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如小花般的恋情（3）
雨沙沙地落地。
在土地上打出柔软的小洼。
有着蓝色标志的运动鞋和粉红色的皮鞋一并站在屋檐下。
带着开始流行起来用黄色缎带编成的手环的手，伸出去，碰触到来自天上的水滴，“雨一直下的话，人也会渐渐变得懒起来了。”
“那真是难得。”旁边的少年用不知何时起变得温柔的声音说着，“茉芽不是总是很有精神的吗？”
“你不懂啦。这个啊，叫做精神怠懈！”
“那一起去喝个茶，干脆你逃课好了。”
“外婆很不喜欢我和你在一起。所以要是因为和你这样的小子去喝茶，而跷掉英文补习，大概会下达什么禁令吧。”
“哈哈。怎么可能。”
“不要总是不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
明明没有反驳什么的，但是少女生起气来了。
有点怔怔傻傻的少年，不知道要怎样做才对，只好讪讪地把无处可放的手塞入口袋。
“我已经很努力地告诉外婆，晓微其实是很好的人。可是……”说着这样的话题，茉芽的情绪就低沉了下去。
很快就要初三了，就像快乐的时间总是一晃就会消失的舞会那样。
外婆说想送她去国外念书，也可以把她相对其他功课并不拿手的英文练得更流利。可是，她还是想要留下来。
别扭的没办法直白的心情，是因为这里有郑晓微。
一直也和她相互逗话，渐渐亲密起来的少年，没有相互说过什么更深刻的语言，因为还是大人眼中的小孩子。
“茉芽希望可以快点长大。”
“那就先把‘茉芽’这种自称，换成‘我’比较好吧。”
“晓微你是笨蛋。一点都不明白人家的想法。”少女负气地转头，同时在他的脚上报复性地烙下沾染泥污的鞋印。
觉得她很有趣，景岚依旧笑着。
在家里，郑萌萌因为也已经进入青春期了。对于家中有兄弟姐妹的人来说，好多事应该习以为常才是，但是他却觉得郑萌萌和茉芽就像两个不同星球的生物。
郑萌萌即使和他吵架，也只是可以无视的噪音。
茉芽发脾气的样子，偶尔为难的一个人皱眉的脸，却让他觉得很可爱。
从学校到大路口的距离，是两个人的独处时间。
不可能让司机不要来接，只好让他们都停得稍微远一点。
“我啊。”把书包挡在面前，用孩子气的表情试图阻隔水汽的少女说，“最讨厌阴沉的天气了。”停了一下，因为少年没有回答，又瞪来鼓着脸颊的视线，“你要回话才可以。”
走神地想着少女新剪的齐肩头很可爱，他慢了一拍地回应，“天气啊，怎样都好啊。”
“唉……”少女重重地叹气，稚气地搬起手指，“特意做给你的便当，却说辣的也好，甜的也好。一起讨论《东京爱情故事》的剧情，说莉香也好、里美也不错。我究竟是穿工装裤可爱，还是超短裙可爱，回答说感觉其实都一样……”
“但是我就是那样想啊。”
“所以……”女孩子悄悄抬头，歪头瞪大杏仁样黑白分明的眼睛，“我才并不讨厌这样的你。”
“然后呢……”身体里的神经，其实稍微的像被扯紧般地动了一下，但是故意也睁大眼，一副无辜的样子揶揄地追问。
“茉芽小姐。”
驶来的车子，终于还是打断了两个人的谈话。从摇下的车窗里露出司机先生因等待多时而为难的表情，“该回家了。”
趁机从困窘中逃离的少女狡猾地吐了吐舌头，粉色的大衣，搭配那个黄色的手环，其实真的很可爱呢。
他有点怔怔地目送着茉芽先离去。
“这么说，我也可以露面了吧。”
沮丧般地打着呵的郑桑，这时才从另一边把车子开了过来。用手指敲敲车窗，以无声的口型示意少爷上车！
“你好闲啊。”景岚皱眉，从去年下半开始，郑桑主要调往公司做事了，接他下学这种事，当然也只有偶尔为之。
“平常和先生在一起，都有专人开车。如果不适时地练习，说不定我会忘记车辆的驾驶。”
“嗤。”
“不过你还在和黑家的小姐来往啊。”
“为什么是那种口气？”
景岚敏感地反问。
“我以为黑家的老奶奶并不喜欢你。”
“老年人的心情是无关的事。”景岚傲慢地转头。他和茉芽相互喜欢的话，别人干涉也没有用吧。
“反正你还年轻嘛。”
眯眼笑笑，郑桑不以为意。
“我是认真的哦。”
“你认真的东西未免太多了点。”
即使声明自己是认真的，果然也因为是小孩子，而被小觑了。景岚不会和人争论，只是竖起单膝，望向开始夹落着小雪纷堕的雨。
“今年的雨好像特别的多。”
“因为是临海城市。”
“早早的就觉得很冷。”
“那么让管家买新的大衣？”
“……”
没有得到预想的回答，郑桑利用开车的空隙，回了下头。少年带着愁苦的表情，倚在玻璃窗上，出神地凝望那些不断顺窗流下的雨水。
“少爷……”警觉地叫了一声。
“景纪不知道有没有钱买衣服。”果然，下一秒，少年又提到了不该提起的人。
“少爷！”
“郑桑你不是说过是站在我这一边吗？”
“……”无奈地踩了脚刹车，在行人并不多的公路上，把车靠了个边，“少爷，你现在几岁。”
“明知故问。十五。”
“那，景纪先生多少岁。”
“二十。”
