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妈妈打听得到扇儿喜花木,便时常寻人物色了新鲜花木来送上。花木在越国算不得值钱东西,即便是穷苦的人家院子里也种着些顶便宜的色梅之类,有钱人就买水仙,大冬天里拿煤气暖着哄开以显出富贵气息,也只是几钱银子的事。
再者扇儿还有个女儿家心性,不论贵贱不分好歹,只要是新奇有趣的便重金留下。吴府后院原本有一片荒凉的所在,几年前修葺一番后,原来的大娘子是个做家人,种了些菜蔬姜蒜,皆是她在料理。后来吴家越来越阔了,嫌寒碜就平了去。扇儿接过手后,就把那作为自家的小后花园一心一意栽培起来。
打听得这个门道,临安镇里几个转会钻营的闲汉和何妈妈商量好了,去山里捡便宜的时候遇到什么奇怪的野花野草,也拿盆儿装了来讨赏钱。其实山谷之花木,又何止千百种?又是个不费本钱的,一个瓦盆儿也才值得一文。那孟大奶奶出手便是几钱银子,遇着可心的,几两也是有的。如今这世道,银钱稀缺,有便宜不占是傻蛋!
“奶奶,你看这个花,可是少见的很!这个叫龙须兰,原先就算是京里人家,有钱还没处买去呢。镇上卖花木的张老汉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儿,给栽培了出来。”
扇儿看得满心喜欢,连连称赞:“我也觉得漂亮,不知怎么卖?”
“奶奶这话就不是了,这点东西,老身还是请得起的。”
“哪里要妈妈费钱,显得你我生分了。以后若还遇到稀奇的,也要麻烦妈妈给我送来,价钱都好说。”
何妈妈笑眯眯地,心里转了七八回,道:“这个么……那老儿脾气古怪,说是就这么一株,所以开价二两银钱呢。”
扇儿还不知就里,二娘是大官人家丫鬟出身,有什么不晓得的,笑嘻嘻着把帕子来擦嘴角:“何妈妈是个见识广的,像我这样眼界低的,不认识什么龙须凤尾,还只拿它当山里顶不值钱的酸根子!哟,妈妈你可别笑我小人家儿女,尽说蠢话哩。”
屋里除了扇儿之外都哄笑起来,何妈妈听了这话如坐针毡,面上变了颜色,笑道:“二娘这话可真是拿老身开心了!这东西,除了我,第二个人也认不得的。”
扇儿吩咐绿鸥拿了银子过来,又另外送了二钱银子给何妈妈:“别听她们胡说,这花我很喜欢,以后一定要再给我送来。”
何妈妈自然是满口应允。自打有了扇儿这个新东家,原先三娘那边就很少去了,请一回辞一回,把个三娘整个闲下来了。
扇儿留何妈妈吃饭儿,何妈妈惦记着还要给那几个货送花钱,便推辞了。临走时扇儿照例没让她空着,送了几十个艾窝窝和十块糖给她,少不得又是千恩万谢。
才走得到门口,恰巧碰到秀云在门首买了瓜子儿回来,见了她一把拉住埋怨道:“妈妈好狠心!连着多少时不见面,您赚了多少钱去?三娘还不知哩,她要是知道你攀上了大房里那位,恨不得咬你几口都是轻的!”
“大姐没的说,我哪里赚钱去?还是府上大奶奶要我买点东西,今天才上门来。你别拉我,看撒了瓜子儿。”
秀云不依:“今个儿你若是不同我走一趟,我就翻脸,真告诉三娘了。”
何妈妈无法,只得跟着秀云到了三娘住的院子里。三娘正无情无绪地弹琴,见了何妈妈来,眼睛一亮,笑嘻嘻上前迎着道:“什么风把妈妈吹到这里?我还当你忘记我了呢。”
“三娘,这多时不见,你怎的瘦了这些?卖盐的做雕銮匠——我是那咸人儿?还不是家里有些事不好,才丢了您老这边。”
“那些也就算了,我前些时拜托你的事,你忙得如何了?”
何妈妈微笑着,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慢悠悠道:“这事儿急不得,我总之在打听呢,一有了消息,立马告诉您成么?”
三娘也不说什么,叫宝珠拿了许多火烧给何妈妈带回家去吃,又叫秀云送她出去。秀云悄悄儿对何妈妈说:“您老好厉害一张嘴!”
“三娘是用惯了我,我还不知道她脾气?”
何妈妈走后,二娘和四娘都告诉扇儿这花不值。扇儿笑道:“你们两个,怎么不早说?”
“也罢,是她走运,下次大姐姐注意着些儿罢。”“平时我们这些人也离不了她,故而不好说得。”
扇儿又看了一回那花:“这花精神头儿不错,我看着喜欢。”
要是三娘在,肯定又要说扇儿拿吴家钱做耗了,但是二娘和四娘都很平静,只因扇儿从不克扣她们的月钱和平日使用,闲时还经常送衣服首饰,只拣好看的给她们。原先大娘子和另外两位当家,她们都是摸不着的,更是乐得跟着扇儿过。
第二天,扇儿拿小花锄在后面园子里移花的时候,小丫鬟来报,说是白月庵的王师傅来了。扇儿想起之前兴头上允诺的印经之事,忙来接待。
那王姑子长得圆头圆脑,一张利嘴直赛张骞,不让萧何,不知多少良家女子堕她手里。她见了扇儿后深深打个问讯,合掌道:“阿弥陀佛,前些时多谢奶奶送了米面迁张前去,算是救得庵里一急了。这里是一些贫尼自造的白糕,用的上好的糖粉起蒸而成,一点微物,给奶奶下茶。”
扇儿忙要丫鬟们接过,又布了一桌茶食请王姑子用,道:“上次去给我家夫君求平安,问师傅的那平安经书,打听得怎么样了?”
