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的人谁也没有看到,院门处闪过了杨二子的身影。
白洋县城的大街小巷都贴上了琦良的通缉令,一队队警察荷枪实弹地列队冲出县城。一定要抓到逃犯琦良是县警察局副局长王玉山反复强调的命令……
夜晚来临了,琦良和琦宏身上盖着稻草躺在破庙里的地上,担惊受怕、气愤难平了整整一天了的琦良睡着了。琦宏却没有睡意,眼前浮现出了雯兰的倩影。
琦宏喃喃自语着:“雯兰小姐,我想你,想死你了。你在哪儿,这辈子娶不了你我死也不甘心哪……”
第二天是个艳阳天。白洋县城的街上,一群人凑在一块闲谈着,高万生走了过来,同他们打着招呼:“几位,闲着哪?”
男人甲望着高万生,说:“不闲着干嘛呀,混一天少两个半日呗!”
高万生掏出一把钞票,在手中扬了扬,说:“我给各位找点儿事干,雇你们到万和茶楼喝茶去!”
人们都愣住了。
男人甲不解地问:“高爷,您唱的哪一段儿啊?”
高万生正色道:“这不是大鼓书。你们拿了钱后这几天见天儿进万和茶楼喝茶就行了,什么也不用说,喝完茶就走人,转过天儿再去。记住了吗?拜托了!”
高万生把钱交给男人甲,转身走了。
人们虽然不明就里但喜笑颜开地分起钱来。
今天是郝刚宝正式拜师的日子,雯兰在院中点燃了两炷香,齐兆鸣坐在旁边的板凳上,郝刚宝跪倒在了齐兆鸣面前。
屋里,赵青玉坐在炕上,透过窗户往院中看着,轻蔑地说:“又磕头又烧香的,有什么用?齐兆鸣,你就折腾吧,越折腾越穷,我还不知道你吗?哼!”
齐兆鸣换上了一件干净的旧衣服,端然而坐,望着郝刚宝,朗声说道:“刚宝,从今天开始,你的艺名就叫郝天鹤了,这是祖师爷给你带来的福分,你拜谢祖师爷吧!”
郝刚宝正欲磕头,院门开了,高万生、杨二子闯了进来。
雯兰吃了一惊之后,立刻反感地对高万生问道:“你来我们家干什么?”
齐兆鸣站起身,深感意外而戒备地说:“师兄不请自到,有什么见教吗?”
高万生脸色阴沉,颐指气使地说:“看在祖师爷的份儿上,我再叫你一声师弟,你竟敢以小犯上,想高出师父一辈,更别说眼里没有我这个师兄了!”
齐兆鸣问道:“什么?我以小犯上?我齐兆鸣是个穷艺人不假,可懂得礼义廉耻,从来不做偷鸡摸狗的小人勾当。你说我以小犯上,高出你一辈,纯属血口喷人!”
高万生振振有词地说:“事实俱在,你赖不掉了。刚才我清清楚楚地听你说要送你徒弟郝天鹤的艺名,你不是不知道,师父是‘和’字辈,你让徒弟的艺名中有‘鹤’字,这不是明摆着让你徒弟和师父平起平坐吗?你不就高出师父一辈了吗?你这不是以小犯上是什么?”
齐兆鸣欲说话,雯兰气愤地对高万生说道:“你胡说,我爹才不会做那种让人唾骂的事情呢。我师爷‘和’字辈的‘和’是和气生财的‘和’,我师弟艺名中的‘鹤’字是仙鹤的‘鹤’,这两个字根本扯不到一块儿去。你存心到我们家来找别扭,安的什么心?”
高万生冷笑一声,说:“什么心?替我师父你师爷讨公道的心!你爹居心不良,欺师灭祖,我这个做师兄的有管教他的权力!”
雯兰怒视着高万生大声说:“我爹没做错什么,更用不着你管教!”
院子里吵成了一团,赵青玉坐在屋里望见院里的情形,自言自语地说:“高万生是夜猫子进宅,找事来了!”她想下炕,刚欠起身子,又停住了,嘟囔着说,“让他们闹去吧,打红了打绿了有我什么事?”
