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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解罪

嬉闹的怪叫声由远而近,在客栈门口戛然而止,瞬间连狂风也停息了下来,仿佛方才的场景根本未发生。

众人面面相觑,惊慌还未从脸上撤下,突然一声惨叫拉开了血腥夜晚的序幕。

“啊——”一人抽搐着倒地,身上不见任何伤痕,身下的血却如泉水般涌出,瞬间染红了一片,所有人尖叫逃窜。

神明皱眉起身,那倒下的尸体旁慢慢显现出一个身影,它蹲在地上,只是专心地饮着死者身上流下的血液,温热的血滑过喉管的声音居然清晰好辨。

“魍魉……”好一群魍魉小鬼,居然如此大胆饮人鲜血!

他将七世推到身后,指尖才捻莲花状,突然角落中一道影子闪过,在他之前跃到那魍魉身边。

“却鬼延年,现身吾前,将临令至,斩鬼万千!”少年翻过八卦指,另一手从藏青布袋中掏出符纸一震,扬手打向正在饮血的魍魉。

殷红的液体自它破碎的身体里流出,魍魉猝不及防这一下,尖叫着逃窜却躲不过少年下一次攻击,他手中锦囊一晃,对面小鬼已被收服其中。

少年阴阳师啊……

神明有些赞赏地看着他收服魍魉,少年从容自若,将锦囊搁入布袋中,轻轻呼出一口气,正要转身——猛地耳边滑过一道犀利风声,模糊的影子行动快如闪电,扑跃向少年前方逃跑!

少年脸色微变,忙探手从袋中取出符纸,如夜风荡过般追出门去,他的注意力全然放在眼前那惊慌的魍魉身上,就在脚步踏出门槛一瞬间,身后另一道黑影势如破竹地劈来。他一惊,竟然下意识地忘记了躲避,或者……在那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根本是躲不开的,于是——少年的脸上没有仓皇,没有慌张,甚至比先前还要镇定,他闭了眼,等着小鬼恶心锋利的爪子扎进自己心口。

没有疼痛,没有冰冷,半晌没有任何感觉,他缓缓睁开眼,只有青衣男子站在自己面前。他没有看自己,而是低头看着地上方才残留的痕迹,“对待它们,永远不要失了防备之心。”

少年也低头,地上流光未黯,破碎的珠光依旧在闪耀——灭神箭。

“谢谢。”他回神道谢,眼眸突然定在跟前男子额头的落淡花纹上,“百叶莲……”他轻语,瞬间虔诚恭敬地后退一步看着神明,“百叶之人,为莲为神,天下谨此,神鬼同避……”

闻言,神明微眯了眼看他,半晌,他端起茶杯弯了身,长发滑过肩头直垂两侧,虽然莲花暗淡,但乌发轻垂依稀可辨封尘绝艳。他紧紧靠上少年耳旁,声音细小却肯定:“天下第一阴阳师……已经死了。”他顿了顿,唇角竟然沾了笑意,“死了。”又肯定地重复一次,才直起身子饮了茶。

少年一愣,直直看着神明的眼睛,仿佛要探寻些许不同的想法,随后他将目光移到神明身后的七世身上,没有说什么,他只是后退一步,恭敬地一鞠,便要跨出门去。

“你叫什么?”难得的,神明竟然有兴趣知道旁人的名字。

“音勺。”少年没有回头,身影消失在客栈外已经平静的夜色中。

“啊,真是个好嚣张的孩子呢。”七世不满意地嘟哝。

“他放过你了。”神明倒是好心情地继续饮茶。

“哎?”七世一愣,“他看出来了?”难道那孩子知道她是灵?

“你以为呢?”神明叹息一口气,“他将来必有大成。”这个少年阴阳师处变不惊,小鬼爪至身前,竟然不慌不忙如此平静面对死亡,这样的孩子……不可小觑,假以时日必定有所成就,“恐怕他是追着魍魉来这里的吧,看来有人对他的期望还挺高。”少年的阴阳师通常会做些所谓的简单的历练,而音勺的任务居然是抓魍魉,魍魉嗜血性厉,何况是三只……看来他的族亲们对他寄予厚望。

