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苍凉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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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郝刚宝想阻止那名警察说话,但已经来不及了。

雯兰听完,先是怔愣了一会儿,然后猛然转过身,从警察局里跑出来,跑到街上,生气地快步行走着。

郝刚宝从后面追上来,抓住雯兰的胳膊,急切地解释道:“二师姐,你别生气,听师弟我跟你说!”

雯兰停下步子,挣脱郝刚宝的手,嘲讽地说:“你想跟我说什么?你现在是警长、衙内了,跟我一个唱大鼓的穷丫头有什么说的?”

郝刚宝辩白道:“二师姐,你别听他们瞎说,什么衙内,他们是溜须也溜不到正经地方。”

雯兰质问道:“你认县长当干爹了,有没有这回事?你说呀?”

郝刚宝望着雯兰的脸,知道这件事不可能永远瞒下去,就轻轻点了点头。

雯兰气愤地说:“我问你,那天我爹要认你当干儿子你没答应,这回认县长当干爹了,没想到你这么势力眼!”

郝刚宝委屈地说:“二师姐,你这样说可是冤枉死我了,我是没有认师父当干爹,我是有苦衷的呀。”

雯兰怒视着郝刚宝,大声说:“你有什么苦衷?说出来我听听,你说不出来就是蒙我!”

郝刚宝眼珠转了转,说:“二师姐,我是为了你!”

雯兰吃惊地说:“什么?为了我?你瞎说!”

郝刚宝认真地说:“二师姐,我真的是为了你。你想想,我从进你们家门儿那天起就喜欢上你了,我是你师弟,能娶你,要是认师父当了干爹,咱们就是兄妹了,我就不能娶你了,天底下有当哥的娶妹子做媳妇儿的吗?这些话我本来想在自己肚子里憋一辈子也不说,可今儿要不说你就误会我了。师父对我像亲儿子一样,这我心里知道,我也早把师父当成亲爹了!二师姐,我的心也是你的心哪!”

郝刚宝的哄劝起了作用,雯兰口气有所缓和,但仍冷冰冰地说:“那你为什么非要认县长当干爹,你不认他是能吃了你还是能杀了你?说到底还是你没骨气!”

郝刚宝笑着说:“二师姐,我是官场上的人了,得逢场作戏,你要为我着想啊。”

雯兰神情凝重地说:“师弟,我不想让你当官场上的人,也不愿意让你逢场作戏,你别以为穿上警服就什么都好了,我们家不稀罕这个,我们家稀罕的是好艺人!”

郝刚宝点点头,顺从地说:“二师姐,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我要让你过好日子。我现在有家了,将来还会有洋房。为了你,我受多少委屈都行!”

雯兰用命令的口吻对郝刚宝说:“你别口口声声为我这样为我那样的,咱们是师姐弟,我不想攀高枝!你心里要是真想我爹、想我们那个家,就别认县长当干爹了!”

郝刚宝解释说:“二师姐,这是天意,我……”

雯兰打断郝刚宝的话,无可奈何地说:“你攀权结贵是天意,我和我爹唱大鼓也是天意。我劝不了你,你自己的路自己走吧,别忘了你是我爹的徒弟就行。今儿我来找你是让你帮忙找梅红姑的,你找着她把她送到我们家里,就说我和爹都等着她呢。我走了。”

郝刚宝央求道:“二师姐,找人我肯定尽力,只是你应该吃了饭再走啊,我心里也能舒服一点儿。”

雯兰愁苦地说:“找不到梅红姑山珍海味我也吃不下,师弟,你快回去派人吧!”

雯兰说完,转身快步向前走去。

郝刚宝痴呆呆地望着雯兰的背影,直到那个窈窕的身影望不见了才回到警察局院内。那个多嘴的警察走过来,依然不识好歹地巴结说:“警长,您那个亲戚长得可真标致啊,整个一大美人儿!”

郝刚宝望着那个警察,笑起来,又出其不意地沉下脸,大声命令道:“你去打扫两个月茅房,少一天也不行!你这张臭嘴和茅房一个味儿!听见没有?”

警察尴尬而惊怕地说:“是……警长……”

郝刚宝走进警长办公室,使劲关上了门。

夜里,雯兰趴在炕桌上睡着了,齐兆鸣默然呆坐着。

过了好一会儿,雯兰慢慢睁开眼睛,轻声说:“爹,我梦见我梅红姑和丹麟了,他们都回来了。丹麟瘦了,衣服也破了,没人给他补……”她的声音里透着痛苦、凄凉。

齐兆鸣疼爱地望着雯兰。雯兰眼角涌出了泪花。

第二天是齐兆鸣到财主王贵家当车把式的日子,他心里虽然惦记着秦梅红,但生计使他不能不如约来到王贵家。

一个长工领着齐兆鸣走到一辆大车前,把一根系着红缨穗的鞭子交给齐兆鸣,说:“你就赶这辆大车了,不出车的时候就在这院里喂牲口、溜牲口。呆会儿二奶奶要去赶集,她叫你你就紧溜儿地答应。”

齐兆鸣点着头,接过马鞭,甩了几个鞭花。

长工佩服地说:“你真有两手儿,是个好把式,手腕子上有功夫!”

