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于默
冷……好冷……
热……好热……
忽冷忽热,如冰火两重天的病痛折磨着她,意识是模糊不清的,在漫长的煎熬中等待死亡的降临时,好几次,都仿佛看到黑白无常的勾魂索套向自己的脖子,奋力地推挡着、挣扎着,柔弱温婉的女子,骨子里不易折断的那股子韧劲顽强地支撑着她,在死亡边缘久久徘徊。
每当她快要挺不住病痛的折磨,想要放弃时,昏沉的脑子里就会隐约地回响起一阵轻浅的笑声,如羽毛般温柔地抚慰心灵,紧接着,于默的身影、于默那双子夜般的乌眸就会浮现在她脑海里,浸满了夜色的眸,寂寞如斯、静默如斯!这个沉稳温和的男人,看她时的目光,却如同寂寞的灵魂瞬间燃烧起来,是那样的火热,直直地烫到她心口,让温度晕晕地升腾起来,染作金风玉露初相逢时粉面不胜羞的嫣红。
昏睡中的她,仿佛仍能感受到于默那深情凝视的目光,于是打心底里激出了活下去的意念。坚定了这股意念,病痛竟奇迹般地减轻了,意识逐渐复苏,她像是刚从沼泽地的淤泥里挣扎着攀爬出来,原本异常沉重的身子变得轻松了。
一片湿软的毛巾再次贴到额头时,她终于撩起了两片酸涩的眼皮子,刚睁开眼,耳边就传来惊喜的欢呼声:“感谢天爷,你终于醒了!”
不大的呼声却像针一样狠狠地扎入耳内,她痛苦地呻吟一声,翕张着唇想说些什么,喉咙里却像塞进了一大把沙子,火辣辣的痛,憋着气费力地鼓动声带,老半天才发出干涩沙哑的些许声音:“……我在……哪里……”耳边有个声音答:“他们说这里是阳城,俺看他们一定是在骗人,这里一点阳光都没有!”顿了顿,那个声音又好奇地问:“他们把俺押到这个石室里的时候,你就像个死人一样直挺挺地躺在这张石床上了,照例来说,你来得比俺早,应该早就知道这是哪里了吧?”
一听到“阳城”,招娣突然回忆起了七十六以极其厌恶惊惧的表情驱逐她的一幕,她狼狈不堪地奔逃在甬道里,最终倒卧在地,失去了知觉。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送到这间石室的,但她知道此刻陪在自己身边的绝不会是七十六。
她提心吊胆地摸了摸自个的衣襟,感觉到束胸的绷带还贴身扣紧着,没有松动的迹象,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光线不明的阴暗石室中,隐隐约约的,她感觉到自己身边有两个人,一个默默地往她发烫的额头敷湿毛巾,另一个在旁聒噪个不停,还没被阳城囚犯同化成冷漠麻木心态的这个聒噪的家伙应该是:“你是……七十九……对吧?”
那个声音突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说道:“别叫俺七十九,俺有名字的。”
一听这话,她竟想发笑,笑自己刚来这里时也是这般天真地与人计较着自己的称呼,此时此刻,她终于领悟到在“阳城”里是没有人会去在乎你究竟叫什么名字的。
“嗳,你叫什么名字?”那个声音问。
“七十八。”她回答。
“俺问的是你的真名实姓!”
“七十八。”
“嘿!怎么这里的人都是一个样,阴阳怪气、不死不活的?”那个声音突然愤愤地道,“俺身边这根木头,不眠不休照顾你好几天了,俺跟他讲话,他就跟个哑巴似的,愣是不吭声!这会儿你醒了,好歹让俺多个唠嗑解闷的伴!”
“多谢这位……”七十九身边确实有块木头,她本想冲人道谢,那人却闷声不响地拿起毛巾走到角落去了,只听得角落里有水声,是毛巾在水盆里清洗的声音。
“闷葫芦一只,咱俩唠嗑着就行,别理他。”七十九赌气似的哼哼着,“狱卒说这城里头最会照顾病号的人就剩下他一个了,要不是俺也生了病,俺才不想跟这闷葫芦待在一起,无趣!”
