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幻境
逃出石室,招娣丝毫没有觉得轻松,恐惧如蛇般纠缠不休,摆脱不了往昔的梦魇,心中的阴影越压越重,她疯也似的奔跑在曲折蜿蜒的地下甬道,记不清绕过了多少个甬道的转弯点,荧石的惨淡绿光照着沉闷阴冷如地狱般的阳城,转不完的巷道,如入迷宫般,她渐渐迷失了方向。
紧闭了石门的石室嵌连在甬道石壁里,肉眼极难分辨出来,如同置身在狭长的青石巷里,看不到尽头的巷子延伸着,她找不到出口,不停地绕弯,渐渐疲乏了双脚。
靠着甬道夹壁,她跌坐了下来,低头喘气,汗水滴落在石面,很快就被风吹干,地宫甬道里回旋穿梭着阵阵阴风——这个地宫分明不是密封的,地面上的风都能吹送到这里来,为何偏偏找不到出口?
地宫里分明有几十个囚徒,此时此刻,她却连半个人影都寻不到。她迫切想要找到的人,究竟被关押在阳城的哪个角落?
默,他在哪里?
心心念念地想着默时,她的眼前恍惚出现了一面镜子——原本粗糙的甬道石壁竟折射出镜面的光芒,白雾雾的光,吸魂般牵引着她往前走,慢慢地站到了“镜子”前面,伸出手来,手指一点点地触碰到镜面,白雾雾的光散去,镜子里赫然出现了于默的身影!
于默站在镜中一片林子里,那是一片石笋林,林中石笋根根笔直,状如支支利剑,下粗上尖,尖端怒指苍穹。
林中一块空地,上面散落着数块黑白两色的石头,看似落了黑白棋子的棋坪,走近些仔细看,与棋坪截然不同的横、竖、斜三线清晰地勾勒在林中这块空地上,横竖双线割出一块大方格,格内多由斜线等分为九个小方格,每个小方格内都杂乱地散落着形状各异的黑白两色石头,这哪里是用来下棋的棋坪,分明就是九宫格!
于默在林中的那块空地上来回走动,不停地捡来石子往九宫格里拼字,黑白两色的石子凑着七零八落的笔画,拼了很久,依旧拼不出一个完整的字体,渐渐地,他似乎忘记了自己原本要拼凑什么字,只是不断重复拼字的动作,不断捡拾着石子往九宫格内堆放,就像木偶人一样,毫无自主意识,盲目地走动在九宫格内,不知疲惫地来回搬运石头,拼着一个永远无法拼出的字。
“默——默……”
魂梦萦回,梦中人已然出现在她眼前,那一瞬,她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自己的面前只是一面虚幻的镜子,迫不及待地往前踏足,竟也踏入了镜中幻境,飞奔到林子里,浑然不顾一切地扑向林中空地上走动的那个人影。
“默!”
人影分明晃动在眼前,她却扑了个空,独自扑到九宫格内,站在于默拼凑的残缺字体前,环顾四周,却见于默的身影又出现在九宫格的另一端,依旧在角落里捡拾着石子,他究竟想往九宫格里拼凑什么字?
低头看去,九宫格内拼凑得七零八落的笔画,都是用白色石子拼凑的,倘若在关键位置上连接几笔,可以拼凑出的字体似乎是……
脑海中灵光一闪,招娣匆忙挪步,往四周捡来几块形状比较适合拼字的黑色石子,小心地镶嵌在白色石子拼好的残缺字体里,黑白相衬,石子间的缝隙咬合,一笔一画连接吻合,九宫格内逐渐呈现出两个完整的字体,看着这两个字,她的心,咯噔一下:于默反复地想要拼凑出的竟是一个异常熟悉的人名!
当“招娣”这两个字完整呈现在九宫格内时,她突然红了眼眶——他努力想要拼凑她的名字,却为何总也拼不出完整的字?在他心中,她已然变成了模糊而残缺的记忆吗?
“于默……”指着九宫格内已然拼写完整的字,她冲着对面不停捡拾石子的他,大声地说:“不要再捡那些石头了,你转过身来看着我,看着我!我是招娣啊!我是你的……”
仿佛听到了她的呼喊声,在角落里捡石子的动作一滞,于默缓缓站起,转身向她这边看了过来。
当他慢慢转身面对她时,她突然噎着声讲不出一句话了,只是那样骇然地看着他的脸,那张脸、那张脸……竟是一片空白!
