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消雨散之后,扇儿趴在窗台上看院子里的葡萄架子,童子衿则从背后拥住她,在其耳畔低语道:“这个月十五是善宗的圣母的喜事,你不去看看?”
扇儿略略一颤,道:“我…没兴致。”
“不用顾虑我,想去看也没关系。”童子衿的声音像恶魔般轻柔劝诱着扇儿:“神仙和凡人结合的大礼甚是少见,数万年难得出现一次,错过这一回,往后后悔也来不及了。况且圣母成亲后便会和神君一起飞升上界,历劫完毕的无身神将永远居住在九重天,再也不会离开一步。”
“我不去。”扇儿道。
“为什么?”童子衿眸底一闪,不解问道。
“去观礼的人肯定很多吧,如今天气不算凉快,挺麻烦的。再说了,我身子不方便。”
童子衿愣了,他没能理解扇儿话中的意思,半晌没开口。扇儿笑着把手绢掷到院子里去打一只麻雀,漫不经心道:“我有了身孕,一个多月了。”
童子衿很久没有做声。扇儿有些奇怪,便回头去看,只见他满脸难以置信,渐渐那惊诧变成了狂喜,嘴角无法抑制地浮起笑容。
“你突然和我这样说,真是……。”他见扇儿直勾勾看着自己,慌乱地转过头。
扇儿惊呆了,她从来没有见过童子衿这样的表情,心中既是震撼又是感动,便伏在他怀里笑道:“瞧瞧你!”
如今的扇儿算是怀孕老手,压根没有丝毫羞怯和不安,即使肚子日渐大起来也照样去遛弯买菜,十分沉着冷静。倒是童子衿坐立不安,干脆连馆也辞了,专心在家看着扇儿,生怕她出什么岔子。
“真是不敢相信。”他轻抚着扇儿的肚子低声道:“难道我被原谅了?”
“说什么呢,你身子又没什么问题。”扇儿一边做针脚一边笑道:“怀个孕而已,至于这么大惊小怪的么。”
“不。”童子衿轻轻摇摇头:“婴儿的出生并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违反天道之物,是没有资格被延续的。”他眼中往日的阴沉一扫而空,变得神采奕奕:“也就是说,是真的打破那个桎梏了……。”
扇儿没听太懂,笑道:“那真好。”过了一会儿又道:“要像这样说,不孕不育的夫妇们都是触犯了天条不该在一起的了?”
童子衿点点扇儿的鼻尖,笑道:“有了孩子,两个人的缘分才算真正结下,来世也可继续结缘;若是没有孩子,便是镜花水月的情分,不多时就要散了的。”
扇儿哦了一声,喃喃道:“来世……啊。”
“来世你还愿意和我一道么?”童子衿问扇儿,那神态仿似小孩子。
“看情况。”扇儿正色道:“这个问题,你得等我死之前再问,谁知道以后你会不会宠妾灭妻见异思迁……。”
童子衿噗地笑了。
扇儿伸了个懒腰:“不早了,睡吧。”
她身子重了后自然不能再与他欢好,每夜都只是安安顿顿地在其臂弯中沉睡。相处了这么几年,扇儿算是明白了他的另一面:纤细,高傲,敏感又占有欲强。有时候半夜里她翻个身脱离他的怀抱,他都能立即醒来,换一种姿势轻轻拥着她,简直就不肯离了一刻。
也许是上一世的结局过于惨烈,给他造成了心理阴影。其实扇儿何尝又不是如此担忧,故而养成了晚上睡觉一动不动的好习惯,和他一起迎接每一天清晨的阳光。
眼看着临盆的日子将近,扇儿连走路都困难了,估摸着身体不对后便叫童子衿去请稳婆。童子衿前脚才走,她后脚就迫不及待地走到院子里透气——童子衿老是不准她擅自出门走动,真个是憋得身上长草了。
“卖——瓜子诶!空壳儿多给!”
扇儿气沉丹田大吼一句:“我要买瓜子!”
“好嘞!”
卖瓜子的是一对夫妇,穿得灰扑扑的,一看就是吃了不少苦的模样。扇儿从手帕中取钱时,那妇人老是拿眼睛看她,突然跪在她脚下大哭道:“哎呀,这不是大娘么?”
扇儿吓了一跳,忙抬她起来,辨认了半日,才跌脚道:“这不是薛二姐么?”
正是吴家鼎盛时期来帮衬的厨娘,烧的一手好菜,尤其善烤鸭子,在筵席上没少出风头。她原先私下和吴致远有些眉眼往来,故而得了不少银钱,后来淑贞公主的事一出,急着和二娘四娘等人一起走了,不想如今又碰见。
薛二姐痛哭流涕,把自己和男人的遭遇告诉了她。原来战乱时她和原来的丈夫逃难,途中男人被乱匪砍死了,没办法便入了暗/娼楼讨生活,落下一身的病,实在熬不得就偷偷跑出来,和这个鳏夫又凑了一伙,他卖瓜子她背竹篓儿。
“真个是老天不长眼啊!大娘你原先何等尊贵,后来还做了王妃是吧,我每当初不该势利眼,吴老爹有难时离了他,后来想上门找大娘接济个,又不好意思。如今大娘……?”
大约是受了太多折磨,原先心思机灵最会察言观色的薛二姐也变得呆笨了不少,说的话很不中听,卖瓜子的男人不断拿眼睛瞧她。
扇儿笑了:“没什么,好歹一口气在没死。你如今住在这里么?”