拧了拧毛巾,那人挪步回到床前,把毛巾轻轻地敷在她额头上,带来一片清凉舒爽。
“多谢!”
黑暗的石室中,那人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她这个病号好多天,她心中的感激,到了嘴边却只是干巴巴地吐出个“谢”字。
那人似乎冲她笑了笑,拈着毛巾的手指微微碰触到她的额头,一触即分,浅笑中分明带了点淡淡的疏远。
只是手指与额头的微微触碰,但在黑暗中,感官灵敏度无限放大之后,这轻微的碰触也令她的心,异样地悸动了一下——这个人的手指分明是温柔的,温柔得令她有种想哭的冲动。
那人又退到角落里,独自坐着,默默无语。
七十九却在嚷嚷个不停:“俺一定会想办法离开这里的!狱卒的拳头吓不住俺,俺一定要离开这鬼地方……”
愤慨激昂的语声,丝毫没有影响到她,说得再坚定也只不过是一句空话,倘若有一丝希望,这儿的人也不会麻木地呆坐在囚牢里,整日除了吃就是睡——这里是阳城,没有未来、没有温暖,只有看不到头的黑暗,只有转不出去的迷宫幻境。
此刻,她突然想起在这里再次见到那个虚伪狡诈的男人时,他冲她咧嘴发笑的神情,那表情就像在看一只被捉上圆圆的木轮子、使劲攀爬在转动的轮子上想要爬出去的耗子。暗自叹了口气,她闭上眼不去听七十九的豪情壮语。
闭上眼不一会儿,她身边也安静了下来,只听旁侧簌簌响动了几声,接着肩头被推了一下,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塞到她嘴里,原本敷在额头的湿毛巾被挪开了,七十九在她耳边唤:“先别睡,坐起来吃点东西,饿着肚子哪来的力气撑下去?”
睁开眼,她吃力地坐起,用手接住塞来的糠饼,咬了一口,硬吞下去,一旁不出声的那人端了一碗水来,凑到她嘴边,她一口气喝下,干涩的喉咙好了些,她又冲那人道了声:“多谢!”
“甭客气!”那个闷葫芦没有出声,七十九倒是急巴巴地抢着搭茬,“三人份的食物,本来就有你一份!”
话声响在耳边,她抬眼便看到了七十九越凑越近的脸,依稀辨得那是一张方方正正、黝黑的面庞,这样一个热忱、憨厚的农家壮汉,怎么也会被囚入阳城沦为囚徒?她忍不住问道:“那些抓你来这里的人,有没有告诉你把你囚禁在这里的原因?”
“有!”七十九点点头,“他们说俺杀了人。”
“你真的杀了人?”她又问。
“没有!”七十九万分委屈,嘟着嘴道,“俺只是帮俺的娘子达成了心愿。”
“心愿?”
“是啊!俺娘子每天在俺耳根子边唠唠叨叨,说和俺在一起太无趣,和俺一起生活,还不如死了的好!俺瞅着她每天都活得很痛苦的样子,忒心疼,就想着怎么帮她达成心愿……现如今,她再也不会感到痛苦了!”七十九仍是“呵呵”憨笑。
招娣盯着那张憨笑的黝黑面庞,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只在心里沉沉叹息:当真是个不懂女人心的憨汉子,迟钝而且愚昧。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角落里,一声低嗟,分明是叹息的意味,听来依旧带了浅笑,寂寞如缕,缠绵在浅笑声中,触到心口,便是阵阵心悸。
“你、你……”
招娣神色骤变,凝眸在那个角落,盯着角落里那抹孑然的身影,朦朦胧胧的身影,却透着股熟悉的气息,听得那缠绵如缕的浅笑声,心口便狠狠地刺痛了一下,带了分不太确定的试探意味,她颤声唤:“……默?”是他吗?真的是他吗?
