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清早,扇儿便细细盘问吴致远那院中姐儿的事。得知她叫苏红姐后,扇儿想起梦中那疯僧的言语,惊出一身冷汗。吴致远瞧见她神色不对,以为她生气,便道:“不过是两个兄弟扯我去,你要是不快,我往后不去了。”
扇儿厉声道:“原先我就要你少和那起浑人胡缠,你不听我的苦口良言,倒把那俩贼囚的话当金玉圣旨,生生惹上败门星。以后你不要再去那个院里,其他的随你怎样!”
吴致远毫不在意,觉得扇儿话太重,道:“好,我还往董兰儿那去罢。”那董兰儿是吴致远之前打得热乎的姐儿,近些时因与苏红姐相好,把她忘得差不多了。
吴致远听了扇儿之言,把苏红姐冷落了,照例往董兰儿家去。董兰儿家正跳脚骂苏家,看旧主重归,好不得意,忙好酒好菜服侍,百般殷勤,只怕有些不向意使得他离了。那宗柏纳和布涛潜只当他是轻浮心性,反正自己银钱也到手,在哪家吃不是吃?照例笑嘻嘻来董家捧场。
苏红姐见他连着几日不来,原先疑惑是家中有事,后来听人说他往董兰儿家去了,顿时香腮染泪,肝肠寸断,在家茶饭不思。鸨儿原先也恨苏致远撇了自家生意,起初还安慰她几句:“那大爷不识货,你哪一点比不过董家的那个冬瓜墩子?整日浓妆艳抹的,站起来还没椅子高,何等肥痴。”
后来苏红姐竟然露出要死的模样,鸨儿这才慌了,百般调解道:“咱们人家,前门迎新,后门辞旧,何须留恋?有钱的主儿不止他一个,你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有老爷花大把银子在你身上。”
然而苏红姐动了痴心,怎样都劝转不开来。鸨儿心痛买她的那笔钱,就请何妈妈吃了桌酒席,求她来转圜。
何妈妈走进房中,一开始就捶胸顿足道:“好个聪明伶俐又漂亮的姐儿,竟然吃一个小孩儿暗算了,这是怎样说?”
苏红姐见话有蹊跷,虚弱问道:“妈妈此话怎讲?”
何妈妈微微笑道:“那吴府的事,别人不清楚,我却是清楚的。吴府如今把家的,是他家大娘子,上下都称奶奶的那位。那个奶奶虽然年纪小,手段却狠着呢!也不知吴家那位爹吃了她什么药,霸王般一个人,只是一味怕她。前些时你与吴爹走得近了,她便不快意,使了些手段,说你是丧门星,拆散了你们的姻缘。”
苏红姐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她何苦,我不过是一苦命人,也碍不着她什么。”
“谁说的?吴爹一颗心只在你身上,这份情谊几个人能有?自然是瞧见你们动了真情,才怕不过,预先离间了。”
苏红姐把何妈妈的话记在心上,咬牙切齿,下定决心要把吴致远夺回来。存了这个念头后,她硬撑着开始吃些粥儿,病渐渐好起来。
将养调息了一阵时日后,苏红姐着小厮请吴致远来。那吴致远也有几分眷恋,但是因怕着扇儿,不敢往那院子走动,几番都是不得去。苏红姐无奈,拔了头上一根裹金银簪子,求了何妈妈道:“累您老人家,好歹让我见他一见。”
何妈妈笑收了簪子,道:“都在我身上。”
两个人商量一番后,便各自满意回去了。第二日,何妈妈专门在董家门栏儿外候着,等了好半天,只见吴致远醉醺醺地骑马和几个帮闲的准备家去。那何妈妈眼尖,瞧见没有要紧的人,便一把窜上前去拉住吴致远的马缰绳儿,高声道:“大官人,你好忙着!”
吴致远见是与扇儿相熟的何妈妈,笑道:“你找我什么事?”
何妈妈道:“我一老姐妹托我卖一个丫头,那丫头年方二八,生得好个模样。我知你家大娘子房里少一个使唤的,你来看看罢。”
吴致远听得模样好,便兴冲冲下马到了何妈妈处。何妈妈住在东街上段儿,也是独门独院的一所小房子,种着花木,使着两个小丫头。
吴致远一进得门,却见一个荆钗布裙的清秀佳人立在那儿,模样倒是有几分眼熟。他睁着眼瞧了半日,才呀了一声道:“这不是苏姐儿么?”
苏红姐道下万福去:“爹久不来走动,奴心下不安,几次派人来请都空了,实在情不得已,托干娘行这个便宜,还请爹饶恕则个!”说罢插烛般磕下头去。
那吴致远见她这般模样早就身子软了半边,又见她言语可怜,泪凝于睫,还顾得了什么,一把上前抱起来道:“你这样是做什么?岂不是让我心痛?前些时不是我不去,着实是忙了。”
苏红姐破涕笑道:“即是如此,我也好想多了。不瞒爹说,我为你落下一身病在家里,连客人都接不得,每日吃俺娘那眉眼高低,好不难过哩!”
