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苍凉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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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田仕科望着秘书,放下茶杯,不解其意地问:“怎么了?什么事这么慌张?”

秘书哭丧着脸说:“县长,琦良跑了!”

田仕科一惊:“什么?他跑了?怎么跑的?”

秘书擦着汗说:“我也不知道他、他怎么跑的,反正是不见了人影!”

田仕科神色黯然地说:“糟糕,糟糕透顶,人算不如天算哪!”

秘书有些紧张地问:“县长,怎么办?”

田仕科阴沉着脸说:“你马上打电话告诉警察局副局长王玉山,让他全力通缉汉奸琦良,一定要抓住他!”

白洋县城并没有因为琦良的出逃而有一丝改变,街上依然乱乱糟糟的。郝刚宝从远处走过来,在一个五十多岁的盲人卦摊附近蹲下身,目光落到卦摊旁边的一个空水碗上,沉思了一会儿,站起身,走到卦摊前。

算卦人听见动静,说:“我这是大灵运卦,算生算死,驱灾避难。您算什么?”

郝刚宝轻声说:“我什么也不算,我看您这阵儿没生意,一个人干坐着,想陪您说说话。您要是烦我,我就走。”

算卦人不置可否,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郝刚宝热情地说:“您八成口渴了,我给您要碗开水去。行不?”

算卦人高兴地说:“行,行啊。”

郝刚宝嘿嘿笑了两声,说:“该着咱爷们儿有缘分,往后再见面儿咱们就是朋友了。”

算卦人点点头说:“嗯,好,这话对我心思。我嗓子眼儿还真就冒烟儿了。”

郝刚宝说道:“那我去了,您忍会儿,我转个身的工夫就回来。”说完,他拿起卦摊上那个空碗走了,少顷,端着一碗开水回转,把水碗递到算卦人手里,关切地说着,“您慢点儿,慢点儿,别洒了烫着,您要是烫着了我可就办坏事了,上对不起您,下对不起自己,中间对不起给我开水的人,我肠子都得悔青。”

算卦人舒服地慢慢喝着开水,感动地说:“小老弟,你呀,是个好人哪,我从来没碰上过的好人哪。我在这儿摆好几年卦摊了,经我算过命、驱过灾、避过难的人都数不过来了,可没有一个人给过我一口水喝……”

郝刚宝佯作大度地说:“您老别夸我了,刚才我不是说了嘛,该着咱爷们儿有缘分,要是没缘分,我就是把人参汤端来您老也不喝呀!”

算卦人越发激动地说:“是这理儿,是这理儿!小老弟,越说咱俩越投脾气了。你呀,将来有好报!”

郝刚宝故意漫不经心地说:“什么好报不好报的,穷人穷命,过一天少两个半日,瞎混哪。”

算卦人放下空碗,认真地说:“小老弟,就凭你这古道热肠将来肯定差不了。这样吧,咱俩既然交上了朋友,那你就报个名儿,我给你掐算掐算,看看你到底是什么命相。”

郝刚宝不失时机地说:“那您受累了。先挂账,等日后我再孝敬您卦钱。”

算卦人摇摇头说:“这卦是我送你的,别提钱,提钱我不给你算!”

郝刚宝也爽快起来,把左手伸给算卦人说:“行,咱都是实在人,我就不客套了。我叫郝刚宝,民国十五年阴历五月十八寅时生人。”

算卦人捏了捏郝刚宝的手,沉吟片刻,说:“郝老弟,你心比天高,不出一年半载准有发迹的机会,不过你眼下境地不太遂意,寄人篱下,心中颇为不平。我说得对你拍一下手,我说得不对你扭头儿走人,就当没交我这个朋友。”

郝刚宝拍了一下手,信服地说:“您简直是活神仙,我这点儿事都装在您心里了。不瞒您说,我真就不太服命,我怎么说也是五尺高的汉子,凭什么脑袋长在别人的下巴颏下面?您说我什么时候能有出头之日?”

算卦人说道:“人的命天注定,你命中有官运和财运,现在走背运,背运过后鸿运临头。你名字中要是有一个仙鹤的鹤字就更能走时运了。”

郝刚宝惊奇地问道:“鹤字?您是让我改名更字?”

算卦人指点江山地说:“要是别人问卦,我话到此处也就罢了,看在你我交心的份儿上,我指点你一条迷津。”

这时候,高万生走过来,站在不远处饶有兴趣地望着郝刚宝。

郝刚宝着急地冲算卦人说:“您说,您说,您的话就是金石良言,我一个字儿也不落地刻在心上!”

