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白夜之章(神所爱的少年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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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人心的微妙之处

粗暴的语言,我最讨厌了。

只要能够对我温柔。谁都好。

神也好。

魔鬼也好。

请来救走我……

那一天的事。景岚没有和任何人提起。

即使对郑桑,也装作与往常没有分别的样子。

上下学的时候,心里总觉得有隐约的害怕和痛苦。他既担心又期待哪一天会在学校门前,看到景纪。

回家时,就算偶尔和关九欧一起步行,也要改变路线,不再肯靠近那家咖啡厅。恍恍惚惚的不知要如何是好。

这样的事,没办法和别人商量的吧!

即使是关九欧也不行。

无论对谁说,都是添加不必要的麻烦。虽然开口倾述的刹那心里会舒服,那之后又要担心,会被泄露不想被别人知道的心情。

关九欧和郑桑都说他瘦了,他也只是笑一笑说因为升学嘛要学习。

郑桑果然如出事前说的,开始依约带他去射击场练习。

景岚出人意料的拥有射击的天分,无论是教练还是郑桑都被他利落准确的枪法所震惊。

他向关九欧提出要和他一起学格斗。

关九欧哑然失笑。说景岚还是比较适合去练瑜伽,下场当然是被他狠狠地揍了一拳。热乎乎的鼻血淌下,被打的人面无表情地改口说我错了你很有力度啊,然后开始教景岚一些适合他的技巧性擒拿。

“总之啊,你现在才开始学的话,都是初段吧。麻麻烦烦又浪费时间。如果只是想要学打架,那我教你就够了。”

无论什么派别,什么空手道,合气道。从小浸淫其中的关九欧总结了只属于他流派的无差别格斗式其实就是打架的招式。

“你这个……算是霍元甲的迷踪拳吗?”

对关九欧志得意满的表情表示不满,但景岚才说了一句,对方却马上接唱:“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睁开眼吧!小心看吧!这里是全国皆兵!”

景岚不期然的,又被他逗笑了。

日子就像渐次长出又纷纷掉落的黄叶,一晃眼,两个人都升上了高中。

旧有的初中同学有的被父母送出国外、有的转学,但泰半都还是选择了直升。高中部重新分班。即使是怎样的传言也超不过七十五天的寿命,何况小孩子心意漂浮,茉芽的事,早就已经不会再有谁刻意提起了。

高中和初中,有时虽然只相差一年,但少年人的心态却会有很大的改变。初中生更像小孩子,还会起外号,打打闹闹。到了高中,骤然长大了一般,开始相互遵守礼貌,也会想到一些小孩子时不会考虑的问题。

景岚和关九欧依然分在同一班里,开学典礼时,知道了这一点的景岚,不得不说有稍微地松一口气的感觉。

只要处于人群中,有时就会越发寂寞。

明明从小都可以做天涯一匹狼,现在,他却变得难以忍受一个人的感觉了。容貌出落得越发清丽的他,其实是学校里很多女孩子偷偷爱慕的对象。而运动万能的关九欧,也意外地受人欢迎。

一起并肩走路时,因为被莫名地注视。

景岚会开玩笑地说:“这些全是你的爱慕者吧。”

而每次都辛辣地反击说,“对啊。全校女生都是我的女朋友。所以全校的男生就由你解决吧”的坏坏的友人,这一天却出奇的没有反驳,只是发呆地看着前方的树阴。

“景岚,你看,我们摆脱这种动物园生涯的救星来了!日本猴终于遇到中国熊猫了。”

“你在说什么啊?”完全听不懂的景岚费解地望去,下一秒,却蓦然呆住。

在靠近校运动场的附近,有个少年穿着崭新的领口还有着硬线的衬衫,一脸无谓的样子,正抬头看飘过天空的云。

清爽的发丝软软地滑落少年清瘦的脸颊,挺直的鼻骨、清透狭长的凤眼。是任谁也会一眼就产生好感的美少年。

“素质这么高!”关九欧兴高采烈,“是新考进来的吧。要是这样的人以前就在学校,根本没可能不知道。”

“……”

“你看,这么帅的男生如果和我们一个班。那些花痴一定马上就转移视线,我们就解脱了!”既没礼貌又不管别人的心情,关九欧径自胡说八道。

“哥哥……”

而迟了一秒,才发出声音的景岚,却让关九欧吓了一跳。

“不会吧!他是你哥哥?”

