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暗夜里的星星沙
2010年4月16日的晚上,距离裴煜祺入狱正好八个月,一架飞掠欧洲夜空的客机刚刚从美国加州Mineta San Jose国际机场起飞,目的地是中国的S城,4月17日早晨将在S城国际机场降落。
飞机沿着灯光照亮的跑道缓缓起飞后,很快上升到几万英尺的高度,机体渐渐恢复了水平,空中小姐们推着饮料车出来,把连唇角上弯的弧度都恰到好处的微笑投掷给乘客。
云梓潼坐在头等舱紧靠着窗户的08A席上,从身穿制服、金发碧眼的空中小姐手里接过一杯柠檬茶,裴煜祺则坐在她旁边靠过道的位子上,双手抱胸,头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
在他们后面,坐着两个西装笔挺、戴着墨镜、神情严肃的彪形大汉,其中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家伙从上飞机开始就挺直脊背,全神贯注地盯着裴煜祺的后脑勺,好像他随时会打开飞机的舷窗,跳窗逃跑似的。
这次奉命把刚出狱的裴煜祺“押解”回国的人,本来应该是裴煜文,但他要去上海参加经贸洽谈会,实在来不了,云梓潼只好勉为其难地走一趟,但她没有想到,裴夫人居然还安排了两个意大利黑手党般的保镖同行。
裴煜祺在监狱门口看到他们的时候,并没有流露出丝毫惊讶,只是轻蔑地笑笑。
云梓潼颇为不解裴夫人的过度紧张,难道裴煜祺还会逃跑不成?他已经被加利福尼亚大学除名,不可能再继续学业,除了灰头土脸地回国,又能怎么样呢?
整个行程,裴煜祺都像个木偶人似的,大概知道反抗也没有用,索性默默地顺从。
跟他去加利福尼亚大学办理退学手续的时候,云梓潼遇到了意外,那个常常在国际期刊上发表学术论文、得意门生桃李满天下,满头白发、背部佝偻的洋人老太太,很是伤感地对她说:“Mr.Pei是很有天赋的学生,热忱,有激情,富于想象力和创造性,就这样中断学业实在太可惜了。”
拿到裴煜祺的成绩单,云梓潼更是大吃一惊,早就听说裴煜祺常常旷课,但没有想到他各项成绩居然都是全优,计算机专业导师给他的评语更是“Rare imagination and creativity”——不可多得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两个导师对裴煜祺不约而同用了同样的形容词。
或许,裴煜祺也有令人惊叹的才华?
睨了眼身旁似乎已经熟睡的男孩子,云梓潼撇撇嘴,才华?就算是上帝给了他那种东西,他不愿意善用,也是资本囤积,纯属浪费。
不过,他长得实在很漂亮,紧闭着眼眸的样子,更是引人遐思。张扬的黄褐色头发有一缕极不安分地垂在光洁的额头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射出浅浅的阴影,让云梓潼忍不住想起那眼帘张开时,就会露出天空般澄澈的眼瞳,高挺的鼻梁、秀气的五官……罂粟般妖娆的美,令人屏息。
路过的空中小姐视线基本都会在他脸上多停留几秒钟,然后微微红了脸,有两个还给他留下“如果您需要,请随时招呼我”的字条,才缓缓离开。
云梓潼不禁感叹,怪不得古人说红颜祸水,蓝颜有时候也能成为祸水啊。
在头等舱的乘客中,裴煜祺无疑是最引人注目的,不仅仅是因为他抢眼的外貌,还有他特立独行的衣着,他依然穿着云梓潼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身泛白的夹克上衣、缀满金属链子的褴褛牛仔裤,看上去像个流浪街头的嬉皮士,和这豪华的、象征身价地位的头等舱完全格格不入。
从系上安全带开始,裴煜祺就戴上座位旁配备的耳机,依次试了试扶手上的几个选择键,然后不知道选择了什么音乐,就闭眼开始聆听,周遭的一切都被他刻意地屏蔽在外。
蓦地发现自己竟然在看着他的脸发呆,云梓潼赧然地匆忙收回视线,摊开面前的报纸,还没等看,飞机晃动了几下,她就把报纸收了起来,轻轻揉了揉眼眶,把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置身在黑暗中,其他感官就分外灵敏起来。