布偶人一样,还没有绘上脸谱,没有眉目五官,带着空白之色的脸转向了她,“你、你……”她的心头发怵,脚跟往后挪移退却时,九宫格内拼凑好的字体上,那几枚黑色石子突然向四周弹射开,重又散落在四周,字体笔画再次残缺,突然,地面上震动了起来,林子里一根尖尖的石笋弹出地面,冲着呆呆站在九宫格里的她笔直飞射过来!
“啊——”
猝然紧缩的瞳孔里,映着石笋尖利如箭的一端飞速射来,清晰感觉利箭射入眉心、穿透头颅的痛感,脑子里“嗡”的一声响,感觉自己整个人随一股撞击力,往林子外飞跌出去,如断了线的风筝,啪嗒落地后,掌心磕在冰凉的石壁上。
惊魂未定地喘息着,招娣抬手摸摸额头,没有摸到半点血渍,她惊疑地睁眼望去,愕然发现自己依然跌坐在地宫甬道中,四周是惨淡的绿光,冰冷的石壁。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脑子里零星闪过些画面,却是残缺模糊得难以忆想,捂着昏沉的脑门,扶着石壁,她吃力地站起,低头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眼前突兀地出现了两双黑色的高筒靴子,视线缓缓往上移,她看到了两个黑衣劲装的蒙面人,闷声不响地挡住了去路。
带着冷厉的气息,形同酷吏的两个狱卒,上前扣住她的双臂,左右挟持着,将人强行拖带回石室。
一路拖曳,七转八弯,回到原先那间石室,打开门将她推进去扑跌至石床上,狱卒指了指石室的门,冷冷地抛下一句:“想找罪受就尽管来开这扇门!”话落,“砰”的一声,关上石门,离开。
刚刚睡饱、养足了精神的七十六坐在对面那张床沿,斜眼瞅着落个狼狈下场的室友,幸灾乐祸地哼笑道:“小老弟,在外面溜达尽兴了?啧啧,看这额头上的肿包,撞上南墙了吧?”
一扑跌,冷硬粗糙的石床磨得她全身都痛,耳里嗡嗡作响,也顾不得去听那个男人在说些什么,她咬紧牙关忍受着伤处阵阵抽痛感,一粒粒豆大的冷汗沿不停抽搐的面颊流淌至干裂的唇,抿了抿唇,她尝到了丝丝苦涩。
“看不出你骨子里还憋着股韧劲嘛,这么折都折不断哪?”慢吞吞地走上前来,七十六低头看着扑跌在石床上半天缓不过一口气来的室友,使坏地用手拍拍她痛得抽搐的面颊,嘴里说着风凉话:“小老弟,挺着点,这只是个开始,往后的日子长着,我还指望你能给我做伴解闷儿呢!”
面颊如遭蛇信粘到,寒气蹿到心口,她瑟缩了一下,扭头极力躲开这个男人的碰触,强忍着厌恶反感的情绪,闷不吭声。
见室友眼神里多了几分隐忍,七十六鼻子里哼哧着,不忘在人伤口再洒一大把盐,“憋什么气?还不死心哪?像你这样不死心的人以前有过那么几个,到了后来,不是疯了就是傻了,要不就是被狱卒用酷刑严惩致死,最惨的是,这些人成了死尸还不能出去,都给埋在地穴最底层,死后连魂都给困在这里。我劝你啊,最好死了这条心!”叹了口气,又道:“这里的囚徒九成九都死了心,除了……”顿一顿,七十六的脸色突然变得复杂难懂,像是被什么事触到内心深埋的那段回忆,他叹息着:“除了七十七这个天底下最傻的傻瓜!自打他进了这里,就一心想要逃出去,每天都在甬道里瞎转悠,逃了数百上千次都没能逃成,反倒日复一日地在迷宫幻境里逐渐迷失了神志,如今他连自个是谁都记不清了,脑子里只残留下了逃跑的念头,每天都在重复逃跑的举动,真是个……冥顽不化的蠢东西!”
“逃了数百上千次都没能逃成?!”招娣脑海中突然模糊地闪过一个画面——发着白雾雾的光的镜子里,似乎有一片林子,林子空地上似乎还有……还有什么呢?为什么她的脑子里突然变得混沌一片,像是被什么东西撞击过,连回想事情都觉得头好痛?
迷宫幻境?!难怪这里的人即使打开了石室的门也不想逃,因为他们知道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逃出去,只有、只有于默,只有他一心想要逃出去——置身在活死人墓般的地宫里的他,对外面的某个人还有一份斩不断的挂念情怀!
