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点原文】
为学之道,先博而后约,先中而后西,先普通后专门。质之吾兄,以为何如?前者已矣,今日为始。昔吾好独立蹊径,今乃知其非。学校分数奖励之虚荣,尤所鄙弃,今乃如其不是。尝见曾文正家书有云:吾阅性理书时,又好作文章,作文章时,又参以他务,以致百不一成。此言岂非金玉!吾今日舒治科学、求分数,尚与何事?别人或谓退化,吾自谓进化也。
一一摘自毛泽东1915年6月25日致湘生信
(见《毛泽东早期文稿》第2版,第7页)
【评点背景】
曾国藩字涤生,(1811年——1872年),是中国近代官僚中享有赫赫声名的人物,被封建官僚视为“立德、立功、立业”三不朽的标准完人,也是清政府优礼崇奉的“功臣”之一,称他为“中兴第一名臣”,“相业匡时,武功定乱”,“救时安宇内”,“举世托安危”,由于他所创建和统率的湘军是清王朝扑灭太平天国起义的主力军,因此也得到“汉奸刽子手”、“卖国贼”、“残杀同胞”的“曾剃头”、“曾屠夫”等称号。尽管如此,他还是在旧时士大夫阶层中博得了广泛的尊敬。梁启超、黄兴、蔡锷等对曾国藩力加推崇。梁启超在《新民说》中说:“曾文正者,岂惟近代,盖有史以来不一二睹之大人也已;其惟我国,抑全世界不一二睹之大人也已。然而文正固非有超群绝伦之天才,在当时诸贤杰中最称钝拙,其所遭值事会,亦终身在指逆之中。然乃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所成就震古铄今,而莫与宗者,其一生得力在立志,自拔干流俗,而困而知,而勉而行,历百千艰阻而不挫屈;不求近效,铢积寸累,受之以虚,将之以勤,植之以刚,贞之以恒,帅之以诚,勇猛精进,坚苦卓绝。”“而文正以朴拙之资,起家寒索,饱经患难,丁人心陷弱之极运,终其生于挫折讥妒之林,惟持一己之心力,不吐不茹,不靡不回,卒乃变举世之风气,挽一时之浩劫。彼其所言,字字皆得之阅历而切于实际,故其亲切有味,资吾侪当前之受用者,非唐宋以后儒先之言所能逮也。……况相去仅一世,遗泽未斩,模模在望者耶?则兹编也,其真全国人之布帛菽粟而斯须不可去身者也。”梁启超把曾国藩说成是古今中外罕见的“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的最伟大的人物。
毛泽东早年的读书生涯就受曾国藩影响。毛泽东出生那年,正好是甲午战争的前一年。在这以前的半个多世纪里,腐败的清王朝无力抗御“先进的”资本主义国家的入侵,中国社会迅速地坠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深渊。从旧中国到新111国,这一伟大的历史转变,是亿万中国人民在一百多年的漫长岁月中坚韧不拔、前仆后继、艰苦奋斗取得的。毛泽东是中国人民在这场斗争中最杰出的领袖之一,可以说,他的一生曾影响和主宰过中国的命运。他出生和生活在中国历史发生空前变革的时代,在这样一个时代,正如恩格斯所说,是一个需要巨人而且产生了巨人的时代。列宁也说:伟大的革命斗争会造就伟人人物。毛泽东,就是中国人民伟大的革命斗争所造就出来的伟大人物。
毛泽东本人是怎样响应历史的召唤,使自己成为历史所需要的伟大人物的呢?他从学生时代开始,曾为此作过一些怎样的努力?这些努力又给他后来的事业带来怎样的影响?这些都是极有意义的研究课题、这篇短文只准备介绍他学生时代若干有关的资料。
毛泽东出生于湖南湘潭韶山冲一个农民的家庭。当年这里是一个交通不便、风气闭塞的山村。他的父亲识字不多,但精明能干,亦农亦商,终于成为一个在乡间有资格发行小额钱票的“小财东”。由于在一次讼诉中的失败,使他愿意让儿子念一点书,“可以帮助他打赢官司”。毛泽东8岁就被送进私塾,一直读到16岁,中间曾停学二年,经过同父亲力争,才又读了一年。六年私塾,读过《论语》、《孟子》、《左传》这些经书,读得背诵如流。后来他说起自己的幼年,“学的是‘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一套,这种学习的内容虽然陈旧了,但是对我也有好处,因为我识字便是从这里学来的。”事实上,当时的学习远不只起了识字的作用,这些对于儿童来说枯燥难懂的书本,读熟了,就有些近似于电脑的软件储存,以后用起来是现成的。毛泽东幼年时代的记忆,显然帮助了他后来的“古为今用”。我们看五卷《毛泽东选集》、其中许多孔孟之言常用得恰到好处。
