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五信教
三千大山连绵,五信教派。
音勺依旧青衣布袋引了两人进客房。
“小子,你们五信教真的信奉死人?”七世还是忍不住地问,方才才知道音勺正是五信教德高望重长老的子孙,问他自是错不了。
音勺微微皱眉,显然并不喜欢这只灵随便的称呼他为小子,“不是信奉死人。”他耐心着解释。
“啊,我就说是假的啦。”她得意地瞟了眼满不在乎的神明。
“是赎罪。”音勺不快不慢地道,“它是个罪人。”有叹息逸出了口,为什么生前的错事还要迁怒到死亡的人身上,连亡者都不放过?音勺颇有些不同意那一代代传下来的说法。
“罪人?”
“嗯。”他将桌上的烛火点燃,恍惚地晃动在每个人脸上隐隐约约闪现,“听长老们说,她是我们五信教创教之人,可是犯了错,所以从那一代开始,它的身体被保存下来,用以赎罪。”
“好过分,是不是?”七世不满意地推了把没什么情绪波动的神明,“人都死了还不放过她,她究竟犯了什么错?”
“不知道……”音勺的声音忽低,衬着烛火在整个客房里竟显得压抑,“也许,她自己也没办法原谅自己,那是百年前的事了,谁也不清楚始末,长老们也从来不说……或者,她也已经后悔了。”
看着少年落寞的神情,有些不解有些迷惑,七世笑吟吟上前,“喂,她很重要吧,她是你们五信教很重要的人吧。”
音勺被这突如其来的靠近吓退一步,她问的是猪问题吗?
“当然。”她是五信教创教之人,是整个五信教最重要的人。
“那么,忘记那些过错,既然是很重要的人……就记得她的好吧。”记得那些好,就可以记得这个人的一切,不管他做了什么……只要记得他的好啊,这样——不是可以很开心地过每一天吗?“为什么人总要执着在自己和旁人那些做错了的事呢?为什么不好好地认真地记得他们的好呢?不然……多辛苦,多难过?”她的眼睛眨眨,笑得无比轻松。就像自己一样,懂得放手,懂得放弃,懂得去自己争取,懂得将别人的好深深藏在心底。
音勺猛一愣,抬眼时七世那张笑如弯月的脸便映进自己的眸子,“所以你很快乐?”
她点点头,“我一直在想,你们常说要如何让身边的人快乐,可是,我很自私,我只想自己快乐,因为……如果我不快乐,那么我身边的人也不会快乐。不管他们还在不在我身边,还记不记得我,不管他们曾经做了多少的错事……我只希望他们知道——我很快乐,我一直……都为了他们,快乐着。”
是……这样的吗?
好像恍惚间有盏星火为他点亮了路,眼前的女子会很讨巧地眯着眼睛,笑嘻嘻地说着一些自己的想法,音勺不是很理解,但是,这样的话——只有面前这简单的灵所能说出的。
“一切很简单,没有什么是非对错……谁也不需要后悔,谁也不需要赎罪……因为啊,是心甘情愿的呢。”七世眨眨眼,说得无比肯定。这个世界很简单,只是很多人自己将自己困住了,可是,她很自私,所以——她选择放手,放弃一切纠缠的东西,也坦然接受旁人的给予,也许她没心没肺,也许她不知好歹……可是,她——很快乐。
真的,很快乐。
“谢谢……”音勺语音细小,却多了分感激,不再如开始的生分。他继而笑,“若是长老们能明白,也许,大家会更加快乐的。”
“哼,”七世不屑轻哼,“我才不跟老家伙们争论呢,我只对喜欢的人说。”她偷笑地眨眼。这个嚣张的少年阴阳师,确实挺讨人喜欢的。其实,是有点心疼吧,那天晚上小鬼欲置于死地的攻击,居然点尘不惊地面对……他,已经失去这个年龄该有的最原始的表现了。
在音勺错愕的表情中,七世继续好心情地开口:“音勺,音勺,很女气啊,他们怎么给你取的名?”调侃挂满整张脸。
“是种鸟,”神明终于忍不住地开口说话,语气里分明夹了“你真的很笨”这样的意思,“音勺是传说中会驱走疾病,带来祥和的鸟。”他淡淡地看了眼七世,没打算平息她的火气,反而转向音勺,“你的长老们对你期望很高。”
闻言,音勺点头,“我会成为天下第一的阴阳师的。”语气里满是自信和骄傲。
“嗯……”神明颔首,不置可否,“如果到了那天,也许,我会很乐意见到的。”天下第一啊……他早就不计较了。
“最近小鬼不太平。”音勺从布袋中取出符纸,点亮七星灯,伸手将符纸往灯火上探过。“呼啦”一声,符纸燃尽,半点不伤。
“要小心。”他好意地提醒。
“不是魍魉,这里的气息很怪……”见状,神明步至窗边一把推开窗户,惹得七世惊讶地看他——他从方才起就心不在焉,是因为——察觉这异样?