独自坐在角落里的人,像是没有听到她的呼唤,只一声浅笑,便依旧默然不语。
“默?这家伙是很闷,再‘默’下去,干脆当哑巴得了!”七十九又抢着打岔,话匣子一开,就合不拢了,“俺告诉你们……”
招娣没去听七十九在讲些什么,她的整个心思都放在了角落那个默然无语的人儿身上,凝眸注视了片刻,她径自下了床,一点点地、小心翼翼地挪步靠近那个角落,在黑暗中摸索着,逐渐靠近那人的身边,在他身侧坐下,默默地感受那股熟悉的气息,心口悸动着,似有暖流蹿过,连带着手指尖也颤抖起来,指尖点在冰凉的石板上,她屏息小心地触碰到他的一片衣角,紧紧攥到手里,便再也不舍得松开了。
感觉到有人挨到自己身边坐下了,沉默寡言的人儿只是稍稍偏过脸来看了她一眼,只一眼,便又转过头去,似在默默地聆听七十九口中的言语。招娣便也不做声地靠坐在他身边,闭着眼,感受他身上的温度,让那股熟悉的气息包围了自己,病容上晕晕升腾起一抹嫣红。
不大的石室中,只回荡着一个人的声音——七十九还在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靠坐在角落的两个人充当起了旁听者的角色,静静地聆听着。
在对方喋喋不休的唠叨声中,于默逐渐明了:七十九其实是很爱娘子的一个人,唠叨的言语大半都围绕在娘子身上,他说自己的娘子就像那头帮他耕地的老牛一样可爱。听到“老牛”和“可爱”这两个词时,一直默不作声地靠坐在他身边的这位新室友“噗嗤”笑出了声,笑声入耳,引得他一阵诧异:这人笑起来的声音很是轻柔淡雅,如同温婉的女子。那一刻,他的脑海中竟莫名地浮现出一个溪中浣纱的女子身影,似曾相识的感觉忽地袭上心头,他再一次转过脸来,默默地看着身边人儿的面容——琼玉莹洁皎然的白皙面容,分柳眉细中带韧,眉目、嘴角风致柔雅……看着看着,他的目光中渐渐地有了几分迷惑——为什么看着身边这个人儿,他的脑海中会出现星星点点的模糊画面,来不及捕捉,便一闪而逝。
女人是可以用鲜花、山花、野花……甚至是一团牛粪上的花来形容的,但就是不可以用一头老牛来形容!在七十九的眼里,那头用来耕地的牛是他生存下去的希望,但在女人眼里,那头牛又老又丑陋,拿它来形容自己,那感觉就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无怪乎他的娘子总会抱怨个“无趣”。
七十九直到现在还觉得帮娘子达成“心愿”,娘子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涕零,但是,他永远也无法领悟怎样做才能令娘子开心地冲他笑,他的娘子从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他的第一天起,就没有对他笑过一次。
“女人笑起来是什么样子?”
这是七十九问得最多的一句话。
于默听得耳朵都快长出茧来了,终是忍不住地应了个声:“想想那头帮你耕地的老牛笑起来是什么样子的吧!”既然他说自己的娘子像那头牛,那么牛怎么笑,他的娘子也应该怎么笑吧。
不料,七十九却闷闷地说道:“阿黄它从来不笑的。”
阿黄不笑,招娣却苦笑了起来,一边苦笑一边无奈地摇头,“真是块活宝。”
唠叨完娘子的事,七十九又开始发牢骚:“这里的狱卒为什么不干脆锁了咱?石室的门乍就这么容易打开?外面乍会有那么多让人转晕头的弯道道?”
看来,这块活宝也试着偷逃过,结果总是被那几个黑袍狱卒像拖死猪一样拖了回来,身上也免不了添些青青紫紫的淤血伤痕,之后,便是在石床上哼哼叽叽、哎哟哟地呻吟,过不了几天,伤势略见起色,便又逃了出去,真不知这人是脑子里缺根筋呢,还是脑子里只有一根筋,逃了两三次,该记得的往事居然全记得,只忘了自己在幻境里经历了什么事。
七十九发了满肚子的牢骚后,忽又跳起脚来往门外冲,片刻就溜得不见了踪影,角落里的两人只觉一阵风“飒”地就刮出门去——这人犯了牛脾气当真是拦都拦不住的。
这一次,不到半盏茶的工夫,七十九竟自己走了回来,兴冲冲地凑到角落那两人的面前,神秘兮兮地说道:“俺找到了!”