被关九欧的怪叫影响的不只是骤然回过神来的景岚,也包括听到声音向这边皱眉望过来的白衣少年。

转过脸来的话,可以看到他五官柔和却又轮廓刚毅,特别是那种散发出的抗拒周边的紧绷感,马上就让景岚恢复了清醒。

不是哥哥……

不说年纪什么的……

首先,总是对人微微笑着的哥哥,不会用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神看人。

“我看错了……”他低下头,“但是很像。”猛然一看的样子,很像是从前的景纪呢。

而关九欧已经抓着他的手,冲少年跑了过去。

“喂。你是今年新考进华绫的新生吗?你是哪个班的啊。”

“1—A班。”少年一脸防备,但是却在接下来关九欧感慨地说着“你长得和他从小失散的哥哥据说超像耶”的厚脸皮发言中,脸色铁青地错失了逃走的最佳时机点。

那个少年,叫做林寒。

和景岚他们同岁,说是最近才从其他的城市搬来的。

“你和哥哥失散?这是怎么回事?”

“一言难尽。”景岚根本没法解释。就连关九欧,他也只对他随便说过一句,没想到那家伙会记在心上。

真危险……

就像越重要的事,越要小心地隐藏起来。

谁也好。不能被他们知道有关景纪的事。

“其实……我也和自己的弟弟失散了。”

林寒落寞的口吻以及并不关心他人的态度,反而让景岚无形中松了口气。

林寒是个很奇怪的家伙。和华绫的很多学生都不一样。比如,他虽然交得起华绫昂贵的学费,却总是翻看什么都市打工快迅一类的杂志。带着的便当也很寒酸。只是他实在长得太清俊了,以至于超市里随便就能顺出来的塑胶餐盒,放在他的桌上,也像周边可以开出玫瑰一样的美丽。

“简直就像山田太郎一样啊……”

从关九欧的喃喃自语上,就可以看出他对林寒也充满莫大的兴趣。

林寒的身上,有景岚熟悉的那种气味。

“我知道。”左手握拳敲上右掌,景岚伸指呐喊,“——是普通人的感觉!”

“……”皱眉呆望向面前站着观赏他吃盒饭的二人组,林姓少年充满无言,“你们会不会太失礼了一点?”

三个人相互对望,都忍不住低头笑了。

只有在不掺杂利益的校园里,成为朋友,有时是简单的事。

林寒和景岚一样,或者说还更加身世复杂。他说他小时候,家里发生了变故,弟弟也送人收养,一直没有下落。现在上学用的是继父掏的钱,喜欢和别人划清界限的林寒对此很是在意,一有空他就出去打工,想要尽早自食其力。

“可他也是你的爸爸嘛。”关九欧对此不以为然,他觉得林寒过度自讨苦吃。

景岚却对这样的林寒,产生了强烈的好感。

林寒的背总是挺得直直的,那种倔强的神态,和偶尔蔑视一切的眼神,隐藏在温和表象下的铮铮傲骨,都让景岚有着无法言说的羡慕。

虽然林寒现在没有钱,但小的时候却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景岚则和他相反。一个人过着怎样的童年时光,在这种时候,就很容易看得清楚。

并不是说穷,会造成缺点。

只是,正因为经历过真正贫穷的日子,才对于拥有的东西,变成了无法轻易放手。景岚,学不会扔掉现有的一切。

他害怕变得再次一文不名。

所以,即使他思念着景纪,即使他觉得身处的环境太过辛苦,他还是没法狠心脱离郑家。他只想要一点点变强,他相信等他变强以后,现在的缺失就可以弥补。

就像一个输掉了筹码的赌徒,现在离场,他就再也无法翻本了。但是怀着这种不甘的心情,是否会输掉更多的东西呢?

