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的时候,李成梁照例要问起如松白日的课业,如松哪有去书院上过学,含含糊糊的应答一番,眼见着父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赶紧扯了扯安媛的袖子。不同于往日安媛会出来解围,今日她明显有些心神不宁,怔了半晌方才发现桌上气氛不对,尴尬的笑道,“怎么了,是今天做的菜肴不合口味么?”
李成梁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如松大是解脱,笑着说道,“姑姑今日是怎么了,从校场回来神色就不对了……”
“校场?”李成梁看着儿子霎时变白的面容,双眉瞬时皱在一块,眼风却向安媛扫去,薄唇向上勾起,“你们去校场作甚么?”
“我看雪下的大了,就去书院接了如松,如松回来的时候想看大哥练兵,我就领着他去校场转了一圈而已。”
“哦……”他面色如常,隐约透出心中的轻松,给自己斟了杯西域的葡萄醇酿,就手慢慢品味,却不再说话。
“爹爹,我吃完了,”如松匆匆扒了几口菜饭,看着姑姑和父亲脸色都不太好,也不敢久待,机灵的说道,“我回房温书去了。”说着便一溜烟的跑回房里。
饭桌上顿时安静下来,
“张居正大人可是调去翰林院了?”
举着杯的手倏忽间一滞,沁香的酒味扑鼻而来,可弥漫在唇齿间的,竟然有丝苦味。过了半晌,他方才迟疑的开言:
“你怎么知道的?”
安媛轻笑一声,“今日在校场外遇到了军中送信的王承墨,他竟然从未送信去过叔大家中……”说着她话音一转,声气竟有些涩然“大哥,你实话告诉我,翁家的人如今也不在京中了吧。”
李成梁手里的筷箸蓦的坠地,发出清脆的声响。似一声磬鸣,铮然敲在心上。
“从京城到这里虽远,快马也不过半个月的时日。我想过很多种可能,信不能送到。却只是没想到,大哥竟然也会骗我……”她冷静的开口,竟然还有闲暇信手整了整发鬓,说不出的明艳动人,只是瞧向对方的眼神中有不易察觉的淡淡失神,“给我一个理由。”
有很多种理由,他闷闷的想,每一种都可以摆在台面上,可那并不真实。从第一次看到她写信,他就下意识的想过要替她藏起来,京中形势复杂,是出于保护她?还是一种本能的警惕?他自己也没深想过。
于是他并不回答,薄薄的唇抿成一线,额畔一丝垂发掩住了脸庞的锋利轮廓,略给这张疲惫的如同被冰封住的冷酷面容,添上了一抹柔和。他听到最后一句,嘴唇急速的抖动了一下,似想说些什么,可眼前女子明媚的眼神逼得他无法开口,他只得低下头去,保持着惯有的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姿态。
她的顽固的抬头看他,只要他给一个合理的解释,这半年来,她把这里当作家一般,融入了所有的真心去生活,却无法忍受家人的欺骗与背叛。然而心里的期待一点点冷下去,冻结成冰。笑容凝结到嘴边只是苦涩的难看,她给自己面前空空的杯子里斟上酒,看着桃红的色泽在莹洁的杯中慢慢晕开,心中忽地一片空荡。这里,真的还是个家么?
却见李成梁猛然站起身来,黑色的身影如山般挡住了油灯,房中的光线顷刻间暗了一暗。他疾步向书房行去,不多时便折返回来,手里多了一个素白绢布的包裹,只有尺来大小,他提在手中略顿了顿,呼吸也有些絮乱了,然而还是一言不发的递给了她。
安媛接过包裹,心里隐约明白里面是什么。然而还是有些不甘心,小心翼翼的拆了开,厚厚一摞都是信,足有数十封,全都漆好如初。她信手拈出一封,拆了开来,还是最早一封,自己初来这里时写给叔大的信,信里报着平安,还有一丝焦灼的问候,那样的心情竟像昨日般清晰。她就着桌边微黄的灯盏细细看着,饮着酒看信,有些微醺的意味。纸上字句早已了然于心,明明是满纸密密麻麻映入眼中,瞬间却又好像什么都看不清晰。
被黯淡灯光映着的姣好面容有些失色,一身素白锦裙微微摆动,在灯下静静散发着悲哀的气息,有些话就要脱口而出,他侧过头去,忽然有些惶恐的不敢去看那面色的苍白。他一直告诫自己,他厌恶这个女子,因为她有一张和沉迷权势、富有野心的母亲那么相似的美艳脸孔,也和认贼作父的妹妹生的那么相似。他从心里厌恶母亲,那女人什么都不爱,就只爱权势,却也最终死于权势,还连累了那么多的人,甚至连自己颠沛流离的少年时代又何尝不是拜她所赐。
这一切的厌恶,都在见到这个叫安媛的女子时被唤醒,他看到她第一眼就想躲开她,可命运却偏偏安排着他们一次又一次的相遇。他无数次的对自己说,收留这个女子,只是出于一个侠客的本能,可或许还有一个男人的怜悯?他早就明白,这张纯美无暇的脸上,是和母亲完全不一样的明朗干净,那清澈的眸子里,哪有过一丝的贪欲。
脑海中奇异的划过一副日常的景象,他忽然很盼望,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还是和平时无数个夜晚一样,吃过了晚饭,如松回房读书,她站起身来只是为了收拾碗筷,唇边挂着柔柔的笑容,能够使他心神宁静。
一杯饮完,她拆开最上面一封,那还是自己初次听闻翁家被开赦后,欢天喜地的写给嫣儿的信。她对着信看了多时,似水清眸竟有些朦胧,目光滑过最后一句时,心里倏忽有了刺痛。嫣儿,不知如今在哪里,那句问候的“安好”竟似一个讽刺般,灼痛了她的眼眸。她终于在心中打好了腹稿,把笺纸折起,一字一句的说道,“李将军,谢谢你替我保存这么久,我想是时候,我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