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点原文】
涤生日记,言士要转移世风,当重两叉:日厚日实,厚者勿忌人;实者不说大话,不好虚名,不行架空之事,不谈过高之理。
不行架空之事……
不谈过高之理心知不能行,谈之不过动听,不如默尔为愈。
摘自毛泽东1913年《讲堂录》
(见《毛泽东早期文稿》第2版,第581页)
【评点背景】
凡大思想家、大学问家都有自己独特的为人处世之道,而作为世界伟人的毛泽东,作为大军事家、大政治家、大思想家、大诗人,他的为学之道,甚为奇特。青年时代,他给自己确定的学习目的,不是为了考试,不是为了升官发财,而是探索“人的天性,人类社会,中国,世界,宇宙”这样大本大源的问题。他把拜师访友与求学问道相结合,养成独立思索的精神,喜欢读社会这部“无字之书”,在博与专,中学与西学,新学与旧学的相互联系上都有自己的独到见解。
毛泽东为学起点高、他把学习目的定为探求宇宙的真理,改造社会,实现自己的志向。为此,他奋发踔厉,以“颜子之箪瓢秘范公画粥”的精神,从早到晚,读书不休,坚持勤学苦练。他还有意识地培养自己在任何环境下孜孜求学的功夫。有时,他到学校后面的妙高峰上看书,称之为“静中求学”;有时则到喧闹嘈杂的门口去看书,任凭身边车水马龙,他仍专心致志,不受干扰,谓之“动中求学”。他这种刻苦好学的品德保持了一生。1970年,他已将近八十,还认真学习英语,在英文版的《共产党宣言》上注满了中文注释。
毛泽东为学刻苦攻读,持之以恒。他认为,人格的完善和学问的长进都赖于“积累”,他看重“现在”,强调以“久”制胜。他说:“夫善,积而成者。是故万里之程,一步所积:千尺之帛,一丝所织:差一步,小能谓之万里:差一丝,不能谓之千尺。朱子学问,铢积寸累而得之,苟为不蓄,则终身不得矣。”他还曾写下这样一副对联:“贵有恒,何必二更眠五,更起;最无益,莫过一日曝十日寒。”毛泽东一生,在学识上苦于积累,善于积累,精美文章常烂熟于心间,运用自如。
读书之人,以不耻下问为美德。毛泽东为学,更是善于汲取他人之长,“善与人同”,“取人为善”。毛泽东说,“学问”二字组成一词是很有道理的,要成为一个真正有学问的人,便既要虚心好学注重自己看书,独立思考,又要“好问”,拜人为师,与人交流、讨论。学生时代,他常向师长求学问道,有时要走上上百里路向名师求教。他还经常与同学、好友一起探讨、交流、以相互促进,互相提高。他认为,人是万类之灵,发声以为言,言而后传其类以为群,语言有如此大的作用,怎能不用?再说,不与人交流,怎么能知道自己的过失呢?只有通过交流,知道了自己的过失,才能改过而从善,互相讨论、交流是非常重要的。通过交流、讨论,才能出“真知”,寻得宇宙的大本大源,才能使“豪杰之士知殊趋而同至”。
但是,在交流过程中听取别人的意见,并不意味着放弃自己的正确观点,屈从于他人,而应属守“善与人同”、“取人为善”。
毛泽东为学,还善于将看、思、写结合起来,他牢记古人“学而不思则惘,思而不学则怠”的名言,把学与思紧密结合起来。他学习“不动笔墨不看书。”的方法,喜在读过的书上批注,或打上各种各样的记号,并坚持写心得、日记。
毛泽东最为奇特的为学之道,是读“无字之书”,打破学校与社会的鸿沟,向社会、向大自然学习知识。他深受明末清初以王船山、顾炎武、颜习斋为代表的“实学”思想的影响,于读书明理之外,尤重视“游学”,做实地考察,深入广泛地了解中国社会,身无分文,心忧天下。这种探索,极为可贵,可谓为学的最高境界。
宇宙是人类的一个大谜。它无边无际,无始无终。人们不知道它是什么,故名之曰无限,名之曰永恒,名之曰绝对。宇宙的无限衬托出个人的渺小,然而,即使是整个人类的历史,同宇宙的漫长进化相比,也只是短暂的一瞬。
相对于漫长的历史,相对于无限的宇宙,一个有限的人生,要想活得明明白白,活得有价值,就必须有那么一个人生支点,否则,就会觉得“不知今夕是何年”,或不知吾身在何处,为什么这样活着。大彻大悟的毛泽东在青年时代就为自己找到了人生的两个支点,即:贵我和通今。
毛泽东有强烈的“贵我”道德自律。青年时代他即提出:“横尽虚空,山河大地,一无可恃,而可恃惟我(贵我)。“因为”盖我即宇宙也。若除去我,即无宇宙;各我集合,而成宇宙。而各我又以我而存,苟无我,何有各哉!是故,宇宙可尊者,惟我也;可畏者,惟我也;可服从者,惟我也。我以外无可尊,有之亦由我推之,我以外无可畏,有之亦由我推之,我以外无可服从,有之亦由我推之也。”“人类之目的,在实现自我而已。”
毛泽东这种“贵我”思想,反映了整个价值观念和道德标准崩溃的时代已经没有可以依据、遵循的客观规范准则,同时也体现了中国自古以来就有的“合我其谁”的英雄主义传统观念。这种“贵我论”,是对封建专制主义和伦理道德的大胆反叛和否定。
