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点原文】
毛泽东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以后,是看到了这一点的。1926年,他在广州弟六届农民运动讲习所讲课时说:“洪秀全起兵时,反对孔教提倡天主教,不迎合中国人的心理,曾国藩即利用这种手段,扑灭了他。这是洪秀全的手段错了。”这时他是站在同情太平天国革命的立场上,为太平天国总结历史教训的。直到晚年,毛泽东还说过:“曾国藩是地主阶级中很厉害的人物”。
【评点背景】
中华古国五千年渊源流长,帝王将相,英雄豪杰数不胜数,而在毛泽东看来,昔日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要么略输文采,要么稍逊风骚,要么只识弯弓射大雕,“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毛泽东的理想事业是既会办事,又能传教,君师合一,德业俱全。
洪秀全在广西金田村拜上帝教,发动了太平天国革命起义,洪秀全最初以看相算命活动于粤、湘地区。主倡上帝教,又称三点击。但最终失败了,究其原因,洪反对孔孟等儒家提倡天主教,不迎合中国人的心理。儒家思想中的“三纲”、“五常”是封建社会的糟粕,对学生时期的毛泽东也曾有过毒害,如“圣贤创世”的观点。1917年8月23日他在给黎锦熙的信中写得很明白:圣人得“大本大源”以济世,贤人“略得大本大源可安民”。这种圣贤创世观,直到他接受马克思主义之后,才逐渐得到改造。
早年毛泽东对儒家“德政”思想也曾有过批判,而且有些见解比较深刻。他认为“以广义而言,人类无普通之道德”,“道德因社会而异,因人而异”。这不仅有发展变化的观点,而且有不同阶级有不同道德的思想萌芽。当泡尔生谈到康德“皆以为道德之本义,即在人类理性,必有其普通无异之实质”时,毛泽东在旁批注“吾国先儒之说亦然”。
毛泽东在学生时代对儒家的“三纲”、“五常”(即君为臣纲、夫为子纲、夫为妻纲;仁、义、礼、智、信)作了更为猛烈的批判。那时,正值袁世凯复辟帝制、独尊儒学的时候,也是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提倡个性解放的时候,毛泽东投入了这场批判,主张个性解放,认为社会是由无数的个体组成的,个体是社会的细胞,没有个体,就没有群体,就没有社会;尊重个性,尊重人格,是社会解放的首要任务,“故凡有压抑个人,违背个性者罪莫大焉”。儒家的“三纲”、“五常”正是压抑个性的恶魔。他写道,“故吾国之三纲在所必去”,因为它与教会、资本家、君主、国家四者“同为天下之恶魔也”。“像我们反对孔子,有很多别的理由,单就这独霸中国,使我们思想界不能自由,郁郁做了二千年偶象的奴隶,也是不能不反对的。
毛泽东“精神利己主义”的本意,并不是追求极端的个人主义,而是追求一种完善的个人思想、情操、品德,以求“利他”,是“利他”和“利己”的辩证统一。故他在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习时,倡导“高尚其精神(或日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魂。”他与同学交谈通信时,多是研讨修身养性,个人品行向上,人类生活向上诸问题。1915年9月27日他在给萧子升的信中说“吾人立言,当以身心之修养,学问之研求为主,辅之政事时务。”把修身养性,寻找真理作为朋友间通信交谈的主题。他发起组织新民学会,最初也是以“革新学术,砥砺品行,改良人心风俗为宗旨”,他对孔子的“讷言敏行”很赞美,据说后来他给女儿李敏、李讷取名字,就是由此而来。
儒家的思想体系是观念论,其自我修养是观念的反思,只需心怀一个“诚”字,就能恢复善性达到“仁”,毛泽东对此也是持批判态度的。他说:“吾人须以实践至善为义务”,发展自己的精神道德,身心能力,唯一的途径在于实践、天下没有“生而知之”的圣人,那种“不虑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的说教,是不可信也。
早年毛泽东对儒家“德政”理论的接受和批判,无疑是他后来政治人格形成的重要渊源之一。毛泽东多次指出:“孔孟有一部分真理,全部否定是非历史的看法。”“仁”是儒家“德政”思想的核心。所谓“德政”即“仁政”、“仁者爱人”。毛泽东以唯物史观与阶级分析的方法,对儒家“仁”的说教平分秋色有过多次批判。毛泽东说:“孔子的知(理论)既是不根于客观事实的,是独断的,观念论的,则其见之仁勇(实践),也必是仁于统治者一阶级而不仁于大众的勇于压迫人民,勇于守卫封建制度,而不勇于为人民服务的。”“‘仁’不过是实践时的态度之一,却放在‘义’之上,成为观念论的混乱思想。‘仁’这个东西在孔子以后几千年来,为观念论的混乱思想家所利用,闹得一塌糊涂,真是害人不浅。”一针见血,批判得很彻底,很深刻。毛泽东唾弃儒家的“仁”,阐述了无产阶级的“仁”。他在《:论人民民主专政》一文中写道:“我们对于反动派和反动阶级的反动行为,决不施仁政。我们仅仅施仁政于人民内部,而不施于人民外部的反动派和反动阶级的反动行为。”对于反动派或者反动阶级,在他们的政权被推翻以后,只要他们不造反,不破坏,不捣乱,也给土地,给工作,让他们活下去,让他们在劳动中改造自己,改造成新人。这是无产阶级的仁政,是真实的仁政。毛泽东的这种政治观念与政治人格,在解放初期对国民党将领及资产阶级、地主的改造中,得到真实的体现。
