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白夜之章(神所爱的少年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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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冬蝉(3)

“这、这是什么?”

平嘉凌,男。三十八岁。

十五年前起,就开始与郑临渊携手合作。拥有不折不扣生意人的头脑。郑氏发展到今天,他虽然不是开国功臣,但也功不可没。

在这十五年来,由于郑临渊的关系,他也数次被卷入过大大小小的事件。自认为已经是一个很有胆魄的男子。

但今天他打开白色洋房的门柄时,却被脚下踩到的发出扑哧一声的东西惊吓到了。那玩意儿既柔软又有弹性,也许只是葡萄,但渗发的声音却让平嘉凌感觉毛骨悚然。

粘在意大利进口皮鞋底部,已呈扁圆状却依旧像有单独细胞的生物轻微抽动的玩意,他只是低头瞧了一眼,就开始转身呕吐。

那一天他没能去集团开会,接下来的三天也都在家休养。

无法把一切往恶作剧的方面解释,是由于他接下来收到了一叠相片。无论是哪一张,都能恶心得令他食不下咽。

他见过很多凶暴的对手,也曾经数次与他人发生龃龉。

自幼的良好家境以及个人能力令他养成了略带孤高的心性。对很多事都采取眼里不揉砂子的方式。

只有这次,他有种他不得不容的感觉了。

那是一种透过相片渗发出的阴气。

这不是警告,而是宣告。

只是表态,不是威胁。

胁迫并不可怕。因为那是为了得到什么而旁敲侧击的唬人手法。但简单表现出的态度,因为并不向你要求什么,反而更具力度。

那三天平嘉凌没有白过。

他也私下调查了很多。

到了周五的时候,他在华绫学院的门口,找人给关九欧送了一封信。

“为什么不是美少女而是大叔写情书给我啊?”

发表了激烈抗议的关姓少年,随即把视线从信纸上潦草的字迹转移到事不关己咬着果汁吸管的友人那精致的面孔上。

“景岚……”

“嗯?”

“情书是写给你的。”

名信片大小的纸页从眉梢微蹙的少年脸前硬生生插入。景岚下意识举起双手捧读。内容是约他放学后在一家距离这里并不远的咖啡厅见面。属名是:平嘉凌。

“有怪叔叔要约你吗?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不用了。”

平嘉凌……这个名字,景岚略有印象。以前父亲举办宴会时,曾经特意地为他们做过介绍。也是郑桑提起过的,会威胁他们在集团主事权的人。

如果有危险的事,叫上无关者,也只会拖累对方,增加牺牲人数。何况平嘉凌会意外来找他,也许有什么秘密的事要谈。

他叮嘱关九欧不用去,也不要把事情说出去。

放学后,在来接他的司机面前,他装出要和关九欧一起喝茶的样子,让司机先回去。绕路来到了那家咖啡厅。

绿色矮树把平顶红砖屋围住,只留下一车身的空隙作为出入口。欧式路灯和地砖,包括穿着细腰黑色围裙的英俊男服务生,就知道这是一家面向年轻女性为主流客户群的咖啡屋。

真搞不懂平嘉凌为什么选择在这种地方见面。

在制服的外面穿着大衣,景岚依约走进,视线微转,马上看到了坐在窗边皱眉发呆,与四周气场不合的男子。

把手揣在口袋里,戴着帽子围巾的少年微微歪头。

“平先生。”

平嘉凌却需要辨认了一下,才认出是这就是景岚。

毕竟,上次见面已经过了一段不近的时间。

小孩子到少年的期间里变化最大。穿上制服的话,就更难以辨认了。他绅士地起身,想帮景岚拉椅子,才想起这里是座位都是硬木包裹的长条沙发。没去看平嘉凌略带尴尬的表情,景岚径自坐下。

“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哼。”先从鼻子里不满地哼了一声,平嘉凌点起香烟,“局面会变成现在这样,我和你都没有想到吧。”

直觉察觉到他那若有所指的“哼”,并不是冲着自己,景岚有些不明所以。

“现在集团暂时由你哥哥主事。本来那个位置,是临渊留给你的。”

原来是挑拨啊……景岚抿紧嘴角。如果父亲还活着的话,大概确实如平嘉凌所言吧。但自己只是没有实力的小孩子,与其争夺什么的,先保住被争夺的东西比较重要。何况……他最近一直在思考,那些东西是否是他真正想要得到的。他有什么必要一定要涉入其中呢?

