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皇后牵着小太子的手,本已走到了东暖阁门口,听到了里面的争执忽然沉下了脸。
“皇后娘娘,”一个小太监忽然急匆匆的跑了过来,“鸾瑚姑娘让奴才来回禀,皇后娘娘要查的那位张夫人李氏的身世已经查清了。”
小太监的声音又高又犀利,一声皇后娘娘已是惊动了东暖阁里的几个人面面相觑。陈皇后大急之下给了那小太监一巴掌,低声喝斥道,“死奴才,还不给本宫闭嘴!”
那小太监被打的有些发懵,再看陈皇后拽着小太子飞快的走了,这才如梦初醒的跟了过去,冗自不知自己错在哪里。东暖阁的棉帘微掀,高拱面如土色,“是…皇后娘娘?”徐阶沉沉的叹了口气,侧目去瞧桌旁枯立的张居正,忽然觉得自己这位多年的得意弟子的面上竟然也浮起了些沧桑之意。
“查清了些什么?”走到一处拐角处,陈皇后蓦然回过头立住,眸子里是冰冷的,她问的漫不经心,脑子里冗自想着刚才张居正在东暖阁里么,是否听到了自己要鸾瑚去查李氏底细的话。
小太监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皇后娘娘恕罪,皇后娘娘恕罪。奴才奉了鸾瑚姑娘的差使,专程去李氏的老家东安济县永乐店查过了,李氏的父亲李伟是当地的驿管监承,好赌败家,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儿子李高才十岁,女儿名叫凤花,就是如今这位张夫人了。”
陈皇后前面的没有听清,但最后一句却落入耳中,她不由怔住,不敢置信的问道,“你说什么?李氏的闺名就叫做凤花?”
“千真万确的是叫做凤花,”小太监又磕了几个头,吓得胆战心惊,“奴才怕问的不稳妥,还在村子的左邻右舍都问过了,他们原都不知道奴才说的张夫人是谁,甚至连张大人的来历都不甚清楚。但一提起时凤花就都知道了,都夸赞凤花姑娘十分的聪明懂事,小小年纪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但她的爹太不争气,九年前一次赌输了,一红眼就把凤花姑娘卖给了人牙子,也不知道卖到哪里去了。三年前凤花姑娘忽然跑了回来,只不过落下了点病症,问起这几年的事一概都不记得了。但都说这个凤花姑娘很好命,当年送她回来的那位公子,想不到隔了不久又来看她,这次居然娶了她回去,而且还有了好命做个官太太了。”
陈皇后的心里仿佛被泼了一瓢凉水,不由自主的攥紧了双手。
“母后,好痛。”小太子的手还被她攥着,疼得满脸涨红,他怯生生的看着陈皇后,眼泪却吓得不敢落下。
陈皇后的唇边划过一丝凌厉的笑容,映的大红的翟衣如血般刺目,“很好,你们都骗我。很好。”她霍然起身,大步往前迈去,小太子被她拽在手里,踉踉跄跄的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前行。
建极殿内,一室芳馥,一室绮丽。
空荡荡的大殿里只有他们俩相对环顾,他擒着她的手,五指柔胰都在掌中翻覆。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暧昧情愫,李氏陡然惊觉,便欲松开早已汗湿的手,却挣脱不过。
“陛下,”她低声唤,语声又急又促,“这如何使得。”
“你是朕的贵妃,”他轻描淡写的笑,久病瘦下的双颊突兀而嶙峋,唯有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透出一丝促狭的笑意,“有何使不得?”
“陛下,这是波斯国晋来的瑞脑香片,老奴替陛下换上吧。”秦福捧着一个漆金盒子,颤颤巍巍的走进殿来,他年近六旬,眼神也不好,全然没有看到大殿中紧张的气氛。
“滚出去。”隆庆望着李氏茫然而惊恐的神情,心底已经压了许多怒气。此时被秦福冲撞进来,他蓦然发了怒,一脚踢在了榻边的绡金香炉上。
秦福手一抖,一盒白莹如冰的香片几乎全部滑入了炉中。他磕头拼命谢着罪,然而一抬头却赫然看清了李氏的面容,他大惊之下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出了大殿。
李氏陡然打了个寒噤,决然想不到隆庆帝如此念念不忘的“安媛”,居然就是传说中在深宫中抱病不起的李贵妃,她此时已经无力去分辨这其中的曲折是非, 此时看到隆庆喜怒无常的发作秦福,她顿时觉得巨大的危险包裹了自己。
“爱妃很冷么?”他却瞬时回过颜色,依旧关切的问,一臂却揽住了她,语声几乎是在她耳边低低的,四下里唯有裙裾缓缓在地上摩擦的身影,混成一种奇异的甜蜜,在她耳边的发鬓浮起,暖暖的熏到心中。她深悔自己不该一时心软从屏风后出来,也再也顾及不了陈皇后的言辞吩咐,霍然跪在地上,俯身颤然道,“陛下怕是认错人了,臣妇并非陛下的贵妃娘娘。”
“你就是朕的贵妃。”隆庆帝慢条斯理的披衣坐起,一手仍然拉着她。指尖的摩挲传到她心里,她只觉得浑身都在颤抖战栗,微张着口说不出话来。隆庆帝似是很满意她这样惊恐张皇的表情,唇边携了笑意,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面颊上,手厮磨着她的手指,十指交相纠缠着,“第一次是嘉靖朝三十六年,韩太妃告诉朕你死了,朕那时觉得天都瞬时黑了,苍天真的对朕不公,已经夺取了朕的娘亲和一切,为什么又要将朕的安媛也夺走。三年后在朕的王府的后院柴房里,朕又遇到了你,那时你摇身成为了朕的府中侍女,竟然半点都认不出朕来。朕却已经很感激上苍了,至少又把你送回到朕的身边,哪怕你换了个名字。你既然说你不是她,那你告诉朕,你叫什么?”
