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王子们的宿命
来到郑宅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迈入新生活,而是摆脱旧有的一切牵涉。
即使景岚声明小六马上就要读完了,郑家还是为他办理了休学手续。
“先生会给你请家庭老师。”
看到景岚质疑的眼神,郑桑随即补充:“当然只是暂时。先生会挑一所合适的中学。等新学年开始,直接到那边报到就可以了。”
“不需要考试?”景岚挑着娟秀的眉毛,有点不可置信。
“象征性的,或许会考一下吧。”郑桑笑了,“不用担心,先生会处理好一切。”
景岚默默地转过头,伏趴在位于二楼的房间窗口,向外探望。他的房间被安排在主人馆,宽敞得比他以前整个家还要大。透明的落地窗垂饰着奶白色窗帘,阳光射来,发散出淡雅明媚的光感。
郑临渊住在与他呈对角位置的右侧房间。
每次他走动时,那根分量不轻的拐杖,就在走廊里传出通通声响。
初来那日的晚饭时间,景岚见到了今后要朝夕共处的新的家人。
穿着紫色晨缕的美女有着鸟窝般浓卷的长发,姿容明艳,神态倦淡。眼底挂着浓厚的眼袋,一看就是日夜颠倒欠缺正常的作息规律。
郑临渊叫她小紫。郑临渊的长子郑殷,也叫她小紫。
与景岚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则打扮成洋娃娃的样子。穿着紫红色洋装,和红皮鞋相连接的红色丝带一路交叉结束至位于膝盖的裙摆。
小紫叫她萌萌。
对于景岚的出现,郑临渊只是说:“这就是我儿子。”他把景岚认真地介绍给了每一个人。但他没有把他们介绍给景岚认识。
这是很微妙的一件事。
仿佛景岚并不需要去认识什么人,他需要做的仅只是被他们认识。
只有那个穿着白衬衫,看起来安静异常的青年,他对景岚笑着招呼,他说:“我是郑殷。你的哥哥。”
虽然菜肴丰盛,那顿饭吃得却并不好受。
景岚下意识地靠近郑桑坐,也许因为他是他在这里认识的第一个人,比起突然冒出来的父亲和家人,他宁可挨着这个关系较远却待他亲切的青年。
灯光明亮的客厅里,除了萌萌和小紫偶尔交换一两句话,大家都默默地吃着。
那顿饭景岚吃得食不知味,只是看着作为饭后甜点的蛋糕怔怔发呆。他对食物没有特别偏好,若人家问他喜欢什么,他却会说喜欢甜食。
因为景纪喜欢甜食。
有时,景纪会买一个冰淇淋。两个人拿一个小勺,你一口、我一口。把勺子放在嘴里,景纪总会先闭一闭眼,就像要充分品尝那个甜味。长长的睫毛随着眼线开阖,像蝴蝶的翅膀一样摆荡。看到景纪露出幸福的笑容,景岚也就会跟着笑了。
比起坐在陌生的房子里,独自吃着美味佳肴,也许还是在那个简陋的房间,和景纪分吃一盒冰淇淋比较好。
“在想什么吗?一副出神的样子。”
郑桑从身后,把开得过大的窗子稍微关上了一些,一边随口问道。
主人让他照顾景岚,而他觉得这个孩子过分的沉默寡言。
景岚收回视线,转望向恪尽职守的青年。
“郑桑。”
“嗯?”
“你的工作到底是什么?”一天到晚晃来晃去地跟着自己,莫非这就是工作吗?
“我为先生做事。”郑桑的回答不卑不亢。
“那你知道我哥哥现在怎么样了吗?”
“大少爷吗?”郑桑皱眉,用手拨弄了下嘴唇,慎重地用语,“他身体不好,不喜欢出门。大概在书房看书吧。”
“我是说我那个哥哥……”
“少爷。你只有一个哥哥。”
郑桑只是收敛起惯常的笑容,就让景岚感到了无形的压迫。
“那就是郑殷少爷。除了他,不会再有什么其他人,有资格成为你的兄长。”
“……”景岚倔强地抬眼,咬住嘴唇。
“再过几天,先生要为你办一场宴会。”无视他的眼神,郑桑擅自讲述,“到时候,和家族有关系的人都会参加。先生很重视你。他要正式把你作为他的儿子,重新介绍给这个家族的要员。”
“家族?”