齐兆鸣苦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

长工走了,齐兆鸣抄起一把扫帚打扫起大车旁的牲口圈来。刚扫了几下,一个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赶车的呢?快送二奶奶我赶集去!人呢?”

齐兆鸣急忙答应着:“这儿呢,来了,就走!”

齐兆鸣放下扫帚,走出牲口圈,见一个穿戴簇新的女人站在了大车前。二人四目相对,顿时都怔愣住了。

那个女人是赵青玉。

赵青玉张大了嘴巴,像被木棒击打了一下一样,嗫嚅着:“是……是你?”

齐兆鸣心里也涌起了一股说不出来的复杂滋味,他痛苦地点点头,轻声说道:“对,是我……二奶奶,我送您去赶集……”

赵青玉尴尬地问:“闺女们……闺女们都好吧?”

齐兆鸣嗓音低沉地说:“俩孩子都想你,也恨你,她们想不到你狠心扔下家走了。”

赵青玉哽咽地说:“我不怨闺女恨我,也不怨你恨我,可这阵儿说什么都没用了。”

齐兆鸣望着赵青玉,真诚地说:“我不怨你,也不恨你,你过上舒心日子了,我挺高兴。你跟我受了那么多年苦,不容易。”

赵青玉恢复了常态,傲慢地说:“你是个好人,可好人有什么用?不顶吃不顶花的。今儿咱可把话说明白了,我是东家你是雇工,你伺候我别觉着委屈!”

齐兆鸣笑了笑,说:“我不委屈,只要挣钱,别说送二奶奶你这个大活人,就是送泔水桶也没啥!”

齐兆鸣从牲口圈里牵出一匹马,套好车,赵青玉爬上了车。

齐兆鸣赶着车出了大门,赵青玉在车上摇头晃脑地洋洋自得,齐兆鸣嘴角微微颤抖着。

马车在村外土路上行走着,齐兆鸣眼望前方赶着牲口,赵青玉脸朝后坐在车上。二人均默然不语。

齐兆鸣望着满目秋景,感慨万千,悲从中来,轻声唱了起来:“路迢迢水长长难见故乡,不知她一袖红衫在何方……”

赵青玉扭过身子,嘲讽对冲齐兆鸣说道:“我算是看明白了,不撞南墙不回头这句话就是说你呢。你看你,都混到这地步了还不忘唱、唱,你能唱出什么来?啊,把老婆唱跑了还觉着光彩呀?”

齐兆鸣仿佛充耳不闻,却使劲抽了马一鞭子。马车奔跑起来,赵青玉被巅得直咳嗽。

齐兆鸣放声大唱起来:“盼之盼早归故里,红罗帐里共剪红烛……”

赵青玉阴阳怪气地说:“我明白了,你心里高着兴哪,有人给你铺床叠被,给你钱花。那个比我年轻、好看的老板娘正等着我挪窝儿呢,你瞧她那个风骚劲儿,黑更半夜地往男人家跑,再熬不住也得绷着点儿啊……”

齐兆鸣头也不回,但生气地说:“实话告诉你,我还真就想娶她了,她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女人,我就是跟她过一天都不白活这一辈子!”

赵青玉嘟囔着:“瘸驴配破磨,哼,倒也正合适!”

齐兆鸣回过头,望着赵青玉,戏谑地说:“王二奶奶,您老人家嘴下积点儿德吧,不修今世还得修来世呢!你骂我我当听唱词儿,你骂她损你自己的寿!”

赵青玉撇着嘴,拉着长声说:“哟——心疼了?你还知道疼女人?能把你这块石头焐热她不是骚女人是什么?她那双眼睛,跟你说话的时候都汪着泪珠儿,这种女人你也上心?哼!”