“找到出口了?”招娣心口“怦怦”直跳,紧张中带了点兴奋。
七十九神气活现地说道:“俺每次往外逃,总被那几个黑鬼逮着痛揍一顿再拖回来,每次被拖回来时,俺都暗暗记下拖回的路线,今儿个,俺终于找到回这间石室的路径了。”
于默无语地瞪着这块活宝。
招娣忍不住以手加额,叹了口气:“恭喜你找到回囚笼的路!”
七十九冲她瞪眼,“俺能找到回来的路径,就铁定能找到出去的路!”话落,他又气冲冲地往门外跑,这一出去,大半天都不见回来。
少了个人在旁唠叨,石室里突然变得安静,静得似乎能叫人窒息。
于默没有说话,黑暗中,他的眼睛总是盯着一个方向——石门的方向。如果这个石室里没有病人需要他来照顾,这会儿,他也会奔着门外去的,这是他日复一日习惯去做的事,即使忘却了最初的动机、忘却了是为了谁才想要逃离这里的,但在潜意识里,总有一个声音在呼唤他,那声音像是在他心底回荡般的清晰、有时却又像在天边云层般的模糊。
“默……”
那声音突然清晰地荡在耳畔,他吃了一惊,扭头看时,一缕幽香冲鼻而来——原本靠坐在他身边的招娣,一点点地把脸贴近他,在很近的距离,凝眸注视,看到他由初时的错愕,渐转为迷惑,沉如夜色的眼中挣扎出一丝清明,他的目光中带了份探究,那样专注地看着她凑近了的脸,似在努力回想着什么。
铭记在灵魂里的某些东西,应该是无法轻易抹杀干净的!哪怕残留些碎片,也能划开迷瘴,让记忆的河堤闸门决口——招娣心头一动,霍地一扬手,拔出箍着男式发冠的木簪,连同束发的发带飘落下去时,满头的柔亮秀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青丝飘逸,缠缠绵绵,如斩不断的情思!
“你、你……”
瀑布般笔直垂下的乌黑长发,绕到指尖,缠绵如缕,在于默震惊动容的目光中,她手挽青丝,明眸里水光漾起,竟是无限温婉地对着他轻声吟唱——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换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熟悉的歌声如甘泉一般,浇灌在干枯已久的心田,某些枯萎的东西受到滋润,渐渐萌芽复苏,跟随着那股莫名熟悉的感觉,于默竟也跟着吟唱起来,唱着唱着,眼前恍惚出现了清幽茅庵、桃花纷飞的熟悉场景——
……
阳春三月。
扬州郊外鸟鸣声声,桃花坞里芳馥弥漫,一弯水湄边上,茅庵一座,清幽出尘。
茅庵门扉半掩,篱笆院落圈出块菜圃,竹竿子上晾着衣物,一个妙龄少女从门里走出,包着蓝色碎花布的头巾,头上顶着陶罐,裙袂飘飘,袅袅娜娜地走到那弯水湄边,倾倒了罐子里残留的酒汁,往水里清洗陶罐。
水面上有一双不知名的鸟儿飞过,少女抬头看时,眉眼弯弯,笑得微扬的嘴角,发缕在风中飘起,竟是无限的娟秀温婉!