凉风一瞬涌进,寒意逼人。
“不是普通的小鬼啊……”他喃喃,亦不是伏伤。有些亡灵的生冷气息却带着活物的感觉,这样的东西……
“嗯,夜半时分偶尔出动,却不知它要做什么。”那东西扰人得很,却一直只是徘徊附近。
“你们保存的尸体在哪?”冷不丁,神明问起。
“哎?”音勺一愣,“在神殿的大厅……”一瞬猛然回神,“难道它……”它的目标是死人?究竟——是什么东西?
“也许吧。”神明唇角勾起弧度,笑得淡然,这个东西的背后……伏伤,是你吗?
“小子!”原本平静的交流被怒吼打断,七世恶狠狠瞪了音勺一眼,“你打算饿死我们吗?”光顾着聊天,就不管肚子了?还有还有,这个该死的混蛋,居然和音勺聊得这么开心,不管……不管这里又遭了什么祸害,逢了什么灾难,她就是不乐意了。
“哎?”音勺被这吼唬得一愣,笑开了眉眼,“是,我去准备。”他匆忙退下。
就在音勺的青衣消失在门槛外,七世恨恨绞着的手被另外一只手握住,拉近身边,她有些恍惚。
“七世,谢谢。”神明微微垂了眼眸,平静的脸庞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只是小小地流露了温情。七世方才的话不仅说给音勺听的,也是说给他听的——不需要苛责,不需要后悔,那是……七世的生活方式,那样简单的快乐的生活方式。
“谢我什么?”她装傻地瞪他。
“……”她可真是个不正经的家伙,还有点坏心——如她自己所说。
见神明没有回答,她抬手直接抚上那只能隐约可见的百叶莲纹,“我们来做个约定吧。”
“什么?”
“等它消失了,你就要忘记那一切罪恶,一切不如意……好不好?”那些折磨自己和旁人的悔意,让它随着这圣洁的邪物一起消失吧。
神明一愣,却在一愣后将七世揽进怀里。她……其实可以不用对自己这么好。他垂眸,记得云泽的好,将云泽放进心底,从此开始新的生活。因为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不是云泽,她叫七世……神明,会以一个新的身份活下去吧。
“好,我答应你。”
——因为七世,所以,他有了第一个想要认认真真答应的承诺。
“小子。”
“……”装作没听到。
“小子?”
“……”继续没听到。
“小子!”
“我有名字!”忍无可忍了。
“可是,好别扭呀。”不是她的错啊。
“……”难道是他的错?
如此的对话每天要重复三次,音勺突然间觉得七世这只灵绝对具有整人的坏心潜质,他甚至怀疑前几天那些让自己豁然开朗的对话是否真的出自七世之口。
再看向她,她又是一副无辜装傻的样子,音勺叹口气,开始为神明能和她相处这么多天而感到非常好奇,换成自己的话,或许三天就发狂了吧,想到这里,他不禁眼角有些抽搐——他又听见那家伙的叫唤了。
“小子,再装死的话……”开始摩拳擦掌了。
“我真的不知道……”这次换音勺无辜地瞅她,时不时将眼神晃到还气定神闲坐着品茶的神明身上。拜托那个阴阳师管管自己的灵,不要再放纵她胡作非为恃强凌弱杀人放火……
“我很好奇哦,不用看他,他也很好奇。”七世眯着眼睛,一把捧住音勺的脑袋,让他的视线准确无误地落在自己装得很无害的脸上。
“咳。”神明轻咳一声,险些被茶水呛到。他根本对那个尸体一点兴趣都没有好不好,七世乱掰的功力有进步了。
“呃……”音勺赔着笑后退一步,想让自己的脸脱离魔爪,“那东西由长老们看管,我也没见过……”恐怕连长老们也不知道那尸体究竟生得如何吧。
“你们五信教不是有什么乱七八糟祭天大典么?”七世的眼珠转了转,滑头地靠近音勺。
“那不是乱七八糟的大典……祭天就在五日后,”他咽下口水,“可是,玉棺是不会打开的……”所以至今教内无人知晓他们的祖宗长了个什么样。
“啊,你们是怎么做人家后人的!”七世猛然大吼,松开音勺,“连自己教派信奉的什么鬼东西也不知道,也不嫌丢人!”她斜睨着音勺涨红的脸。
“那不是信奉……”他的话湮没在七世恶狠狠的眼神中。好吧,他认栽……七世说的不无道理,那个碧玉的棺木,氤氲着沉香的味道,在狭隘封闭的房间里,经历百年岁月不变——对任何人都是种致命的好奇与吸引,甚至盖过了棺木主人百年前的故事。
可是,在长老们的眼中,他——是个罪人,一个创造了五信教却也背叛了他的人。
“嗯,是很匪夷所思呢。”半途幽幽插入的话吸引了两人注意,神明依旧端着茶盏,眼神却已经看向窗外,思维也早已被屋外的动静牵制。
天色暗暝,风并不大,穿过草丛时会带了沙沙的声音,若是仔细听便会发觉有细小的断折声——杂草被踏断的声音。
“是它!”音勺猛然回神,跃到窗外,有些懊恼自己居然被那只灵干扰得没发现异状,那东西又出现了!