近在咫尺的美少年存在感非常强,隐约的、淡淡的、类似于水仙花的香气从他身上流散过来,飘入鼻端,说不出的惬意舒坦。
连身上的味道都散发着诱惑——这样的男孩子,对女人来说,无疑具有着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刚才在Mineta San Jose国际机场,云梓潼再次见到了那个在法庭内见过的日本女学生,她大概是刚刚得到消息,匆匆忙忙跑进候机大厅,抱着裴煜祺在关卡处哭得一塌糊涂,脸上的妆都花了,用腔调怪怪的汉语不停地说着“等放假了,我就去找你”之类的话。
裴煜祺呢?他的反应就让人觉得很……不知好歹,他黑着脸,竭力推拒着八爪章鱼般攀附在身上的女人,用日语叽里咕噜说着什么,看女学生哀怨、楚楚可怜的表情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自作多情,这个女学生显然在自作多情。云梓潼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飞蛾扑火这个词,爱上这样的男孩子,就像是不知死活的飞蛾勇敢无畏地扑向烈焰吧?结局一定会很凄惨。
“可以打开窗户吗?”身边猝然响起声音。
“嗯?”云梓潼讶然转头,问话的是旁边一直空气般存在的裴煜祺。
“现在是晚上,什么都看不见啊。”云梓潼纳闷地说。
“有的东西,恰恰是晚上才看得特别清楚。”裴煜祺的眼瞳发亮,闪烁着难以掩饰的兴奋光芒,似乎在自言自语,“不知道今天的能见度怎么样。”
一时间云梓潼感到莫名其妙,一整天都沉默不语,坐在飞机上的一个多小时里也闭着眼睛始终一言不发,好像当身边的人都是空气一样,突然睁开眼就要求自己打开机舱内窗,不知道他脑子里盘算着什么稀奇古怪的念头!
她不情愿地抓住窗户的挡板,“哗”的一下推到了最上边。
舷窗透出毛巾大小的一块暗夜,飞机此时飞行在距离地面几万英尺的上空,窗外的温度至少也有零下四五十度。
外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这个人到底想看什么呀。
裴煜祺把头略微偏向窗户的方向,前后左右地调整着角度,不知道在寻找什么,有几下动作幅度太大,几乎碰触到了云梓潼的胸部。
搞什么飞机!云梓潼黑着脸,正想责问他,从他嘴里先蹦出一句:“ 哇!真的能看到啊!”
云梓潼愣怔间,他已经兴奋地抬手指着舷窗的一角,“在那里——Aries。”
Aries?我倒是听说过Plasant Goat and Big Big Wolf(喜羊羊与灰太狼),冷不丁地说黑糊糊的夜空里有Aries!
他靠得太近,鼻息喷到了云梓潼脸上,云梓潼蓦地红了脸,凶狠狠瞪着他,眼神凌厉,跟她身上严谨的套装很合拍,带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
看到她带着警告意味的眼神,裴煜祺耸了耸肩,但并没有把倾斜到云梓潼前方的身子缩回来,而是说:“看一眼吧,用肉眼能这样清楚地看到Aries的机会可是不多,要在这样的高度、非常好的天气,能见度很好才可以。”
云梓潼皱着眉头瞥了瞥,首先映入视线的是他的手,即使不是第一次看到,她还是不由得微微有点发怔,那简直是雕塑家最完美的艺术品,白皙、细腻,手指修长柔软,让人联想到钢琴的键盘和春天柔软的柳枝,刹那间,她突然产生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很不好意思的想法。
如果有珠宝商找他做广告,戒指的销量一定会很好,在这样漂亮的手上戴上戒指的女人,心情也一定会很好。
怎么突然联想到婚礼上的场景了?云梓潼意识到自己有点莫名其妙,略有些慌张,匆忙藏起自己的情绪,朝着他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是星星。
云梓潼把自己的视线和他指尖之间的角度调整了好几次才看到那几颗非常清晰、明净地闪烁在浩淼夜空的星星。
“那就是Aries?”