搁了罐子,她挽着裙摆坐到岸石上,脱下绣花鞋,露着两只嫩藕般的玉足,踢得水花四溅,点点晶莹水珠弹落,如花的女子在水湄边吟唱——
“一枝桃花开,二翩凤蝶采,三个黄鹂脆脆吟,蜂童来把花儿摘……”
清风徐来,笑颤在枝头的桃花粉瓣,飘飘洒洒,落在水面,打个旋儿,漾开涟漪时,芦苇里“吱呀”一声,荡出一叶扁舟。
水湄烟雾氤氲,小船上白衣飘飘,唇红齿白的少年书生背着书篓、撑着一支长篙,划着好看的水弧从雾中移来,小舟上停着一只黑黑的鸬鹚,仰着头,黑黑的眼睛盯着岸上吟曲的人儿。
明媚春光,三月桃花灼灼艳红,花雾里那一片云裳,人比花娇,悦耳的歌声引得书生凝眸岸上,看得如痴如醉时,竟不自觉地划舟靠了岸。
听到划桨声,岸上少女讶然抬头,凝眸看到那个白衣飘飘的书生,在水湄弥漫的烟丝雾缕中荡桨划舟、翩翩而来,儒雅温和的气质,似画中谪仙,朱唇边一抹轻浅的笑缕,如微风拂柳般拂过她心头,心湖里悄然漾开层层涟漪。
她的目光一直一直迎着书生划舟靠岸,“嘎吱”一声,荡到岸边的桨下水珠溅起,飞溅到岸上少女乌黑的长发上,沾湿的发缕在风中凌乱地飞起,她伸出手来轻轻一挽……
就是这么的轻轻一挽,舟上的书生竟窒住了呼吸,痴然的目光如逢春而抽的蚕丝一般,缠绵不休地绕在少女那张琼玉莹洁皎然的花容上,一瞬间,他恍然了悟:书中描述的“人面桃花相映红”是怎样一份扣人心弦的美丽!
弃舟登岸,白衣书生款步走到岸石边,岸上的少女仰头看着他,看那双墨般乌黑的眼睛里,漾着静静的夜色,当几片桃花花瓣随风飞舞到他眼前时,沉静如夜色的眸子里,跃入一抹惊艳的桃色,猝然灼灼燃烧起来——那种火辣辣的目光烫来,直烫得她心口嘭然大作,羞涩的红晕升腾在双颊,幽幽地低垂了乌云螓首,拿起搁在岸石上的陶罐,挽着裙摆,急急地站起往桃花幽径深处走去。
“姑、姑娘,请留步!”
伊人身影渐渐隐入桃花丛中,书生急忙追出几步,放声疾呼,唤得伊人敛足回眸看他时,书生玉容涨红,带了情愫萌动般的青涩笑意,搓搓手,喃喃地问:“小生姓于,祖籍淮安,初来扬州,听闻郊外桃花坞里一座桃花庵,桃花庵中一位天厨星、女易牙,一双妙手,采桃花、酿得琼浆玉液,堪称人间绝品!小生闻名而来,只为品尝一回人间佳酿,姑娘可否指点迷津?”
“公子来舍下沽酒,小女子自是欢迎!”少女回眸一笑,满林子的桃花春光竟也黯然失色,“茅庵外只这满林子的桃花,山人采桃酿酒之事由来已久,这‘天厨星、女易牙’的称号,小女子愧不敢当。”
“原来桃花庵中的酿酒之人……就是姑娘你呀!”真个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书生喜出望外,疾步上前,不料又被对方摆手制止。
“小女子孤身一人幽居庵中,不便请男客登堂入座,请公子见谅!”委婉道来的语声,令寻上门来的贵客自重地止步林外,寥寥几句,却不难让人看出——少女出身贫寒、茅庵孤居,却比大家闺秀更识大体,知书达理,谈吐不俗,令书生心中更增好感,“公子稍候片刻,小女子这就拿酒来。”
颔首答应着,书生怀揣着异常热切的期盼,候在桃花林外,林中飘出的桃花芳香,让人醺然欲醉时,又见伊人分手拂开花枝,自锦簇花团中袅袅娜娜地走来,手中捧了只酒坛子,人未到,酒香已冲鼻而至。初闻,似桃花馥郁芳香;再闻,又似桃浆酒水清冽之气;深闻,竟是如花蕊迎风初绽般的处子幽香!
桃花珍酿,果是人间极品!
“公子既是有缘到此,这酒,便赠与你,只一坛,浅品即可!”酒多伤身,浅酌,恰能回味无穷——酿酒人深谙品酒之道,少女赠以美酒,情谊自不待言!