得不到和景纪相关的消息,还要被迫听一些搞不懂的事,景岚焦躁了起来。算起来,他快有半个月没看到景纪了。他以前从来不知道,见不到景纪这么难受。因为他从生下来,就天天和景纪在一起。
“对一般的家庭来说,关系很简单。大概只有爸爸、妈妈和一个孩子。”郑桑刻意使用了小孩子也能听懂的说法。
“但像郑家这样有历史的豪门,就不是这样。首先光是亲戚,我们就有三百多名。”
“三百人?可是……”景岚目光动摇,有些吃惊。
“即使大家同本溯源,但年代久远,就会渐渐分出本家和旁系。到了先生那一代,郑家直系的孩子,就很容易出事。所以这里住的人现在才会这么少。”
“那你也是亲戚吗?”
“是的。”
“可是你的样子看起来像个仆人。”景岚无意嗤笑,只是叙述事实。
“少爷你的言辞太锋利了。”乌圆的眼眸里流转出一点意外,青年淡淡一笑。面前这个时常也在发呆的少年,骤然认真起来,竟是一朵带刺的蔷薇。
景岚不再接话,只是以一种发愁的姿态坐在椅子上。
檀木腿的贝雕圆面椅,凳腿稍有些高,少年坐在其上脊背挺直抿唇思考的模样,配着窗畔飘荡的白纱,也像嵌含阴影的油画一样漂亮。
“……这个家族的很多人,都在倚仗先生生活。”郑桑放轻了音量,“而每一个向老板支取开销的人,都有着仆人的模样。”
脚步响起,随后是关门的声响。
景岚有点后悔地回头,屋子里已经只剩下他独自一人。
景纪时常也笑他不用大脑。
“和人打架有什么好?嗯?牙锋口利有什么好?嗯?”景纪总会挑起眉角,一边好看地笑着,一边用手弹他的头,张开的嘴牙齿洁白,用一种亲昵轻佻的姿态笑他,“——笨、蛋。”
抬起衣袖,擦了擦眼睛。景岚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房间里,平生初次领会了寂寞的含义。
寂寞大概就是……
不是人家对你不好。
而是人家想要对你好,你却因为他不是那固定的某人,就选择不要。
想要开口,向可以称为“父亲”的男人,哀求去探望景纪,哪怕一次就好,就算是道别也好。但不知为何,景岚下意识地觉得,那句话永远都不要说出比较好。
“你很喜欢你的那位义兄吧。”
陪他一起去送家庭老师出门的时候,郑桑这么问过。
“不是义兄。”他直接回驳,“我从小就知道我们不是一个父亲生的,但我们的母亲是同一个。我们有血缘关系,是真正的兄弟。”
“这样的话啊,你最好永远都不要在先生面前说。”夜色里,站在一树摇曳的树影中,郑桑微笑着叮咛,神色温和却凝重。
景岚只好相信他。
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在这个豪宅之内,人际关系异常疏冷。
小紫是他名义上的继母。
她年纪多大,来历如何,这些事景岚都不清楚。而郑萌萌是小紫带来的女儿,比他小两岁。算是无血缘关系的妹妹。
他几乎没有和郑萌萌说过话。
但是看得出来,郑萌萌和郑殷感情很好。有时天气晴朗,景岚透过窗子,会看到她推着郑殷的轮椅,一起在草坪上漫步聊天。
郑殷看起来很好相处,他既不多话,又爱看书,不太像他想象中残疾人应有的样子,虽然言语不多,但时常在笑。即使郑临渊对他不闻不问,也能自得其乐。
景岚有一肚子的问题。
比如为什么父亲和郑殷的感情差到如他也能看得出来?至少,他对自己很好。
“小微。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郑临渊时常摸着他的头叹气,眼神烁动着包裹不住的爱怜,“这些年真是让你受委屈了。我捐着大笔的慈善费用修桥建地,我的儿子却住在陋巷跟着那些混人受苦。”
景岚不敢反驳。虽然他觉得他除了穷,其实并没有受过怎么不堪的虐待。养父虽然是一个性格暴躁的人,却一手指头也没有动过自己和哥哥。母亲对他毫不关心,但景纪却给予了加倍的关护。
郑临渊给他起了新的名字。
——郑晓微。
实在不是一个能拿得出手的称号。
郑桑解释说,因为上代人大都早夭,家中又屡有祸事。郑临渊本来有三个兄弟,因旁系陷害出了种种意外。到了这代也不太平,所以给他起一个小气一点的名字,是采用民间的迷信,为了让他平安长大。