“你大概觉得我说这样的话,只是出于私心吧。”平嘉凌的气色很差,这倒不是他刻意要向景岚摆脸色的缘故。

“老实说,我也是经过一番考虑才来找你。”

景岚默默听着,小口啜饮咖啡。

平嘉凌继续讲道:“前一段时间,我对郑秘书,也就是你的代理人,做了些不好的事。”

“郑桑?”景岚终于诧异地抬眼。

“他果然没有向你提……”平嘉凌脸色一暗。

“是我叫他不用什么事都向我报告。不然我不是会被大大小小的事烦死吗?”景岚逞强地故意用了小孩子气的口吻。心里却隐隐打鼓,毕竟平嘉凌没有必要把他私下进行的搬不上台面的事拿出来向自己炫耀。

“总之那不是重点……”平嘉凌放在桌上的手部发颤,整个人摇摇晃晃的,面色难看到了极点,“重点是我派去警告郑秘书的人,从那天后就没有再回来。”

景岚的后背蹿起一股凉意,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

“难道你是想要兴师问罪?”

“你看一下这个再说吧。”平嘉凌直接打断了他,把一个信封推了过来。

景岚犹疑地看了他一眼,低头打开信纸袋。

只是露出一角的照片,就让他面色转为苍白。接下来把照片推进去,压低了眉线,“平先生,如果这是恶作剧请适可而止。”

对面的男人以比他更严肃的表情低沉道:“我没有闲情逸致要和一个高中生跑到女孩子玩的地方,恶作剧吧。”

现在不是纠正对方自己还没有上高中的时候。

景岚喝了口水,勉强压下反胃的感觉,面如冷霜地飞快扫视了一圈捏在手中的照片。虽然最后把它们归于原位时,他的指尖和桌上的腿都在发抖,平嘉凌却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这个少年已经十二分的具备了胆识。毕竟平嘉凌本人看完那些照片,都足足做了两个晚上的噩梦。

“照片上的主角,就是我派去警告郑秘书的家伙。”

“……”景岚嘴唇还在发颤,一时说不了话。双手握住咖啡杯,把里面的黑色咖啡一饮而尽,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你是说……”他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形容照片上宛如屠宰行径的活动,“是郑桑做出这种事吗。”

“不。”平嘉凌以奇怪的眼色看着他摇头,“这是以私人投递的方式送到我手里的。寄件人是你哥哥……”

“我哥哥……”

“对。郑殷。”

景岚不知道要怎么形容这一刻混含了震惊的感情。但又奇妙地在理智做出判断前,已经选择了相信。

反过来说,要是平嘉凌真的说出这是郑桑干的,他反而会觉得是一派胡言。一直也是陪伴在他身边的郑桑,并不是一个会飘散血腥之气的人。

那么,郑殷呢?

总是安静地生存在大宅的一隅。

就像一个房客一样,在父亲死前,景岚承认他对郑殷关注很少,潜意识里,他也觉得那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仔细想想,郑殷的不言不语,安安静静,并不是畏缩怯懦,他只是单纯把郑宅作为一个安身之地,反过来也完全无视着他们在独自生存。

这些事,全是在郑殷接管郑氏后,景岚才慢慢察觉的。

只表示态度,不表露情绪——这句话用来形容郑殷,再合适也不过了。所以会以为他柔和、他安静。其实和林中猛禽在不必要出击前安然静止的状态是一样的。

看着平嘉凌双眼散出的恐慌,也知道这个男人不是刻意来找自己说谎的。

“你明白他这么做,他以他的名字把这玩意寄给我,是什么意思吗?”

“……要你别再动多余的手脚?”

“不是。他只是告诉我和他作对就是这样的结果。”平嘉凌的声线余悸犹存,他恨恨在地上蹭着鞋底,尽管已经好几天了,那种反胃恶心的触感简直挥之不去。

“他根本不在乎我是不是要和他继续作对。他只是告诉我这样做就会有这个结果。”

“那有什么区别吗?不一样也是威胁吗?”

