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10月10日(夏历8月19日)的武昌起义,改变了中国发展的道路,也改变了毛泽东发展的道路,使他在湘乡驻省中学只读了半年左右就中断了。当时,湖南是全国第一个响应独立的省份,10月22日,成立了以革命党人焦达峰、陈作新为正副都督的湖南军政府。只有10天,立宪党人谭延闿组织了一次兵变,伏兵杀害了焦、陈二督,自己接任都督。一个月里政治风云的变化真是太大了。毛泽东在长沙,目击了这一切。焦、陈起义之前,他曾经准备响应湖北军政府的号召,到武昌去参加革命军。听说武汉街道潮湿,还特地找朋友借了一双雨鞋。湖南宣布独立以后,不必去武昌了,可以就近在长沙参加革命。他不愿意参加当时正在组织起来的学生军,就在这年10月底,他到长沙新军第二十五混成协(旅)第五十标(团)第一营左队里当上了一名列兵。那时清朝皇帝还没有宣布退位,他参军,是要为完成革命尽一份力量。后来他这样叙述了当年的兵营生活:“剩下的饷银,我都用在读报纸上,贪读不厌。当时鼓吹革命的报刊中有《湘江日报》里面讨论到社会主义,我就是从那里第一次知道社会主义这个名词的。我也同其他学生和士兵讨论社会主义,其实那只是社会改良主义。”
毛泽东在兵营里,同穿着军装的工农分子有了直接的接触,其中有矿工和铁匠。他跟这些人建立了很好的关系。当年的副班长于1950年夏天,给中央人民政府的主席来信,毛主席亲切地写了回信。
1912年3月,南京临时政府和北京政府达成协议后,不久就宣告解散,南北“统一”了。毛泽东以为这一场革命已没有什么事情要他做了,决心退出军队,回到他的书本上去,他一共当了半年兵。
他一连投考了几个学校,警察学堂、政法学堂、商业学堂、实业学堂等等,都不惬意,有的住了个把月又退出来。1912年春天,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省立第一中学。但他对这个学校也不满意,认为课程有限,校规也使人反感。他从一位很器重他的国文教师那里借了一部《御批通鉴辑览》,读得很有兴味,觉得与其上学,还不如自学更好,可以多读自己喜爱的书。他在这个学校里的一篇作文《商鞅徙木立信论》,被保存了下来,让后人得以了解他当年的思想境界和文字能力。这样,他在该校只读了半年就退学了,订了自修计划,每天到湖南省立图书馆去看书。“我非常认真地坚持执行这个计划。我认为这样度过半年时间,对我是极有价值的。每天早晨图书馆一开门我就进去。中午我仅仅休息片刻,买两块米糕吃。这就是我每天的午餐。我每天在图书馆里一直阅读到闭馆的时候。”
毛泽东在这里全身心投入书籍的海洋,也在这里起步“走向世界”。图书馆的墙上挂着一幅《世界坤舆大地图》,每天经过,总要停下仔细看一阵、感到世界真大!中国古称“居四海之内”,把自己和整个世界等同起来,其实从地图上看,它只占地球总面积的很小一部分:湖南更小,湘潭简直找不到地名。他想,世界上的事,中国的事,真是太值得研究了。在图书馆,他贪婪地阅读了大量的书籍。“我读了亚当·斯密的《原富》,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和约翰·穆勒的一部关于伦理学的书。我读了卢梭的著作,斯宾塞的《逻辑》和孟德斯鸠写的一本关于法律的书。我在认真学习俄、美、英、法等国历史地理的同时,也穿插阅读了诗歌、小说和古希腊的故事。”