“那个么,共印下一千五百册,除去之前付下的定金五两银子,还欠匠造纸张等费用十八两三钱。”
扇儿点点头:“经钱过几天我一路给你带去吧,不瞒你说,我夫君此次一去,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还想到师傅那里亲自祷告一番呢。”
扇儿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简直要绽放出圣母般的光辉。实际上她一直暗自鄙视自己,什么为夫拜菩萨,她虽然经过聚宝盆一事不得不信有神灵,可那白白胖胖的菩萨真不在她信仰范围内!纯粹是憋得慌了出去透个风罢了。那尼姑庵的素菜好吃,尼姑也标致,风景不错,所以去散个心倒是不错的。一路上还能顺便买几只天福楼的烧鸭子,苏记铺子的奶油花糕……
王姑子自然不知道她心里这些弯弯,只当是吴家大奶奶果然如传闻的一般,心善仁慈,不由得脸上堆上笑来:“奶奶这等好心向善,将来必定是顺顺当当到头的。”以后不是有更多由头赚钱了嘛!
扇儿千防万防,怎知防不慎防。那五娘忍不过寂寞,竟与自己的小厮通奸,时日久了那小厮又是个轻浮的,渐渐显露出来,颇有些不好的风声传出去。
扇儿听得,立即差了家丁把那小厮儿捆了来,又叫所有姬妾在旁听着,她在堂中审问。那小厮儿带着点酒,本来只算在半个门外走跳的差事,许多宅内事体都不清楚,他见扇儿年轻,便大大咧咧,很有几分不恭。
“你镇日在外吃酒耍钱,灌了一嘴马尿后便胡说侮我们吴府门分。你是个什么东西?吴府的五娘也是你配提的?”
那小厮磕头道:“大娘错怪小的了,真无此事。”
“那你身边系着的那个小荷包,又是打哪儿来的?”五娘看了一眼后,银牙暗咬,脸色灰白:原先她几次叮嘱要他收好,这等不识高低的或误了她!
小厮顿时脸通红,半天挤出几句:“是……是捡来……的……。”
扇儿叫人狠狠掌他嘴,冷笑道:“你是长了几丈长的手?平日走不进花门子的人,怎么捡的到内院的物事?”
小厮吓得魂魄出窍,扇儿就罢了,要是这事捅到吴致远面前,自己少不了去大半条命。然而什么话都说不出,只得拼命磕头,那声音响彻云霄。
三娘笑了一声,道:“大姐姐好大仗势,这个小厮吃了这架势一吓,想说什么也给忘了,可怜呀。”
“你也差不多儿些。”扇儿道:“这贱奴不懂事忘了尊卑,你也随他么?我在问人,这里有你什么话?”
三娘险些要站起来,还是五娘死死按住她,才强忍了下去。
那小厮越想越怕,简直要昏过去,突然五娘身边的丫鬟冬雪扑通一下跪下来,道:“是奴婢该死!前些时俺娘说她的荷包有些走线,想拿金线补一补,我自逞本事揽下了这活儿,带在身上不知怎的丢了,原来被他捡到,奴婢该死!”
扇儿不做声,只看向三娘。
三娘挤出笑,道:“大姐姐可别又怪我,这个时候我不说话也不行。这事传出去怕是个好听的?一个走路都不全的小厮儿,五姐再糊涂,也不会看上他。既然是丫头的事,又何必为难主子呢?以后要这些人看清谁该尊重的,便也罢了。”
扇儿点点头:“既然三姐这样说,就这样罢。冬雪你从今后也不要去五娘房里,在灶下准备饮食,有一些不周到便打了你出去。至于你么,”扇儿盯着地上缓过气来的小厮:“你虽不曾做下丑事,但胡言乱语,留不得你。给我收拾了你的衣服滚出临安镇,不要再让爷和我再看到你。”
小厮得了命,和冬雪一起哭着磕头出去了。扇儿笑着对脸色雪白的五娘道:“今个儿你受惊了,我虽遣了你的丫鬟,也不会扣下你的。彩屏是我房里精细的,要她去服侍你吧,省的以后又掉了个荷包钗环的,就不好了。”
五娘眼眶微红谢了恩,三娘扶着她回房了。
一直不出声的二娘和四娘互相看看,满脸都是得色。四娘捧了一盏茶给扇儿道:“平时大家多小觑了大姐姐,今天看着实在……。”
扇儿知道她是在吹捧自己。其实她今天这番手段,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差,就那样。之所以撕破脸,无外乎是给吴致远一个面子,告诉那两个女人,我不是不能管,不想管罢了。闹得太过了,谁都不好看。我吃他吴致远一口水,便替他管一管家宅,以后哪天散了也互不相欠。
虽然她是如此想,但是二娘和三娘五娘却不这么想。今天她很明显放了那两人一马,是警告还是留了后手?这个小妮子平日和傻姑一般,原来也是假模假样的,实在阴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