齐兆鸣再次狠狠抽了马一鞭子,马狂奔起来,车轮碾到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上,车身剧烈一巅,赵青玉身子一歪,滚到了地上,摔晕过去。

齐兆鸣一惊,急忙刹住车,疾步跑到赵青玉跟前,抱起赵青玉,轻轻为她拂去散落在脸上的几绺头发,呼唤着:“她妈,她妈,你醒醒吧——”

赵青玉醒转过来,望着齐兆鸣,嗓音颤抖地说:“她……她爹……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恨不恨我?你别骗我……”

齐兆鸣笑了笑,说:“你还不知道我吗,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赵青玉眼里渐渐涌起了泪水,突然一把紧紧抓住了齐兆鸣的胳膊。

齐兆鸣使劲挣脱了赵青玉的手,站起了身,走回到大车旁。赵青玉手伸进衣兜里,摸出几张钞票,却又慢慢装了回去。

齐兆鸣把车赶了过来,说:“二奶奶,上车吧,送完你我再找别的活儿干,老王家的这车我是不赶了!”

赵青玉迟疑着不上车。

齐兆鸣平静地说:“您不上车我这趟工钱没法儿挣,请了。”

赵青玉望了望齐兆鸣,慢慢上了车。

齐兆鸣动作麻利地骗腿跨上车辕,赶着车向前走去。

旷野间回荡起了齐兆鸣浑厚而苍凉的唱腔:“不问天不问地只问自己,你的心不是不长在胸怀里……”

仅仅半天工夫,齐兆鸣就辞了王贵家车把式的活儿。从王贵家出来后,百无聊赖的齐兆鸣进了城。他想去雯瑛家,从雯瑛手里拿几个钱——家里油盐酱醋差不多都光了。

齐兆鸣步履沉重地慢慢走到雯瑛家院门前,却迟疑着没有进院子,隔着院门向院子里张望。他看见,雯瑛在院子里洗着衣服,脸上浮现着幸福、舒心的神态。

齐兆鸣欲推院门,又缩回了手,喃喃自语道:“我不能给雯瑛添乱了,她的日子刚好……”

齐兆鸣转身大步走开了,信步来到了万和茶楼前。楼在人去,齐兆鸣望着万和茶楼的牌匾,耳边响起秦梅红轻柔而果断的声音的声音:“我一定给你灌唱片!”

齐兆鸣眼里涌出了泪水,急忙擦掉。

此刻,万和茶楼里茶客稀少——自从易主以来,茶楼里的茶客压根儿就没多过。高万生在大堂里心烦意乱地踱着步,他明显憔悴了许多。

两个徒弟坐在凳子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徒弟甲伸着懒腰说:“咱这茶楼这些天了也没几个客人,真闲死了!”

徒弟乙也懒散地说:“有客人咱就招呼,没客人咱就呆着,你当师父指望着卖茶水活着呀?”

徒弟甲说:“那倒是。哎,我看把这儿改成排练场不错,比师父家院子里好多了。”

徒弟乙赞同地说:“敢情好了,就怕师父不……”

高万生接过话茬,生气地说:“胡说,茶楼就是茶楼,没我的话一个凳子都不许动,原来什么样儿还什么样儿!”

两个徒弟不解地相互对视一眼,不敢言声了。

高万生继续踱着步,剧烈咳嗽了几声之后,他走出了茶楼,一眼看见齐兆鸣站在万和茶楼前。

齐兆鸣和高万生四目相对,彼此无言,片刻之后,二人同时转身而去。

齐兆鸣行走着,耳边继续回响着秦梅红的声音:“我一定给你灌唱片……”

“梅红,你在哪儿?我不要唱片,你回来就行了!”想起秦梅红莫名其妙地失踪了,齐兆鸣心头一阵刺痛,身子不由自主地猛地哆嗦了几下,轻声说着。

突然,齐兆鸣愣住了,只见前面不远处,张瞎子在讨饭。

张瞎子跪在路边,手里捧着一个瓷碗,不停地晃动着。

齐兆鸣战栗着,想奔过去,这时,一辆轿车开过来,他急忙闪躲在了一旁。

齐兆鸣看见开车的是身着警服的郝刚宝,但郝刚宝没有看见齐兆鸣。

轿车驶过之后,齐兆鸣飞奔到到张瞎子身边,俯下身,一把夺过了张瞎子手中的瓷碗。

张瞎子自惭地说着:“兆鸣?大伯……给你丢人了,我实在是呆不下去了,我是白吃饭的老没用……”

齐兆鸣搀扶起张瞎子,嗓音哽咽地说:“大伯,您……您这是打我的脸哪!咱回家……回家……”

齐兆鸣背起张瞎子向城外走去。

回到家里,齐兆鸣把张瞎子背进厢房,轻轻放在炕上,坚决地说:“大伯,往后您不许出门儿了,就在家呆着,有我在就有您饭吃!”

张瞎子垂着头默然不语。

正房里,雯兰跪在地上,双手合什,真诚地祈祷着:“过往神灵,你们行行好,保佑丹麟平安吧,只要平安,我就是做牛做马都行。丹麟,我是你的人,我这一辈子为你活着,也为你死,别说十年,三十年我都等着你!”

