,女儿长得比母亲高,嘴里连着吐瓜子皮。而她母亲动着手将一大堆放到秤座上去,然后掏出手帕擦起汗来,那手帕跟废品里的烂布好不了多少。而小老头的眼睛此刻几乎和秤杆凑在了一起,居然还有像耗子见了大白米那种光泽。南飞觉得滑稽,不觉得好笑,说,我从不嫌弃北边的,我嫌弃就不会通北。三宝说,你通北是有野心,是吃大米。南飞把眼睛瞪得直闪光,涎了脸做耗子状,故意往她身上凑,口里说,就是嘛就是嘛!
三人说笑走到卖书刊的地摊跟前,南飞蹲下来说,你们去逛,逛够了回头来这里找我。三宝却不依,抱着他胳膊要他起来,还说这里脏,不是你呆的地方!南飞偏生不起来,任她赖在身上,吃力地说,哪里该是我呆的地方?三宝言了声猪圈,又说,地上的灰尘多,摊上的烂书多,脏吧啦叽!南飞言了声这才丰富呢,又跟她说了一个文不对题的故事:红军长征那年,福建长汀罗汉岭围满了荷枪实弹的国民常军队,他们枪口都对准着一个文弱书生模样的人,但寻位书生手挟香烟,顾盼自若,他选了一块草坪盘膝而坐,对那帮刽子手微笑点头说:“此地很好,就在这里,你开枪吧!”你猜猜看,这书生他是谁?
他倒是潇洒的!三宝就想赖在他身上,说,这古的年代,我怎么猜?反正不是你!南飞说,瞿秋白!三宝说,不用说他是红军喏!只是你像得了“气性”,提他干嘛?南飞说,他曾是党的领导人,是中国现代革命思想家,更重要的是,他是这里出身的!三宝一脸惊奇:那好,咱们看去!南飞告诉她:瞿秋白是在去香港途中不幸被捕……三宝点他的鼻尖说,不吉利不吉利,说不准你是在去深圳途中被公安捉住的。
南飞心里骂这鬼女人爱联想,嘴里说,敌人逼他投降就范,但他坚决拒绝。国民党宣布枪决令,他视死如归:说:“人生有小休息,也有大休息,今后我要大休息了”。他高唱自己翻译的《国际歌》走向刑场,慷慨就义,死时仅36岁。
三宝听得肃然起敬,叹道:好人活不长,祸害留千年,祸害偏有权!南飞就边漫无边际地走,边给她说瞿秋白的一生:他疾病缠身,日常事务繁重,却有一肚子的渊博知识,才华更是横溢,除拼命工作,还留下了大量的著作。三宝说,自古江南出才子,只是你除外,废物利用!你连名子都不如人家好听!南飞说,他的名字真有学问,是他妈妈给起的呢!巧的是他正好一百前,出生在常州城东南角青果巷八桂堂天香楼。因大厅前后花木繁多,其中有长得比较挺拔的八株桂花而得名,而厅后楼房因常年沉浸在花木的芬芳之中而名天香楼。他母亲,虽说是江阴市西乡人,是广东盐大使金心茗的次女,天资聪颖,擅长诗词。秋白出生的时候,头顶发际有两个旋纹,俗称“双顶”,这在当时人们眼里,是福气和聪慧的象征,父母就给他起个乳名叫“阿双”。进小学读书时,学名瞿双,后来他自己改名为“爽”或“霜”,更后又改为“秋白”,“秋白”这个名字就是由“霜”联想而来的……
三宝这知怎的,突然说,我就知道你爱联想,就是爱往南边飞,自儿个是甘蔗皮的命!南飞知她小性子又上来了,小声说,你也不怕张哥好笑。随后又说了瞿秋白好多事,说到他小时爱学历史上的英雄好汉,最强烈的印象和记忆的一次,是激起他对清朝统治者的憎恨和反抗精神。有一次,他在操场上指着自己头上的辫子对张太雷说:“尾巴似的东西,我们非把它剪掉不可!”辛亥革命一爆发,清王朝被推翻的消息传到了常州,他在街上率先把象征着压迫和封建压迫的辫子剪掉,高兴地提着辫子跑到母亲面前说:“皇帝倒了,辫子剪了……”
三宝前头用心在听,听到这里就重重哼了声,仍是一脸的不高兴。南飞只好停顿下来,陪了小心说,啥啦?三宝沉着说,没啥,他也是什么都好,唯独一点不好。三宝捏了心说,爱逛街?三宝嗤地一乐,伸了小指头说,他不该推翻我们皇家的?南飞吓了一跳,不明理她话里的意思,却又不最恼她,只好四处瞅了瞅,小心翼翼说,怎的哪?三宝哈哈笑,笑完了才说,他把我格格从王府解放了出来,出来就碰上了你这个丑八怪,你说他好不好?我就说他不好!南飞见她反话正说,放下心说,不好不好,要不是他,我见了你格格,还得先给你弯了腰喊嘴“喳”行了礼,才能上床!