似是明了少女初见他时,心中已有几分好感,书生接来酒坛,凝眸浅笑时,口中吟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金玉良缘”的典故,在这里明指坛中佳酿,暗喻二人缘分。
伊人慧黠,听得书生吟哦,粉面晕红,美目流波睨了他一眼,似嗔似羞地一笑,拧身,小鸟飞也似的跑远。
林外,独留书生一人,失了魂般呆呆捧着酒坛,站在原地,目光追溯桃源深处,却只窥得茅庵一角,风铃轻摇,玎玲玎玲,似少女银铃笑声,声声落在心湖,便激得涟漪层层……
午时,扬州如归客栈迎来了一位少年客官,书生模样,谈吐温文尔雅,订了客房,在房中搁了装满书籍的书篓后,便在用餐的堂子里挑了个临窗的座儿,等到跑堂的送上热腾腾的饭菜,他便用酒盅斟上自个带来的那坛子桃花佳酿,把盏浅酌,独自默默地用餐,话虽少,却也悠然自得!只是书生白衫儿上沾的少许粉色桃瓣,让眼尖的店小二瞅了去,便与掌柜的在柜台后面掩嘴揶揄地笑言:“这位客官带的那坛子酒定是从招娣姑娘那儿买得的!书生撞个桃花仙,酒不醉人人自醉哪!”
“招娣姑娘今儿个可来迟了,街对面乍还闻不到那酒香儿飘过来?”掌柜的拨拨算盘,看看在座的食客,一个个持了筷子却是心不在焉,都把脸转向客栈对面,看着对面街角还空无一人,有几个便叹了口气,口中也叨叨:“招娣姑娘怎的还不来,咱还等着沽酒下菜呢!”
坊间师傅琢磨不透酿桃花酒的秘方,菜馆子里的劣酒不好卖,掌柜的倒也盼着卖酒的那位姑娘早些送好酒来。
堂子里的食客正在叨叨,临窗座儿上的书生眼睛却是一亮,目光穿出窗外,凝在了街道拐角。
街口,拐角处,一抹熟悉的身影款款走来——招娣一手挽了整篮子的桃浆,一手拎着绳子捆绑的几坛子桃花酿,走到客栈对面那个街角,往地上铺开了布,摆下篮子和酒坛之后,抽出块香帕擦擦额头上的汗水,抬头看看来往的路人——恰逢用餐时刻,整条街上都飘着饭菜香味。她端了张板凳坐下,顾着要卖的桃浆和酒。
街角只这小小的地铺,一不叫卖,二不挂招牌,她坐下后,不急不徐地捧来一只酒坛,“啪”的一声,拍开坛口的泥封,一阵醉人的酒香便飘了出来,诱得好多人的酒虫在肚子里闹腾开来,便拎了钱袋“呼啦啦”蜂拥而上,片刻工夫,摆在地铺上的满篮子桃浆和几坛子桃花酿便被哄抢一空。
“给我一坛桃花酒。”
做完了生意,招娣正在低头卷着铺在地上的那层布,忽见一双高筒靴子移到眼前,耳边响起的人语,使得她停顿了手上的动作,边抬头边回答:“抱歉,酒卖完了……”抬起头时,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竟是早上在郊外桃花坞里见过面的那个书生,她错愕地愣在了那里。
“卖完了啊……”书生叹了口气,唇边偏是带着那抹浅笑的,徐徐弯下腰去,他往她手里塞了样东西,留下一句:“那么明日,此时此地,我等你……再来!”等她来,是为了买酒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在他弯腰凝视她时的火辣眼神里,已然透露了些许端倪。话落,他便走回街对面的客栈里头去了。
轻浅的笑声犹在耳际,待她回过神时,他已然走开,许是怕她说半句不允的话,走得还蛮急的,转回客栈用餐的大堂了,偏还叫她看见他在窗口冲她凝视而来的火辣视线,烫得她的耳根子都发红,急忙闪躲了隔街穿透而来的那两道视线,低头时,她讶然看到他方才塞过来的竟是一枝桃花,脑海里便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桃花林外与他初相逢时的情景,粉腮晕晕地升腾着热度,她红着脸,匆忙收拾了地铺,揣着心头怦怦跳的小鹿,有些慌张地落逃了。
翌日。
午时一到,扬州东大街上,又飘满了饭馆子里的饭菜香味。
如归客栈临窗那个座儿上,换了袭蓝衫儿的文静书生早早便坐在了那里,持着筷子,心不在焉地敲着桌上一只空盏,目光穿出窗外,眺望着街道拐角处,满面焦虑之色,似在担忧自己的期望落空一般,在漫长的等待中煎熬着。
“于默公子,您在这儿都坐了一上午了,您这张桌也空了一上午了,要不,先给您上几道菜?”