“一个二十岁的成年人绝对有办法照顾好自己。”
“景纪不一样。”
“……”安静地瞧了他一眼，郑桑伸手揉了揉景岚的头，“我会帮你找的。乖。不要在别人面前提起这个和你无关的名子。”
抿紧了唇线，景岚没办法回应。
没办法理直气壮地反驳郑桑。
因为他确实不敢在父亲的面前提起景纪。
这个标志了郑家二少爷前尘的名字，不允许被提起。
郑临渊当然不会限制自己儿子的人身自由，只是不论去哪里，也有司机跟随的日子，却让景岚觉得喘不过气。
他只有和茉芽在一起，才能感到放松。
也许茉芽也是这样。
可以和她聊着相互能够理解的烦恼，彼此笑一笑，就得到了慰藉。
所有的压力也好，不能得到的东西也好，他全都可以因此获得忍耐的力量。但是只有景纪是没办法抹去，没办法假装忘掉的。
吃到一种好吃的食物的时候，感觉温暖或寒冷的时候，他不可避免地想到哥哥！
最后分别的那天，简直就像是不知道会就此别离一样。
却连每一种景物的颜色都在回忆里变得异样清晰。
景纪蹲在面前，带着悄悄的笑容。
淡色的头发垂覆眼前，他的眼睛也像因此染上笑意。
“他们只是带你去做一个化验。如果错了，马上就会送你回来……”
景纪骗人。
景纪总是骗人。
因为从那一天开始直到现在。
他变成了再也没有看到过景纪。
他甚至不敢去以前居住的地方找他。
拜托郑桑去寻找的结果也只是被告之好像已经搬走了。
“为什么你这么固执呀？”
郑桑为难地瞧着开始无声哭泣的少年，每次扯到哥哥的话题，总是漂亮又骄傲的他，就马上变得充满漏洞。
伸手抱住单薄的身体，隔着肩膀呵出开始飘散的白雾。
“他一定很好地生活着呢，少爷……不过，”带出一点天真笑意的脸，犯愁般地问着，“要是你忘了他，不是可以过得更轻松吗？”
“郑桑，是一个混蛋。”
被无表情的少年，骤然吐出的暴言吓了一跳。茉芽向后仰的同时，把手中的铅笔也掉落了下去。
“你在讲什么啊？”
为了统合有关学年旅行的地点，她可是很认真地在归纳大家的意见呢。但是看看另一名学生委员不时神游的面孔，就觉得大概到了夕阳完全沉落也无法做完。
“我在讲我家的秘书。”
“哦哦。那种人啊……很像民国时代的副官对吧。外婆身边也有，不过那是个应声虫。外婆说什么，都只会说：哇！老夫人真是神机妙算呀！”
“呵呵……你太夸张了啦。”
嘿嘿。
看着后背浸上夕辉的少年终于偏头笑了起来的样子，就算是夸张也只能对秘书先生说抱歉啦。茉芽满意地哼起歌来。
“结果……决定去关岛吗？”
“对呀。大部分同学的意见！”
“你真是太宠这群小鬼了。让他们去离这里最近的雪山滑雪就好了啊。”
“那样大家会暴乱的！要当上位的人就要懂得偶尔满足民众的要求。”
“说得你好像有攻读帝王学似的。”
“外婆是真的会让我去学耶。”
茉芽垮下的脸证明这不是简单的玩笑。
“要是我被迫出国的话，我可是会开始讨厌起外婆的政策呢。”
“原来公主的孝心是这么简单就可以被私情破坏的呀。”景岚也故意笑着反击。
“私情？”挡住面孔的纸张滑落一点，露出少女眯起的眼睛，怪怪的声音说着，“谁和谁的私情？”
面容俊丽的少年悠闲地换了个坐姿，“说不定我会晕机，要是能坐船去就好了。”
“哼。不好意思。当今时代，最快捷的方式，才是我会选择的做法。”
“哦哦哦哦。日理万机的女帝吗？”
“说得正是！郑爱卿！”
“学年旅行啊。”
“怎么了吗？”在饭桌上也象征性地对父亲报告了，之后回到房间洗完澡换好睡衣准备收拾行李，就看到郑桑一副出神的样子坐在自己的床前唠叨。
“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吗？”
“干什么一脸担心的样子啊？”虽然他也觉得学校在这种地方小题大做，给学生太多自治权限的结果并不完全都是好事。
理所当然似的靠在他的枕头上，青年抬起飘散着忧愁的眼眸，在散发着奶白色光晕台灯的映照中问：“少爷。你这次回来，我教你枪法吧。”
手里拿的东西都险些掉下去，景岚瞪大猫一样的眼睛，吃惊地说：“你在说什么啊？”
“因为会的话，有好多的好处呢。”郑桑皱着眉，“我也可以不必这么担心。”
“这里又不是美国！”
“可是……”
郑桑欲言又止的样子，好像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最终还是耸了耸肩，“就这么决定吧。等你回来，我带你去射击场练习。当然是法律允许的那种。”
目送有着法外治权的私人秘书礼貌地关门道晚安，景岚收回白眼，扑倒在床上。手抓着不久前才换过的松软被褥，神经也因泡澡而松懈了下来。
郑桑想的还真多呢……应该不会发生什么需要用到枪的事才对。不过仔细又想了想，他把被子拉到了下颌。
父亲也好，郑殷也好。郑家人到目前为止，出过好多意外。也许郑桑就是基于这样的原因，才会操心吧。
“回来的时候……就去学好了。”
反正多学一些东西，肯定不会有错。这样想着，不一会儿，也就沉入了黑甜的梦。
学年旅行的地点决定是关岛。