猛然袭至胸口的疼痛让神明有些踉跄地颤抖一步,他皱眉扶桌站稳,又来了……

他轻吐一口气,缓缓步上楼去。是该好好休息下了,想要关上的房门却被人按住,他抬眼却是七世关心的眼眸落在眼中。

“为什么要伤害自己呢?”她的话在安静的房间里起伏不定,顺手合上房门,她不依不饶地看神明略有闪躲的眼神。

见他没有答话的意思,她咬咬唇踏前一步,“灭神箭伤人伤己,你……”你已经不能控制它了……七世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出。最早见神明使用它时犀利绝艳,后来在那个亡灵之夜,他明显的踉跄她却没有在意,直到今晚……

他控制灭神的力量似乎在减弱,就好像,就好像额上那朵越来越淡的百叶莲般,直到某日消失不见。

“是不是因为百叶莲?”她心悸地问出,其实答案自己也不知道,那样漂亮神圣的百叶莲,究竟隐藏了多大的能力?

神明的眼眸黯然了珠光,他突然有些迷茫,抬手轻轻抚过额上逐渐消失的神圣莲花,语气淡然不确定:“它,很神圣?”好像问着一个奇怪的问题,连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却是嘲讽多过欢喜,“圣物即邪物。”那瞬,仿佛世界被冻结。七世瞪着眼不敢出声,神明竟将道家圣物贬为邪物——嚣张的亵渎。

“它是活的,它是个恶魔……神明,想放弃它……”他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自言自语,“这个身体……根本是个妖物!天见一十二年,祭天平乱湮没三座城池。天见二十年,北方玄城伤民三万。天见四十二年啊……四十二年……”他诉说着自己的罪孽,那些自己也原谅不了自己的罪孽,“神明杀了云泽……为什么要死呢?为什么是我呢?”他迷惑地看着自己的手,思维仿佛被定格在那天的祈圣殿——

玉莲灯,不夜天,鲜血淌了一地。他抱着云泽的尸体一个人坐到天明,额上的百叶莲殷红如鲜血,没有人打搅,没有人安慰,他们……他们用惊恐的眼神看着自己,却没有一个人指责他,没有一个人告诉他——神明,你罪孽深重。

为什么,连个赎罪的机会也不给他?

为什么,自己要将那样的心疼,那样的心爱藏在深不见底的渊里,告诉自己心死了,爱灭了,装作一切没有发生?

颤抖的手被握住,七世的手也是冰凉的,仿佛有什么在碰上指尖时却有了触动,神明迷惑地低头看她,“你可知百叶莲要什么来供养?血啊……它根本是个嗜血的恶魔……云泽,那样的牺牲……不值得,一点也不值得。”倘若不予人血供养百叶莲,则莲亡灵散,百叶之人再不可能永生不死——不但不能永生不死,连百叶的能力也会慢慢失去。

他轻轻掬起几缕泛白的长发,他会慢慢衰老,他的能力会渐渐消失,不再天下第一。

“我一点也不在乎……”他喃喃着,松开了手,没有自由的话,永生不死又如何?“为什么,云泽不理解神明呢?”

“云泽不理解,七世理解……”她接过他的话,将他好好揽进怀里,哪怕冰凉的身体给不了任何温暖,“神明为了云泽愿意留下来,神明为了云泽愿意做所有的事,神明当初没有后悔……”

“七世……理解吗?”他一瞬茫然。七世,七世,理解他吗?他问着困扰许久的问题,仿佛眼前的人不论说出什么答案他都可以当成真理一般牢牢捧在心里,“我做错了吗?”

“哎,有些事,不管错的对的,你认为值得了,就够了。如果当初没有后悔,那么——现在也请别后悔……”她话语轻柔。神明,从来都不想知道对不对,他……只是要一个放过自己的借口和理由去赎那些原本就不是自己所犯下的罪。

这个世上,很多事只要曾经觉得值得了……就够了,不是吗?

“云泽愿意为了神明死,她不会后悔的,神明为了天下做的事,也没有后悔……是不是?”

没有后悔啊,只要值得就够了吗?