他好奇地质疑,明知有旁系陷害。为何却不报官,或者彻底清查。郑桑看了他半晌,眼神有点高深莫测。
郑桑说人活着,总会遇到一些事,也总会被一些人陷害,特别是在郑氏家长这种地位。有些人永远除之不尽,有些事永远不停发生。
“可以选择的……”郑桑停了停,说,“也许不过是给谁机会,来伤害自己。”
郑桑的话有点复杂。
景岚既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反正他必需要顶着“郑晓微”这个名字,在盛大的宴会上抛头露面。
站在分别延往左右两侧的楼梯中间的平台上,他终于醒悟为什么郑家要住在这种博物馆一样的地方了。
服饰奢艳的男男女女,像在好莱坞的大片里最繁杂绮丽的场景中涌现,在脚下的世界穿梭往返。有相貌英俊的服务生手戴白手套为女士们服务正在开启香槟。平日里作为装饰的钢琴现在有穿着露背装的淑女熟练地按键。总是安静得一尘不杂的大房子,化身为一个直接自二维中平移出的宴会厅。
然后。
站在他身边的男人把手放在了他的肩上。
红木拐杖只是轻微地闷声敲在地毯。
足下的世界所有声音都被瞬间切断。
那么多双眼睛一齐专注地望来。
饱含观察与艳羡。
站在郑临渊的身畔,头发漆黑的少年穿着白色衬衣,相当随便。美丽的容颜,带了点傲慢。
自负的傲慢。
从小景岚就很骄傲。
在他只有一件上衣饿着肚子交不起学费的时候,他已经是那样了。他和景纪有着根本的不同。这种不同或许来自血统。
景纪爱笑,带着一点柔软的卑微的讨好他人的笑颜。
景岚则总是板着脸。更衬他容颜烈艳。
有时,小巷里的大人也爱闲磕牙议论。明明是个啥都没有的孩子,有什么可以傲慢。
但现在,在这个宴会厅。
不会再有人敢这样质问。
因为他是郑临渊的儿子,仅凭这一样,他就可以尽情傲慢。
郑临渊也非常满意这一点。
宴会当天略早些的时候,景岚看着家里的佣人跑来跑去地准备,问父亲需不需要准备什么。郑临渊缓缓地勾起唇角。他那种微笑的样子,抬起下巴却俯视望人的感觉,有着说不出的自鸣得意。
“不。你什么都不用做。你就像往常一样就好。”
他掸掸儿子的肩。
“你甚至连衣服也不用特意更换。你永远也不要去为了别人,而刻意做什么。你要让人们,为了你,而特意地做什么。”
在景岚小小的心里,觉得郑桑比起自己和郑殷,反而更像是郑临渊的儿子。他们连说话都带着同一种飘忽。可能这就是郑临渊器重郑桑的缘故。人都喜欢有与自己相似特质的存在。
站在过分浮华的客厅,被父亲牵着手,一步步带往陌生的世界。
从紧握的手里传来的温度,让景岚觉得,他就像在跳一种交易舞。
就像学校旁边那所中学,每年有学生毕业的时候,排成一排排的男女生,你退我进,你进我退,跳的那一种舞。
眼光漠然,扫视众人。
反正他谁也不认识,也就谁都不在乎。
肩膀被搂得发热了起来,郑临渊对失而复得的儿子,珍宝万分。过分得意,忍不住要四处炫耀。
景岚看到小紫在阳台,寂寞地喝着饮料。
她穿着浓翠的纱裙,颈上戴着宝石。垂过腰的卷发还插着白色的丁香花。但是偌大的厅里,并没有什么人与她攀谈。她明显比不上还只是一个孩子的自己重要。
郑萌萌有自己的朋友群,和宾客带来的小姑娘们,嬉笑玩耍。郑殷不知所终。郑桑在人群里四处应酬、偶尔充作管家调度指挥,不时还对他鼓励地笑一笑。
景岚想起以前看的电视剧。
被有钱有闲的阔太太抱出来炫耀的贵妇狗也许就是自己目前的样子。
他对郑临渊毫无感情。
非要说有,也只是害怕而已。
他害怕郑临渊的权势、威严。
甚至也害怕他一股脑地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父爱。
好几个晚上,景岚都从噩梦里惊醒。他梦到一群穿着试验室白衣的医生冲进来强行带走他。他们说搞错了。其实他不是郑家的孩子。
这样的梦,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过。
他自己也惶恐的搞不清楚他害怕的究竟是什么。
醒着的时候,他总是想要回家。
虽然他对那间破屋本身毫不眷恋,可是那有景纪。全世界,他唯一能够相信、可以对他撒娇、并且永远无需害怕的人。