景岚无法思考到这样的事。

现实里的麻烦已经够让他烦心的了。

每个月,他都会找机会私下和平嘉凌见面。

已经开始回返郑氏上班的平嘉凌,经常也带一些文件给景岚看,并且耐心地讲解,逐步想要教给景岚商场上的事。

达成了同盟的二人,像埋在土地里过冬的蝉一样,期待着景岚年满十八岁的那一天到来。

“集团里很多人都对郑殷不满。”平嘉凌总是这么说。而事实大概也相去不远。间中,有举办过几次宴会,但是肯来的人,比过去少了很多。而且有郑氏旁系的远亲,私下还对景岚表示了同情。

“临渊明明是属意你的啊。”

任何对在位者的不满,都会转化成为对于其他可能的想象。对于凭靠自身不可能达成梦想的那群人,景岚的存在,就成为他们对于郑殷不满的发泄途径。

难怪自古以来,登上皇位的太子,都会残暴地杀害兄弟。原来如此……景岚察知了如此讽刺的事实。

他也私下装作不经意地问过郑桑。

“听说公司的发展不太好?”

“没有这种事。”郑桑轻描淡写地否定了,“我们的年利益一直保持稳定的持平趋势,并且还存有上升的空间。”

再次向平嘉凌确认,却得到了讪笑的回复。

“也可以说是那样吧。但是对于多出来的活动资金以及大量的资金流量,我真是不敢深思。”

已经谙熟了平嘉凌说话模式的景岚,明白他是意有所指。

郑殷利用郑氏集团私下洗钱,这种事瞒不了机要的高层人员,但大家只是敢怒不敢言。与集团一起成长的元老人物,都被平嘉凌游说请出了山。

他们是郑临渊的长辈,和郑殷的祖父是一起打江山的前辈。对于郑氏集团,他们有着视如己出,对待孩子一般的爱。也对于完全不在乎集团会因此遭遇危险的郑殷,表示愤慨。

几乎是暗地里结成了无形的同盟。

各种和郑氏有关的人物,他们都希望能把郑殷推下台。

不爱惜自己羽毛的飞鸟,是不会在天上飞太久的。

和郑家历代掌门人不同,郑殷完全无视家族利益,只将他们视为能够暂时利用的工具,郑氏是最方便最好的掩护,成为他洗黑钱的管道。

他自己真正的事业,是耿墨仪留给他的买卖。

那些带有犯罪倾向的阴影,也因此玷污了郑氏的名誉。

连早就退居幕后的元老,都嗅到不同寻常的异变……为何日日也在郑殷身边的郑桑,却对自己没有一句交待呢?

景岚依旧在等。

他想要信赖他,又不能真正信赖他。无法离开他,又会忍不住怀疑他。

“拉拢!”平嘉凌说,“郑桑有一些只有他才知道的人脉。所以现在集团需要政府背后出手相助的时候,只能找郑桑去单人解决。”

可是觉得自己渐渐快要五毒俱全的景岚唯一学不会的事,就是拉拢郑桑。

郑桑一直也站在他身边啊。

一直对他那么温柔。

他难过的时候,寂寞的时候,包括茉芽和父亲不在了的脆弱的时候,一直都是这个人告诉他应该怎么向前走。

他曾经要求自己信赖他,而他也答应了。

但是他却又无法坚持做到这一点,这令自尊心很强的景岚无法原谅自己。

他更不知道要怎么拉拢一个本来就声称一直也会站在他身边的人……

那简直,就像非要把属于自己的宝物贴上假货的标签,再哭求着请人鉴定,肯求别人告诉自己那是真的一样啊。

多么愚蠢。

而他……正是如此愚蠢。

难过地转头,隔着每年都会照例盛放的庭园中的白色蔷薇,看到那一端,是郑桑和郑殷正在为了工作上的什么事小声争论。

虽然只是瞬间,产生了那二人站在一起如此碍眼的想法。景岚讨厌心中这阴暗的感情,像能感觉它的吞噬却又无力抗拒。

“少爷?”

发觉了少年的注视,郑桑先是在阳光下轻皱起眉,随即大踏步地直行而来,“怎么站在阳光下面,你的皮肤不是很敏感吗?”

“没什么。”不自在地推开郑桑的手,少年微微偏头,“我只是觉得庭院里的花开得很美。”

“哦。”郑桑兴趣缺缺地说着,“全是郑殷每年种的。他是个出色的园艺师。”

“这样啊。”景岚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能木讷地回话。

专注的视线凝望过来,郑桑注视着景岚的脸。

“最近,总觉得二少爷变得讨厌我了吧。”

那个像一切也尽在掌握之中的微笑,让景岚觉得很刺眼。

“怎么可能。”

“那为什么要假笑?”