不用餐的客官偏偏占了张空桌,眼看午时来用餐的客人越来越多,跑堂的也捺不住性子,上前提醒几句。
跑堂善意的提醒,这位客官却充耳不闻一般,自个坐在那儿静默了片刻,正当跑堂的急着想请他让座时,他却霍地站起,拎了衣衫下摆,匆匆跑出客栈门外,穿街而过,跑堂的便在窗口看到这书生跑到对面街角刚拎了酒坛子、打了地铺准备卖酒的那位招娣姑娘面前,买了一坛子酒,又从长袖里掏出一枝桃花,涨红着脸递了过去。
招娣递上一坛桃花酿时,竟也将那枝桃花接入手中,幽幽地低着头,只瞧得姑娘家的耳根子发红发烫,直到那书生拎来酒坛子,一步三回头地回了客栈,她这才缓缓抬头,妙目往窗口这边瞅来,春风般撩起的眉梢儿,确也掖不住女儿家那几分心思。
“啧啧,这里又不是牡丹亭,读书人斯文也就罢了,还吟什么风弄什么月,大白天的!”跑堂的嘀咕几句,跑回来的客人往空了的酒盏里斟上刚买来的酒,还当真对盏吟哦了起来:“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换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咦,窗子外也有人跟着吟,跑堂的一抬头,才明白这位客官原来是跟着卖酒的那位姑娘和声吟唱着——坐在街对面的人儿亮开嗓子一唱,招得大老爷们削尖了脑袋往她的地铺前挤,这酒卖得快,姑娘家收摊子却收得慢,边收拾还边往窗子这边瞟过眼儿来,窗子里的这位似有察觉,把盏吟得可起劲了,一整天也没见他这么多话过。
跑堂的瞅瞅街对面那个,在瞅瞅店里头这个,跟着也叹气吟了句:“酒不醉人人自醉!我说客官哪,您光喝酒,就不点菜哪?”
书生面皮儿薄,听得跑堂的一调侃,忙收回视线,随意点了几样下酒的小菜,等他再往窗外看时,街角那头已然空空如也,心里头便又平添几分失落,便又独自静默地喝起闷酒来了。
相同的情形,日复一日——
连着好几天,好几坛子桃花酿下了肚,书生整日里便是坐这靠窗的位子,患得患失的症状越发明显,跑堂的整日瞅着,也耐不住地上前劝了:“喜欢人家,干脆托城里头的媒婆,跟人下聘礼去得了!整日憋着,可别憋出毛病来哟!”
书生抬头看他一眼,便又低下头去默不吭声。
“嘿,你这人真是……”闷葫芦一个!
跑堂的摇摇头走开了。
隔了几个时辰,有着包打听习性的店小二似乎从掌柜那里打听到了这个书生的近况,这会儿,又急巴巴地冲着门外跑,出了客栈,跑到街对面那个角落,冲着正在收拾摊子准备走人的卖酒姑娘使个眼色,等姑娘停了手上的活儿,愕然看他时,店小二便指了指对街窗里头那书生,压低了嗓门,神秘兮兮地说:“那位客官在咱客栈里耽搁了这许多日,明儿个呀,便要进京赶考了,大好的前程等着他,你呀,就别指望能留着他郎情妾意似水长了!趁早,断了那份念头,别隔了一条街还在那里眉来眼去,煞风景!”
店小二想必是整日里瞧着这二人之间涌动的暗潮,心里头也发酸,逮了机会便来挖苦泼酸,惹得姑娘家脸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末了,柔中带韧的眉梢儿一挑,姑娘闷着声儿收拾了铺子,噔噔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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