但是在梦里……他却害怕会被赶走。
他仿佛觉得那个梦境一旦真实发生,他就会永远堕入黑暗,再不醒来。如果他不是郑临渊的儿子,不再是郑晓微,那么他也不可能再变回景岚。他只能什么也不是地消失在这个城市中,变得连渣也不剩。
郑临渊就是散发着那种危险的气场。
让他本能地感到畏惧。
在开学以前的漫长时间,他都很有空闲地四处游荡。就像初来乍到的野兽,在巡察地盘,在迷宫样的走廊,景岚无聊地审视着每一个房间。
然后,他看到了郑殷以前的照片。
心里不舒服也必需承认,郑殷果然比景纪更像他的兄长。
照片上尚且略带稚气的少年,比他略瘦,却更加英挺。那时没有戴眼镜,目光灼亮散发着充满自信的感觉。
照片上的人,无法和每天手摇轮椅安静出入的青年,联想在一起。
照片上用热切骄傲的眼神站在少年背后的男人,现在则站在他的背后。
景岚忍不住去想,也许是因为郑殷变成了残疾,才会被父亲给放弃了。而自己之所以能被想起,被找回来。也许和这件事,也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像这种话,并没有人告诉过他。
这是景岚自己观察得出的结论。
所以他没办法爱上这样的父亲。他觉得他也会随时舍弃自己。
这里没有人是他真实的家人。
血缘什么都不能决定。
只是他既不想像郑殷一样,在盛大的场合只能缩在书房里,也不愿像小紫一样,作为已经无用的宠物被人无视着生活。
“好了。你自己去玩吧。”
终于带着他,在重要的客人面前,全都介绍完毕,郑临渊往他的背上拍了一下。景岚牵强的笑了笑,转过身来如获大赦。
郑桑站在墙的那一侧,悄悄地向他招手。
景岚愣了一下,而与拿着杯子向这里走来的服务生,撞了个正着。
“抱、抱歉。”
慌张的服务生,只有十七八岁。也许只是出来打工。一边不纯熟地用小毛巾帮他擦拭被酒泼洒的衬衫,一边口齿笨拙地吐出一连串道歉的话来。
“没关系。”景岚尴尬地笑笑,有点专注地看着那个服务生,“是我走得太急了。收拾的时候小心别被玻璃割到手。”
服务生很意外,有钱人家的少爷,居然这么体贴。
“怎么了吗?”
这边稍微一停下来的工夫,郑桑已经走了过来。
“没什么。我撞了人。”
景岚简略地回答。
“衣服都湿了,上楼换一下吧。”
“我又不是小孩子。”对于郑桑的亦步亦趋,还要做出一副带他上楼的架势,景岚多少有些反感。刚来的时候,自己对地理位置不熟,还情有可原。现在还对他牵牵引引的,他又不是低能儿。
“我没有别的意思。”
轮到郑桑诧异,他只是尽他的本分,没想过景岚会有抵触感。
也许郑家的教育方式并不适合景岚。
比起被服侍着做什么,这个少年更愿意独自完成。
“我去换衣服。”
勉强地交待了一声,景岚上了二楼。
关上房门的时候,就像能切断跟在身后的暗影一样,觉得发自内心地松了口气。但是一想到郑临渊……又觉得躲在房间里也不行。
心情烦躁地换了衣服,景岚没有回到宴会的正厅,反而来到了宽敞的庭院。要是被问起来,他打算就说是透透风。
一边走,就看到了核桃树下站着的郑萌萌。
“这是去年种的那棵吗?”有人背对着景岚站着,背影看是个纤细的少女,正在和郑萌萌交谈。
“不是。去年种的那批叶子染了虫病。哥哥全都换了。”
脚下踢到了石块,骨碌碌地滚了过去。大概是碰到了少女的脚踝,女孩子被惊动般地倏然回头。齐密乌黑的刘海下,一双眼瞳,乌黑明亮、眼角微吊,像猫咪一样。
核桃树的叶子绵绵绿绿,细枝刚好伸过少女的头顶。
她穿着小公主一样的粉色泡泡纱裙,因过分的美丽,反而让人会忽略她的年龄。特别美的人年轻时会看起来早熟,年老后又会显得年轻。就像美丽会成为一样不变的东西,强烈地烙印在那个人的身上,然后成为所有肉眼看到中最最强烈的冲击。
“你就是郑晓微吗?喂。不许你欺负萌萌。”
有着猫猫眼瞳的少女,抬起下颌,带着趾高气扬却奇妙不会使人反感的口吻,态度强硬地宣称。
“嗤。”景岚不屑地别头,“我才不会做那么幼稚的事。”就算他是《水晶鞋》的主角,也该是灰姑娘的角色吧。
轻轻拉了拉朋友的衣角,郑萌萌天真地转着眼珠,又是打手势又是摇头。
“你是谁啊?”