“他在迷宫幻境里逐渐迷失了神志?”
难怪他见到她时的眼神会变得如此陌生,他竟连她都记不得了!
心口莫名地揪痛,她仿佛看到于默独自挣扎在黑暗的地宫中,举着双臂努力地想要撕裂黑暗,重见光明……脑海里想象的画面突然切换,她又恍惚地看到他独自在黑暗的角落里、用石子默默地往地上拼凑字体,反复拼凑着他心中挂念的人的名字——似曾相识的情景,亦真亦幻!
刚才在甬道里转悠了一次,没有找到出口,她却丢失了一些记忆!
“没有人能洞察迷宫幻境的奥秘!”七十六又拖着懒洋洋的脚步,走回自己的床铺前,躺下身去,闭上眼准备再睡一觉,神色间满是无奈,“阳城这个地方,不分白天黑夜,你只管睡足了,等狱卒送来吃的,吃饱了再睡,对于囚徒来讲,这里没有什么明天、未来,就傻呆着等死,除非……”
“除非什么?”招娣霍地扭头盯住了他,心头燃起希望的火苗。
七十六从衣襟内掏出一张破旧的羊皮纸,道:“那些个不想让了无生趣的囚徒主动去寻短见的狱卒,给阳城里头每一个囚犯发了一张这样的羊皮纸,纸上画了些叫人很难看懂的坐标、符号,每个月都会让所有人带上这张羊皮纸去那间最大的石室里头集合,让囚徒分批进入阳城迷宫幻境的中枢地带,谁能破译羊皮纸上的坐标符号,顺利走出迷宫,狱卒会视其为刑期已满,就会爽快地让这名囚徒离开阳城、重获自由!
“不过,直到现在,这里没有一个人能看懂这羊皮纸上的符号标记,这玩意就像天书,凡人想看懂天书,简直比登天还难唉!”
羊皮纸晃动在眼前时,纸上像是有只只蝌蚪在顽皮地跳动、游移于水中,这样的符号看得人眼花缭乱,确实很难破译。
七十六捧宝似的捧着这张羊皮纸,愣愣地瞅着,呆呆的模样既可笑又可怜。
招娣默然盯着他,看他瘦骨嶙峋的体态、蜡黄的脸色、黯淡失神的目光,她的心绪莫名复杂——落得如此下场,是这个男人自己作的孽,也是他罪有应得的!但,不知为何,她没有丝毫泄愤解气的感觉,尚未摆脱往昔的阴影,又要与这个男人共处一室,心头便觉压抑得慌。
在阳城之中,倘若没有与默一起逃生的方法,她最终也会变得与城中所有囚徒一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石室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轻微的鼾声,那个男人又睡了吗?
阳城这个地方,不分白天黑夜,你只管睡足了,等狱卒送来吃的,吃饱了再睡,对于囚徒来讲,这里没有什么明天、未来,就傻呆着等死……
回想七十六方才说的那番话,招娣心头突然压了块巨石,沉闷得喘不上气,思绪纷乱地躺在石床上,她只觉眼前越来越暗淡,看不到一丝光明,只有默的身影在脑海中若隐若现,如萤火虫般忽闪着些许光亮。
默……
心中默念着那人儿的名字,招娣闭上眼睛,十指交扣在胸口默默祈祷时,睡在另一张石床上的那个男人蓦然大吼一声,霍地坐起身来,疯也似的凌空挥舞着双手,口中“啊啊”狂叫着。
她惊愕地看到这个男人的面容渐渐扭曲起来,挥舞双手鬼吼鬼叫的,吵得她头都痛了,终于忍不住地喊出声来:“别叫了!”
闻声,七十六浑身一震,突然安静下来,扭头向她望了过来。
招娣骇然发觉他虽是在望着她,但那眼神十分古怪,像是透过她在望着另一个人,看着看着,七十六突然下床向她走来,带着鬼魅般的表情,中邪似的“嘿嘿”怪笑着,步步逼近。
“你、你想做什么?”
瞬间绷紧了心弦,招娣无比紧张而警惕地瞪着黑暗中步步靠近的那道身影。
七十六止步在她床前,缓缓伸出双手,摸向她的面颊,口中喃喃:“你说过要陪伴我一生一世的,你发过誓的……”
发烫而颤抖的手指,轻轻碰触在她的面颊上,如同在爱抚心上人般的怪异感觉令她的头皮阵阵发麻,冷不丁打个寒战,瑟缩着身子拼命往角落里闪躲,口中惊喝:“你做什么?”