神明心中一颤。

“七世……”他突然回手轻轻抱着这冰冷实体的灵,竟然第一次觉得这个世上还是有温暖和美好的,而这样的认识……却是七世给他的,“神明死过一次了……”

“哎?”她一愣,伸出手一边将他已经泛白的几缕长发束进发髻中,一边轻柔回答:“所以不能再死了,你若死了,我怎么办?”她委屈地小声嘀咕,“我可还得靠你活着呢……”

神明没有答话地轻颤却将七世揽得更紧。

温馨一笑,七世有些舒心。神明愿意将自己的罪孽说出口,愿意将埋藏在心底那些关于云泽的往事说出来,是不是意味着他解开了心结,真的放了自己自由?至少,至少他不需要再苛责自己了啊。

“云泽说,神明要好好活下去……”就因为这样的话,神明就算再难过也不能妄生心念。

“云泽说,神明一定可以幸福……”没有了云泽,神明怎么幸福?曾经祈圣殿里那些一颦一笑成全了他的幸福,哪怕微乎其微,可是……云泽走了,什么也没有留下……

“云泽,是个很残忍的人……”明明知道神明不会忤逆云泽的话,还要用鲜血证明着这样的承诺。

“是,神明现在不光要为了云泽活着,还得为了七世。”七世贪心调笑地道,搂搂神明的脖子。

明显感觉那身体一僵,神明叹息的话逸出了口:“七世,你是个比云泽还要残忍的女子……”

“哎?有吗?”她继续装傻地挂在神明身上,实在是难得他这么温柔对自己,不多挂会儿会对不起自己的啊,“啊,对了,”她突然咋呼着跳起,抬手又习惯地摸上神明额头那淡化了的莲纹,“这个消失了,真的不要紧吗?”只是好可惜呢。

这一次神明没有拍掉那只爪子,他摸摸自己的长发,轻声细语:“该发生的你都看到了,既然决定要放自己自由,那就该彻底放手……不是吗?”彻底的,连百叶之身也不需要,他——只想做神明,而不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大人。

“那么,忘了吧。”

“忘了……云泽吗?”

“忘了那些罪,记得云泽的好,把云泽放在心里,可以偷偷地想念。”就像她一样,将那个人的好全然放在心底,心里始终会为那些好留个位置。才说着,她不正经的话又跑了出来,“但是,不要让我知道哦。”不然她会吃醋。

他捉下她的手,再次将她揽进怀里,“和七世在一起,总有些恍然觉得云泽在身边……”不可否认的,七世在某些地方与云泽有着相似,至少,都能让自己安心下来。

“可是,我不是云泽,我是七世。”她的语音不大却万分肯定。

“哎?”

“在你眼中,有点坏心又很不正经的——七世。”她轻轻一笑。神明猛一愣,他好像有些错觉觉得这样的话……更像是种宣告,自己……好像掉进了七世某个编织好的陷阱里,只是,没有不甘……反而,还有点心甘情愿。

也许……自己疯了,陪着七世这样的胡闹……隐约里有些幸福。

云泽,神明如果觉得幸福,你也会很开心吧……

南疆之地,巫蛊支派繁杂错综。

进入西南几日,才得知此地教派分支也多,而在南疆最大的便是五信教。

“不过真的很奇怪,从来没听说有这样信奉的。”七世看着路边小摊,漫不经心地说。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神明没有很多好奇,只是看着前方。

“可是,有听说信奉死人的吗?”她不服气地瞪他一眼。

神明叹口气,瞅了瞅七世涨红的脸,在阳光下没了半月的弯影,真的生气了吗?他抬手轻轻抚过她的唇角,那里该有浅浅的酒窝,“笑着才好看。”话是不自觉溜出来的,连自己也被吓了一跳,转而发现七世错愕的脸居然更加红,他突然好心情地笑,直步朝前而去。

这个混蛋……七世咒骂一句,悻悻跟在他身后。

“听说是具不腐之尸呢,好像很有趣。”

“那不成僵尸了?”七世紧紧跟上。死而不腐,为僵也。这样的东西也值得当宝贝供奉起来?她还一直以为是稀世珍宝呢。

“不见得……”他轻喃,这里毫无尸气,也没有腐败之息,显然那尸体该是鲜活保存着的——就像他一直保存着云泽的身体一样,“是有什么重要的意义吧,才如此大费周折地保存着它。”

“啊,没准是假的!”七世接口,不以为然,“好多教派总爱装神弄鬼吓唬人,或许啊,根本没什么所谓不会腐烂的尸体,死都死了,还不入土为安啊。”她倒有些对五信教的做法不满了,“啊——”跟前的人突然停下了脚步,七世猛然撞上他的背后,不满地揉揉鼻子,“怎么不走了?”

“你不是想知道真假吗?”他难得悠闲的口气说着话。

“哎?”

“问他吧。”

谁?七世从神明身后探出脑袋,便看到身前那同样有些呆愣的人。

“音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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