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那碗海狗汤所累,我深受寒毒,是云胪冒着大风出海去求解药,他……他……”
她的目光中忽然闪过浓重的恨意,浑身颤抖的说道,“都是你,是你亲手害了你四弟的性命。”
裕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臂,将她冰凉的手合在掌心,不住宽慰道,“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王思面色一凛,须臾间收回了目光,仿佛全然没有听到安媛的话一般,只是盯着地面道,“王爷不是言而无信之人,今日是否给小人一条活路,全凭王爷断下。”
“你….你真是全无心肠之人,”安媛恨极,神情也有些癫狂,“云胪把你当至亲之人,你却害死了他,你就没有半点负罪?”
“你冷静些,”裕王与她离得更近了,凑在她耳边低声道,“今日我们负他一个人情,怎能言而无信?”安媛与他对视片刻,见他狭长漆黑的双眸中是不见底的坚定深沉,隐约透出淡淡的关切。她心知无望,失望的转过头去。
泠泠的寒风透入庙内,吹得人皮肤上泛起一阵惊栗。裕王的声音陡然透出冷凝,“你走吧,今日不取你性命,来日若再相见,我断不会饶你。”
“多谢王爷大恩,”王思忽然跪倒在地,深深地磕了几个头,闷声道,“王爷的活命之恩,小人当牛做马,也要报答。”语毕,他仓皇的起身,冒着大雨跑出了寺庙。
一时间寺庙里安静了下来,旋又沉入了一片宁静的黑暗。仿佛浸入了无边的深渊中,只是堕落,堕落到底的苍凉与黑暗,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人在黑暗之中,常常会有更深刻而敏锐的触觉,安媛在那一刻,却觉得一切感官都封闭住了,心里滞得透不过气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裕王摸出一个火折,轻轻点燃了佛像前的一盏纸糊的油灯,微弱的火光轻跳,他轻轻握住她的皓腕,“别哭,别哭……手怎么这么凉。”
安媛“嗯”了一声,却缩回手,有些不自然的朝着火光明灭处挪移。她还在病中,又身怀有孕,行动便不十分方便。此时有八个余月身孕的小腹突兀的隆起,更显出她病中支离憔悴的瘦来。她有些躲闪之意,从入宫到离开,她虽然早知他的心意,却始终拒绝疏离。便是永陵上的分别,她的内心依旧是骄傲而自尊的。想不到再相见时,他依旧还是芝兰玉树的清雅王爷,她却成了沉疴带孕的妇人,丑陋而疲惫。他看着眼里有些疼惜,忍不住揽臂过去将她搂在怀中,在她耳畔低低的声音,有如冬日里的一抹暖意,“这些日子你瘦的多了。”
庙外的凛冽寒风不知何时住了,一轮新月透入破旧的纸窗,外面早已是覆了一层薄薄的雪,煞是晶莹剔透,激得人心中浮起一片清冷的凉意。安媛觉得手臂有些发麻,心里亦是空荡的,起身便欲开言。
“你什么都不用说,听我说就是了,”他的手指忽然覆上了她薄薄的唇,轻声在她耳畔呢语,那声音中甚至带了点悲怆,却又黯然的要到心里,“无论我在你心里是什么,在我的心里却始终牵挂着你,这些年来从没有变过。你也许接受不了我,我却愿意照顾你。当初你离开时,我会放手,也会心痛难受,但我觉得你能过的幸福就好。可如今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心里怎么会好受。如今你腹中又有了孩子,就算是看在这个孩子的份上,我祈求…祈求你能接受我的这份照顾。”