七十六两眼通红,中邪般地怪笑着,跳到石床上,将她逼到床铺角落里,“你忘了吗,你发过誓的!”
发过誓?她发过什么誓了?
难道,他认出她了……不,不可能!他记不得她的,他怎会记得她?
她心中惊疑不定,忽听他一声暴喝,扑身过来,青筋暴凸的双手掐住了她的颈项,狂也似的用力摇着,声声质问:“你发誓要陪我一生一世的,为什么又要背叛我?为什么?为什么……”
通红着双眼,吼得声音沙哑了,他突然松了手,把脸埋在她肩窝,竟低声哽咽起来。
她吃惊不小,急着想推开他时,他却猛地抬头,睁着布满血丝的眼,哽咽着问:“你嫌我身份卑微?嫌我容貌平庸?嫌我身无分文?”顿了顿,他的耳畔隐约听得有人应声,是箩儿?对,是箩儿在对他说话,她曾对他讲:表哥,你我虽青梅竹马,可是、可是我只把你当作哥哥,箩儿只想……只想嫁入朱门,哪怕当个妾,也好过……好过布衣荆钗遭人使唤,在柴门里揽着粗活,累到死……
箩儿何苦委屈自己给少爷当妾?跟我回去吧,哥不会让你吃一点苦,哥在大户人家捞到差事,穆家大小姐打赏的月银可不少……
穆家小姐心儿善,你就三番五次地骗她,上次还说家中老母染病,又骗得银两去赌坊,你整日好吃懒做、赌瘾缠身,与其嫁给你这烂赌鬼,箩儿倒不如给阔家少爷做妾!
箩儿,不、不要走,我答应你,一定、一定戒了赌瘾……我、我很快就会有钱了……很快就会有……
“对,箩儿,我有钱了!我有的是钱!你要多少我都给你!给你!给你!给你……”
眼前晃动的人影模糊地变成了箩儿的模样,七十六疯也似的掐住“箩儿”的颈项,狂吼乱叫:“我有钱了!你为什么不跟我回去?你这贱人!贱人……”
七十六狂也似的掐她的脖子,窒息感令她张开嘴巴只能发出“嘶嘶”的声响,本能地挣扎着,拼了全身的力气弯起膝盖猛力撞击对方的腹部。七十六吃痛地闷哼一声,松开了掐捏她脖子的手,虾一样弓着背蜷缩起来,她再奋力一推,将他推跌到地上。
七十六重重地摔跌在地,脑壳磕了石板,“嗷”地怪叫一声,抱着脑袋直哼哼,等到疼痛稍稍减轻了,他才颤悠悠地伸手攀上床沿,在石床边露了半张脸,皱眉瞪着室友,“咯吱吱”地磨牙问:“干吗推我?你发什么疯?”
“是你在发疯!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还来掐我脖子,你这个疯子!”揉着颈项,呛咳几声,她闪躲在角落,心有余悸地瞪着他,小心防备。
“什么?”七十六满脸茫然之色,“我什么时候掐你了?”他在自己床上不是睡得好好的吗?
“疯子!”忆及这个男人之前所犯的错,平素里性子温婉柔韧的她,也不禁恨恨地道:“你想钱想疯了是吧?要钱不要命的疯子!”为了钱,这个男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蒙昧了良心的疯子,她真想一巴掌打醒他,“为了钱把自己和无辜的人都送进牢笼,在这里,谁还稀罕你那几个臭钱?”
“你不稀罕?”七十六惊异地瞪大眼睛看了看她,又歪着嘴角奸笑着把手伸过去,搭到她肩头,“嘿,小老弟,别装着一副清高的样儿,我要是真个把金山银山都堆到你面前,你呀,眼珠子都要掉进去喽!”
“把手拿开,别碰我!”
被蛇缠上身的滋味不好受,她忍无可忍,霍地扬起手来!
啪!
一个响亮的耳刮子,赏在那张蜡黄奸笑的脸皮上,挨了打的这位摸摸自个的脸,先是愣了愣,直到火辣辣的刺痛感在脸皮子上蔓延开来,他才跳起脚来怪叫着问:“你你你……你打我?!”
“我打的就是你!”招娣甩出一巴掌后,感觉郁郁在胸口的那股子闷气疏散了不少,“像你这种疯子,谁会愿意陪伴你一生一世,发了誓又怎样?”
