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先生。”新来的秘书助理踌躇着握紧文件夹,不肯离去。
“还有什么事吗?”
左手托着脸颊,几丝黑发下,精致的脸孔欠缺生气。右手指旋转着钢笔,身着西装的青年保持同一个姿势僵直了很久。背后整扇落地大窗毫不吝惜地展现对秋日来说如此难得的日光,却不能融化他仿若冻结的气场。
“我觉得这里……”小秘书很犹豫。批评检审总裁的工作,并非他的职业范畴。但是……他咳嗽着,把文件摊平,用有点惶惑又讨好的表情,怯柔不安地指了指文件页上的某处。
“啊……”淡淡地应了一声,“果然签错了。”抬头,对尽职尽责的小助理笑了笑,景岚低头把错误处修改了过来。
有人从外面推门而入。
在郑氏,现在只有两个人,有随便推开这扇门并且不用敲门的特权。
如果是风风火火地推开,那来者就是平嘉凌。
如果像现在这样,虽然方式上不够客气,态度上却无可挑剔,门开得毫无声息,并且马上转身关好,那无疑是郑氏第一机要秘书长——郑桑。
“啊,郑桑先生。”年轻的小助理慌张地站直身体,“您来拿文件吗?抱歉,我送晚了。”
“没关系。”礼貌地笑了笑,郑桑示意他先出去。随后带了点叹息地看向松手揉捏太阳穴的景岚。
“少爷。”他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件,“你写错了。”
景岚有些慵懒地把放在脑门上的手移开,懒散地看着他,一边拆开觉得很紧透不过气的领口纽扣,一边冷冷地说:“你是怎样的下属,竟敢挑剔我的毛病。什么叫我写错了?也许那就是我正确的意向。”
郑桑无表情地看着他,“您正确的意向是让我们给位于开发区地段一家仅有百人的子公司批示上亿元的款项吗?而这笔款子是另一家处于活跃期的子公司在积极申请的。”
景岚不自在地扭过头,双手把额顶的头发向上推,捂住了脸,小声说:“抱歉。我很累。”
“我知道。”郑桑也放柔了语气,“我来是请您回家休息一下。”
指缝里传出闷闷的声音:“年终前,有很多事必需告一段落,做个总结。平嘉凌不善于做这些。”
郑桑难以忍俊,噗嗤笑了。他打趣道:“让平总听到可不得了。”
景岚还是呆呆地坐在那里捧着脸没有反应。
郑桑收起笑容,靠近过去,弯腰想碰他的头,却被景岚很大反应地伸臂架开。
“干什么?”
“少爷。你是不是病了?”
“我说过了。”景岚有点厌烦,“不要在办公场合这样叫我。”
“那么,先生,我判断你在感冒,也许还有发烧。请回家休息。”
景岚没说话,只是抿唇茫然看着摊散满桌的文件报告。
“你即使做下去,也会不断地出错。”郑桑只能残忍的告之,“这些全都延迟到明日处理,现在,您回家睡觉。晚一天,世界还是会照常运转。”
“……”脖子倚靠在椅子的皮垫上,景岚呆呆地看着天花板,突然笑了一下,伸平了脚,“你说得对。不管发生什么,世界还是会照常运转。我死了也一定是那样。”
郑桑不动声色地帮他把外面的大衣拿过来,“这种话不适合您的年纪。要是不想我叫您少爷,就不要像小孩子一样因为生病就说沮丧的话。”
景岚没有反驳,一直坐到车上,他都懒懒的。垂着头,偶尔盯着车前镜,偶尔趴在车窗边,看着如贯游走的人群。
孩子气的动作,刺激了郑桑的记忆。
看到景岚后脑的头发有点翘,他没有多想地伸手去抚平,景岚却像受很大刺激似的骤然躲开。猛然间回头的视线里带着一刹那兽类的警备。
手停在了半空。
郑桑收了回来,好整以暇地笑了。
“少爷。你头发乱了。”
“嗯……”景岚不自然地随便捋了捋,侧靠在车门上,低着头。
“不要靠在车门那里。很危险。”
“郑桑。”
“嗯?”
“世界到底哪里不危险。”
“呃?”
“是不是我听你的话,就不会遇到危险?”