虚假的笑容像马上就被戳穿的谎话一样令人难堪。

因为期望得到不会被背叛的感情,而无法遏制的心情流露,令人会失控地愤怒起来。但是景岚只是又一次地补充了微笑。

“你多心了。”

他拨开了郑桑的手。掉过头,不去看那双沉黯又迷人,像暗夜之泉的眼睛。

很渴望很渴望很渴望……的东西,也可以是不要的。要问景岚为何有这样冷漠的天赋,那是因为他从小就处在有好多东西想要,却全都得不到的环境里。

那天之后,正逢郑殷要去意大利。

郑桑作为执行总裁的贴身秘书,也无可奈何地跟去。按照郑殷在餐桌上若无其事的说法:“我太担心你了。要是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做点什么就不好了。所以还是要请你为我推轮椅。”

“没问题。只要让我一直和您坐同一辆车,天涯海角也可以一起去。”郑桑平板的回答更像是开玩笑,但除了郑殷保持永远不会消失的微笑,其他人只能感觉餐桌上刮过了冷空气。

这次他们出远门,理应让景岚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尽管家里的佣人从来没有减少过数目,他却还是觉得这空敞敞的房子,变得越来越寂寞了。

他回头,看着穿着马裤,站在草坪上的紫荆。

“每天都在家里,你不觉得闷吗?”

这点让他觉得很怪,以前他以为是郑临渊限制小紫,现在才发觉,这个女人根本没有朋友。

和阔太太一起聊天喝茶逛街相互炫耀珠宝或者疯狂买鞋,紫荆一次也没有做过诸如此类的事。虽然郑萌萌说什么是因为茉芽,才害紫荆不能回黑家。但景岚记得在茉芽出事前,紫荆也几乎都没有去过那里。

“为什么忽然对这种事感兴趣?”

眯起狭长的眼,在草帽的帽沿造成的阴影下,有着美丽睫影的女人,淡漠地看着少年。

“因为萌萌说啊,是因为我的关系,害你和黑家的老奶奶关系也变差了呢。”景岚以并不算完全的谎言,掩饰着自己多余的好奇心。

“原来如此。”紫荆似乎没有怀疑,也可能她根本毫不关心。景岚完全没看到过这个女人对什么东西表露过多余的感情。

“放心吧。和你没关系。”她耸了耸肩,走回宅内,“我根本就不想要回去。”

“为什么?”

身后传来少年质疑的声音,紫荆回头,艳丽又冰冷地微笑了。

“那和你没有关系。”

蔷薇环伺中站立的少年,略带迷茫,完全不知道碰触了禁忌的开关。

那天晚上,标志盛夏的到来。

电闪雷鸣,下起大暴雨。

小阳台上的窗没有关,夹着雨水的风卷起窗帘,靠近窗子的地板都被潲得湿成一片。景岚从楼上下来时,不知道控电室的电线是否出了故障,客厅里变得漆黑一片。

连着按了两个房间的开关,都没有反应。

也许是总闸的电路出了问题。

佣人们都住在左幢独立的小楼里,三更半夜跑去叫人总觉得不太好。也许回床上闷头大睡,到天亮再解决就行了。这样想着,沿楼阶向上摸索,却看到了紫荆的房间发出微微光亮。

“我那边停电了。这里没事吗?”

景岚近乎鲁莽地说着,推开了门。

铺天盖地袭来的是满室星光。

紫荆抱膝坐在床上,长长卷卷的头发垂在脚边,脂粉不施的样子,和白天的感觉不同,总觉得像小女孩一样楚楚可怜。

“星……象仪?”原来她有这种东西。

“……”紫荆用比景岚想象中更吃惊的样子看着他,大大的黑而专注的瞳孔,像要瞬间把人吸进去一样。

“客厅和我房间的电路好像坏了。”景岚讷讷地又说了一遍,“看到你这里有光亮。”

“晓微?”