虽然是自愿参加，学生们大多还是选择了报名。
这边进入冬季，关岛的气温却在二十多度，正是宜人的时候。
在飞机上叽叽喳喳商量着要换衣服的女孩子们吵吵嚷嚷，男生们则大多安静地翻看着旅游手册。
“同样是海边，人家的砂子是白色的。”认真地盯看彩页上的图画，关九欧表情严肃地点着头。
“你信不信美国的月亮比较圆？”景岚不屑地哼道。
“考虑到空气污染一类的事，确实是美国的月亮比较圆。”高大的少年面无表情地回应，马上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翻出了数码相机，“你可以看，这是我为了更有说服力，而分别在去年和前年大约相差不远的时间里拍下本城的月亮和洛城的月亮……”
“你去考虑一下南北半球的差异吧！”不客气地用手拍上的他的脸，景岚略带厌烦地直接把他推到了一边。
“晓微！”像注意到了这里的骚动，穿着镶有黑色闪钻蝴蝶结凉鞋的脚往这边挪来，随即露出茉芽带着问询意味的脸，“怎么一副情绪焦躁的样子？”
因少女一副夏日装扮而随即吹起口哨的男生群体，使得景岚无力地叹气，“呐，和这些人待在一起，就是最大的焦躁主因啊！还有你哦。现在就换好衣服是不是太快了一点？”
无视他的抗议是少女兴味盎然的笑脸以及对着惊艳状举起相机的关九欧元气满满地摆出胜利手势的姿态。
“喀嚓！”
“你拍什么拍啊！”
“哼。迁怒！反正也是属于你的女朋友，我只是拍一下又有什么了不起。”
“不——许。”
吵吵闹闹的家伙们聚在一起，完全无法察觉时间的流失。
飞机上本该枯燥的旅行，变成了一眨眼就到达了目的地。
走下去的时候，茉芽悄悄握住了景岚的手。
“你怕高的事，看来是真的哦。”
在耳边小声的笑语，让景岚不自觉地脸红。
虽然其他人难以明白，但是茉芽却知道，他是因为畏高，才会在飞机上情绪不好。下去的时候，也觉得头晕眼花，就像怕他会摔倒一样地牵住他的手。这样的少女虽然看起来比他矮又娇小，但那个闪烁着意志光辉的黑珍珠一样的眼睛，却又蕴含着他所憧憬的力量。
“明天的活动项目里，有搭乘潜水艇……”茉芽担心地望来，“也许你现在就表现出晕机的样子反而比较好哦。”
景岚不服气地想说：“……我、我又没告诉过你，我也害怕潜水。”
“那种事要是一定要用嘴巴说出来才会了解，我就没有资格成为晓微的女朋友了。”
踏在并不是特别坚硬的关岛的土地上，少女的脚趾也在闪闪发亮的鞋畔装饰映衬里，散发着珍珠色的光芒。
不在意他嘴巴坏又倔强，大大方方地自行封疆，到了水到渠成的时候一样，自行说出了“女朋友”这样的称号，让彼此早就如是认同的另一方，感觉到了近乎贴心的温度。
“晓微！茉芽！你们在说什么小话啦？”
关九欧站在稍远的地方正回头挥动手臂。
“在海外旅行的要义就是要始终和大队人马在一起！”
“茉芽这个行李好沉我拿不动啦！”手臂被包裹坠得沉下去的眼镜少女则屈起穿着牛仔裤的双膝，大声求救。
“部长在叫你呢。”景岚笑着把头别向另一边，用手悄悄地拍了下茉芽的背。
“总之，明天我来想办法吧。”俏皮地对他笑了一下，茉芽先冲朋友所在的位置奔了过去。
住宿的地点也是靠海的饭店。
虽然海景对于景岚来说毫无吸引力。
但是在阳光下会泛出彩色光晕的海砂，随便抓起一把，都会成为免费的礼物呢。
“用瓶子装起来，回去送给萌萌。”
茉芽说着，真的找来了瓶子。
“这个太大了吧。”
“没办法，只找到了这个。”
两个人蹲在海边，把砂子一捧捧装进去。
“萌萌肯定会高兴的。”
“才不会呢。”景岚很了然地笑了，“她会觉得我特意带砂子回去是恶作剧在嘲笑她。”
“你怎么把萌萌想成是这种不通情理的孩子呢？你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彼此没有了解。”茉芽不以为然。
“我才奇怪你喜欢郑萌萌哪里呢。”
“我从小就喜欢紫荆阿姨，她那么漂亮。萌萌人也非常单纯。总是一起玩的话，谈得来也是想当然的吧。”
“哦……”景岚暧昧地应了一声。
他很少和紫荆她们谈话，偶尔虽然和郑殷打招呼，也不是很有得聊。
“你对我阿姨要好一点哦。”玻璃瓶的那一边，是少女瞪大眼睛的脸，“总是对别人很冷淡，对你自己也不好呢。”
“我对他们没有不好啦。”景岚为自己做着辩解。其实他对谁的态度都是一样的，主要看对方对他是怎么想。
他是个情感上尤为被动的人。
要人家先对他热情，他才会反射弧线既长且慢地回应。
因为没有想从别人那里得到什么的想法，自然也不会去主动应和讨好谁。
“因为你家很有地位，所以你这样倒是也没关系。要是换成普通的人家，你就麻烦了呢。”茉芽嘻嘻笑着，只是无意地说着。
“是这样吗……”
注视着少女手中一点点流入的彩砂和她阳光下闪闪发亮的脚趾甲。
“也许是因为我是狡猾的家伙吧。”
景岚抬起头，有点落寞地笑了。
以前，即使母亲还在，他也没有对她撒过娇，一直也只懂得围绕在景纪身边。或许那是出于小孩子的直觉，知道在那个家里只有景纪会对他好。