“不不。他的举动里让我感觉不包含一点胁迫,只有冰冷的告之而已。”

面对平嘉凌的话,景岚一时说不出话。他也不了解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在哪。只是虽然置身在温暖的咖啡厅,他却觉得渐渐冷了起来。

“我不要和这样的家伙成为敌人,也绝对不想和这么恶心的人成为伙伴。”

平嘉凌的这一句,等于告诉了景岚他的意图。少年刷然抬起视线,惊愕地对上平嘉凌变得沉静下来的双眼。

“我没兴趣侵吞郑临渊遗留下的东西。我只希望能和以前他在的时候一样,保持良好的合作与互利互惠的帮忙。”

景岚弓背低头,没有说话。

“你才是郑临渊选择的继任者啊。郑晓微,我和临渊合作这么多年我了解他的眼光不会出错。我希望能由你来接管郑氏,我也会像帮忙临渊那样的帮你。”

这次的事,以过分的残酷吓住了平嘉凌。他只是一个生意人。他想要平稳地生存,并且他也想通了,占据顶点就意味着更高的风险,郑临渊就是血淋淋的证明。与其活在郑殷变态又恐怖的阴影下,或者和郑桑那种笑面虎打交道,他宁把筹码压在还只是少年的景岚身上。

“我们今天的话,你明白吧,这不能让郑秘书知道。”

一口气把自己想说的都说完,平嘉凌也像景岚适才那样,把摆在面前的咖啡一口喝干。

在这期间,景岚则脸色灰败地看着平嘉凌。

能作为郑临渊多年的合作者,平嘉凌绝非泛泛之辈。可是一叠照片,竟然就可以让他改变想法,避郑殷如蛇蝎。能做到这种事,说实话不是死个把人能达成的。吓住对方的,应该是一种名为残酷的东西。

这种东西,现在也倘佯在景岚的意识里。

就从他手掌心下压着的这个信封里传出。

造成那种让看到的人也会发抖,做噩梦,厌恶的恐怖之源,就是每天和他坐在同一张桌上吃饭的青年。

一想到这儿,景岚觉得他也很想吐。

他都不知道明天、后天,他能否若无其事地继续和郑殷生活在一起。

况且,郑殷做这样的事……郑桑是否知道,从他完全没有讲过有被平嘉凌派人教训一事看来,他是为了隐瞒什么。

“我在外围,你就在内侧。只要能够达成同盟。不管用几年的时间也好,都能从郑殷手里抢回属于你的东西。”

平嘉凌依然在滔滔不绝。

他自己其实是无法坐上郑氏首席的位置的。即使没有郑殷和景岚,郑家的旁系也不会允许家族企业落于外人之手。

但他可以挑选扶持对自己最有利的人登上王位。

何况这个人,又是郑临渊活着时就已经选好了的。

景岚很想简单地拒绝平嘉凌,装成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见。可是某种让他觉得害怕的事物却牢牢地攫握着他。

就像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开就无法关上。就像蓝胡子的门,推开了,就一定要面对真相。

“对不起。两位,需要续杯吗?”

就在这个时候,穿着细带长围裙的男服务生走到了他们的桌前,专心凝望着空了的杯子,并在平嘉凌点头示意的同时,缓缓注入咖啡。

普通的音色,却令景岚如遭雷殛。

室内也绿色环绕,每张桌前都以盆景点缀,穿着白色长袖衬衫,外罩紫黑色细带垂膝围裙的青年,淡色的头发略带自来卷,长及肩膀,除了在脑后束成一束的部分,有几绺卷卷地垂在了耳畔。

他长着一张瓜子脸,细细的眉毛,很和气的眼睛,嘴唇太薄,但鼻骨很挺。似乎察觉了少年几近无礼的瞪视,蹙眉奇怪地回头的瞬间,这秀美的服务生的表情转为欣喜。

“景……岚?”

“……”而景岚死命地咬紧牙关,才能不喊出他的名字——景纪。

怎么可能呢。

景纪怎么可能会在呢?

应该说不可能就在和他的学校距离如此之近的地方打工当什么服务生吧。

因为郑桑早就不止一次地告诉过他:你哥哥搬走了,他已经不在这个城市了。

“小岚,是你吗?”服务生把咖啡壶直接搁置在木制小桌上,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惊喜又开心地看着少年。

“我一直都很想你啊。”

“你……是谁?”