在对儒家“德政”思想的接受与批判的过程中,毛泽东的政治人格受到其多方面的影响,在毛泽东后来的政治生涯中,有着多方面的表现。其主要表现是:
首先,要有统一的思想和道德。孔子说“二道不同,不相谋”,信仰不同的人是不能相谋共事的。毛泽东接受了这个文化传统的影响;他说,没有革命的理论,就没有革命的运动,理论一理掌握了群众,就会化为无穷无尽的力量。他在组织新民学会时说过:“我想我们学会,不可徒然做人的聚集,感情的结合,要变为主义的结合才好。主义如一面旗手,旗子立起了,大家才有所指望,才知所趋赴。”在创建共产主义小组过程中,提出了“唯物史观是吾党哲学的根据”,要以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作为建党的指导思想。建国后,他教育全国人民“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特别强调统一思想,树立共同信仰,是统一行动,争取共同事业胜利的保证。
其次,毛泽东的政治人格重视人生的价值取向、主张并身体力行共产党人的人生价值取向是全心全息为人民服务。儒家“德政”思想很重视人生价值取向。孔子说他自己“朝闻道,夕死可矣”。他的道就是“仁”“义”。儒家历来宣传“重义轮利”,“君子谋道不谋食”,“杀身成仁,舍身取义”,“去取心,行公义”等等。儒家这种“义利观”也包含着两个天系,即道德与利益的关系,个人利益与社会整体利益的关系,强调精神、道德高于物质利益。孟子说:“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生取义者也。”强调个人利益服从社会利益、整体利益,“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些是儒家“义利观”进步的一面,但儒家“义利观”把道德与利益绝对对立,“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又有严格的等级观念,认为“公”与“义”是君子、贤人、圣人所专有的,是天赋的,而“私”、“利”则是“小人”、“庸人”偏爱的,也是从娘肚子里就固有的。毛泽东重视政治人格的人生价值取向,首要的就是为什么人的问题。毛泽东在《为人民服务》一文中指出:“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入民利益工作的。”“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剿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在《论联合政府》一文中把“全心全意地为中国人民服务”作为人民军队的宗旨,后来又写入党的纲领、章程,列为对共产党员的首要要求和必须履行的义务。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要求个人利益服从集体利益、党的利益、人民的利益。当个人利益与党的利益、人民的利益发生矛盾的时候,要求党员牺牲个人利益,乃至生命,以维护党和人民的利益。因此,自私自利,贪污腐化,以权谋私等等是最卑鄙的,而大公无私,克己奉公,埋头苦干,是最值得尊敬的。这是共产党人的人生价值取向,也是毛泽东一生政治人格的首要表现。
再次是毛泽东的政治人格注重人格标准和道德规范。政治人格的人生价值取向决定人格标准,道德规范。围绕“仁”,孔孟等人提出了许多人格和道德标准,诸如“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做到“君臣有义,父子有亲,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中庸”之道是最高的道德,“知仁勇三者,天下之大德也”,“温、良、恭、俭、让”是孔子倡导的品德。这些伦理标准,都是通向“仁”的要求。
毛泽东在长期的艰苦曲折的斗争中,在批判继承以儒学为主体的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中,逐步形成了自己的政治人格标准和道德规范,并且扩展到共产党人的政治品格。其人格规范主要有:坚持党和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个人利益服从党和人民的利益,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勇于开拓,锐意进取,在实践中检验真理,发展真理;密切联系群众,遇事与群众商量,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正确反遇群众意见和要求,维护群众的根本利益;维护党的团结和统一,坚决反对派性,反对两面派行为;对党忠诚老实,言行一致,不隐瞒自己的政治观点;对同志极端地热忱,对工作极端地负责任: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勤俭节约,艰苦奋斗:不怕困难、不怕牺牲等等。这些伦理标准、道德规范,较之儒家的“知仁勇”、“恭宽信敏惠”等切实具体,操作性强。可以说,毛泽东提出中国共产党人的政治伦理道德,集中地体现了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把中华民族的伦理道德发展到“至善”的地步了。