现在，则是只在郑临渊一个人面前表现得乖巧。也许真如茉芽所说，他借着父亲的宠爱没有把紫荆他们放在眼里、流露着傲慢的举动，所以才会被萌萌讨厌。
“狡猾？”
少女黑幽幽的眼眸带着点困惑地眯着。
“嗯……”他拍掉手上的砂，食指点上她的鼻子，“所以才喜欢素直的茉芽。”
白天的海干净蔚蓝，海风不是咸的，而是混入了像炸过的阳光一样，暖暖的味道。一直也是别扭的少年，突然露出了孩子气的表情，直白地说出了赞美她的话。总是大大咧咧的茉芽，反而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坦率，弄得面红无措。
集体活动的时候，一起去了关岛有名的海底公园。
走在阴暗的海底隧道，茉芽不时地回头观察景岚。
怕黑又怕高。
大概这种密闭的地方，也会让他不自在。
但是少年仅只是高傲地抿着嘴唇，总是带着微微冷笑的神态，故作强硬。没有被任何人察觉的软弱，在少女看来，却觉得那样是很寂寞的。
莫名其妙地萌生了“可怜”的想法。
也许女性都深藏着母性意识的缘故吧。
很想要去保护他。
明明有着艳丽的相貌，却给予她像纸一样透明单薄质感的那个人。
在厚重的玻璃壁前，悄悄地停下了脚步。等着少年走近的一刻，握住了他的手腕。什么也没有说的只是冲他打开笑颜。
少年也寂静地笑了，她觉得笑容中有着孩子气的欣喜的味道。
“嘿嘿……你有公主病哦。”
大家都在看鱼时，这样悄声地向他说了。
“才没有呢。”少年当然不认可地反驳了。
但是少女却这样固执地认定了。
因为心里明明有期待却不主动说出来，别扭地等待他人靠近，这就是公主病的概括了。他就是这个样子。不过就算是这样的他。她却还是好喜欢。就像爸爸虽然是个书呆子，而母亲是个娇柔的千金小姐。在她看来，毛病多多的二人，却偏偏很深地相爱。不管郑晓微这个存在，有着怎样的缺点，好像到了她的眼中，那些缺点也变成了属于他的种种可爱。
就算你不说，我也可以察觉到哦。
你的不安呀，害怕啊。
所以我一定会一直也在你的身边。
海底的世界，是诡异的透明蓝。
巨型的鱼游来荡去，甩着漂亮如薄衣的尾翼。
关九欧在前方喊着：“真想进去看看啊！”
有人笑着回答说：“下午去搭潜水艇就可以看到珊瑚了呢。”
景岚的手心里传来有小指轻蹭的微痒感，顺目望去，少女狡黠地笑着。像是在让他不要担心。其实他虽然觉得潜入那种透不过气来的深海很是恐怖，但如果茉芽一直在身边，这样握着他的手，他害怕的感觉也会因此减半。
“有一天，地球末日到来的话。你也会在这里吗？”
回应少年轻笑着的提问，是少女不可置信地涨红了脸的表情。
“什么嘛。突然说出了花花公子的台词，一点都不像晓微了！”
“我是真心那样想的。”
“哦！”单手按在圆形的海军帽上，少女故意眯起眼睛，“那可要看在地球末日来临前，你的表现了呢。哼。”
无聊的对话，却嬉闹着笑了。
忘记了置身在玻璃缸一样围起深海鱼群的海洋馆。只要在她的身边，就感受得到像站在山顶扑面袭来的早春微岚。
“什么？肚痛？”
一行人等排队进行潜水艇的时候，茉芽蹲在地上，开始拙劣的演出。
“我去通知带队指导员！”
“喂喂。什么事都要举手喊‘报告老师’的年代已经过去了吧！拜托你千万别做这么丢脸的事。”死死拽扯住朋友的衣角，茉芽举起手指放在唇前，“只要让晓微留下来照顾我就可以啦。”
“还是我来照顾茉芽好了。”
“部长大人，你脑袋进水啦！”关九欧从身后扯过女孩及腰的辫子，“让人家小情侣独处啦。你就勉强和我们一起进去吧！”
“喂喂！不要扯我的头发！”
“……”
景岚和茉芽相视一笑，偷偷在身后拍了一下手掌。
就这样，大家都去潜水艇里参观漂亮的珊瑚时，两个人就光明正大地留在了海岸上。
“这可是为了你的名誉哦。”
“好、好、我知道了。不管是冰淇淋还是什么，我都请你。”
“要是我要比那些更珍贵的的礼物作为谢仪呢？”
“那我要视情况而定。”
“约好世界末日在一起的人，这时可以要说‘不管什么我都会为您效劳’才比较帅气呢。”
“但是比起听起来不够有诚意的话，说谎才是更讨厌吧。”少年提起一点嘴角，“因为我不想对茉芽说谎。不想承诺万一做不到的事。”
“不用这么认真了啦。”那她在想的事，说出来就会变成傻瓜一样了。
看着少女忽然气恼起来的表情，那个涨红又懊恼的低头的样子，景岚微微地诧异了起来。
“——因为是这个嘛。”
下一秒，有手臂已经抱住了他的颈项，柔软如花瓣的嘴唇好像花蕊一样轻飘飘地刷过嘴唇。
站在岸边的少女背负着双手，红着脸瞪大眼睛。
“只是要王子的吻而已。”
“你、你啊。”
景岚害羞得说不出话，只是反复摸着自己变热的嘴唇。
“笨蛋。”
茉芽掩饰着害羞，转头喊着：“去买冰淇淋。”随后一个人向着支起海之家招牌的摊贩跑了过去。
景岚呆呆地坐着，不时摸着嘴。心里胡思乱想的。等到他终于从羞涩里回神留意到茉芽离开得是不是长了一点的时候，真的已经度过了不算短的时间。