但是,毛泽东的这种“贵我”思想同时包含着利他主义,毛泽东对这一人己关系上的难题有独特的解决方式。他认为,“利他”同样以“贵我”为起点。因为“以我立说,乃有起点,有本位;人我并称,无起点,失却本位。”例如,“表同情十他人,为他人谋幸福;非以为人,乃以为己。吾有此种爱人之心,即需完成之,如不完成,即是于具足生活有缺”,是人格的不完整。
青年毛泽东正是遵从这种“以我立说、由我出发”的人生哲学,来立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但是,他的这种人生感悟,绝不是那种“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的极端利己主义,而是张扬一种积极有为、乐观奋进的人生态度。以这种态度生存面世,就能做到不为外物所累,不为他人所烦。相反,可以在利他人、利天下的过程中,“自尽其性,自完其心”,“充分以达吾人身体及精神之能力至于最高”。唯其能够“利他”,“利己”才能摆脱粗俗的对物欲的追求。投身革命前后,毛泽东即献身于中国人民和全人类的解放事业,把“小我”融于人类解放的大事业中。
毛泽东由“贵我”而自信。他幼年时就显示出独立自主、敢想、敢为的品质和强烈的自尊自信。他在青年时写的一首诗里曾豪迈地宣称“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肯年毛泽东面对中国近代以来的贫弱局面,自信将来掌握中国历史命运的重大使命会由他们这一代人去承担。这种使命常使他与志趣相投的同学好友“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后来投身革命,自信常在困难和挫折时伴随毛泽东,他对自己能够用意志铸造历史有着高度信心。越是险境,越是绝地,他越自信,越乐观。
毛泽东的另一个人生支点是“通今”。“贵我”是毛泽东从空间关系上为自己确立的人生支点,而“通今”则是他从时间关系上为自己确立的另一个人生支点。在他看来,毛泽东主张“吾只对于吾主观客观之现实者负责”,而“既往吾不知,未来吾不知,以吾个人之现实无关也。”“通今”的具体要求是博学、深思、力行,三者不可偏废。
一般人认为,人活着建功立业是为了死后留名青史,毛泽东不以为然。他说,我死之后成为历史,后人见我确有所成就,会主动给我冠以美名,然而此“非吾之所喜悦,以其属之后来,非吾躬与之现实也”。“以时间论,止见过去、未来,本不见有现在”,因为现在既来既去,有如白驹过隙。但是,另一方面,“时间之有去来,令人强分耳,实则一片也”,我生活在这连成一片的时间之中,自然“处处皆现实,不仅目前是现实的,而且过去和未来对我来说也是现实的。因此,有目前乃有终身。以往之事追悔无益,未来之事预测也无益,唯一有益的是好好把握目前,也就把握了过去和未来。如果放弃目前,磋跎岁月,必将一事无成”。于是,毛泽东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这是一种非常聪明的人生慧见,它与那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庸人哲学不可同目而语。毛泽东的“通今”以“目前”为中心来贯通过去和未来,所强调的是一种只争朝夕、无往不乐的人生态度。以这种态度立世,则“有一日之生活即有一日价值”,过去的事不需要过多的追悔,将来的事用不着过多地幻想,只需脚踏实地地抓住“目前”,这就足够了。
毛泽东“贵我”和“通今”是合二为一的,它们共同构成一个“此时的我”。努力抓住“此时”,积极从“我”开始,这就是青年毛泽东安身立命的最初的出发点。从“此时的我”开始,毛泽东为中国人民和全人类的解放事业奋斗了一生。
学问知识乃心性修养、自我完善的二大要件。孔老夫子曾提出:“学、思、行”修德三法,主张“博学而笃思,切问而近思”。毛泽东所推崇的近人曾国藩有句名言:“有才无德,则近于小人;有德无才,则近于愚夫。”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把道德和文章的统一当作完美人生的标准。毛泽东对学识的推崇不亚于先师,认为知识对人心的运动有重大影响,人类进步,社会革命,都离不开新知识的指导。为探得“天下应何道而动之”的“外观之识”,毛泽东活到老,学到老,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甚至向自己提出这样的要求:“才不胜今人,不足以为人,学不胜古人,不足以为学。”“非学无以广才,非才无以济世。”