算卦人晃着头,说:“你是学艺之身,可以恳求师父送你一个艺名,里面有鹤字就行。”

郝刚宝思忖地说:“艺名?鹤字……您刚才说我心比天高,我就让师父送我艺名叫郝天鹤,怎么样?”

算卦人微笑地说:“你果然聪明过人,天鹤如天赐之名,鹤舞中天,志存高远,是个好名字!”

郝刚宝和算卦人的谈话被高万生听到了。他望着郝刚宝,先是若有所思,继而嘴角浮现出了一丝冷笑。

秘书拿着一叠纸走进县长办公室,对边吸烟边烦闷地踱着步子的田仕科,说:“县长,又有许多民众投书县政府,要求您严惩汉奸琦良……”

田仕科气恼地说:“这些刁民,竟敢冲国民政府吆五喝六,气死我了!”

秘书也生气地说:“县长,外面有传言说琦良是您故意放跑的,你们之间有不可示知天下的勾当。”

田仕科把烟头狠狠甩在地上,说:“胡说,纯属造谣生事、诬蔑!我能和琦良有什么瓜葛?日本人没滚蛋时他和日本人走得最近,拆了三条街的民房,他是公认的汉奸,和我有什么关系?”

秘书提醒道:“县长,您说的一点儿都不错,可不知情的人就难免说三道四了,尤其是这种不安的时候,您不能不防啊,毕竟琦良是您治下出的汉奸,又是在您任上戴罪逃跑的,这不就授人以柄了吗?”

田仕科坐在椅子上,点点头说:“你说得有道理,有人想扳倒我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以往为了不让他们抓住把柄,我事事谨小慎微,没想到在惩治汉奸这件事上出了纰漏。也怪我一时大意,竟然让琦良那个混蛋从手心里逃走了。”

秘书安慰道:“世事难料,琦良逃跑怨不了县长,只要抓住琦良,把他以汉奸论处,那些攻击您的不实之词也就烟消云散了,您还落一个……”

田仕科摆摆手,打断秘书的话:“不用往下说了,惩治琦良与否的得失厉害我心里清楚得很。看来这个琦良既是我的克星也是我的福星啊,我就是挖遍白洋县的老鼠洞也得把他抓回来!你给王玉山打个电话,告诉他我五天之内要琦良伏法!”

秘书转身要走,又被田仕科喊住了:“等等,还是让他来我办公室吧,我要亲自和他说话!”

秘书答应一声走了出去。

安新城外有一座不知建造于哪朝哪代也不知供奉哪路尊神的破庙,由于废弃多年,平日里除了野狗、野兔子、猫、鼠之类光顾,极少极少有人来,但如今这里却成了琦良和琦宏父子二人的最佳避难所。

从有权有势的县警察局局长和赫赫有名的大少爷一夜之间变成了逃亡者,琦良父子内心的惊慌、失落、难受简直难以用言语形容。此刻,二人藏躲在角落里,满脸凄惶之色。

琦良愁苦地说:“唉,没想到,没想到啊,我这个在白洋县位高权重的县警察局局长竟然落到了让警察通缉的地步。他妈的,难道我就这么完了?”

琦宏更是六神无主地说:“爹,到现在你就什么也别说了,说出大天来也没用,要不是我先听了个信儿告诉你,恐怕你早就……”

琦良打断琦宏的话说:“你别给我念丧经了!我是你什么人?我是你亲爹,你救我还表什么功?”

琦宏望着琦良那张原本红润现在变得焦黄的脸说:“爹,还是日本人在的时候好,吃得饱喝得足,当汉奸就当汉奸呗。”

琦良委屈地说:“我是汉奸,我确实是汉奸,可白洋县当官儿的谁他妈的不是汉奸?他田仕科田县长不也三天两头儿往日本人兵营里跑、给日本人当孙子吗?这回日本人完蛋了,他们却养汉老婆哭坟顶儿——装起贞洁烈女来了,把我当汉奸堵老百姓的嘴。他们的心比小日本儿还毒、还狠哪。爹就是到十八层地狱也不服哇!”

琦宏不耐烦地说:“爹,别说废话了,你还是想想咱们爷俩怎么躲过这一劫吧,不管怎么说,我跟着你,死也死在你跟前儿!”