犹豫地看了眼约好碰头的桥板，又回头看了看人来人往的海边。如此明显的建筑地，茉芽不可能是迷路了吧？虽然茉芽的英语不是很好，但简单的问路还是可以做到。
可是心里还是渐渐地不安了起来。然后，就像是问了证实不安的预感一样，有个黑人孩子向他所在的方向用力地跑了过来。
“你是郑晓微吗？”
“你有什么事吗？”景岚警觉地抬眼。
“有人给了我五美元，让我把这个给你。”孩子心无城府地递来一样事物。
有着水钻小花的凉鞋在阳光下一闪一闪。
细细的鞋跟系着窄窄的纸条。
“半小时内赶到离波岛的基地前面。否则，那女生性命难保。”
——飞快地扫读了面前的纸条，景岚的脸瞬间白了。
茉芽不是那么恶劣的性格，所以不可能开这样的玩笑。就连和大家串通给他什么惊唬的可能也根本就连一点都没有。
再抬头的时候，连那个黑人小孩也不见了踪迹。怎么办？要是在这里等到大家上岸回来，就过了纸条上约定的时间。
但是……
由于根本没有考虑的时间，景岚只好仓惶地找当地人问路。得知所谓的基地，是驻扎在不远处的美军——
“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租船的话，很快就可以到达就在附近的岛屿。
但这样冒失地前去，会有怎样的后果呢？
眼睛扫到了距离租船处的电话亭……
景岚飞快地奔入快速地播通一个号码留言，然后按照指示，上了停在岛边仿佛一直等待着他的小船。
黑暗里，指针的嘀达都变得格外突醒。
“抱歉啊。晓微。”
紧张的女孩子和他背对背地坐着，手被捆束在一起。
“又不是你的错。”
景岚闷闷地答着。
果然不该来吗？
脚几乎在下岛的同时，就被不知从何处冒出的男人绑缚，随即被扔入了这个黑漆漆的地方。虽然确实见到了茉芽，但仅只是这样被绑在一起，根本就没有救人的意义。
“我是笨蛋吧。”对于自己的无谋，他很是懊恼。
“可是如果晓微不来的话，我就失去了意义。说不定，他们马上会杀了我呢。”茉芽并不只是为了安慰他，而是真的如此认定，“那些人都好可怕……”比有杀气更可怕的是无动于衷。就好像对人的生死完全也不会在乎的眼神，让她觉得自己就像货物一样。
“但是绑架的话……”景岚没有说出口的是，黑茉芽的名字，有着并不输给自己的身价。
“这些人，好像根本不知道我是谁。”
茉芽轻声说出景岚也在奇怪的问题。
那个威胁他来此的纸条上也根本没有写茉芽的名字。
“难道是针对外国游客的无差别绑架？”
这样的话一说出口，景岚自己都要骂自己是笨蛋了。
“那种人不会大费周折地专门要绑固定人物吧。”茉芽觉得，“他们好像是冲着晓微来的呀。”
但是，为什么会在外国被莫名其妙地绑架啊？景岚实在无法理解。
想要钱的话，首先，也要问到他和茉芽的家人联系方法，然后尽快进行敲诈。
但是对方像是只管把他们绑起来扔在这里，就不管了一样。
“我觉得这里非常的危险……”茉芽又扭动了一下，觉得手上的绳子渐渐有松开的感觉。她的手臂原本就很细，被捆绑的时候，故意绷了些力气，让绳索有些空隙。
“来的时候，我给郑桑打了电话。他没在，所以我留了言。”
“真不知道怎么说你……”对于景岚的做法，茉芽不知道算不算是无常识的极限。
“因为报警也没有意义吧。”景岚不认为外国的警方，会重视一个外国游客，还是小孩子的报案。
比起他们，他更相信郑家的力量。
要是郑桑知道自己在这里，他一定会想办法救他。
“莫名的自信留待以后吧。”茉芽努力得脸都红了，一下下用力挣脱着绳子，“要快点解开才可以。”
“但是这里是美军基地内吧。”路上他有注意过风景，根本没有人敢随便到这种地方找人的。也就是说，绑架者是和这边有什么关系的人，才能启动这里作为藏人的地点。
“现在大家应该也发现我们不见了。他们虽然会报警，但是……”
“所以啊。”茉芽终于把绳子挣了开来，手上都现显了明显的血印，她一边咧嘴呼痛，一边飞快地解开景岚的绳子，“你有没有给他们留地点提示？”
“根本没有那样的时间。”少年懊恼得整张脸都要皱了起来。发生了什么的话，才觉得自己很笨啊。
就像他以前对郑桑说的。
代数、英文、钢琴……那些东西根本没有用。因为出事的话，哪样也无法拯救他。
比起那个，他很钦佩茉芽不是通过学习而拥有的镇定。
解开了手脚的束缚后，两个人观察了一下所处的地型。大概是哪里的地下仓库，周边连一点声音也听不到。
“听不到海浪。这里是地下吧。”
“真高啊……”
景岚喃喃地打量着仅有的透气口。
为什么会遇到这样的事？
茉芽在旁边小声地说着：“外婆一直也提醒我要注意安全。不过没想到真的会有绑架什么的。”其实她也很害怕，只是看到晓微那个完全茫然掉的表情，就觉得不振作起来不行。
“像电视剧一样的事呢。”景岚试图想要说笑，但是嘴唇僵硬地动了动，却只察觉到自己的紧张。
“讨厌……”
在仓库一样的房子里，少年微微握紧了拳头，紧皱的眉睫颤抖着就像在忍耐什么。
“讨厌这样的事。”
“晓微。”茉芽用力地握住他的手，“冷静一下。”