那时,毛泽东的生活就是学生兼小长工或者小长工兼学生。13岁到15岁这两年,整天在地里干一个全劳力的活,夜晚还要帮助父亲记账。尽管这样,他还是如饥似渴地阅读能够找到的任何书籍。对《三国》、《水浒》等小说尤其喜爱,熟记其中的一些故事。难能可贵的是,他在阅读中能进行独立思考,“有一天我忽然想到,这些小说有一件事情很特别,就是里面没有种田的农民,所有的人物都是武将、文官、书生,从来没有一个农民做主人公。对于这件事,我纳闷了两年之久,后来我就分析了小说的内容。我发现它们颂扬的全部是武将、人民的统治者,而这些人是不必种田的。”《三国》、《水浒》这些小说中充满了战争的描写,加上《左传》中那些战争的记载,这对于毛泽东后来数十年特别是游击战争初期的军事生涯,显然是有启发和帮助的。例如《水浒》中洪教头的故事、三打祝家庄的故事,他都在自己的军事著作和哲学著作中当作例证加以引用。可笑的是,十年内战时期的教条主义者,曾经这样挖苦过他:靠《三国演义》、《孙子兵法》、《曾胡治兵格言》等等,来指挥战争。
也正是在这努力搜求书籍的时候,毛读到了《盛世危言》一书,这是他接触到的第一本讨论社会政治问题的著作。作者郑观应是清末的一个改良主义者,从他自己取的一一个别号“杞忧生”可以看出他的忧国之心。他思考中国贫弱的原因,主张在“主以中学,辅以西学”的原则下,在中国发展资本主义的经济和政治。例如,实行保护关税,发展机器制造工业,以商战对商战,并设置议院等等。这是康有为、梁启超以前,鼓吹维新改革最有影响的著作。毛泽东非常喜欢这本书,甚至30年之后还能向斯诺讲述这书的大要。对书籍的广泛兴趣,经常思考祖国的现状和前途,是毛泽东从少年时代起就显露出来了的特色。
在家里,毛泽东不满于父亲的专制,他从不愿受约束,好自行其是,有过很多“忤逆不孝”的抗争。用他后来风趣的说法,“我家分成两‘党’。一党是我父亲,是执政党。反对党由我、母亲、弟弟组成,有时连雇工也包括在内。”他热爱母亲。母亲是一个善良、谦和、公正和乐于帮助别人的农村妇女,她的品德给了儿子良好的影响。她对神佛的信仰很虔诚,经常向儿子灌输宗教信仰。因此,少年毛泽东也信过神佛。周恩来在《学习毛泽东》一文中,就曾经提到“当他妈妈生病的时候,他去求神拜佛”的事。我们知道,那还不是一般的求神拜佛,而是15岁时去南岳“朝拜香”,几步一拜地一直步行几百里到南岳。没有虔诚的信仰这是做不到的。第二年,1909年,一个新派教师李漱清回到韶山,向人们宣传维新思想,反对宗教迷信。毛泽东同他很谈得来,在他的影响下,又读了上述《盛世危言》等新书,终于破除了对神佛的迷信。1925年,李漱清也到了广州,他们曾一起工作。
毛泽东在家里一面种田,一面自己找书来读,在私塾又读了一年之后,他16岁了。父亲决定送儿子到湘潭一家米店去做学徒,以培养经商的本领,好继承家业。这时他听说邻县湘乡的东山书院改成了一所新式的高级小学,由于求知的渴望,他坚决要求到东山小学去读书。父亲拗他不过,终于让步了。1910年早秋的一天,毛泽东第一次离开家乡,到湘乡县立东山高小读书,从此也就离开了这个束缚身心的家庭和风气闭塞的山村。这种独立不羁的品质,帮助这个少年作出了决定一生命运的第一个重大抉择。
在这所新式小学,毛泽东除了仍读经书之外,第一次受到了新式的学校教育,学习了现代自然科学知识和英语。在这里,由于他领悟力、模仿力高,古文写得好,教员都看重他,国文教员尤其喜欢他。他写的好些文章在校内传诵一时,以至几十年之后,人们还记得其中的一些题目:《言志》、《救亡图存篇》、《宋襄公论》等等。
校长和教师都很器重这个学生,说“学校取了一名建国之材。”在东山小学的同学中,毛泽东也有儿个家境相近的友伴,如后来以诗人闻名的萧三(当时名萧植蕃)就是一个。萧的回忆中有这样一件事:一次他借一本《世界英杰传》给毛泽东,书中有华盛顿、林肯、卢梭、孟德斯鸠等人的传记。书还来的时候,毛泽东抱歉地说“对不住,我把书弄脏了。”原来他在整本书上加上了许多圈点。他特别钦佩华盛顿,经过8年的艰苦战争,赢得了美国独立。他说:中国也要有这样的人物。