“是啊,”裴煜祺愉快地笑了,“那就是Aries——白羊座,是黄道十二星座之一,位于双鱼座和金牛座之间。”
云梓潼觉得他真的很奇怪,明明一副痞子模样,看到星星,居然像个小孩子一样,兴奋得双眼发光。星星有什么可看的?对云梓潼来说,那些只不过是跟世间生活毫无关系、缀在遥远太空的石头。
“哦。”她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裴煜祺却显得有些激动,语气都愉快起来:“到了现在的高度,就能看得比地面上的高倍望远镜还清楚,看到了吗?仙女座以南的α、β、γ星和仙女座β、γ两星形成一个等腰三角形。座内有高于4等的星5颗。白羊座虽然不引人注目,但在古希腊它也是很有名的,因为古代的春分点就位于白羊座,现在由于岁差的关系,春分点已经移到了双鱼座。”
“……”云梓潼觉得他越来越难于理解,可以坐在那里一个多小时一言不发,现在提到星星却侃侃而谈。
真是荒唐!
把眼睛贴近窗户,云梓潼的确看到了个等腰三角形,但那又怎么样?反正是遥不可及的星辰,跟人类世界有着无法跨越的距离。它们是待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动不动还是在天空恣意地翱翔,和人类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不落到地球上,砸几个大窟窿就好。
云梓潼倏然想起了小时候,那个坐在树干上斥责她踩到星星的小男孩,尽管表现得漫不经心,她的确对这个男孩子产生了某种程度的好奇心,他就像一个矛盾的综合体,打架、闹事、旷课、犯罪……优异的学习成绩,导师的赞赏、同学的仰慕,女孩子的眷恋……好像上帝疏忽间制造错了的瑕疵品,把完全不搭的东西都搅碎了,塑在一起。
在云梓潼看来,喜欢星星的人,应该是充满浪漫幻想、内心无比纯真的人。
裴煜祺显然不是那样的人,但他又是怎样的人呢?
“你很喜欢天文吗?”她忍不住问。
裴煜祺摇了摇头,“我只是喜欢看星星。”
对他的话,云梓潼完全不能理解,只是喜欢看星星?喜欢那些已经悬挂了亿万年、亿万年以后依然会嵌在那里的石头?每一个认识裴煜祺,甚至稍微听到关于他传闻的人,见到现在的他,都会觉得很意外。
他凑在自己前面盯着星星,云梓潼不由得近距离打量他的脸,她发现,他笑起来的时候,左边嘴角微微上扬,有点坏坏的味道,可是笑意是自然的从他的心底里流淌出来的,云梓潼看得出来,那些星星的确让他很愉快,他凝视着舷窗的眼神清澈明亮,似乎星星映在了眼中,绽放出散碎的流光。
尽管云梓潼对他的很多行为还是无法释怀,但心里模模糊糊地改变了一点想法,喜欢星星的人,不会是一个特别恶劣的人吧?
看他费劲地支撑着身子,脸颊几乎贴在窗子上,试图探索无限高远的苍穹,云梓潼索性把自己的位置换给了他。
换过座位以后,裴煜祺干脆不再理睬云梓潼,又表现得好像游离在另一个世界中的状态,把鼻子紧贴在黑咕隆咚的窗户上,整整半个多小时,一直呆呆地看着窗外,眼睛一眨也不眨,只是偶尔转动一下头颅。
飞机内放映着令男人们热血沸腾、心潮澎湃的好莱坞战争片,他的目光却没有一秒钟投到屏幕上。
那些石子,究竟有什么吸引他的?云梓潼在心里嘀咕着。
一直到空中小姐推着装满晚餐的车子过来,裴煜祺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视线,神情郁郁地,心不在焉地叉着西兰花,塞进嘴里如同嚼蜡般下意识地咀嚼,突然抬起头说:“你知道白羊座的神话吗?”