还带着一点甜稚之气的嗓音，在库房里空旷地飘荡开来。
遇到了超出日常认知以外的事，就变得不能承受的少年，在意外的地方，有着难以预想的弱点。
“真讨厌。”他努力地低头，手指把胸口的衬衫扭成了一团。虽然想要镇定下来，却无法摆脱突然漾起的强烈厌恶感。那种针对超越了平常之事的厌恶，似乎强烈到了足以杀人的地步。
而这个，好像才是他一直以来所真正害怕的事物。
所讨厌的。
不是高。
不是黑。
不是密闭。
不是不同寻常的事。
而是可以轻易地被这些事物激起杀意的、怀有激烈感情的那样的、他完全不想认知的自己。
“晓微，你有戴表吗？”
“我很少戴。”景岚小声确认，“你呢。”
“我也没有。但是……应该并没有过多久。”
“也许吧。”人在遇到事故的时候，就会有麻痹和痛楚。无法掌握时间的流动，就会更加的感觉不安。
“与其思考是什么人要绑架我们。”茉芽勇敢地抬头，看着上方的通气口，“我们难道不是应该勇于自救吗？”
一直到很久以后，景岚也记得当时的茉芽天真又挑衅的神情。微微的，他竟然笑了。
“总觉得啊……”
“什么啊？”
“和你在一起的话，落到多可怕的境遇里，都会不自觉地松一口气。”
“那可不行。因为紧张感会变成力量。晓微，你太欠缺紧张的感觉了。”
也许就是那样吧。
考试的时候也好，还是临时被老师点名，他都不会觉得紧张。因为潜意识里觉得，即使失败也无防。
包括现在的处境。
恍恍惚惚地认定，不会发生什么吧？警察下一秒就会来了吧。就像小说和漫画里的那样。
稍微地蹲下身，让茉芽踩住他的肩膀，用力地托起少女的身体里，嘴角因牙齿的施力，而被自己咬得发疼。
“这件事结束后，我要和关九欧一起锻炼身体！”
“你就算再怎么努力，也不会变成他那种猩猩的体型。”双手用力地攀住小小的护栏，茉芽向外眺望，入目是一片空寂。
景岚支撑不了太久，在摔倒前抱住了茉芽的腰。
“不行。”揉着脚踝，茉芽歪头思考，“好像是平地呀。”就像庭院里一样的感觉，不适宜白天的行动。会被发现吧。
“如果大声呼救会怎么样？”
“那种蠢事请只有你一个人时再做吧！”少女不客气地说教。
“暂时等待好了。”既然是绑架，也就是有意图的行动。应该不会马上伤害他们的生命。但是景岚担心的是，对方的目标如果是他，茉芽的生命就会受到威胁。
“不过，我觉得有一点高兴。”
坐在旁边的少女，说出不可思议的话。
景岚吃了一惊地望去。
“因为，你是为了救我，才会来到这里吧。”女孩子脸红红地低着头，手指在地上随便地划着，“这个……让我觉得很浪漫，很高兴。”
“白、白痴！”
“这是晓微第一次骂我吧。”然后虽然被骂了，女孩子还是抿起了笑容。
为了逃开这种窘境，他故意转移了话题：“绑架你的是怎样的人，有印象吗？”
“要是有就糟了。被人忽然蒙住眼睛，就拦腰塞到了车里。我根本就没有去看对方的脸。”
“害怕因为看到了绑架犯，反而会被灭口吗？”
“正是。我根本就不会什么所谓的打斗。既然反抗没有效果，也只好用其他方式来保护自己了。”
“……真是可怕。”
“是呢。以后我再不敢单独行动了。以前总是觉得家人跟着很讨厌，原来一个人会遇到这样的事。”
“也不是每个人都会这样吧。”
“擅自地想，要是我不是黑家的人就好了。但是，从生下来到现在，我也正因为是黑家的人，而得到了数不清的好处。所以像那么任性的话，不知道要怎么说出口。”
“没关系的……任性的话，或者什么都可以。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完美的家伙。反而比较想要听到你说任性的话。”
“哈。感觉对方的格调和自己一样低劣就会安心了吗？”
只是调笑的话而已，少年却睁大了黑幽幽的眼睛。
“也许就是那样吧。”
所以，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对茉芽说出过喜欢一类的话。即使茉芽的态度那么明显，他也总是装作被动的姿态。
因为茉芽太强了。
让他本能地故意去抗拒。
这样的自己很差劲啊。大脑里流窜起这样的想法，茉芽在身边用手划着地面的动作，却蓦然停了下来。
“晓微。这里好像是空的。”
她脱下脚上仅剩的那只鞋，用细长的鞋跟在地面敲了敲。
“你听。有金属的质感。”
“地下室的地下室？”
景岚皱眉，马上把耳朵贴了过去。随即用手大力涂抹漆黑得看不出原本图形的地板。又把外套脱下，绕在手上，努力擦了几下。果然，不同于周边地表颜色的一块长方形显露了出来。
“应该可以打开吧。”茉芽用手推了推。
“看颜色的话，我觉得大概不行。”景岚带了点忧郁地审视。只能推测这里是位于基地内部私人宅院的地下室中，而茉芽发现的拉门，可能是更早年间用来贮藏什么的地窖。
“但是上面实在太高也太滑了，根本就上不去。我们只能试着找其他的出口。”
景岚下意识地望向门的地方。
“那边没有希望。”茉芽摇头。
“我是在想，要是弄出的声音太大，就麻烦了。”