一时间仿佛是被什么抽空了力气,安媛觉得自己苦苦支持了许久,可如今五脏六腑都是空荡荡的,充满了凉意。这些日子来所有的悲凉、委屈、绝望,瞬时都涌上了心头。身边一个个陪伴的人,早已都离她而去,就连那个死缠烂打仿佛永远都赶不走的付云胪,亦阴阳永隔、再难相见。她什么都没有了,除了肚子里这个不知来历的孩子,她什么也没有了……
一如四五年前那个昏迷的夜晚,她初醒来,堕入这个陌生的红尘。
在这个世间沉浮而挣扎,苦苦的想抓住身边的每一样事物,可她什么都抓不住,自始至终,她都是一个人,孤零零的一个人。
她失去了支撑的力量,垂下目来,伏在他膝上失声而泣,“云胪死了。是我害死了他,陪在身边的人,一个个都会离开……我是个不祥的人……你又何必管我,让我自生自灭去好了。”
“你不祥,我也不祥,”他轻轻抚着她柔顺的发丝,觉得昔日如黑瀑的长发如今也少了许多,宛然不足一握。他轻声道,“你知道么,从我出生父皇就厌弃我,小时候我拼命努力,读书要读的最好,骑射也要最好,处处都得到师父的夸奖,可父皇依然不会多看我一眼。后来我才知道,人们都说我出生那日有太白星曜日,于是父皇也认定我是个不祥的人,说我命硬会克亲人,但我的兄弟姐妹真的一个一个故去了,如今只剩下我与四弟两个。可四弟…四弟委实也不争气……父皇年纪大了,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只能把所有的事都交托给我,他是被迫倚重他最不喜欢的这个儿子。”他又叹了口气,只道,“你是我在世间最后一个亲人了,我会护得你周全的。”
安媛含着晶莹的泪珠,不敢置信的望着他。他只是低下了头,用温暖的手背抵住她冰凉的额头,轻声道,“走吧,我们回家吧。”
安媛回到王府才知道,先前的福华郡主早已去世,如今裕王又娶了一门闺秀陈氏为正妃,陈氏是通州贫户之女,出身寒卑,想来是因为裕王一直在妻道上坎坷,故而嘉靖才为他择了这么一门贫贱的亲事。这位陈氏的性子十分的谦和,终日就在佛堂中念佛,也从不生事。
而福华的惨死,最终只是不了了之,不知道翁嫣儿回宫后如何叙述,但从此嘉靖帝不再招幸她,虽然名位尊崇仍在,却和冷宫中的庶人无异。而福华的身故,对外只说是因病而亡,朝鲜王室纵然伤痛,却也只叹福华命薄,并没有节外生枝。
只是安媛听府中之人闲言才知道,那日福华遇害时还带着身孕,她着实是性命顽强,竟然在艰难中诞下一个早产的女儿方才咽气。如今这个女娃已有八个月大,尚且在襁褓之中还没有名字。陈氏自然是不闻不问的,而王府里的人因为忌讳福华郡主的横死,也都不太照料这个孩子。
安媛见到这个孩子身形如此的幼小,不足正常孩子两三个月大小,眼睛闭着也睁不开,瘦巴巴的实在可怜,她自己也在孕中,大起了怜悯之意。亲自求了裕王给这孩子赐个名字,好好安排一位乳母喂养。
她开口的事,裕王自然不会不允,只说让安媛择定名字便好。安媛见这女娃生的冰雪可爱,便说叫做小雪吧。
隔不了几日,玉簪被裕王府的侍卫找到,原来那日在客栈中遇险后,徐校尉闯进房中时,只有玉簪昏迷在地。徐校尉一直把玉簪送到裕王府中,这一路上千里同行,风餐露宿,徐校尉虽是个直爽的汉子,但对玉簪已是情根深种,到了裕王府后便婉转的向安媛吐露了心事。安媛当然乐得促成好事,但她知道玉簪对王大夫的情意,仍有些担忧的悄悄去问了玉簪意思,却见玉簪双眼一红,隔了半晌方才轻轻点了点头。安媛见她应允下来,又是欢喜又是伤感。徐校尉也是大喜过望,忙回辽东去准备筹办婚事,说好开春之后来接玉簪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