由于误译或误记,这里的书名有的是不准确的。如《物种起源》,可能既是当年风行全国的严复译赫胥黎著的《天演论》。严复翻译的《原富》、《法意》、《(群己权界论》、《群学肄言》等书,都是18、19世纪欧洲社会学说方面的名著,待到严复把它们介绍到中国来的时候已经有些过时了。这时,在西欧先进国家,马克思主义早已出现并且正在产生越来越大的影响,亚当·斯密等人的学说已经显得很暗淡。但是,这些较之中国传统的封建主义经典来说,依然还是进步的东西,这是不论《论语》、《孟子》直到《御批通鉴辑览》中,都完全没有的全新的道理。因此,这些书多在社会上产生很大影响。毛泽东从严复译述的这些书中受到了一次比较系统的启蒙教育。这里应该特别提到《群学肄言》,即“社会学研究法”,毛泽东以为不只是社会学,对各个学科的研究都是有益的。读过之后,他在给好友萧子升的信中兴奋地介绍这本书:“为学之道在是矣!”“其实不限于群学,作百科之肄言观可也。”还有那著名的《天演论》,这是严复根据赫胥黎的《进化论与伦理学》一书编译而成的,其中夹有许多译者的评论。如认为“世道必进,后胜于今”,反对中国人“好古而忽今”的思想;中国要救亡图存,只有“早日变计”,“力今以胜古”。康有为鼓吹维新的重要著作《新学伪经考》),是以对儒家经典作出新的阐发来反对“恪守祖训”的封建顽固派的。跟康、梁不同,严复原原本本地介绍西方的名著,着重介绍了近代自然科学的方法论,使中国人比较系统地了解西方学术,给维新派提供了新的有力武器。严复的这些译本给了青年毛泽东很大的影响。后来,在《论人民民主专政》一文中,严复和洪秀全、康有为、孙中山被并列于“代表了在中国共产党出世以前向西方寻找真理的一派人物”。
这半年的自修是很惬意也极有收获的,但因遭到父亲的反对而无法继续下去了,父亲希望儿子能进正规的学校念书。为了能继续从家庭取得有限的费用,以维持最低消费的生活,而又得到学习的机会,他最后不得不考入免收学膳费的师范学校。1913年春季,将近20岁的毛泽东考入了湖南公立第四师范。他又是以第一名被录取的。校长看了他的作文试卷,深为叹服,说:“这样的文章,我辈同事中有几个做得出来!”第二年春季,第四师范合并于第一师范,直到1918年夏季毕业,他在这所当年很有名气的学校学习了五年半。
毛泽东利用在第一师范五年半的时间,专攻社会科学,一心探索救国救民的真理和改造社会的道路。他的思想处在新旧交替的急剧变化之中,他自己对这段生活作了这样的评价“我的政治思想在这个时期开始形成。我也是在这里获得社会行动的初步经验的。”他回忆说“这所新学校有许多校规,我只赞成其中的极少数。首先,我反对自然科学列为必修课。我想专修社会科学,对自然科学并不特别感兴趣,也不去钻研,所以这些课程我得到的分数很低。”“幸亏我的社会科学各科得到的分数都很高,这样就扯平了其他课程的坏分数。”这是一件很能够显示性格特征的轶事。他是一个从来不愿受约束而要按自己主见行事的人。对于当时像他这样一个立志从事政治活动的人来说,学社会科学远比自然科学有兴趣是十分自然的事,无可非议。但对自然知识的忽视,就毛泽东的一生来说,毕竟是一种遗憾。
毛泽东幸运的是,在第一师范遇到了很好的老师和很好的同学。当时给他影响最深的是伦理学教师杨昌济。杨先后在日本和英国留学共达10年之久,自幼服膺程朱之学,青年时期具有爱国思想(留学时改名怀中)。与当年一般竞学法政、实业、军事等科的留学生不同,他在外国潜心研究教育和哲学,探求做人的道理。归国时正逢辛亥革命,谭延闽想延揽他做教育司长。他不愿做官,只是选择了一个冷清清的位置,当一个师范教员。很显然,这是由于他不满现实,有所抱负,想从教育着手,为国家培育人才。毛泽东认为杨昌济是“一个道德高尚的人。他对自己的伦理学有强烈信仰,努力鼓励学生立志做有益于社会的正大光明的人。”难得的是,在众多学生中,杨昌济对毛泽东也最为欣赏。他在1915年4月5日的日记中写道:“毛泽东言其所居之地为湘潭与湘乡连界之地,仅隔一山,人多务农。渠之父先亦务农,现业转贩;其弟亦务农,其外家为湘乡人,亦农家也,而资质俊秀若此,殊为难得。余因以农家多出异材,引曾涤生、梁任公之例以勉之。毛生曾务农二年,民国反正时又曾当兵半年,亦有趣味之履历也。”据杨昌济好友章士钊回忆,1920年曾接到杨去世前的信,称述毛泽东与蔡和森二人的学行:“吾郑重语君,二子海内人才,前程远大,君不言救国则已,救国先重二子。”