下一秒,那开心着的脸,因少年吐出的这句话,冰冷地冻结。一瞬间消失了笑容的脸,有点恍惚,先是不敢确认地抬起袖口揉了揉眼角,重新仔细分辨少年的样子,那个害怕认错了人的表情让景岚好心痛。

可是,他刚刚想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

他必需要去确认这件让他不寒而栗的事。

在这个时候,也只有在这个时候。

即使魂牵梦萦,即使在最开心和最难过时都不能忘记的景纪。他怎么敢认,又怎么可以当着平嘉凌的面认呢。

他根本就不能有任何弱点。

不管郑桑说的话有多少是对的,有多少是错的,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但只有这句,他是愿意认同的。

——自己不能够在别人面前表现出弱点。

即使是短暂的交锋,他和平嘉凌的地位也是同等的。

平嘉凌想要利用他的话,他也想利用对方。

已经不是为了得到什么而要去做什么,他不想要得到什么,但是有的事,他不得不去做。否则,他觉得,就连这个连累某个少女死去而存活下来的生命,都会总有一天也像面前的平嘉凌一样,变得岌岌可危。

“景纪!”那边的店长,大概注意到了这边的骚动,探头喊了一声,“你在发什么愣。快点过来。”

可是抱着圆盘,看起来笨笨的,虽然不敢确信却还是不愿挪步的青年,还是恍恍惚惚地看着景岚的脸。

“小岚,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景纪啊。是哥哥啊!”

“这谁啊。”平嘉凌皱眉问。

“不知道。”景岚转过脸,无聊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大概认错人了吧。”

“喂。不要骚扰客人。”平嘉凌有点厌倦地挥了挥手,看到青年很伤心地站在桌边不愿离开的表情,忍不住又多看了他一眼。

“是要小费吧。”他从口袋里掏出张百元钞,直接塞在景纪的上装口袋里,“好了。谢谢你帮我们添咖啡。”

对于平嘉凌的态度转为柔和,景岚有点惊讶。

“我们走吧。”他率先站起来,“你说的话我知道了。这个还是由你保存吧。”他把信封还给平嘉凌,率先往外走。

平嘉凌也只好跟了出来,“我可不想保存这样的东西。”

“那就烧掉吧。”

“刚刚的家伙……”

景岚一阵紧张,抬起眼。

“是那个认错人的服务生?”他勉强笑了一下,“真讨厌啊。走在大街上,也会被不认得的人乱认亲。”

“你说话太毒了。也许真的长得像嘛。”竟然帮一个陌生的服务生说起话来,平嘉凌也自觉好笑地摇了摇头,却又有点高兴了起来,“那个人长得不错呢。当服务生有点可惜。不过想必很能招揽客源。”

景岚假笑了一下,“你真有闲情逸致啊。”

在笑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突然很冷。就像心里破了一个洞,以至于无法抵御迎面吹来的风了。

谁是敌人,谁是朋友。

已经变得混乱了。

他开始无比渴望并希冀其实郑临渊没有死。

第一次在郑临渊死后强烈地怀念起他来。虽然这种怀念带有太多功效性的效果。他猜想,平嘉凌大概也是这样。

有的人活着时很令人讨厌,但他死了,你才发现没有他不行。这种超越了个人好恶的感情,大概含有依靠的成分。

在被冬日渗淡的毫无力度的阳光把身影拖长时,景岚低头瞧着足下小小的影子,心里一片空茫。

没有郑临渊,但是他有郑桑。

好多时候,他其实都忍不住这样想着。

所以他没办法真正独立,真正成长。

他发觉自己其实没有变化,只是换了一个能去让他倚赖的人。

他甚至没有想过,要是这个人骗了他,要是这个人要背弃他,那他会怎么样?

他不想像郑临渊一样猝死在飞机场,他的生命包含了一个没办法见到未来的女孩子的份,他在她死时就想过要把她的份也一起活下去,因此即使难过也总想努力笑着。

“我想要当一个平常的人。”

从他自己口中吐出过的话,被茉芽说过好简单就可以做到啊的话,渐渐模糊了起来。就像有橡皮擦一点点地无情地划过。切割着他的未来。

他所想到的那件可怕的事。

——发生在关岛的绑架。

如果郑殷是可以拍下那种照片的人,如果平嘉凌所说的并非谎言。景岚低头,苦痛地想着郑殷的变化。

越发觉得头痛欲裂,不敢再想下去。

为什么他的身边,这些人这些事,都让他觉得可怕?就像把纯洁的羊羔扔进了只允许魔鬼生存的国度里。

最后,那只羊会变成怎样的样子呢?

至少,他现在唯一明白的就是。

绝对不能把景纪也扯进来。

很久很久以前,他以为有了钱,就可以得到幸福。但现在,他好怀念除了他和景纪就什么都没有的那间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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