无视郑萌萌在旁边的小动作,景岚直接问出他感兴趣的问题。
“我是黑家的人。”女孩子高傲地抬头,黑琉璃一样的头发哗然滑落肩膀,弄出洗发香波广告般的流线效果。
“真奇怪的姓氏。我猜你们家还有白、红、蓝、绿……等分支,最后组成一个大家族,就叫彩虹之国吧。”景岚哈哈一笑。
“不要拿茉芽的家人来开玩笑。”害怕景岚惹事的结果,是会让自己倒霉,郑萌萌也不得不插嘴,“才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呢。这是我的好朋友,她叫黑茉芽。就算是爸爸也不会对黑家的人这么无礼呢!”
“我以为你的眼睛看不到我呢。”
对于一直也无视他存在的妹妹,景岚的态度并不客气。但拜那位黑家小姐的缘故,他终于完成了他和郑萌萌的第一次交谈。
“紫荆是我表姨,萌萌也就是我表妹。要是你敢欺负他们,将来等我掌权时,就不会放过你。”叫黑茉芽的小姑娘,还是兀自瞪着大眼。不知道听郑萌萌说了什么,一副戒备他的样子。
原来小紫是叫紫荆……
也是有点出身的呢。
景岚无聊地想着真像老旧的电视剧,一边兴趣缺缺地转身,准备到别处看看。两个小姑娘自然不会拦他,只是在身后嘀嘀咕咕,不知道用那种幻想过剩的脑袋,都在想些什么。
沿着后园走了一阵,发觉绿木扶疏,有的枝干部位零零落落地结了些小小的红果。不认得眼前的植株,景岚抬手揪了一个,用衣角擦了擦,觉得红得很是好看。习惯性地拿到鼻尖处嗅了嗅。
“家里种的树,是观赏型。不是用来吃的。会中毒。”
身后响起接近傲慢的冰冷音色,景岚停下动作扭过头。穿着拖到金色鞋面的淡紫礼服慢慢踱来的,是头发卷长姿容明艳的紫荆。
大概郑临渊的宴会,真的起到了什么作用也不一定。
至少一向无视他的继母和妹妹,都破天荒地和他说话了呢。
景岚没说什么,只是随手丢下了果子,然后与她擦肩。无论是年轻的继母也好,还是无血缘的妹妹也好,她们和自己都扯不上什么关系。对于无关的人,置之不理,才是他认为正确的态度。
“去哪里了吗?”
回到宴会厅,在门口就撞到了郑桑。大概是在等他的样子,青年一副想要提问,却又略微犹豫的表情,可能和他适才说的话有关。
毕竟只是嘴硬,景岚别扭地回应:“我在外面转了一圈而已啦。”
“嗯。也没什么。只是刚才黑家的老奶奶和先生聊天,说既然要上学,可以去他们家的学校。”
“黑家的……老奶奶?”
景岚愕然抬首。
郑桑笑了,“怎么一副你知道的样子?你知道吗?”
郑桑的好处就在于不管景岚怎么冷淡他,他都还能用最初的态度,不变地应对景岚,说话也不是一味唯唯诺诺,还带了点逗趣的意味。
“我……”景岚犹豫地想着,要不要说刚才见过他们家孩子的事。
“走吧。”郑桑已经在他腰上轻拍了一下,“过去拜见一下吧。”两个人一边走向西边给客人们稍作休息和谈话用的小房间,郑桑一边小声地介绍。
“黑家是水产大户。所以和我们有商业往来。咱们做港口和货舱。”
“海边的那些?”