在第一师范的教师中,给予学生以良好影响的,还有徐特立和方维夏等,他们后来都成了著名的共产党人。同学中的蔡和森、何叔衡、陈昌、罗学瓒、张昆弟等,也都是关心国家人民前途命运的热血青年,围绕在杨昌济老师的周围。后来他们和毛泽东一起组织了新民学会。建党以后,他们成为湖南最早的一批党员骨干,并且都为共产主义事业献出了生命。这些师友都和毛泽东有着很深的关系,彼此之间都有着良好的影响。
《讲堂录》中,孔孟儒家学说占有突出的地位。在中国传统的文化遗产中,跟老庄的主要是出世的思想不同,孔孟主要是人世的思想。显然,毛泽东正是怀有改造国家社会的抱负,才对孔孟学说发生兴趣的。例如,他摘录了孟子说的“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这样的话;提到了主张“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范仲淹;提到了自许“六经责我开生面”的王船山,等等。可贵的是,青年毛泽东并没有全盘接受孔孟的思想,而进行了一些独立的思考。例如,他写道‘君子谋道不谋食’(按:见《论语·卫灵公》),系对孳孳为利者而言,非谓凡士人均不贵谋夫食也。‘志不在温饱’(按:宋代王曾的名言:“曾平生之志不在温饱”),对立志而言,若言作用则王道之极亦只衣帛食粟、不饥不寒而已,安见温饱之不可以谋也。”列宁在《哲学笔记·费尔巴哈(宗教本质讲演录>一书摘要》中认为,费尔巴哈提出的道德不是别的,只是一切人的利己主义的论点,可以算是“历史唯物主义的胚芽”。毛泽东的这些议论显然也是包含着历史唯物主义的胚芽的。
《讲堂录》中还记有曾国藩的语录:“不说大话,不骛虚名,不行架空之事,不谈过高之理”;记下了曾撰《圣哲画像记》中所标举的32个人;以及曾所倡导的“八本”:即读书、作文、养生、事亲、居家、立身、做官、行军等项的基本准则。他对曾国藩的赞赏显然是受了杨昌济的影响。这里应当附带说明一下,旧时尤其是湖南的读书人,包括一些有为之士,一般容易受所谓“中兴名臣”、“一代儒宗”曾国藩治学、办事、处世、为人的影响。曾国藩一生研究宋明理学,以儒家道统的继承者自居。他在镇压太平天国时,就声称不仅是为了维护清王朝的统治,而且是为了维护纲常名教的道统,因而笼络了一批汉族封建知识分子。对于曾国藩鼓吹程朱之学,重视伦理道德修养,杨昌济很是推崇,他的著作《(论语类钞》中,认为曾国藩抓住了他自己所主张的“大本大源”。毛泽东在1917年8月23日致黎锦熙的信中说:“今之论人者,称袁世凯、孙文、康有为而三,孙、袁吾不论,独康似略有本源,然细观之,其本源究不能指其实在何处,徒为华言炫听,并无一千树立枝叶扶疏之妙。愚意所谓本源者,倡学而已矣,惟学如基础,今日无学,故基础不厚,时虞倾圮。愚于近人,独服曾文正,观其收拾洪杨一役,而完满无缺,使以今人易其位,其能如彼之完满乎?”
一个认真的思想家、哲学家,无不从探究世界的本源人手,来建立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本源是来自精神,还是来自物质?借学校自学的毛泽东,也是从这里开始的,他为此付出了艰巨的精神劳动,这从现在幸存的另一件实物得到证实。这件实物就是1917年至1918年杨昌济教伦理学所用的课本《伦理学原理》(德国泡尔生著、蔡元培译)。在这约10万字的课本上,毛泽东用工整的蝇头小楷写了12100余字的批语。全书逐字逐句都加上圈点、单杠、双杠、三角、叉等等符号。可见他在学习中是何等的专注而深思。泡尔生是19世纪康德派唯心哲学家,于伦理学调和动机论与功利论。毛泽东的批语,除了少部分是对原书一些章节的提要以及“此语甚精”、“此不然”之类表示是否赞同的短句之外,绝大部分是他发抒自己对伦理观、人生观、历史观和宇宙观的各种见解,以及对原书的批判或引申,其中许多地方联系到古今中外诸家的哲学思想,以及“五四”前夜的国事与思潮。总之,处处显示着追求真理和改革国家社会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