紫荆像慢了半拍才认出他似的,恍然失神,随即垂下的眼睫流窜起失望的情感。

好像是第一次被她叫名字呢,景岚意识到小紫的声音和一般女人偏尖的嗓音不同,沙哑低沉却很动听。

“什么嘛。”景岚像是为了活跃雷雨夜里骤然沉积的空气,故作轻快,“你好像第一次认真叫我呢。”

其实自从郑临渊死后。

会直呼他郑晓微的人,也很少。

以茉芽外婆的诅咒为借口,命令朋友们改口叫他景岚。猛地被谁这么一叫,加上小紫的声音那么低沉,就像骤然感觉到郑临渊的亡灵一样呢。

“……不知道为什么,你刚才那样叫我,让我忽然有一点想爸爸。”

景岚意外地,没有掩饰地说了出来。

紫荆也轻轻地笑了。总是冷冷的慵懒得谁也不理睬的她,竟然也会有充满怀念感的温柔笑容。

“你进来时吓了我一跳。以为是郑来了。”

“郑?”

“……”唇边的笑容凝结,就像想到了那个人永远不会再推开这扇门,紫荆长长密密的睫毛缓缓垂落,脸上也露出了受了委屈的孩子气的表情。

虽然这个屋子里除她以外的主人,每一个也是姓郑。

但对紫荆而言,全世界只有一个郑,那就是郑临渊。

紫荆。

被外人提起时,永远先想到她是郑临渊的续弦,继而想到,她还是黑家的远亲。就像一个符号般的存在,却被忽略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紫荆没有父亲,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带着她依附财大气粗的亲戚生存。有钱的黑家,不在乎多养一对母女。何况和自家有关系的人流落在外,被说起来也很难听。

虽然说是亲戚,但其实过着的却是和佣人一样的生活。

母亲每天都小心翼翼地装出笑脸,对黑家的老太太嘘寒问暖,像杂工一样跑来跑去。寄人篱下就是这样。不必别人给你脸色看,自己就先会惴惴不安。别人越是不指使你干活,自己越会慌里慌张地想要找一些事情做。

好在紫荆比母亲要讨老夫人的喜欢。

她从小就是格外漂亮的女孩子。不多说话,像个安静的洋娃娃,却又有着意志坚定的明亮双眼。

和老夫人的爱女从小一起长大、玩耍,理所当然地也被安排一起上学。对于当家人代为支付高昂的学费一事,母亲感激涕零。

只有紫荆自己知道,她要扮演的是一个伴读一样的角色。

幸运的是黑家的千金小姐也非常美貌。紫荆常常自嘲,至少她不必像武侠小说里写的丫环角色,刻意地把自己的容貌变丑。

被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结果,小姐也一直灿烂地笑着,那种洁白美好的感觉,为她的美貌更添分数。相貌明艳的紫荆,因为衣着简单,根本没有遮掩小姐光彩的能力。

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缘故,小姐很喜欢美丽又不比她更美丽、聪明又不会比她更优秀的紫荆。那种“虽然你很好,我却更出色”的对比感,让人不自觉地产生高人一等的优越。

每次和她在一起,紫荆都觉得很悲惨。

其实她很讨厌小姐的性格。

只会甜甜地笑着,以为世界是粉红色甜甜圈的少女,她拥有的看到小白兔受伤也会流泪的善良,紫荆无法了解。

紫荆即使被划伤手指,也会自己含吮,自己去买OK绷。没有得到过足够关爱,也没有多余的体恤他人的心情。动不动就对着电视屏幕里遥远的灾民流泪说“小紫你看他们好可怜”的小姐……完全没办法打动紫荆的心。

高高在上的善心人士的嘴脸,受帮助的人会真的感谢他们吗?

那种动辄就要牵制别人的行动。

“因为我捐款给你,你要把成绩表全都寄给我看。”

“拿着捐款要充满感激之心,怎么可以去攀比虚荣,买我都不舍得买的衣服穿呢!”

——小姐的样子,就和电视里的善心人士一样。也许他们的道理是正确的,但却令人感觉很不舒服。

紫荆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谁要接受你们这些人的管制。仅只是想要上学而已,仅只是想要治病而已,仅只是想要生存下去而已,又不是我们想要自己遇到不幸或者得绝症,为什么就连一个人的基本尊严,都要落入他人之手掌控呢?

为什么那些慈善家,无法意识到这种残酷呢?