琦良拉住琦宏的手,眼里涌出泪水,动情而无限凄凉地说:“琦宏,有你这句话,爹就算没白生养你一回。还是贺丹麟说得对,日本人不是好东西,国民党也不是好东西,他们都长不了。爹把这个老老实实的读书人给耍弄了,现在也被田仕科耍弄了,敢情被人耍弄的滋味儿是真不好受啊,有冤没处申,死的心都有啊!”

琦宏给琦良擦了擦眼泪,哽咽地说:“爹,认命吧,咱福也享过不少了,怎么过都是一辈子。我就是没能把那个唱大鼓的俊丫头弄到手里觉着命里少点儿什么。爹,你不知道我多迷她了,我长这么大还从没这么喜欢一个女人。”

琦良拍拍琦宏的肩膀,嗓音颤抖着说:“好儿子,如果老天爷有眼让咱爷俩躲过去这场灾难,爹就给你娶媳妇儿,你也学点儿正事,就怕……唉,命中只有三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啊。”

琦宏叹了口气,脸色灰白,毫无底气地说:“爹,别的女人我谁也不娶,我就娶她,可她看不上我,您没出事那会儿她就看不上我,死活不跟我。现在,我再想找她可难了。”

琦良握紧了琦宏的手,说:“爹连累了你呀,害得你连个家都没有了,就是这座破庙也不定能呆多长时间呢。”

琦宏突然灵机一动,眼里冒出了亮光,出主意说:“爹,咱他妈的往外地跑吧,上北平去,吃喝玩乐肯定过瘾!”

琦良苦笑着说:“儿子,你这不是说梦话吗,别忘了爹刚不当警察局长,局子里的事瞒不过爹,现在全县各个路口肯定有人抓咱,咱能跑出城躲到这儿来已经够念阿弥陀佛的了。再说,就算跑出白洋县地界,咱也没钱了,眼下吃饭都没着落,还想什么去北平?”

琦宏得意地说:“爹,谁说咱没钱?咱有钱!”

琦良惊讶地望着琦宏。

琦宏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四根金条。

琦良睁大了眼睛,一把把金条捧在手里,奇怪地说:“这……这……你哪儿来的……”

琦宏笑起来,说:“爹,你忘了?前些日子你让我探田仕科的口风,去给他送四根金条,我压根儿就没去县政府找姓田的,自己吃了独食,想吃了玩了,没等花出去就和你跑到这地方来了。”

琦良又喜又气地说:“你小子……你小子真行啊,没送就对了,现在看,就算把这四根金条送给田仕科也买不来爹的命!”

琦宏小声地说:“爹,其实我这是跟你学的,你在任上也没少干这事。”

琦良把金条包好,揣进怀里,高兴地说:“不管怎么样,有这东西爹心里多少能有点儿底了。爹困了,想睡会儿,事到如今发愁也不顶用。唉——”

就在琦良父子哭哭笑笑之际,田仕科正在办公室里和县警察局副局长王玉山说话。

田仕科望着王玉山的脸,郑重地说:“王局长,你在警界多年,大器晚成,不过老兄我还是器重你的,抓捕琦良一事事关重大,他逃脱了法网,一旦民怨沸腾,你的前途就很难预测了,而且老兄我也难辞其咎。不瞒老弟说,你我的身家性命全在琦良身上了,老兄拜托了!”

王玉山动容地说:“县长,您言重了,抓捕汉奸是小弟份内之事,我一定把琦良绳捆索绑送到县政府由您发落!”

田仕科亲热地拍拍王玉山的肩膀,说:“好,到时候我给你王局长颁发嘉奖令。你快走吧。”

王玉山给田仕科敬了礼后走出了县长办公室,田仕科心事重重地点上了一支烟。他想听上一段高万生的乐亭大鼓,可又没有心情——他已经把琦良作为汉奸上报了,琦良这一跑对他来说绝对不是好事情,搞不好还会搬石头砸脚。在官场混迹多年了,他能不懂这个道理吗?

田仕科不知道,高万生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儿去。

“高爷,这两天儿万和茶楼都没多少茶客了。按理说招徕客人应该茶水减价薄利多销才是,可秦梅红愣涨了一块钱,您说这女人怪不怪?”高万生屋里,杨二子正在把自己探听到的有关秦梅红的消息讲给了高万生。

高万生吸着大烟,感慨地说:“二子,这才是秦梅红,这才是我喜欢的女人啊!她做得对,超乎我的想象,高哇!二子,你看着,我非把秦梅红娶到家里来不可!”

杨二子煽风点火地说:“高爷,您这叫有志气,别的事情上可以让着人,女人可不能让人。您在白洋县正经一个有头有脸儿的主儿,警察局都常进常出,连个开茶楼的女人都娶不来别说外人,我都瞧不起您了!”