“臣妇李氏…..名叫…名叫凤花。”她结结巴巴的说道,心中忽然浮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他的某种赫然闪着光芒,“凤花…呵呵…凤花,还敢说你不是她。你如何会有和她一样的名字?”
天边蓦然一道电光,穿透了碧蓝的天色,殿中豁然是一闪而过的明亮,那雷声却轰然远了。她惊得一抖,手指已是冰凉。
“还是怕打雷么?”他有些好笑的瞧着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幅熟悉的画面,许久以前的雨天,与眼前的女子共着一把伞在街市上行走,他心中蓦然柔软了几分,将她缓缓扶到膝上坐好,眼中滚动着密密的笑意,“还记得么,那年朕陪着你去正阳门外吃东西,好端端的留仙居你不愿意去,非要去那馄饨铺子上花了十个铜板买了两碗馄饨,结果朕没有带零碎的铜板,那顿饭倒还是你请的。”
李氏心中此刻千般恐惧,心道他认错了,认错了。可不知为何,她竟然脑子里模模糊糊有些印象,不由自主的把话接了下去,“那张老伯还说让你还请我呢。”话一出口,她便后悔,自己在胡乱接些什么。可隆庆望着她依旧是笑的,眸子里莫名闪起了些激动地光芒,将她在身前搂的更紧了些,唇便贴在了她的耳边,“是呵…你还记得的…..这些年失去了你,朕无数次的后悔过,若你能再回朕身边,朕一定会带你再去吃一次那摊上的馄饨….”
李氏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脑中一闪而过,如一团丝麻纠结缠绕的交错着,眼前人的面容似有些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可明明又是那么的模糊,还有他说的事,一桩一桩都似真的发生过,但再一凝神想,就好像空气中浮的影子,手一抓就散了。她只觉得头疼欲裂,强撑着头欲推开他,口中低声道,“臣妇….臣妇真的不是贵妃娘娘,陛下莫误认了臣妇….”
“你若不是她,又怎会知道与朕之间的事?”他不由分说的搂定了她,眼眸中升起淡淡的哀伤,语声中自有无法克制的颤抖,“朕好不容易再找到你,断然不会再把你放开。”
桌畔的香炉依旧袅袅的吐着白烟,瑞脑的奇异芳馥沁满了室中。沉沉的味道直迫到心口上,她的泪水轰然落下,记起了,记起了一些模糊地影子。他似也这样温柔的搂过自己,这般伤感而低沉的在耳边说过话语。
“陛下,她真的不是李妃妹妹,”门不知何时被推开,陈皇后一身火红的翟衣在傍晚暖日融金的暮色中,腻白如玉的面上仿佛覆了一层薄薄的金粉,“她知道与陛下的事,皆是因为臣妾告诉她的。”
“臣妾罪该万死,在此事上欺骗了陛下,”他们两人暧昧的举止落在她眼中全然无物,她只静静的立在门口缓缓道,“此女是张大人的夫人,出身自民间。蓝真人临死时告诉臣妾张夫人与故去的李妃极为相似之事,臣妾不忍心看到陛下在病痛之中苦苦思念李妃妹妹成疾,就拜托张夫人入宫立于屏风后,以解陛下的苦痛,又事先告诉了张夫人以前李妃的喜好和往事,以便陛下垂询时应对。今日乃除夕佳节,张夫人家中还有丈夫和女儿在等着她,请陛下放她回去。”
“她说的可是真的?”隔了半晌,隆庆跌坐在榻上,却回身望着李氏,细碎的暮光洒在他的面上,灼灼然的都是跃白的光影。
李氏觉得胸口有什么被堵住了,她垂下头,默默道,“是的,陛下。那些话都是皇后娘娘教给我的,请放臣妇回家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