就像不会受伤的生物那样,一直低着头冷冷淡淡的紫荆,在高中时代的小房间里,不止一次地偷偷哭泣过。

如果不是因为母亲。

她真的很想逃离黑家。

逃离无忧无虑偶尔会对同学们没心没肺地说着“紫荆她和她妈妈住在我们家啊。因为是亲戚嘛,照顾她们也是理所当然的”那个让人觉得好讨厌的小姐……

然后,最讨厌的就是,这样说着的小姐,其实没有刻意想要欺负她的意思。

就因为是完全没有恶意的行径,有时反而更加令人无法原谅。

像出于恶意把花盆摔下高楼砸伤行人,和只是无聊把花盆摔下去看看结果却砸到行人……一定是第二种更让人愤怒啊。

因此,当那个年轻的实习老师,用害羞的表情说着喜欢她时,就像第一次有人没有把目光停留在小姐的身上,而是转而只专注凝视她一个人。

那样的诱惑,紫荆无法抗拒。

她太渴望能够被谁温柔地关爱了。

而她也喜欢上了总是对她说着温柔话语的老师。

因为老师是大人,没有父亲的紫荆就更加的憧憬。和老师结婚,离开黑家,也接妈妈一起出去住,过全新的生活。

十八岁的紫荆天真又热烈地恋爱了。

结果却是她怀孕了。而实习老师则害怕被发现他和学生做这种事影响前途,死也不肯承认,还让她去打胎。

紫荆受到了无法言喻的伤害。

而最令她痛苦的却是……

“小紫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就放弃呢。”找到了不愿意回家的她,举着伞看起来一尘不染的小姐居高临下又充满恼怒,“我们不是朋友吗?小紫应该和我商量才对呀。不管小紫是要把孩子生下来还是打掉,我都会保护小紫的哟。”

为什么明明是看似关怀的话语,为什么明明,小姐一定没有丝毫的恶意,她的话却让紫荆难过痛苦屈辱到无法停止雨水般的眼泪呢?

人的心里,一定存有微妙的所在。

掌管着超越了道理和理智的爱恨情仇。

越是被关怀,就越是讨厌对方。

像这样看似毫无道理的事,其实是真实存在的。

退了学的紫荆,生下了一个女儿。

而一直也小心地看着黑家上下的母亲,则受不了这种冲击,去世了。那时,紫荆才知道原来妈妈一直都有病。原来妈妈也像她一样,即使过着屈辱的生活,只是想要能让女儿好好上学,有一个好的未来。

她辜负了母亲的期待。

成为了一个没有用的废物。

难道,她也要带着她的女儿,在黑家,一直做一个没用的人吗?

恍恍惚惚的时候,日子却一天一天地过去。老夫人说她不能这样,给她介绍了一个在公司里做事的职员,紫荆没有选择,她只好和对方结婚。为了得不到任何人祝福来到世界的孩子,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也体会到了母亲的心情。那种自己不能幸福的话,就要让自己的孩子得到幸福。哪怕要搭上的是自己的人生。

可是,付出了这样多,那个孩子,却因怀孕时紫荆就情绪多变,一生下来就很孱弱,没有活过两岁,就死掉了。

紫荆的人生这么悲惨,而和她同年的小姐,却遇到了好的男人,陷入了甜蜜的热恋。虽然紫荆的悲惨完全不是小姐造成的,紫荆却更加的不想要看到那个人!

被丈夫斥责说因为你是黑家的亲戚才娶你的,却不懂得讨好老夫人帮他得到高更的席位……紫荆也冷冷地回击说因为你能养我的孩子才嫁给你,否则谁要嫁给你这样自私的家伙!

倔强的紫荆,在丈夫身边,也没能过上好的生活。

被她激怒而对她施予拳脚的丈夫,很快变得夜不归宿。而住在对面的邻居,则对经常挨打却一直也努力回击的紫荆产生了怜惜与爱情。

“和他离婚,然后嫁给我。”

那是一位和拥有虚假温柔的老师不同的体贴男子。

他真心地喜欢紫荆的倔强孤傲,紫荆在其他人眼中的缺点,都是他眼中的优点。也许和他结婚就能得到幸福……紫荆向终于回到家中的丈夫提出了离婚,可是喝醉酒的男子在大怒中动手,把闻迅赶来的紫荆的情人误伤致死。

紫荆彻底成为了一个不祥的女人。

她害死母亲、害死自己的孩子,害死自己的情人,又害丈夫进了监狱。她一度也想要干脆死掉,却又被医生告之,她有了新的小生命。

应该是温柔的情人的孩子。

自己害死了他,不能再害死那个人的孩子。

只有二十岁的紫荆号啕痛哭。

却必需、不得不,继续生存!