“有兴趣?”
“因为那边很多禁地。以前我想去那里捡贝壳,都有守卫拦着不让进。”
“当然了。那是私人的。”
“海滩也有私人的吗?”
“当然。你愿意的话,有空我陪你去。”
“等等!”景岚忽然想到,“做水产的人,怎么会有学校啊?”
“咱们也有其他买卖啊。”郑桑笑了,“不过我听说主要是黑家这代招的女婿是个读书人,不太喜欢管理生意,所以黑家投资建了个学校,让他当校长。”
郑桑没有明说的是。
黑家一向是女性掌权。
也不是故意要这样,是无形中变成了不得不如此。
现任的当家,是年过六旬的茉芽的外祖母。因为年纪大了,外人提起来,也都尊称一声黑家的老奶奶。她只有一个女儿,一直爱如珍宝。虽然当年介绍了无数青年才俊,指望能做那位大小姐的乘龙快婿,结果那位小姐千挑万选,却找了个在老奶奶眼中万无一用的书呆子。
没法违逆女儿的意志,又不能真的让自家女婿沦落在外教书。
黑家才万般无奈的自己斥资,建立了一所师资雄厚的私立学院。一方面让女婿有个轻松的挂名职业,又能称心如意地教书,一面说出去也比较好听。
当年大小姐的女婿后选人中,也包括过郑临渊。因为生意往来的缘故,黑家老奶奶对痛失郑临渊这个爱婿人选,一向扼腕。
后来郑临渊结发妻子亡故,娶了黑家远亲的紫荆,好歹也算成了亲戚。
郑临渊正陪着老太太吃茶点,就瞧见景岚和郑桑姗姗来迟。
“真没规矩。”口头上轻飘飘地斥责,“来见大人,还要大人等。”
景岚进门,就看到有个头发银白精神矍铄的老太太,穿着古香古色的云香纱制的暗花旗袍,坐在客座上首。
“哎呀。这孩子长得和你小时候真是一模一样。”
老太太满面堆笑,一边说一边往郑临渊胳膊上重重一拍。
郑桑在景岚身后轻轻捅了捅,景岚不怎么情愿,想叫又终究没叫出口。
郑临渊笑着解释:“小孩子怕生。还没见过世面呢。”
“不碍事。”老太太照例笑容不改,充满爱怜地瞧着景岚,上下打量,又夸景岚长得真好。
景岚愣在一旁十分气闷地听了半天,也没听他们谈到什么正经事上。郑桑的手,一直在后面稳稳地扶着他,他也只好按捺着,直直地站着。
“那这孩子以后在学校念书,要是添了麻烦,也请狠力管教。”
“放心好了。我那个女婿别的本事没有,论管孩子这点事上,比我老婆子更加六亲不认。你没看我家茉芽,见到她爸和个兔子似的。真是……”
想到适才在外面瞧到的小少女,景岚很难想象那个趾高气扬的家伙,会变得乖巧的样子,不自觉地牵了牵嘴唇。抬头,却发觉老太太正目光如电地看着他。
“我也该告辞了。”
心里一慌的时候,老太太早就收回了视线,一边把白茶杯放回到桌上,一边敲着肩膀站起身,“这人一老,就缺精神。没办法陪你们年轻人喽。”
“哪里。倒是我精神差了。”郑临渊跟着起身,“以前还略微有点体力。自从这只脚完了,我也就跟着完了。”
“年轻人缺胳膊少腿也有的是体力。何况只是区区一点残疾。”老太太不在意地拍了拍郑临渊,“你也不要总是太在意。”
景岚明显察觉身后的郑桑呼吸一紧,诧异地抬头,发觉郑桑的表情略带了些紧张。再回头瞧了瞧父亲。满面堆笑的郑临渊倒是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变化。
一直陪在身后,把黑家老太太送出了大门。
被佣人找回来的小少女,跟在老太太身后,抢先上了汽车,还不忘对景岚回头扮了个鬼脸。
“怎么,茉芽,你见过郑家的二少爷了?”