一听这话,七十六震惊不已,瞪大眼看了她老半天,突然像只斗败的公鸡耷拉下脑袋,带着哭腔问道:“我是不是又梦到箩儿了?”
招娣没有回答,她依稀记得自己曾听过“箩儿”这个人名,却不知道箩儿是谁。
七十六跌坐在地,揪扯着自己的头发,发出痛苦的闷哼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静下来,抬起头时,他的神情变得恍惚,口中喃喃:“要不是为了她,我也不会被人关到这里来……是她害我的,都是那个贱人害我的……箩儿,你害得我好苦……”说这话时,他的目光不再闪烁不定,眼神是涣散而黯淡的。
“把过错推委到别人身上,你真是……”不可救药!
看着这个可恨又可悲的男人,招娣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小心隐藏起纷杂的心绪,扭过头去面对着墙壁,索性不再理会他。
七十六独自恍惚了片刻,缓缓站起,拖着沉沉的脚步,回到自己的床铺前,坐到床上,呆呆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气氛变得沉闷,石室里静悄悄的,面壁侧躺着的招娣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疲累到了极点,在迷迷糊糊中睡去了。
“默……”
七十六回过神来看她时,她已昏昏入睡,梦呓似的喃喃声模糊不清,紧抿的唇线竟已变得柔和,他第一次发觉,这位室友睡时的姿态和背影都像极了女子,看着看着,他心中突然有种很怪异的感觉——这个室友睡卧时的侧影,在他眼里似曾相识,那是从前的记忆?为何如此的模糊不清?难道……是他不经意间遗忘了什么吗?
冥思苦想之际,石室的门突然被人打开,一个狱卒站在门外,往门里丢进来两个硬邦邦的糠饼、一皮囊袋的水和一卷羊皮纸,七十六一骨碌地从床上爬起,捡起扔在地上的糠饼,就着竹筒里的水,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一面吃一面偷瞄着仍在昏睡中的室友。
狼吞虎咽地解决了两人份的食物,又捡起那卷羊皮纸展开一看,他居然拍着大腿乐呵起来,“七十八啊七十八,你的图纸符号可比我的有趣多了!”凑到石床边,一巴掌拍在昏睡中的室友肩头,硬是将人弄醒了,献宝似的把羊皮纸凑到室友眼前,挖苦损人似的发笑道:“瞧瞧,你的天书就跟你这人一样,云里雾里摸不透心思!”
睁开眼,便瞧得羊皮纸上鬼画桃符般奇特的地图坐标,招娣更觉头昏脑涨,看着看着,眼前竟模糊一片。
“小老弟啊,”七十六抖了抖羊皮纸,“你是不是大字也不识得一个啊?我那挑担子卖大饼的老爹也是不识字的,为了记住一天卖了几个馒头,他就拿木炭在纸上画圈圈……瞧,这张图上也点了好几个芝麻点似的小圈圈……”
“我认得字!”她颦眉打断了七十六的唠叨,一把夺来羊皮纸,揉成一团再一丢,丢到了角落那个镶了铁环的石板上——看不懂的天书要来何用?阳城中的狱卒也只想借着鬼画桃符般的地图,来哄骗囚徒继续抱着一丝希望苟延残喘、活活地在阳城里受苦受罪罢了。
七十六见状怪叫一声,一个箭步蹿到角落里,将那张羊皮纸捡了回来,仔仔细细地折叠整齐了,藏掖到自个的衣襟里头,嘴里头咕哝着:“这天书你不要我要!等哪一天咱脑筋开窍了,识破了这天书中的奥秘,咱就自由了,就能痛痛快快地享受外面的阳光,能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话犹未完,忽听室友的肚子“咕噜”响了一声,他的眼皮子一眨巴,说起谎来就跟吃豆子一样爽脆,“你饿了……也得忍着!谁叫你得罪了那几个狱卒,不给你吃的让你饿着,还不都是你自个的过错……”
看着这个男人虚伪发笑的嘴脸,一个危险的念头酝酿在脑海,她突然开口问:“你知不知道关押其他囚徒的石室在哪里?”
“问这干吗?”七十六愣了一下,又飞快地答:“不知道!”
“如果……我用重金酬谢,”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男人的双眼,她一字一句地问,“你可不可以帮我做件事?”
听到“重金酬谢”,七十六眼里发了光,迫不及待地凑上前来问:“什么事?”
“帮我找个人,找到他之后,你同他换个囚室,让他到这间石室里来!”贪婪小人,必可利用!