神话?裴煜祺是会留意神话的人吗?云梓潼诧异地摇头。
裴煜祺眼神黯淡下来,轻声说:“在古希腊神话里,白羊座指的是一只有神奇能力的羊,它帮助一对苦难的兄妹脱离险境。可怜的富利科索斯和克拉兄妹,是后母依诺的眼中钉,她不但经常虐待这对兄妹,而且计划要杀死他们。这对兄妹的亲生母亲涅菲丽知道以后,着急地祈求宙斯解救兄妹俩。因为涅菲丽的虔诚祈求,于是宙斯将一头全身金毛、肋下长着双翅的羊送给这对兄妹,好让兄妹骑着羊飞上天空,脱离依诺的控制。可惜,当他们飞到中途,妹妹克拉却不慎落入海里溺死了。于是这头羊一边安慰伤心欲绝的哥哥,一面坚强地朝目的地继续前进。”
很无聊的……神话,云梓潼气定神闲地听着,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他的眼中,好像有水波闪烁。
在她还没有看清楚的时候,裴煜祺已经像被什么东西追赶似的匆匆放下刀叉,重新转向漆黑的夜空,凝视着那些若隐若现的星星,很快,他把脸又贴到了窗户上。
是错觉吧?他眼中刚才浮现的,绝不可能是泪光。
云梓潼瞥了一眼,他面前的食物,几乎都没有动过。
空中小姐把晚餐的餐具收走后,云梓潼把椅子稍微往后放了放,戴上眼罩准备睡一觉。眼睛遮上后,周围的一切事物好像全部消失了,却还是能隐约闻到水仙花的淡淡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在天亮之前,飞机横跨日本本岛、进入中国领海这段时间,云梓潼中途只醒了两次,一次看到裴煜祺的后脑勺,他依然紧紧贴在飞机窗户上,第二次看到他的侧面,他似乎正陷入沉思中,表情竟然是悲伤的,眼中笼罩着厚重的、层层叠叠的雾霭,是因为窗户外的星星全都落下了呢,还是因为飞机刚好经过云层?
云梓潼纳闷不已。
从候机大厅走出来,一辆加长黑色林肯就停在台阶下面,两个保镖恭敬有礼却不容拒绝地请裴煜祺上车,然后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家伙对云梓潼说:“夫人让我转达对您的谢意,感谢您帮忙把煜祺少爷带回来,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我们会送煜祺少爷平安回家的。”
他语气很客气,但是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和裴夫人极其相似的威严、冷峻气息,让云梓潼觉得很不舒服。
她忍不住瞥了眼裴煜祺,他还是没有什么表情,眼中看着星星时的光彩全部消失了,冷漠得就像毫无温度的石头。
看到他像雕像一样安静地坐在黑棺材似的细长轿车里,云梓潼突地打了个冷颤,他的样子——好像一具失了灵魂的僵尸。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他只是回家而已啊。
车子在视线中渐行渐远,正是微风和煦的阳春四月,天空明净高远、春光明媚,云梓潼却感到了一丝寒意。
母子二人已经整整六年没有见面,不过根本没有久别重逢时欢天喜地的场面,甚至连起码的情绪激动也没有。
静静地坐在沙发上,裴夫人凝视着最让她头疼的小儿子,神情严峻,握紧了手中的细骨磁白色咖啡杯。
裴煜祺则避开母亲的视线,垂首不语。
裴夫人注视了儿子足足有一分钟,然后搁下手中的咖啡杯,撞击到冷冰冰的磨砂玻璃茶几,发出“当”的一声脆响,在略显空旷的室内,分外刺耳,她冷冷开口:“你究竟,要胡闹到什么程度?这次吃到苦头,知道教训了吧?美国监狱的滋味不好受吧?”
“……”
裴煜祺明显抗拒的沉默只是加重了母亲的怒火,她咬牙切齿地继续训斥道:“你不再是个小孩子了!在国外六年,我本来以为你会有一点长进,谁知道你比以前更加变本加厉,居然闹到要坐牢!”
“……”
“说话呀!你怎么不说话?”裴夫人怒冲冲地嚷着,“你在法庭上不是挺会说话的吗?差点没把大法官气得心脏病发作!你知不知道你父亲为了减轻你的刑罚,付出了多少努力?欠下多少人情?”
对母亲一迭声的责备完全置若罔闻,裴煜祺抬眼,面无表情地瞥了眼母亲,然后目光缓缓向上移动,落在她背后墙壁上挂着的巨幅照片上,镶金边相框里的全家福,美丽高贵的中年妇女、风度翩翩的成熟男子,旁边两个长相迥异、却同样出色的儿子,一家人看起来那么幸福而完美,就像这昂贵奢华的相框一样,但是……它上面缺少了什么,就如同裴煜祺心中,有个无法填补的硕大空洞。
在母亲愤怒的目光中,裴煜祺突然拿起茶几上的咖啡杯,用尽全力,朝着讨厌的照片正中央狠狠砸去。
哐啷!
“哎呀!”
相框的玻璃随着裴夫人震惊的尖叫,像蜘蛛网一样裂开,稀里哗啦落在纯手工的白色长羊毛地毯上,白日里明亮的光线下,星星般闪烁着璀璨的光芒,昂贵的咖啡杯也摔成了碎片。
碎裂的声音,好像狠狠的一巴掌重重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