老太太上了车,有些诧然地问起这因独根独苗而加倍爱惜的外孙女。
“我和萌萌在花园里玩时,撞到他了。”黑茉芽不经心地回答,“看起来脾气很大。萌萌真可怜,有这种哥哥。”
“……”老太太没有答话。
陪同在一旁的男子笑言:“您怎么了?来的时候,不是说这下可好,能结亲家了吗?”
“哎呀。以前我就很喜欢郑殷啊。”闭上眼睛养精神,抚摸着手上的翠玉镯,老太太径自嘟囔,“没想到那孩子会残废。本来想着,这回找回来的,和茉芽倒是年纪相仿……”
“看郑先生也一副重视的样子呢。”男子笑道:“以前倒没见他这么疼过郑殷。”
“他那时多风光啊。还取笑我惯坏女儿。这是孩子生不出来了,才明白我这种捧着独苗的人的心情哪。不过这个郑……叫什么来着?年纪一大,记性也糊涂啦。”
“郑晓微。”
“对。这个孩子……可不行。”老太太摇了摇头,把在一旁专心凝外车外风景根本没留神他们在说什么的茉芽的手拉了过来,在手心里摩挲。
“血统……不好?”男子会意,“也是。不知道母亲是怎样的出身呢。”
“他眉目里带煞气呀。说出来你们年轻人也不会懂的。”老太太闭目养神,晃悠着脑袋,“你们瞧得不细,我可看到了。他左眉里有颗红痣,这叫杀机暗藏啊。命宫一定主七杀。”
“这……”男子想笑又忍住。其实想说这是无稽之谈啊。果然年纪一大,人就会变迷信。商场上叱咤风云的黑娘娘,也是一样呢。
“有点后悔让他去学校……唉。茉芽。”
“嗯?”被下山的路摇得有点昏昏欲睡的少女从外婆的膝上抬头。
“以后尽量离他家的孩子远点。”
“为什么?”猫眯般的眼睛骨碌碌转了起来,“他果然是欺负继母和妹妹的那种人吧!”
“你听就是了!”老太太面孔一板,“外婆什么时候骗过你!”
郑家大门口。目视着下山的车子,郑临渊渐渐收拢笑意,脸色难看了起来。拐杖一点地面,发出嗵然一响。
“人啊。”眉目舒远,郑临渊好像只是无关的感慨,“年纪一大,话就变多了呢。”
郑桑和景岚都一言不发。
“好了。我们回去吧。”
郑临渊先转身走了一步,又回头看了眼景岚。
“下次,看到这老太太,也照样不用理她。”
说着,有点生气的脸色,抢先走了。看着那个微拐的身影,景岚瞧了眼郑桑,“你不去扶他吗?”
郑桑有点为难地笑了。
“先生是个做大事的人。只是近两年对小节的地方也在意起来了。黑家的老奶奶平素和我们关系不差。多少年的交情了,今天确实是有点不会说话了。”
景岚努力回想,到底老太太哪说错了,惹得郑临渊这么不高兴?他也怕惹郑临渊不高兴,所以想要努力记起来。
“少爷,你怕先生吗?”
似乎察觉了少年的感情,郑桑轻声问着。
“……你呢。”眉睫冷扬,景岚狡黠地反问。
青年微笑着摇头,“我不怕。因为我很忠心。”
“……”望了他一眼,景岚迟疑地问:“那……”
“什么事?”
“没什么。”景岚说不出口,只能别扭着把头转到其他方向。
“我对二少爷也会很忠心的。”
“我、我又不是想要问这个!”想法被看穿的感觉,让景岚懊恼了起来。
“先生是个完美主义者,对自己和别人要求都很高。就算他错了,也不希望有人给他指出来。”郑桑说完后,把视线略微放低了一点,狭长的眼皮垂覆包裹着难以看透的眼瞳,“少爷,你呢。你希望我怎么对待你?如果你错了,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景岚莫名地紧张了起来。
“我……”
“现在不答也没关系。直到你成为我的先生之前,都可以一直考虑。”
“难道选择了以后,中途不可以变吗?”
郑桑像听到了有趣之事般扬起了左边的唇角,“嘴上的答案虽然可以改变,但人心里的答案是不会轻易改变的,人的愿望也是一样。都是不会真正改变的。”
郑桑的话,稍微有些难懂。景岚垂头,思考着其他的问题。夕阳西下,华丽的大宅被涂抹上了深紫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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