“喂,小子!”七世还未有所反应,身边一凉,另一道青衣身影也追出门去,“喂!”她咬咬唇,慌忙跟上,阴阳师是不是都很……混蛋?!
空旷的草地上氤氲着夜晚的湿气,不似夏夜有温暖的风流淌过,现在——寒意逼人,任何一小点动静都能使人神经紧绷。
三人静立在草地之上,细细感受周围动静。远处是五信教殿堂紧闭的大门,黑暗沉重,仿佛隔断了外界一切交流。冷风漾过身边,草丛中猛一道穿梭而过的身影于月色下恍惚出现。
“音勺,追。”神明一喝,带头追去。
音勺紧跟神明,七世亦不敢怠慢。逃窜的东西行动如电,草丛中声音不断,“拦下它!”神明低喝一声,音勺马上明了地绕侧路而过。
前方月下出现音勺藏青衣衫的影子,那东西一顿,猛然调转方向,一股腐臭扑鼻而来——属于死尸的腐败味道,一瞬间充斥附近。
“天道清明,地道安宁,混合乾坤,百神归命,万灵同灭。”见状,神明指尖滑过污浊空气,凭空拟符,符光乍现,青光流泻过云天。扬手,毫不留情——青光直劈向它,根本未来得及发出声音——光灭骨断,它被生生劈成两段——连血也没溅开一尺,缓缓地在尸体下流成一摊。
“噬尸兽……”音勺大惊。噬尸兽,形如小狗,善四足匍匐逃窜,以寻找吞噬尸体为生——果然,是冲着他们五信教那尊百年不腐的尸体吗?
“噬尸兽喜群居,绝不止一只。”七世瞪着那滩血水,浓重的尸臭覆盖在表面,尸体身上泛着暗红的小泡,还有些散乱成丝状的腐烂之物浸泡在血水中。
“玉棺!”神明低喝一声,他们追出这么远,大堂内的玉棺恐怕不妙,音勺脸色也瞬间一变。
声未落人已行动,两道身影慌忙赶去大殿门口处。七世一瞪,这两个家伙也太默契了,自己反而像帮不上忙地瞎折腾啊!
“等我……”话音还没消失,前方早没了人影,可恶!她咬牙继续做那两个家伙的尾巴。
夜色浓重,方才空旷的草地上弥漫了烟气,夹杂着噬尸兽吞吐的腐败。看不清大殿的门是否被开启,神明站在音勺身侧,微微仰头闭目,聆听细小的变化。
猛一道呼啸之风迎面而来,身前的气息冷不丁被分开,“躲!”神明一把推开音勺,自己顺势朝边上一让——“呼——”巨大的墨绿色物体从两人中间滑过,冷风扬起神明青色衣衫以及身后黑发飘散。
“玉棺!”音勺起身要追,那物体正是五信教百年玉棺。
“想托着玉棺走?”神明不屑一笑,那群噬尸兽真是好有“本事”。起手捻了莲指,明光初现,咒符还未出口,却见前方墨绿的棺材突然被某种细小物体击中。
“叮。”打在上等玉质上的声音好听清泠,随着那一声,棺材重重落在地上却丝毫未损,与此同时棺材下瞬间现行八只噬尸兽,如见天谴般亡命而逃。
“天道清明,地道安宁,人道虚清,混合乾坤。”依旧青光无情,但是声音却清晰温润,还有些许笑意的叹息。
神明一愣,不知是为了什么皱眉,指尖的青光在半晌微愣后扬手打出,瞬间——在这空旷草地之上,青光漫天流泻,两抹青衣身影配合无间,如上天恩赐最完美的默契,完成一场降兽行动。
七世与音勺站在后方,脸上掩饰不了震惊。那突然出现的人,一样的青衣,一样的长发飞扬,一样的容貌……不过,比起神明那些绝艳妖娆,倒是多了分温柔慵懒,连声音也比神明温情得多。
“哥哥。”他笑嘻嘻,手势引了青光灭于指尖,站在神明身边,话语清晰好听。
哥哥……后面那两人眼角抽搐了下,从来没听说神明有个弟弟,居然也是个出类拔萃的阴阳师……
神明垂了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