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高兴喝了几口酒,没有坐她的小车,上了大车就打盹。大车嘎地停了下来,她睡眼婆娑醒过来,下意思识问:怎的?司机随口说,车祸堵车了,前面那大的火,像是油箱着火了。奶奶一听心就提到嗓子眼,失了魂似地问:车还能往前走吗?司机老道地说,不说前面被堵塞,就是不堵塞也不能开呀?奶奶问:若真是油箱着了火,谁往前去送死?记者到哪里都是敏感的,要司机开了车门,蜂涌至下。
王荔妈一听就哭起来:哎呀我的妈,这是怎么得了,我一双活蹦跳的儿女……奶奶即静下来,拉了王荔妈就下车,自己也没有信心地:不可能不可能,峡儿的车出事只会炸,这会有火!这一说,王荔妈立即不哭了,连声说,是这个理儿是这个理儿!也顾不上奶奶,就往前冲。叶茜也跟着奶奶坐一个车,忙跟了过去。
奶奶从司机那里读懂了这场火的危机四伏,沿路除了记者和她二个女人在往前走,公路上交通阻断,但途经出事地点的司机们,一个个仿佛意识到了,他们把将车退了老远,,然后“啪”地关上车门,点上香烟,饶有兴致,竖起耳朵听,扒着窗户看,有的幸灾乐祸,也有人唉声叹气,这个下子误了路,少跑八儿百把的,算起来早了撞上了鬼。
奶奶赶到现场时,一群乡下汉子,娘们拎着水桶,从村里竞相跑出来,手里端着脸盆舀满水,迅速组成了救火队。这些人两手提了两只水桶,从河边三步一歇五步一停地走回来了。其中一个穿破烂的黑夹衣的跛腿人,走路一歪一歪,前后心全湿了,紧贴在身上。从破帽上漏下来的雨水,顺脸上深深的皱纹往下流,在下巴那儿成为小瀑布,跌落到胸前。有一个女哑巴,哇哇乱叫唤,像是说快加油,裤腿卷在膝盖以上;裸露的小腿,上面糊满了污点子。脚上是一双葛麻鞋,里外全是泥巴……
奶奶眼湿了,从人群缝里看到那辆农夫车像在吃奶,钻进大客车的肚子里出不来,就不由分喊了声茜茜,拨开众人,往车跟前挤。王荔妈脸上没有多大的悲伤,高叫道:奶奶,二亲家只是撞晕了头,没有生命危险哩!奶奶瞅过去,果然见他俩头上都是血,走过去把绮潆往外拖,拖到田埂背面平放着,回转头见叶茜帮王荔妈把张斌拖到另一处,严肃说了这里的情景,末尾要叶茜退一边去,对王荔妈说,你赶快阻拦峡荔儿,要他们不要往回走,咱们两家还要靠他们传宗接代的,也话这就是我的私心。王荔妈听出话音了,急得哭了,奶奶,现在走还来得及。奶奶说,我也是进棺材的人了,只要我走进了这个圈子,我就没有任何退路了,要说我有什么特殊的话,咱就特殊在这里!王荔妈听不懂什么特殊不特殊,无非坐个高级车,吃饭国家报,算啥呀,边前走边跑,回头问:二亲家怎么办?奶奶说,不要紧,爆炸成锅底形,要炸也炸不到那里面去!
此时,大车油箱还在烧,奶奶见叶茜没有走,最担心的是车上的导火索引燃了没有,要她扒到箱看了看。叶茜说,导火线发出令人恐怖的“哧哧”声呢!声音在打颤,失去了主意。奶奶抬眼看救火的农民自发分成两组:一组泼水灭火,另一组将客车上昏倒的乘客一个个抬到车下。而在大车顶上,几个人还在争抢什么东西,有个说,是我先看到的。奶奶知道时间不多了,问一个人说,都救出来了?那人说,还有个司机死了,被卡在里,怎么用力也拉不出来。奶奶把叶茜抱住,大声地喊,同志们,快撤退,车上有导火线点燃了,雷管要爆了,快快,记者们,你们带个头,他们会跟你学的。
一听说有炸药,很多人信了就跑开了,有的不信,还在提水浇火,还说这水浇上去越烧越大。车顶上有个溜下来,另外二个迟疑了一下,说,你疯太婆煞有介事,怕好了我们。奶奶只觉得几十年来在胸中幽禁的烈火一时间熊熊燃起,热潮传遍全身每一根神经,呼吸急促,心跳加剧,额角的血管击鼓般“噗噗”作响,拿起车里燃着的导火线示意给大家看,并高吼:退回五十米趴下。说完就叫人快走,直到车上那二人溜下了车,她把叶茜推倒,自己也趴了下来,说,你快点朝田埂方向爬着走。说着就往女儿身边爬……
灾难降临了:轰!巨响惊天动地,三万支雷管同时引爆,黑色的蘑菇云直冲蓝天,大地一片黑暗,被炸碎的汽车残片如一颗颗枪弹带着火舌疯狂地射向四面八方。爆炸点方圆百米之内遍布炸飞的尸体残骸,近百名伤亡人员成片倒在血泊之中。飞溅的火红铁片引燃附近水楼台20堆干草垛。村中一片火海,路上血流成河……
王荔妈跑了二百米就碰到张峡王荔,见他俩一脸紧张,就拦住说了奶奶那番话。二人还年轻,一听就哭,张峡像头疯牛往事地跑。二个女人一急,跑上去死死抱了他,仍被他摔在地上。王荔顾不上疼痛,大声喊:你要去也要把这车开远一点,要是那辆车爆炸,引发了这辆车上的炸药,那更是天大的灾难。一句起了作用,张峡折回身跟司机说了开远一些,直到车走了三百米,才听到后面轰地声音,断定这辆车没有了事,叫司机守好车,三人才转身跑。
张峡先抵达现场,这时刘东金姬正俯身在叫奶奶,南飞抱着叶茜,张斌绮潆还没有醒过来。奶奶没有死,受了重伤,背部衣衫全成碎片,见张峡只哭不会动,嘴就动了动,声出口含糊不清。张峡跪下来贴耳听了,好一阵子问南飞:奶奶问问死了几个人,救护车来了没有。南飞赶来时,叶茜受了轻伤,早已是泪流满面,现听奶奶活了,颤抖而大声说,只死了二个人,伤的就多了,一百多人,车和交警没有来,电视台的记者车倒是赶来了。
电视记者跳下车迫不及待把话筒伸到奶奶跟前,张峡见奶奶嘴瘪了瘪,俯下身听了起来说,奶奶说,常回家看看!说完拉起王荔,跪在奶奶身边哭泣唱了那首歌:
找点时间找点空闲
领着孩子常回家看看
带上笑容带上祝愿
陪同爱人常回家看看
……
老人不图儿女
为家做多大的贡献
一辈子不容易就图个平安
团团圆圆平平安安!