那之后,她就像走上了母亲的老路。一直也住在黑家。既不想,也不愿意见到任何人。她的第一个女儿叫萌。她把活下来的第二个女儿,起名叫做萌萌。双倍的爱,给予这个孩子就好了。

心里这样想着,却惶恐地发现,她不知道该怎么爱人。

她得到的爱大多的虚假的。

她付出的爱,一定是悲伤的。

她很害怕去爱女儿。

虽然想要爱,却无法表现爱。

女儿渐渐会说话、走路,然后也常常和小姐的女儿在一起玩耍。每到这样的时候,紫荆就很紧张。她好怕女儿会受到茉芽的欺负。虽然那个孩子活泼明朗,但越是这样,紫荆就越恐惧。

她也想过带着萌萌离开黑家。

但是萌萌和她在一起,一定会吃苦,过贫穷的生活。

到底该怎么选择……就在紫荆拿不定主意的时候。

她遇到了郑临渊。

那一年,她二十六岁。

普通的女子正要开始人生的时候,她的人生却似提前绽放的花朵,就像要接近尽头。

英俊的男子,站在黑家的花园里。他那种整个世界都尽在掌握中的骄傲气势,震撼着紫荆。

越是弱者,就越会爱慕强者。

也许只是一个凝眸,郑临渊就在紫荆心中,投影下了不同于旁人的强烈印象。

而美艳却带着一份淡漠戚哀的女子,寂寞像小兽的眼神,也让花园那一边的郑临渊为之触动。

那一年他的妻子病故了。

他正需要一份新的婚姻。

虽然其他人都认为他应该有更好的选择,但是他从来不把世间认定的固有法理放在眼里。

他娶了带着小孩又是不祥之人的紫荆。

对紫荆而言,郑临渊的出现,就像神明一样。

“你在这里生活得并不开心,和我走吧。”男人说,“无论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不管是车子。

漂亮的衣服。

闪光的钻石。

其实紫荆并不想要拥有这些无谓的东西。

但是那个比钻石更闪光的、存在于男子充满意志的双眸里的坚定,却让她无比的向往。

不管是神也好。

魔鬼也好。

只要能从这里救走她。

她都会献出永远的感激,永远的爱情。

不管别人怎么看待她和郑临渊,不管郑临渊在其他人眼中是怎样的角色,他从来都是她最最重要的存在,是她生命里不可替代迟来又永恒的爱情。

穿郑临渊喜欢的衣服。

做所有郑临渊喜欢的事情。

只要能够让他展颜一笑,自己怎样都可以。

这一定是其他人无法了解的心情。

是生命里哪怕只有短短的时光也不会被任何事物替代和毁灭的幸福。

以前那个情人,原来只是想要得到他的温柔与爱。但是对于郑临渊,才是紫荆主动给予的爱情。

她没有办法不爱郑临渊,就算后者并不爱她也一样。

这个人给了她一切,也对她的女儿很好很好。

虽然他受伤后,变得冷淡,连她的房间也不会再进来。

可是每次房门有响动的时候,其实她都期望是郑临渊。

什么都不做也好啊。只是看看我,不行吗?

其实我并不是因为你很有钱有权势就喜欢你。

但是那样的话为什么就是无法说出口。

然后在郑临渊死后……

变成了永远不能说出口。

说不定,就是因为娶了她这个不祥之人。

所以当景岚惶然郑家人是否会责怪郑临渊之死是被他牵扯之时,其实紫荆根本无暇产生那样的想法。冷漠只是包裹自己的伎俩。不让别人靠近她,是因为知道自己何等脆弱易伤。

在紫荆乱七八糟的一生里,她觉得唯一没有做错过的事,就是嫁给郑临渊。但是被遗留在身后的寂寞,却又是这样浓烈的难耐着。

每逢下雨的夜晚。

就会无法摆脱地侵袭着她。

好像一生的所有痛苦都会浓缩袭来。

让她备受折磨。

而门被从外面推开。

有着艳丽面影的少年,一瞬间,与郑的影像重合。

就像等待了千千千夜,才终于登场的爱人一样。

让她一瞬间,又寂寞又难过又幸福又苦涩。

假如你是郑该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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