最后、毛泽东的政治人格突出了个人思想品德修养。孔子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切皆以修身为本。”所谓修身,“在正其心”,使自己的心正不邪,特别是各级执政者“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要以身作则,起模范作用。儒家不仅指出了自我修养的重要性,而且提出了一系列修养要求和修身方法,如“见利思义”,“见危授命”、“见贤思齐”、“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等思想品德修养要求、方法。曾子提出,“吾日三省吾身”,为人办事是否尽力,与朋友交往是否守信,在教师长辈面前是否虚心学习,称为“三省”,在独处幽境无人监视的环境里,也要使自己的行为一丝不苟,重视人的自觉性、主观能动性。孟子还主张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在困难环境中有意识地去经受锻炼。在自我修养过程中,要对自己的信仰抱有坚定不移的诚意,“至诚如神”,“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在修养过程中,还须知错能改,“过而不改,是谓过矣。”按此修身养性,自成“圣人”。孔子在总结他修养经历时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经过数十年的修身,自己的本领达到了随心所欲,又不超过规矩的境地。儒家这套自我修养经,包含了许多有价值的东西,为历代有志者所借鉴,特别是讲求民族气节,自强不息的修身功夫,为历代民族英雄所效法。
【评点解析】
毛泽东是倡导推崇创建大业的历史人物的,如秦始皇、曹操、范仲淹、曾国藩等。他推崇秦始皇,主要着眼于其对中华民族统一大业中的伟大贡献;推崇曹操,主要在他的雄才大略,文治武功和文学修养诸方面;而推崇曾国藩,主要是因为曾氏以一介书生,危难之际举兵桑梓,率三湘子弟转战半个中国,卒成“伺洽中兴”之名将,平生著述甚丰,继承程朱道学,既会办事,又善于传教,达到了所谓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的境界。所以,毛泽东青年时代与朋友议论袁世凯,孙中山、康有为、曾国藩等,得出的结论是:“愚于近人,独服曾文正(曾国藩)”。宋代大将北宋大臣韩琦与范仲淹并称,清代大将曾国藩与左宗棠并称,而在毛泽东看来,韩、左不过是办事之人,范、曾则是办事兼传教之人。由于受过儒家教义的熏陶和深厚的传统文化影响,青年毛泽东能在一定程度上接受像曾国藩这样人物的“立志、修身、事功”的理学精神。而洪秀全则是反对孔教提倡天主教,不迎合当时中国人的心理,曾国藩就是抓住了这一点,将其击败的。直到晚年,毛泽东还说:“曾国藩是地主阶级中很厉害的人物。”
儒家倡导所谓内圣外王之道。毛泽东理想中的历史风流人物,不是那种虽有大功大名但却欠于品德的豪杰或帝王,而是德业俱全,万世师表的圣贤。帝王,大多数还是“办事之人”,只有功业,没有主义,圣贤属于“传教之入”,“为万世开太平”是传教人的理想,但传教之人成就功业者又极少,也就是说只办事不传教,其事难以持久,只传教不办事,其教难以广远。毛泽东最理想的事业,是二者兼而有之,即办事兼传教。少年毛泽东在《讲堂录》中,用王船山和杨昌济的两句诗表达了自己事业的价值取向。王船山说:“有豪杰而不圣贤者,未有圣贤而不豪杰者。”杨昌济的诗句是:“帝王一代帝王,圣贤百代帝王。帝王的本领无论有多大,也只能建功立业于当代,死后难保江山易主;圣贤则可以依靠其精神主宰千秋万代,死后自然是万世师表。”毛泽东后来说“马克思要与秦始皇结合起来”,与他的这种理想也有关。
但与当时有所不同的是毛泽东并未停留在这个水平上。在后来的革命斗争中,他更多的是对曾国藩这样的历史人物采取政治上的批判态度,但对他的学识和才干仍是肯定的。这更反映了毛泽东的事业价值取向。这种君师合一、德业俱全的人生理想,支配毛泽东一生。早年,他针对中国人“思想太旧,道德太坏”的积习,提出“当今之世,宜有大气量人,从哲学、伦理学人手,改造哲学、伦理学,根本上变换全国之思想”。后来,他认识到革命的根本问题是武装夺取政权问题,有了政权便有了一切;没有政权,纵有大气量,好主义,仍然推广不开。于是,他上山结交“绿林好汉”组织武装起义,建立和发展人民军队,一步步夺取全国政权,并在夺取政权的实践中创造了一整套中国式的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并用它哺育了一代又一代人。这样,他就成了既有大气量的圣贤,又是建立大功业的豪杰。而在他的心底,做教师是一大宿愿,直到晚年,还设想着有一天去做大学教授。“文化大革命”中,林彪曾在毛泽东的名字前加上四个定语,毛泽东对其中三个不感兴趣,唯独“伟大的导师”除外,确实,“导师”一词,最恰当地表达了他的历史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