第三天,南飞一大早就被三宝闹醒,骂她得了“气性”。三宝眼黑了一圈,眼袋也长上了,心却不在神上,说,我老是觉得有人敲门,穿了衣服才有安全感。说罢就光着身抓了衣服往头上套。南飞一看性起,一把拽她在枕头上,压了过去。哪知三宝一伸腿,竟把南飞踹下了床。南飞顿时没有了情致,躺在毛毯上说,现在好,喊“喳”行礼倒是免了,却滚下了床!哼,怕是不怕的,爬是不爬起来的。三宝从容穿好衣服,跨步坐在他肚皮上,扯着耳朵外拉,嘴里说,怕是要怕的,起是起不来的。俩人滚成一团,直到他在下面求饶喊还珠格格,她才帮他穿好衣服。
南飞叫上张斌吃早点,纵然江南小吃惹人满口生津,自己终是没有口味。一年之季在于春,一个春过去了则一事无成,不知这样的日子还有多长。他闷闷不乐回到宾馆,无聊到正午时分,汝旭意外来了电话,含着哈兴给了电话指示:你和张斌驻厂,先去把北边发来的豆子全部验收。后面……再说。南飞急急说,你在那里?汝旭说,就在你隔壁。南飞还想说什么,那头已断了线。他原本传达到张斌,张斌轻哼一声:就这幅德行,夹在屁眼里的屎,屙一半留一半!三宝一听就喊“钟总万岁”,只有他善解人意!
汝钟是昨晚来常州的,随他来的不是什么“周几”,而是他的儿子钟刚。南飞好生意外,就拉了张斌到他的房间看望。汝旭拉过二十四、五岁的瘦个子小伙,往南飞面前送,叫他喊雁叔叔。那小伙子大方的叫了叔叔,说,你就是雁科长!我爸爸一路说你呢!汝旭不知怎么一下就生烦,放开手说,去去,回你房间先困睡,晚上有你蹦的嘴痒的。
南飞瞅着钟刚离去的背影,由衷地说,钟总,你有这大这成熟的公子,是你的福气啊!汝旭一脸掩饰不住的喜悦,却说,都有十九岁了,还叫人瞎操心。南飞听后好说意外,心想不到二十岁就好显老,嘴上说,有你这座山,一定有一个好寺庙的。汝旭摇着头说,还在待业呢!大老板说让他在公司上班,我没同意,爷父子怎能窝里斗?叫他到深圳我又不放心。……喂,怎么不见格格的?南飞没想到他问她,一时慌乱说,她,……说江南的山水甜人,一天到黑逛常州城的。
汝旭不以为然说,跟苏州无剔比,这里是小巫见大巫。这几天业务有进展不?南飞心想任务不就是看场吗?就如实地说,我俩找李厂长好几次,他都说只同你谈,也不让我们进厂子,我们只好干等着的。汝旭似乎早有打算,不容商量的口气说,我已经在厂子里要了个二居一室的空房,你们现在就赶紧过去,就近在镇上买些床上和日用生活品。说完起身送客。南飞心挂着那边清账收债的事,见他不愿意多谈,几次话到口边又收了回去。
一直到进了电梯里,一言未发的张斌说,你刚才有话要问他的?南飞这才说了自儿个的忧郁,哪知张斌一笑,他把他动员好了,这账就全收回来了。语气同刘东的一样,同工异曲。南飞自顾说,也不能这般说,钱放出去固然要老板的签字,责无旁贷。但总不能要他笔笔来收,具体分分工什么的……张斌打断了他的话说,你还蒙在鼓里,百分之九十的货款都是他放,业务也是他谈的,你分派谁去收呀?南飞理直气壮地说,生产队的排活,王五拾粪,赵六锄草,以前钟总做买卖能这样,为何现在就不能派的?张斌摇头大笑,怜悯的口气,说,难怪三宝看上你的!就因为是收债,就不能派你去,懂吗,傻瓜?!恰巧电梯开了,南飞直出楼道里才恍然大悟,说,怕露了馅!
南飞结了账离开宾馆,带着他二人要去搭灰狗,前往工厂的所在地跑马镇。三宝恨恨地说,搭的,这钱由我来报。张斌也火上添油:我看还是徒步走去的好,我也跟雁科长节些约,公司的大窟窿填一个少一个!南飞只好搓着头随他们上了的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