院子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沉重,郝刚宝紧张地望着眼前情景。在他心目中,郝天鹤这个艺名关系重大,维系着他的一生啊!
高万生强词夺理地冲齐兆鸣说:“‘和’字和‘鹤’字音差不多,你让徒弟叫天鹤就是想提高自己的辈份,这样的事我要是坐视不管,怎么能对得起师父的亡灵、对得起几辈先师?只要你给我下跪认个错,把你徒弟的艺名收回去,满天的乌云就算散了,怎么样?”
齐兆鸣气得浑身哆嗦,大声地说:“什么?你、你让我给你下跪?我虽然穷,可腿上有金子,不会跪小人!”
高万生蛮横地说:“好啊,齐兆鸣,你骂我是小人,太放肆了,你眼里一点儿也没有我这个师兄了!”
齐兆鸣义冷峻地说:“你如果是我的好师兄,我一定尊你、敬你,对你的话言听计从,可是你不配做我师兄了,你平白无故害我闺女,这回又借字音相同往我头上扣屎盆子,不让我送徒弟艺名。你没安好心,从今天开始,我和你断了师兄弟的情谊,咱们就是陌路人了,别想着让我给你下跪!”
高万生阴冷地说:“齐兆鸣,你以为和我断了师兄弟的情谊我就不能让你服贴了吗?”
张瞎子摸索着从厢房里走到院中,气愤地说:“高万生,抛开同一师门的情谊不说,一笔写不出两个艺字来,你凭什么让兆鸣跪你?你不怕损寿吗?兆鸣绝不会作出欺师灭祖的事!”
高万生蛮横地说:“我是师兄,代师训徒,这里没有外人说话的份儿!”
张瞎子往前走了几步,手中的木棍使劲杵了几下地皮,用几乎吼叫的音量说:“你不配做兆鸣的师兄,兆鸣已经说过了,和你断绝师兄弟的情谊,你再在这里犯混你师父的在天之灵可不答应你,过往神灵也不放过你!”
高万生阴毒地笑了笑,说:“哼,什么神呀灵的,你别拿这套唬我。他齐兆鸣说和我断了师兄弟的情谊就能断得了吗?今天他不给我下跪认错,我就不离开!”
怒火再次涌上雯兰的心头,她大声对冲齐兆鸣说:“爹,您没有错,不能给他下跪,他要不离开,就让他像根树桩子一样长在这儿!”
齐兆鸣望了一眼雯兰,坚定地说:“雯兰,爹收徒弟是天经地义的事,给你师弟送艺名也是份内的事。爹心里没病,不会给他下跪的!”
张瞎子继续冲高万生说:“高万生,什么是小人?你就是彻头彻尾的小人!你为什么欺负兆鸣你小子心里清楚,我老头子心里也清楚!别看我眼睛瞎,可不揉沙子!”
高万生盯视着齐兆鸣,威胁地说:“齐兆鸣,你拒不认错可怪不了我这个当师兄的把事做绝了!”
齐兆鸣面色沉静,说:“你想怎么样?我宁可一辈子不唱大鼓了也不跪你,你就死了这份儿心吧!”
高万生把目光转向了郝刚宝,说:“好,既然你不给我情面,我就清理师门了!你这个徒弟来路不正,他不配进‘和’字门唱乐亭大鼓!”
齐兆鸣用身子护住郝刚宝,厉声说:“高万生,你有什么手段冲我齐兆鸣使,他是个苦孩子,还没学艺呢,算不上真正的门人!”
高万生指着郝刚宝说:“行,你齐兆鸣护徒弟,他不算门人,可他是共产党,是国家的要犯!齐兆鸣,我这样说你高兴吧?只要我一句话,白洋县警察局就能来人把他绑走,他们可以替我清理师门!”
齐兆鸣、郝刚宝、雯兰、张瞎子都震惊了。
齐兆鸣急切地说:“姓高的,你、你这样做可就没有中国人的良心了。我徒弟是安善良民,没党没派,你这是莫须有的罪名!你、你太狠毒了,竟然说出这种话来!”
郝刚宝望着高万生,惊怕地说:“师伯,您可千万别乱说呀,我从娘胎里出生到现在连共产党什么样儿都没见过,怎么能是共产党呢?您别害我呀!”