“那个人是谁?”七十六突然用很奇怪的眼神看她,“在这里也有你的老熟人?”
“……没有。”即使心中迫切地想要见到于默,但在这个危险的男人面前,招娣隐藏了那份不欲被人看穿的心思,故作淡然地道:“我记得刚来这里时,有人帮我端水递过毛巾,他挺会照顾人的,比你好多了!”
“你是说……他?”一直以囚徒编号来称呼彼此的七十六,却没有说出“七十七”这个编号,像是刻意选择回避那个人的话题般,闪烁其辞,“不、不对!我……我都记不清那天是谁给你端过水来的?”
“那天你也在场,”她盯住了他,留意着他表情的细微变化,“我记得端水给我的那个人,囚服背面的编号——七十七!依照编号顺序,他就是在你之后,被送到阳城里来的那个人!”
“有这么个人吗?”七十六咧嘴发笑,眼神却有些古怪,“我记不得了!”这人笑得很假,但心中贪婪的欲望却是赤裸裸的,“不过,有钱就是大爷嘛,只要大爷您打赏小的几个钱仔儿,小的愿意亲自来伺候您!”
这厮两眼冒绿光,很不老实地在她身上瞄来瞄去,饿狼般随时准备扑向她。
见状,招娣心头发怵,立刻打消了原有的想法,“我、我身上没带钱,要是能出去,你到我家中来领赏银……”
“出去?!你这不是睁眼说瞎话、纯粹糊弄人吗?”自觉上当,七十六拍拍屁股站起来,没好气地哼哼,“没钱还装什么大爷?个龟孙子!”啐了口唾沫,捞不到好处,他便不再搭理室友,回到自个床铺上,闭目养神去。
这厮方才捞了两人份的食物,吃饱喝足,在床上跷起了二郎腿,优哉游哉地哼着小曲。招娣这会儿却饿得慌,肠子和胃都绞在一起,眼前金星飞舞,心口发慌似的“怦怦”直跳,她又抿紧了嘴唇,凭骨子里的一股韧劲,闭着眼默默忍受饥饿带来的煎熬。
或许是饿到乏力了,她竟又昏睡了过去。
昏昏沉沉中,她恍惚感觉到自己在不停地往下坠,心悬得高高的,身子却急速地下坠、下坠,就快要跌到深渊底部了,这一跌下去,会粉身碎骨的!
心,惊悸着,隐藏在黑暗中的恐惧笼罩下来,几乎将灵魂吞没时,她“啊”地惊叫一声,整个人弹坐而起,终于挣脱了梦魇,睁开了双眼,双手触摸到冰冷却很坚实的石床,悬着的心找到了清晰的落点,她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双手捂着额头,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鬼叫什么?吓死人了!”
她的惊叫声吓到了共处一室的那个男人,人影晃到床前,她捂着额头的手被人拉了下来,耳边传来七十六的一声惊呼:“你在发烧?!”
发烧了吗?难怪她觉得额头烫烫的,很不舒服!缓缓抬头,她便看到七十六像只兔子般惊逃到角落里,隔了老远冲她惊慌地喊道:“你快离开这间石室,不要把伤风传染给我!这里没有郎中,没有治病的药材,所有生了病的人都被病痛活活折磨死了。你快出去!出去!”
招娣怔怔地看着他惊惶惧怕的举动,全然不知该做何反应。这时,躲到角落的七十六突然冲了上来,用力拽住她,拼命将她推向门口,拉开石门,猛地将她推出门外,“出去!快出去!”
砰!
石门关上了,招娣跌在门外,忽听曲折的甬道里一阵脚步声荡来,拐弯处两个黑袍狱卒正持刀疾步走来,她吃了一惊,慌忙站起,跌跌撞撞地逃向甬道深处。
“于默——于默——”
声声呼喊,在看不到尽头的曲折甬道奔跑,跑得再也跑不动时,她扑倒在了冰冷的石面,金星飞舞在眼前,交织着光怪陆离的幻境,灵魂渐渐沉沦到了黑暗的深渊。
沉闷的地宫甬道内,幽绿如鬼火的磷芒忽闪忽闪——这里的每一处角落都埋伏着死亡的阴影;这里原本是死人安寝的地穴,却关押着无数个活人;这里关押着的囚徒,都在心中隐藏着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无法袒露在阳光下的秘密;这里的囚徒日复一日地挣扎在过往的记忆里,心中唯一的希望就是那张“天书”、那张永远也无法被人读懂的天书!
这里,就是如噩梦般的地宫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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