齐兆鸣走进厨房,从锅里盛了一碗稀饭,探头往旁边米缸里看,见里面一粒米都没有了,忧虑地轻轻叹了口气,端着碗重新走进厢房,一抬头,大吃了一惊:张瞎子正摸索着往房梁上系一根布条,意欲自缢。

齐兆鸣急忙放下碗,冲上前,抱住张瞎子,气恼而责怪地说:“大伯,您太糊涂了,怎么能走这条路呢?简直都不如一个妇道!”

张瞎子痛心地说:“兆鸣,大伯心里也不想离开你、离开雯兰,可我实在不想拖累你们了。这几年,名里我是你的弦师,其实是你白养着我。我……我活着难受啊!”

齐兆鸣眼里含着热泪,说:“大伯,您的话一点儿都不在理上。咱家里是穷,可咱不比有钱人低气,咱能活一天就好好过一天,死都不怕还怕穷吗?您要是这样走了,我才没脸面见我师父呢!天下大乱之后必定有大安宁,仗总有打完的时候,我以前这样说过,今儿还这样说,我还要东山再起,把乐亭大鼓再唱到白洋县、北平城,您陪我一天我心里就稳当一天!大伯,您要是寻了短见,将来好日子就过不上了……”

张瞎子紧紧抓住齐兆鸣的手,嗓音剧烈颤抖着:“兆鸣,大伯岁数大过你,可见识没你深,真是白活了,白活了……我不死了,撇下你这个好侄子,阎王爷都得罚我进下三道!”

张瞎子老泪纵横。

这时,院门处传来一个陌生的老年男人的声音:“兆鸣兄弟在家吗?”

齐兆鸣擦干眼泪,从厢房里走出来,见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笑容满面地站在了院子里,门口停着一辆马车,车上拉有满满两袋米。

被不速之客惊动的雯兰也站到了正房门口,不解地望着来人。

齐兆鸣望见来人,惊喜地说道:“这不是何大哥吗?多少年没见,您去哪儿了,今儿怎么……”

来人走上前,拉住齐兆鸣的手,亲热地说:“兆鸣兄弟,真是说来话长啊,我本来在城里教书教得挺好,可战乱不止,生源日减,学校裁员,我就离开学校,到王贵王财东家做了管事的,说到底不过是混口饭吃!”

齐兆鸣笑着说:“您是有大学问的人,到哪儿都不愁有饭吃。不像我,唉,一言难尽哪!快到屋里坐吧!”

来人口气里充满着喜气,说:“不了,兆鸣兄弟,哪儿说话都一样,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给你们家送财来了!”

齐兆鸣不解地问:“送财?什么财,我听不明白您的话。”

来人笑着说:“兆鸣兄弟,我是给二侄女保媒来了!”

齐兆鸣怔住了,雯兰吃了一惊。

来人正色说道:“兆鸣兄弟,你们家吉星高照了,王财东有个小儿子,正学做买卖呢。王财东听说我二侄女长得好,就想和你结为秦晋之好,知道我和你是一个村儿的,就让我来牵红线。这不,我把王财东的聘礼都带来了,两袋白哗哗的大米,这在方圆百里可是一等一的贵礼呀。王财东说了,这还是小意思,等婚事定下来,你们家想要什么他就给什么。你说说,我是不是给你们家送财来了?”

听着来人的话,雯兰身子颤抖着靠在门框上,紧张地望着齐兆鸣。

齐兆鸣想了想,对来人说:“何大哥,这是王财东家二奶奶出的主意吧!”

来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人家王财东也是听说我二侄女人样子百里挑一才让我来过话儿,凭人家,登门儿保媒的拿鞭子赶都赶不断哪!”

齐兆鸣果断地说:“何大哥,您这月佬当不成了。”

来人皱起眉头,问:“怎么?”

齐兆鸣声调不高地说:“我二闺女已经定下人家了。”

来人不屑一顾地说:“定下人家怕什么?退了就行了嘛,王财东是什么身份,谁能比得过……”

齐兆鸣摆摆手,打断来人的话说:“何大哥,您此言差矣,终身大事哪能改来改去的,王家和我们家没有婚缘,我也高攀不上人家。您辛苦了!”

来人意外地劝说道:“兆鸣兄弟,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美事啊,你看看这两袋子大米,不是我小瞧你,你唱多少段乐亭大鼓都挣不来。再说你家这境况……二奶奶一是为闺女好,图闺女有个好人家,过了门儿娘俩有个伴儿,二来也是想帮帮你,你可得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