“但是奇怪的是，就好像没有人特意在看守。”
“真的呢……”睫毛垂覆了下去，到底是怎么回事？简直就像是打猎的猎人随便抓住了在森林中游荡的野兔，把它们随意地扔进了陷阱。
“不管是想要知道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绑架我们，也得先逃出去才行。”
茉芽的那只鞋，发挥了它难以想象的效果。
制作人当初大概只是考虑到美观才刻意打造的尖细鞋跟，被当作了可以撬起地砖的工具来使用。
虽然担心着也许下一秒就会断裂。
但名牌的优势在这种时候体现了现来，两个人一起把周边的方块砖弄松以后，多年沉腐的地底拉门，也终于被以从外侧施力的方式打开了。
屏息地揭开了那里的门。
要是只是一个放酒的地窖。
到目前为止的努力就算是白费了。
但是散发着浓郁霉味的地底，出现了扭曲的窄小阶梯。
相互看了一眼。
没有第二种选择。
等待空气变得流通之后。
景岚率先迈了进去。
“现在，在想什么？”
拉着茉芽的手，一起往下走时，越来越黑，只能摸索着滑潮的墙壁。脚步几乎是一步一蹭地在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有没有尽头。不说话的话，就会更加的紧张，于是咽下唾沫，直觉回答着茉芽的提问。
“很没用的问题。”
“说说看。”茉芽的声音听起来也有着微颤。
握在手心的手有点凉凉的发粘，后知后觉地想到要是路的尽头是死胡同该怎么办？
但是没有办法，这个时候只能向前。
“我要是死掉了。就输了。”
喉头滚动，鼻尖冒汗。没空思考，反而回答出了最直白的内心。
“输？”
“我啊。虽然并不聪明……”
“没有的事！晓微很聪明！”
“只是会念书应该算不上聪明吧。但是，我不想要认输。”
“……没有目标的假想敌，却说不想认输。有点怪……”
“大概有吧。假想敌……但是才不想要承认那种事。”他总是觉得命运里有着某种东西，在背后推动着他，就像一定要把他推到哪里去，他很讨厌这种无形的力量。下意识地想要与之作对。
“说起来有点怪。但是要是现在不说，我担心以后也不能说。”茉芽不安地说着。
“什么事？”
“晓微常常一个人发呆。那个时候，在旁边的我，也会觉得不安起来。在这里……”她停下脚步，把两个人交叠的手放到胸口，“有某一种感情存在哦。好像呼唤着说，想要让晓微得到幸福。”
“……”突然变得笨拙了起来，他只能在黑暗里瞪大眼睛注视着少女。
茉芽轻轻地笑了，用笑声掩饰紧张和害羞。
“说了好奇怪的事呢。快点忘掉哦。”
“……”
“回答啦！”
“我会努力假装忘掉。”
“什么嘛，笨蛋。”
不断回旋的楼梯就像偶然会做的噩梦，反反复复没有尽头，不停地旋转，慢慢地分不出向上还是向下，胸口只是回荡着越来越沉厚的不安。
但是心里却有经过发酵的感情在涌动。
好像麦芽酒一样的味道。
开始令人自我催眠。
不停地向前、向前。景岚开始相信，这些事都只是通往他幸福人生的考验。
一定可以找到出路。
马上就可以得到救援。
会和茉芽相视而笑说那个时候对方紧张的样子真的好逊。
然后确定了心意的二人也会不顾对方家世的阻力认真地交往！
他一定会成为出色的青年，茉芽也会顺利长成美丽的名媛。
长大的他，会和茉芽结婚。也一定可以在他的小孩诞生之前找回失散的哥哥。
说着想让哥哥看看我和茉芽的孩子的脸的蓝图，虽然只是瞬间的少年妄想。但存在于脑内的一刻，却真实地相信，那是并不艰难就可以实现的梦想。
因为我啊。
又不是想要成为解救人类的科学家。
也不是想要成为名噪一方的大人物。
只是想要每天、每天，过着平静的生活就好了。
要是能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
豁出我的一切，我也会去保护对方！
“晓微！”茉芽突然小小地呼喊，“有光！”
就像回应心中的祈祷一样，细若阳光线丝的光亮正从前方的某处直直射落。
不可置信地伸手。
那束光落在手指上。
像宝石给纤细的手装点上闪亮的戒指。
茉芽笑着回头的样子，也忽明忽暗地成为光束中的图景。
喉咙里还来不及发出任何欣喜或是阻止提醒的声音。
下一秒。
茉芽的手掌向上一推，整个人站了起身。
欢快地说着：“是外面。”
随后。
怦的一声响了起来。
他在仅有一线光亮的黑暗中，尚且来不及看到任何茉芽眼中的风景。
阳光打入，秀发飘荡。
他下意识地伸出双臂。
膝盖发软，从上方跌落下来的是少女柔软得不可思议、仿佛没有一丝重量的身体。
那个微微的笑容还停凝在脸上。
微微打开的唇角露出一点牙齿，属于少女的、还带着没有长开的美丽在翻转不定的明暗里瞬息定型。
听不懂的哇哇喊声在头顶上方响起。
是英文？
法文？
大脑变得模糊了起来。
突然间智障了一样，无法分辨涌入耳中的信息。
穿着军装横挎背枪的士兵把翻开的地道的门完全拉开，从倒下的可疑入侵者的身后用手一揪，轻易地提起了怀抱着少女完全傻住了的呆若木鸡的少年。