而对于学什么、怎样学,毛泽东有不同于先哲的看法。他认为,人的才能学识不单来自书本,“才有从学问…方得者,有从阅历一方得者”;“闭门,其学无用”,应该“从天下国家万事万物而学之”。书本知识,只是学识的一个极小的部分,更重要的是读社会“无字之书”,投身于改造社会的实践;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毛泽东“欲从天下国家万事万物而学之”的一个重要途径即是“游历”。他说:“欲从天下国家万事万物而学之,则汗漫九垓,遍游四宇尚已。”“游之为益大矣哉!登祝融之峰,一览众山小;泛黄渤之海,启瞬江湖失;(司)马迁览潇泛西湖,历昆仑,周览名山大川,而其襟怀乃益广。”青年时代,毛泽东游遍了湖南的名胜古迹,如远古时代大禹拖过船的禹大碑,南宋词人辛弃疾练过兵的飞虎营,太平天国名将萧朝贵打过仗的妙高峰,岳麓山上杜甫流浪过的崇德寺,祝融峰下韩愈题过诗的南岳峰,以及贾谊词,屈原故居,王夫之家乡等等。从青年时代的山川游趣,到井冈山时期的绿林游击,从万里长征到转战陕北,毛泽东一生离不开一个“游”字。他那双穿草鞋、布鞋,踏遍了名山大川的脚,沉重地敲击着中华民族的自然、历史和文化。有人曾这样评价说:毛泽东游历的所有的地方,最终都将成为历史的坐标,构成一条布满弹洞和惊叹号的鲜红鲜红的路线,从韶山那座不大起眼的农舍伸向北京城红墙里的菊香书屋。
欲从天下万事万物而学之,毛泽东另一个重要途径就是读文史典籍,“读”历史。斯诺曾说,毛泽东对中国现状和中国历史的渊博知识,是他能够战胜所有对手的一张王牌。
历史是现实的一面镜子,现实是历史的伸延和浓缩。如果对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历史不是那样了如指掌,毛泽东对当代中国的万事万物就不可能那样洞明透彻。他漫游四宇,同时也在漫游千秋;他览物睹景,同时也在与古人对话。他承认知识一方得自实践,一方得自书本。而书本知识主要是前人、古人经验的积累。毛泽东在这方面的知识,足以使专家们自叹弗如。一部二十四史他批点得密密麻麻。经、史、子、集乃至野史、传记、游记、民间传说,他无所不读,无一不通。中国的史书是特有的,中国的政治学主要反映在历代的史书中。以史为镜,能见兴衰,毛泽东是作为一个思想家、政治家,从历史财富里面获得智慧并吸收知识营养的,以用于治国安邦,平定天下。
20年代的中国,国力赢弱,改造国民性是自康、梁以来文人学者奔走呼喊的重要口号之一,也是“五四”时期思想家探索的焦点之一。鲁迅以深刻的自我解剖和对人类劣根性的剖析,将人性中的一切丑恶的、鄙陋的、愚昧的东西,生动地形象地摆在人们面前,让人们去沉思,在沉思中惊醒。走的是一条思想救国之路。胡适等人则竭力主张向西方学习。毛泽东当时作为一个无名小卒,却探索出一条独特又切实的道路,从呼吁国人对体育的重视上着手,强身励志,以改变国民的体质和精神面貌。
当时,有人提出“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的口号,大教育家蔡元培老先生提出“德、智、军、美”的教育方针。德即德育,智即智育,军即军育,美即美育。德、智是中国传统的教育宗旨,即所谓“传道授业解惑”。军育是鉴于近代中国兵疲国弱受人欺辱而从自己的敌人那里学来的。作为民国初年首任教育部长的蔡元培,独创美育,提出以美育代宗教的设想。
毛泽东赞成体育和军育,由此而达到强身励志,身心并完。他解释诡“如果国家软弱,谈论美学有什么用途?首要的事情是打败侵略我们的敌人!这和美学又有什么关系?”“如果民族软弱,完美德性又有什么用?最重要的事情是强盛起来。有力量,才能战胜敌人,战胜敌人才能显示德性。”他很赞赏“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这个口号,并对二者间的因果关系有独特的见解,认为:野蛮其体魄是文明其精神的基础,没有好的体魄,就无法达到精神文明。他说:“欲文明其精神,先自野蛮其体魄;苟野蛮其体魄,则文明之精神随之。”
当时的精神文明也包括两项:学问和道德。在毛泽东看来,学问道德固然重要,但二者都必须以健全的体魄为基础。人类的竞争归根到底是实力的较量。仅有“道”而无力。是不足以胜人的,必须既有“道”,又有“力”,即能文,又能武,用“道”来为“力”张目,以“力”作为“道”的后盾,才能无往而不胜。他说:人之心力与体力合行一事,事未有难成的,而心力与体力比较起来,还是体力更为重要,“体不坚实,则见兵而畏之,何有于命中,何有于致远?”他主张“德、智、体”三育并重,“身心并完”。同时,毛泽东强调,不仅个人要身心并完,整个国家、整个民族都要身心并完。
在这里,毛泽东把“力”与“道”看做同等重要的东西,是塑造自我缺一不可的。古人称渭周文王“外文明而内柔顺”,毛泽东认为这只是用来形容古贤君子风度的。而不是对运动而言。“运动宜蛮掘”:“蛮则气力雄,筋骨劲”,如“力拔项王之山,勇贯由基之礼,暗呜颓山岳,叱咤变风云”,决不是什么纤巧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