高万生皮笑肉不笑地说:“小子,不是我义狠心毒,是你师父做事太过了,他明明想借送你艺名的机会长辈份、压我一头,我管教他,他不听,我们好好的师兄弟闹掰了。话说回来,事情全是从你身上引起的,我只好……”
齐兆鸣打断高万生的话,说:“姓高的,你要是还讲一点儿艺德就别把事情做绝了,害人早晚得遭报应!”
高万生望着齐兆鸣,狞笑着说:“齐兆鸣,不是我要害你徒弟,是你徒弟串通共产党反抗国军,这罪过可别欺师灭祖还要大呀。哟,天儿不早了,二子,你先回去,让警察局王局长派警察来抓人。这小子是不是共产党到监狱里让他自己说去吧!”
站在高万生身后的杨二子答应:“哎,高爷,我这就去。”
郝刚宝身子一颤,带着哭腔说:“别……师父……”
杨二子停住步子,用劝解的口气对齐兆鸣说:“我说齐师父,我是个地地道道的外人,照说是不该多话,可我不想让你徒弟被警察抓走,他真要是到了监狱里,就等于重投了一次娘胎呀,您不是把徒弟给害了吗?依我说,你就给高爷服个软,下个跪,让满天乌云全散了得了。你有错在先,他又是你师兄,你给他下跪不算丢人。我这可是为你好,你琢磨琢磨,我的话对不对?”
高万生冷笑着望着齐兆鸣。
齐兆鸣怒视着高万生,默不作声。
“爹……”雯兰不服气地叫道。
郝刚宝抓住齐兆鸣的衣襟,央求地说:“师父,师父,徒弟的命全在您老手心里攥着呢。师父……”
齐兆鸣被高万生气得几乎语不成句了:“高万生,你、你……”
杨二子再次对齐兆鸣说:“齐师父,您要是当着闺女、徒弟的面抹不开脸下跪也行,您把《尚雅藉》交给您师兄,让他有个面子就行了。我这主意合不合您心思?”
齐兆鸣神态坚定地摇摇头,说:“《尚雅藉》是我师父传给我的,是给正儿八经的艺人看的,他不配享受那么好的书,我也不会给他!”
杨二子故意轻描淡写地说:“齐师父,你别钻牛角尖,不就是一本书吗,有什么呀?”
齐兆鸣依然无可动摇地摇了摇头。
高万生“责备”起杨二子来:“二子,你看你,就是话多,你和他说那些话干什么?我让你去叫警察你痛痛快快地去就得了,你也想和我过不去吗?”
杨二子忙点头哈腰地说:“高爷,我这不是好心没好报吗?得,我不言语了,你们之间的事再不敢插嘴了,我去找警察。”
杨二子转身就往院外走,齐兆鸣一把揪住他的衣服,下定决心地说:“高万生,我……我给你下跪,向你认错,可你这辈子别想得到《尚雅藉》!”
高万生装出不屑一顾的样子,说:“我要那东西干嘛呀?你以为我离了它唱不了乐亭大鼓呀?哼,没出息的人才死抱着不撒手呢!咱不说这个,你做了错事,就该给我下跪认错!”
雯兰着急而哽咽地说:“爹……爹……”
张瞎子沉痛地低下了头。郝刚宝迫不及待地对齐兆鸣说:“师父,谢您了,谢您了,您的大恩大德徒弟十辈子也不忘啊!”
齐兆鸣眼含屈辱的泪水,慢慢跪倒在了高万生面前。
雯兰望着齐兆鸣,泪流满面。
张瞎子悲愤地仰天长叹:“天理不存,天理不存哪!”
齐兆鸣缓重的嗓音响在院子里:“齐兆鸣有欺师灭祖之心,以小犯上,今收回送给徒弟郝刚宝郝天鹤的艺名,以表愧意……”
“佛祖啊,菩萨啊,您睁睁慧眼,保佑我平安无事吧,我是给日本人干过事,可我罪不至死啊。您大发仁慈之心吧,我冤得慌啊!”破庙里,琦良在跪拜神灵,神情庄重,嗓音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