几个小时后。
少年出现在大使馆的椅子上。
有搭乘私人飞机赶到的青年，大踏步地走进，四下巡视，第一眼就看到了被警方盘问着却无法顺利发出声音的孩子。
而在吵闹的无意义的声音里，变成了再次能够听懂人类的语言。是少年的眼睛于无法辨识的色块中，突然地捕捉到了可以识别的人形。
“少爷。”
皱着眉头的青年穿着蓝色衬衣，被弄皱的西装和领带都带着狼狈。他站在面前，蹙着眉宇。
“真是发生了糟糕的事情。”
那只手稳稳地伸了过来。
“但是先告诉我，你没有事。”
眼睛眨动了一下，少年缓缓地抬眸。干涩得好像一直没有上过油的喉咙，火辣辣地尽力地发出声音。
“我……没有事。”
“那么。你的名字呢？”
“郑……晓微。”
“好了。你没有事。”松了口气，把他抱在怀里。青年一直反复念叨着，“真是糟糕的事。太糟糕了。”
而那时，景岚完全不明白，他所说的糟糕的事，指的是什么。
美军开枪有充分的理由。
在基地内突然出现的人物，被视为可疑的入侵者。
听到举手的警告也没有反应，那么当场击毙，是在他们法律下正当防卫的当然之举。
虽然那之后走近才发现是毫无威胁力的小孩子，但也只好当作意外事故来作为外交上的处理。
而少年和少女为什么会出现在基地，即使对方说明了绑架一事，也没有找到相关的证据。
某个人，出于某种目的。
把孩子们带去了那里。
因为意外，少女被错当成入侵分子错杀。最终，成为事件的定性。
景岚不知道同学们都是怎么看待茉芽的死因。
残留在他视网膜上的只是永远的夏季夜晚烟火大会上不断飘落的像雪一样扑簌流落的烟花。
她一直就在他的身畔。
笑得充满无忧无虑的稚气感。
她本来和任何不可思议的事都绝对不应扯上关系。
她的可爱，是现代的。
她的美丽，是时髦的。
包括她早熟的少女风味的言论，她那大小姐一般又有统领气魄的校园风云人物的感觉。
都不应该是这么令人错愕的结局。
挂着风铃的蛋糕店里。
少女们在笑闹着畅谈未来。吵吵嚷嚷的一片喧闹中，有人不满地放下小勺，开始单手拍桌。
“喂！你们这群过分的家伙。为什么没有人关心我的未来啊？”
少女们有志一同地斜眼望向气呼呼的公主殿下。
“——那是因为茉芽的未来已经决定好了嘛。”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未来是谁决定好的呀！”
静香咬着吸管，双手用食指和拇指比成心形，露出虎牙不怀好意地眯眼笑道：“当、新、娘、呀！”
……
坐在桌上的少年，阖合双目，长长的睫毛垂下小簇的暗影，整个人安静地在膝上弹起了指尖。
“我想要成为平常的人。”
……
巨型的鱼游来荡去，甩着漂亮如薄衣的尾翼。
少年牵着少女的手，单纯地微笑，“有一天，地球末日到来的话。你也会在这里吗？”
……
“为什么呢？”
眼泪要迟好久才充满真实感地弹落下来，抓住好像是全世界变成了唯一能够识别的脸孔的郑桑的衬衫，景岚哭喊着问他：“为什么会发出这种事啊？”
“……”
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皱着眉的郑桑，一边把他抱进怀里，一边在他的背上抓紧手指。
第一个接到消息赶来的黑家的人，不是茉芽的父母，而是黑家的老奶奶。
为了整理全部事态，而要回答当地警方问话的景岚在被郑桑带走之前，与老妇擦肩而过。
就像瞬间变老了二十岁的女人。
已经没有了景岚记忆里的得体端庄。
在视线交错的一瞬。
用看待仇敌一般的眼光瞪视他的女人，让伤痛中精神恍惚的景岚都感到了发凉的畏惧。
“为什么……”
像他一样喃喃问着为什么的老人，却在下一秒，用混沌玻璃珠般的眼珠恐怖地望来，手爪迎面扑向他，恐怖的面色呐喊着：“为什么同样在一起，茉芽死了，你却活着？”
脚跟发颤地下意识退后，在郑桑转身拦住对方之前，景岚的脸向左边歪去，已经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个痛脆的巴掌。
“把我唯一的孙女还给我！”
“妈妈您不要说这样的话！”随后赶来的男人，是茉芽的父亲，也是景岚的校长，比岳母慢了一步到达的他伤心的神色无法掩饰，但还是冷静地阻止岳母疯狂的举动。
“这是意外……是意外啊……”
“郑晓微，是你害死茉芽——”
直到郑桑都有点发颤地抱起景岚快步退开的时候，女人还在身后呐喊：“我诅咒你！我诅咒你一生都求而不得孤寂终老！”
“快把耳朵捂住。”
郑桑疾声命令。
景岚慌张地照做。
但是呼喊声好像一直、一直穿透着射来，钻入耳鼓。
就好像是，最可怕的诅咒。
在夜夜夜夜。
沉睡在白雪之下只被覆盖无法消融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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