高万生把烟枪摔在桌子上,说:“我得想法儿让姓齐的明白点儿事理,再跟我过不去倒霉的可不仅仅就是她二女儿了!他徒弟想让他送个艺名,我就从他收徒这件事上整他,也给秦梅红点儿颜色看看。二子,这两天你多给我费点儿心!”

高万生和杨二子耳语起来。

院子里,齐兆鸣坐在一个小木凳上看一本唱本。

雯兰从屋里走出来,说:“爹,我师弟去哪儿了?大半天也没见着他人影儿。”

齐兆鸣头也不抬地说:“我也没在意他,兴许一会儿就回来了。雯兰,你师弟也不容易,你多照顾着他点儿。”

雯兰调皮地笑着说:“他比我大好几岁,还用我照顾他呀?”

齐兆鸣说:“话不能这么说,他毕竟是进了咱们家的门坎儿,咱就不能拿他当外人。我这个做师父的没本事,要有本事早带着他挣钱了!”

雯兰看了看齐兆鸣手里的唱本,说:“爹,这几个段子您都唱这么多年了,怎么还看哪?”

齐兆鸣抬起头,望着雯兰,认真而神往地说:“这几个段子爹是唱了大半辈子,可有的地方爹想大改改,时下正好腾出空来磨唱本儿,等将来时局稳当下来就不用再费功夫了。”

雯兰双手和什,虔诚地说道:“老天爷呀,快别打仗了,保佑我们好好唱大鼓吧,也保佑丹麟快点儿回来。”

齐兆鸣疼爱地说:“雯兰,丹麟已经进监狱了,你就是苦死自己也救不回来他。往开里想吧,你们都年轻,身后还有路呢。”

雯兰眼里涌起了泪花,嗓音哽咽地说:“爹,我能挺得住……”

院门开了,郝刚宝走了进来。

雯兰忙擦干眼泪,问道:“师弟,你干什么去了?出去也不说一声,我和爹都着急了!”

郝刚宝没有说自己进城算卦的事,编着瞎话说:“昨天夜里我做梦梦见我爹我妈了,出去给他们烧了几张纸。哎,二师姐,你怎么了?”

雯兰掩饰地笑笑,说:“没什么,我刚才听爹念唱词动了感情。二师弟,你可真孝顺哪!”

郝刚宝脸上罩上了一层愁云,嗓音沉重地说:“二师姐,你夸错人了,我是天底下最不孝顺的人!”

望着郝刚宝怪异的神情,雯兰奇怪地问:“师弟,你怎么不孝顺了?给二老烧纸不是挺好的吗?”

郝刚宝悄悄扫了一眼齐兆鸣,望着雯兰,嗓音颤抖地说:“唉,我说我不孝顺是因为我没出息。昨天夜里,我爹问我,刚宝,这几年你都长什么能耐了?我说我拜唱乐亭大鼓的名艺人齐兆鸣为师学艺了。我爹跟着问我,你学多少段子了?我说兵荒马乱的我师父还没顾上教我呢。我妈接着我爹的话茬问我,那你的艺名叫什么呀?我说我还没正式学大鼓,我师父还没送我艺名呢。我妈就不高兴了,训我说,你这个没用的东西,连个艺名都没有学的什么艺?肯定是你不好好学,你师父不待见你才不送你艺名的。你师父不送你艺名就罢了,要是将来送你艺名就叫郝天鹤吧,这个名字吉利,妈欢喜。我妈说着说着就哭了,我也哭了,一哭就醒了。师父,我是和二师姐闲说话,您可别多心,我知道该送艺名的时候您肯定会送我的!”

雯兰同情地说:“师弟,你就为这事闹心哪。爹,师弟怪可怜的,您就送他一个艺名吧,也好告慰他爹妈的在天之灵。”

齐兆鸣思忖了片刻,望着郝刚宝,说:“刚宝啊,既然你觉得没有艺名名不正言不顺,那师父就送你那个郝天鹤的艺名,也让你爹妈遂了心愿。”

郝刚宝高兴地跳了起来,大声说:“师父,您真好,我真有好命,下半辈子一准好好孝敬您!我给您磕头!”

郝刚宝欲下跪,被齐兆鸣拦住了。齐兆鸣郑重地说:“今天先别磕了,等明天让你二师姐买两炷香点上,你拜完祖师爷就算是我正儿八经的徒弟了!”

郝刚宝激动地说:“行,师父,我等着明天给您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