在东山小学,毛泽东第一次知道康有为和梁启超,并且十分崇拜这两个人物。他借到了一套《新民丛报》。这是梁启超于戊戌政变后亡命日本时,1902年在横滨创办的刊物,1907年就停刊了。康、梁作为两颗明星出现在中国历史舞台上,是1898年,那时他们代表着维新改革的历史要求,在中国思想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待到毛泽东从旧刊物上接触到梁启超的时候,明星的光芒早已暗淡下去了。但梁启超对封建主义的批判,对西方资产阶级社会政治学说的介绍,仍使他觉得无比的新鲜。随着年龄和知识的增长,他对这些新学的理解和接受显然要比几年前读到的《盛世危言》更多。特别是梁启超的那种“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感情,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的文章,更使他神往。他有意模仿这种笔调,也很能写一点这种文体的政论了。这时他还取别名“子任”,可见对梁仰慕的程度(梁启超号任公)。1918年,他和蔡和森、何叔衡、萧三等志同道合的朋友组织新民学会;从学会命名中就可以明显看出受梁启超影响的印记,因为梁在《新民丛报》发表过一篇很长的系列文章《新民说》,曾轰动一时,在全国发生很大影响。
毛泽东在东山小学只读了半年。这个学校并不能满足他的求知欲。他想到长沙去,他听说,那里有很多更高级的新学校。正好这时候学校的国文教师贺风岗应聘到湘乡驻省中学堂任教,他愿意带这个学生到长沙去读书。好不容易说服了父亲。1911年春天,毛泽东挑着行李步行到湘潭县城,再乘船到长沙,进了湘乡驻省中学堂。来到长沙,对毛泽东后来的道路,是一个更大的转折点。长沙是湖南省的政治文化中心,也是晚清几十年中新旧斗争的激烈场所。近代史上的一些重要人物如梁启超、谭嗣同、黄遵宪、黄兴、陈天华等许多人,都先后在这里活动过。只是来到长沙之后,毛泽东才更直接地触摸到了时代的脉搏。这时,清王朝已经临近了自己的末日,它的腐败统治导致列强入侵,国土沦丧,民不聊生,民怨沸腾。在毛泽东来到长沙的一年以前,长沙城里曾发生饥民抢米风潮,遭到地方当局的残酷镇压,旗杆上悬挂着示众的人头。事件发生的当时他还在韶山家中,那许多天里,他都和友伴讨论这事,为饥民深感不平。后来他对斯诺说,这事“影响了我的一生”。也正在这时,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在许多地方发动反清的武装起义,此伏彼起。就在毛泽东来到长沙前夕,广州爆发了进攻督署的起义,七十二烈士殉难,这一震动全国可歌可泣的壮举,也给了毛泽东本人很大的影响。8年后,他在自己编的《湘江评论》上发表的一篇文章中回顾说:“宣统三年三月二十九日,黄兴在广州起事,全国震动。消息到湘,学生界中抱革命主义者,已跃跃欲试。”毛泽东,就正是一个“跃跃欲试”的“学生界中抱革命主义者”之一。他积极参加了湘乡驻省中学堂的学生运动。他和几个激进的同学不但剪掉自己头上的辫子,还“出其不意强剪”别人的辫子。有无辫子、是清王朝用来区别顺逆的标志。不久,四川保路运动爆发,敲响了清王朝的丧钟,“继起者则为湖南,学生界尤其愤激,倡言罢课,到处开会演说”。湖南地方当局“横加干涉,学生公然开会不成,则秘密开会,城里开会不成,则聚议于岳麓山头”。他说,他自己“当时也是这许多人里的一个小卒。我们学校里每天关着大门演说,好些同学慷慨激昂地主张革命。还记得演说的时候,一位同学将他身上的长袍卸下一丢,说‘快习兵操,准备打仗’”。
清王朝不但应该推翻而且将要被推翻,这一点毛泽东已经是完全清楚的了。尽管带着一种年轻人对于政治的幼稚认识,他还是在很认真地思考着中国的未来。“这个时候,我也听说了孙中山这个人和同盟会的纲领。当时全国处于第一次革命(按指辛亥革命)的前夜,我激动之下写了一篇文章贴在学堂的墙上。这是我第一次发表政见。思想还有些糊涂。我还没有放弃对康有为、梁启超的钦佩。我并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差别。所以我在文章里提出,把孙中山从日本请回来当新政府的总统,康有为当国务总理,梁启超当外交部长!”正如他自己说的,他这第一次发表的政见,竟没能弄清楚当时革命派同改良派政治上的分野。但他这“有些糊涂”之中仍有不糊涂之处,在他所属意的三驾马车中,辕马毕竟是孙中山而不是康、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