“什么‘住在’呢!赁了个破卷棚儿,时不时担心回去的时候要被狗咬……。”薛二姐滔滔不绝地说着,扇儿小腹忽的一疼,便不欲与其多说,把帕子里的钱全部递给了她,笑道:“我如今也不过是凑合着过日子罢了,这点钱你们先拿去用,好歹相识一场。”
薛二姐犹嫌不足,待还要说,多亏那男人看出扇儿身子不方便,忙领着她给扇儿鞠了个躬后快步走开了。
“有这样男人,你也不会吃太久的苦。”扇儿喃喃道。看着那个男人和薛二姐远离的背影,她整个人倚靠在门槛上,看着天空大片大片的火烧云。
几天后,扇儿顺利分娩,生下一对龙凤胎,把个童子衿欢喜得几乎要落泪。两个孩子都粉妆玉琢的,两人抱着这个又看那个,几乎爱到心坎里去。
“我觉着哥儿和姐儿都长得像我些……唉。”扇儿瞪大眼睛观看后,沮丧不已。
童子衿宠溺地摸摸她的秀发:“像你是好事,怎么叹气?”
“才不好呢,他们老爹漂亮多了。”
“胡闹,还是像你好。”童子衿在扇儿额头上落下几个吻。
扇儿把目光落在女儿身上,不动声色地使劲看了半天,总算暗中放下心来。
原先的粗使妇人不适合照看孩子,扇儿便请了个乳娘来帮手。那乳娘年轻新丧子,长得妖妖调调的,一双眼睛不好好看着孩子,偏往童子衿身上扫,可惜童子衿从没正眼瞧过她,就连扇儿也不怎么和她搭腔,偶尔说几句话,也只是问哥儿姐儿的事。
时日久了,乳娘便有些焦躁,言语举动颇露其意,被厨下的老妈子告到扇儿跟前去:“太太,这个淫/妇留不得。她昨儿还在唧唧哝哝咒太太你咧,说是什么独霸窝儿不得好死什么的。”
扇儿哑然失笑:“我霸什么窝儿了?”
“说太太霸着老爷。”
“笑话,他是我家男人,怎么叫霸着?”
“我当时睡着哩,不好起来问她得,她自己反倒说了:‘这样好看一个秀才老爷,怎么的也要再娶几个才是,那婆娘不过中中儿人才,凭什么,她也配!”
扇儿怅然若失,垂下头没说话。
老妈子道:“太太休要被这个****给盖住了,好不好,打她个半死再丢出去,也是该的。”
扇儿道:“辛苦你了,先下去罢。”
事后扇儿赏了老妈子几吊钱,又叫她把乳娘叫来。老妈子最爱看这等事,何须多说,立马脚不沾地地去了。
乳娘扭着腰进了扇儿房间,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见童子衿不在房内便有些失望:“找我什么事?”
“我和老爷商量好了要搬走,除了杜老妈其他人都不带,你把东西收拾收拾,明儿来领工钱就走罢。”
乳娘一愣,随即哭着道:“我是老爷和太太买了死契的,我不走,我跟着老爷和太太。”
“那契我会一并给你,走不走不是你说了算。”扇儿有些疲倦,食指在椅背上轻轻叩打着。
乳娘求情不成便撒泼,后见扇儿软硬不吃,坐在椅子上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看着她,便自己也觉出些羞耻来,恨恨离去了。
晚间童子衿较平时更为热烈,扇儿的指尖险些划破了他如玉般的肌肤:“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我不懂。”
“你早看出来那个乳娘对你有意思了,之所以装作不知道,就是想看我怎么反应,对么?”
“如果你这么想的话。”童子衿莞尔一笑,含住扇儿的耳垂喃喃道。熟知扇儿身体的他知道怎样制止她的发问,很快略抱怨的言语就被另一种声音代替。
为什么总是对我不放心呢?扇儿发觉童子衿变得越来越古怪,上次薛二姐来找自己被他发现后,就再也没出现过了。还有平时见面会打个招呼的街坊邻居们,也渐渐地不来主动找她,出门买菜等事全有佣人代劳,他似乎是在慢慢画着一个圆圈,想要把她困在其中。
变得和普通人差不多的她开始感觉到自己肌体的衰老,自从生了两个孩子后,她的皮肤变得有些暗淡,头发也没有和以前那样乌黑了,虽说她才二十七八岁,远远不至于出现鱼尾纹和白发,这种变化还是令她十分不安。
总有一天,自己会变成牙齿脱落干净的老妪吧?而那时,童子衿依然美貌夺目,永远年轻。
不止一次被这样噩梦惊醒的扇儿终于引起了童子衿的注意,在扇儿第二次半夜惊叫醒来时,他点亮了灯台,问扇儿:“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没有。”扇儿笑着擦擦额头的汗:“睡觉时胳膊压着心口了而已。”
童子衿担忧地看着扇儿,道:“明天带你去外头逛逛吧,就当散个心。”
“好呀,省的我每天和坐牢一样……。”扇儿意识到自己说漏嘴,忙翻面假装要睡觉,却被童子衿扳过来:“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你听错了。”
“你觉得我困住了你,是吗?”童子衿的表情很平静,然而扇儿却觉出了他竭力隐藏的那点悲伤,不由得心软下来,主动搂着童子衿的脖子道:“好了别生气啦,你知道我有多动症,只是希望活动范围稍微大一点不是嘛。再说了,我是自己不愿意离开你的,要不然这矮门矮户的,还能困得住我?”
撒谎。
扇儿心知肚明,依然拥有强大力量的童子衿是她不想逃脱也无法逃脱的,然而只要自我催眠一下,两个人受到的伤害就会变小,何乐而不为……
童子衿笑了,紧紧搂住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