吴致远见了这小女儿情态,喜得不能自已,两人携着手往内房坐了。何妈妈早在房中放下小桌儿,摆上烧鸡,烤鸭,鱼肉等菜肴,还有些稀奇果品和两坛子酒,收拾好后反锁下门离去了。
苏红姐擎着酒杯,敬了吴致远三杯。吴致远本来就是有酒的人,三杯下肚后,就开始不安分起来。怎料那苏红姐站起身来,一字一句地对吴致远道:“奴不知怎么的得罪了大奶奶,白白背上一个丧门星名号,害的俺娘这些时生意也不好做。奴家里父母双全,亲戚俱在,真不知丧了哪一门了!但是已然堕入风尘,拿什么去比大奶奶?今儿得见爹一面,已是心满意足,来生还望生个清净门户,不拘做大做小,给爹当一回家里人,便是死也心甘了。”
说罢,泪珠儿纷纷落下,手里拿着一个匕首就往脖子上抹。吴致远吓得酒全醒了,三下两下夺了匕首,扔出窗子去,劝她道:“她不过是一时不忿哩,何必把那些话放在心里?”
“爹待我,我知道。只是我这身心都给了爹,平白见不到你,还要被人指着鼻子骂。这样难熬的日子,不过也罢。”
吴致远踌躇良久,咬咬牙道:“这样罢,你娘那边,我想办法赎了你,再花银子堵住她们的嘴,把你纳进门来。”
苏红姐愣愣道:“你这话当真?不是哄我的罢?”
吴致远道:“你是那小孩儿?只是一条,你改个名儿,我家那位好像很不喜欢你这个红字。”
苏红姐大喜道:“即是如此,改个名儿又值得什么呢。”说罢从衣袖里取出一双鞋面儿来递给吴致远道:“你瞧瞧我的针线好不好?待你说得了,我就去给她做鞋脚。我嫁给你,也不吃你几多米粮,守得家住,天天给你做可心物儿,这眼里心里,除了你便不再有第二个人。若是违誓,便是遭天打雷劈!”
吴致远捂住她的嘴,两人入得帐内,自是一番云情雨意……
天气闷热,扇儿在家消暑,红鸾指挥着送冰的婆子把冰块往屋里角落的缸里放,又叫两个小丫头持了蒲扇在旁边扇。
她歪在塌上,闲闲问着一个在家做了许多年的粗使婆子,吴致远之前做下的造孽事,听完后摇摇头叹了几口气。
那粗使婆子年纪也大了,过不久便归家去,临走前意外得了一注钱,高兴得不得了。
扇儿一向有个定家之法,即在每次收账后,除去成本,把那些成色好的银子拣出来换成金子,凑到五十两后便融成元宝,至今也攒下一百来个金元宝,紧紧收在箱儿里,放在自己内房中,等闲不让吴致远取用。
她另有个箱儿,里头放的却是银元宝,锁放在吴致远书房中,要他自取。
一日,她打开金元宝箱儿,取出十个金元宝,仅带上两个丫鬟坐着轿儿出了侧门,到了西街上一户人家门口。
那户人家听得吴家的人来,吓得什么也似,战战兢兢的。这屋子的主人原先是一对老夫妻,俩人男花女花皆无,只靠着一家铺子过活。因为不会盘弄,精神又差,便听信人谗言,把铺子给吴致远看管,许诺每年拿分红。
当然这铺子是一去不回头了,他们打听得吴致远名声,悔得肠子都青了,不敢声张,打落牙齿和血吞。俩老人没了银钱,一日困窘似一日,隔一段时间便拿出点东西去典当,每天喝一点杂面粥过日子,咸菜都吃不起,蘸着盐水罢了。
那婆子今天得了邻居两碗白米粥,才要唤老伴儿吃,听得吴府的人前来,吓得摔了粥,又害怕又心痛那粥,躲在屋子里呜呜哭。
扇儿看得都要落下泪来,把金元宝放在两位老人面前,道:“都是我不是,我家爷前年替两位老人家看铺子,却忙得忘记了。今日我对利滚利送过来,两位老人家不要怪罪。”
两个老人愣愣地看着金元宝,半天不敢相信。
当初那个铺子也不过价值一千多两罢了,这转眼就是六七倍多,两人云里雾里,好不容易知道那钱确实是自己的,又是哭又是笑。
扇儿让红鸾绿鸥把预先准备好的衣物糕饼都用几个脚夫抬了进来,又召进来一位老实勤恳的仆妇,道:“拖欠了这些年,实在心下过不去,这些肉果糕饼,还有衣服箱笼,权当是赔罪。二位诸事不便,这个妈妈向来勤恳肯干,便在此服侍了。日后若有不便,还请把吴府当个亲戚人家行走,咱们也走几个来往。”
那老婆子颤颤巍巍道:“咱们……以后可以吃白米粥了?”
扇儿道:“您要是想吃什么,就让这妈妈去做。没有的,尽管找我来要。”
两个人合掌念佛,再睁开眼时,扇儿已经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