当记者把话筒塞到叶茜嘴下,你是南来我们沈阳共同丰富菜篮子米袋子的,此时此刻,你能说点感慨吗?叶茜伤不重,却流了不少血,躺在南飞的怀里显得虚脱,想了想说,我确实想过:无论战争还是和平,挑衅者与被挑衅者,富人与穷人,终是离不开五谷六米,终是要做出门七件事;战争能使人流血,可就万万没有想到的,从事平凡的一篮一袋的人,除了流汗,还要流血,心在滴血……
奶奶边点着头,边亮着眼睛冲她笑,就闭上眼睛,二滴泪水悄然而出休息了。南飞吩咐峡峡抱奶奶上灰狗车,自己抱起叶茜,在她耳边悄然说,茜茜,我爱你!叶茜心里输进了止疼药,嘴里却说,我才不要你的……怜悯!一行人还没有走近灰狗,那边就传来了喧哗声。
原来,电视车正在实地转播,播音员正情氛激昂说:亲爱的观众们,刚才播放了记者冒着生命实拍摄爆炸场面,看到了老妈妈不顾自己的生命危安,把牺牲减少到最小,只死了二个人,这二个人还是想发灾难财的人。这虽然是一场意外的交通事故,生死之际,一向沉淀包裹着的人性顿时现出了原形:英雄与小人同时登场,人性的美丑同时显现。现在我们把画面切到动人的抢救场面。画外音和摄相机同时在动:
画外音:
死神是不长眼睛的,大爆炸发生之际,一旁看热闹的一位司机被横飞的铁片削去了膝盖,另一位则被削掉了下巴。当成批的伤员被附近群众抬到车旁请求司机送往医院时,却意外频频到拒绝。
镜头:善良的村民们愤怒了!他们自发地手挽手在公路中央“砌”成一堵人墙,向每一台开来的车辆呼喊求援。近70名缺胳膊断腿的伤员在地上奄奄待救,司机们却一个个视而不见,强行从墙中通过。一位受了轻伤的小伙子终于忍不住了,这些城里汉子,风风雨雨、形形色色的事情,也见多了,可这么多的农民,一齐跪倒在他们面前,又用一双双朴素的、期待的、愤怒的眼睛望他们,用农民全部的忠诚和胆气,为他们的女村长作担保,这样的事,他们还从没遇见过他“呀”的一声跳起,抓住一个拒载司机的头发,一把将他拖下车,一边抡起染满鲜血的拳头,一边狂吼:“砸死你这没人性的畜生!”在愤怒的人墙面前,这个司机连连讨饶,同意运载伤员。
一辆汽车慢慢停下,一车窗慢慢摇下,露出一出一张脸相:又高又胖,红膛脸庞刮得光光的,鼻子又高又直,一幅墨镜架在两个鼻孔上,嘴一张就是,想死还是活得不耐烦?一个沾满泥土的乡下汉子说,对对,是有人要死,想请大哥的汽车带一脚!墨镜下面的一张嘴就骂:滚!伸手把说话的汉子推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旁边一个汉子站在踏板上,扑地一拳,正打在鼻子上,墨镜破了,鼻孔里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墨镜负急了,从座位下掏出Z形摇车铁棍,车门上开,就被一伙人打在地上救饶,直至答应救人才放手。
画外音:
再请你看一组画面,在警方管制的范围外出现了几点火光,火光映照着一张张领贪婪的面孔,他们在搜寻劫后余财,他们希望能找到被炸飞的钱包,行李箱,甚至发现戒指。
最让记者啼笑皆非的是,救护车和交警车刚进入现场,认定谁是英雄?好多躺在救护车之前的伤员,都说自己是灭火的英雄,有的把“英雄事迹”说得有鼻子有眼;事故发生时那些旁观致伤的看客,在事故之后也在争当英雄。不要怕,好在记者录下了全过程,真正的英雄还是“冒牌英雄”?我们将在每天的《新闻观察》中见分晓,希望那些大危难时刻已充当了不光彩的角色,事后的表现更不光彩,拼命要捞大“英雄”称号没有用,政府的慰问金不是向你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