“……我可没有那样的神迹啊。”
“郑桑。”
“在。”
“……”吸了口气,他却说:“没什么。”
那张脸又转到了一旁,眼窝处带着深深憔悴的字样。他前额的头发总是长得特别快,乱蓬蓬地垂散在眼前,遮挡住了眼型漂亮的眼睛。
“少爷。得剪头了。”
“我讨厌别人碰我。”
“笑。那我帮你剪。”
胸口发闷,景岚突然很想残忍地回答说:“你以为你就不是‘别人’吗?”但是这样的话一说出来,一定会有什么就此被撕裂吧。
他还没有准备好,他不能承受那样的撕裂。
但即使什么也不说的只是这样坐着,他还是觉得难受,很难受。这是感冒吗,还是发烧?他觉得最精准的形容其实就是最暧昧的难受二字。
胸膛里像充填着很多纤维,然后被谁一把撕碎。
这些纤维的碎片就堆积在胸口,弄得他好痒,好烦。很想抓开胸膛,把碎片全都清理出来让自己痛快一下,但那其实又是做不到的。
没有人可以理解。
没有文字可以记载。
没有语言可以形容。
像被冰冷的火焰烧灼着,他一会儿觉得冷,一会儿觉得热。耳朵无法通畅,眼睛带着深重的胧意,懒得睁开。
下车的时候,他几乎都要走不动了。
郑桑这才急了起来,大声喝斥下人去请医生过来,一面把景岚急急地抱到房间里。路上,景岚忽然抓住他的袖子,把脸偎过去,有液体渗出来,他知道景岚哭了。
“再忍耐一下。”他用力摸他的头发,温柔肯定,“医生很快就会来。只要打一针,你就会好起来。身体变得强健,心也变得坚强。什么事都不会有。”
郑桑的声音,总像在催眠一样。
景岚很想要相信,却始终无法相信。
医生很快赶来,他说二少爷是突然发内热,但是烧得并不厉害,体温几乎正常。可是任何人也觉得景岚难受得整个人都像要碎了。
郑桑坚持让医生开了些药。
喂景岚吃了。
拿温毛巾一遍遍地擦他的额头。
“少爷……”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他问,“你怎样才能舒服一点?”
景岚想说他没有事,却又一面连话也懒得说。他不想看到郑桑,不想看到担心地挤在门口的仆人,甚至是放不下心跑过来瞧了他一眼的郑萌萌。他觉得一切都很令人厌烦。希望关掉灯,世界也变得一片漆黑。
连星星也不许出现。
如果说人其实也是一部精密机械,需要某种能量才能启动生存。
景岚的外壳分毫无损,他只是突然的,失去了那种人类赖以为生的动力罢了。
一切都很辛苦。
一直都很压抑。
上一秒笑容,下一秒哭泣。
无时无刻的可以开心。
无时无刻的都在忧郁。
到底哪种情绪才是真实?
景岚就躺在那里,蜷缩在羊毛毯里。把自己包裹起来,小小地暂时构成的独立世界里。很想忘记一切,但是眼前却有无数碎片五彩纷呈不给他片刻安歇。
深蓝的海底。
巨大的游鱼。
淡红尾翼甩过眼底,漂亮的小少女一手扶在透明的玻璃壁。
下雨天。
学校教室。
有谁坐在课桌上。纤细的小腿在黑色膝裙下一晃一晃。
那人问:景岚,你的愿望是什么?
接着,世界天旋地转。
屋顶的天花板渐渐退色靠近,变成白渗渗的低矮平房,悬垂下一截灯泡被电线拉扯摇荡。
有人背对着他,发色浅淡,是个孩子。手里不停地喀嚓握着一支自动铅笔。
肚里好饿。
有种无法被填满的空虚。
在黑暗里郁涩难行。
很想伸手抓住什么。
但是很快的,伸出的手被谁打掉了。
那个果子不能吃。
——有人大声说着。抬头想看。
只瞧到一抹飞快流失的淡紫。
觉得好冷。
低头。
手变得小小的。
身体也小小的。
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清秀的少年正为难地站在一角方桌前。
小岚。他说小岚,你要学会忍耐。妈妈已经不会回来了。我会很努力地照顾你。
照顾……
为什么现在才想起?
原来他说的是照顾……
自己或许,一直也是义务。
眼皮好重。
很想抬起。
突然想要问一件很重要的事。
却又茫然地忘记了那件事究竟是什么。他可以去问谁。
像被无数的无数的带着粘液的丝,深深包裹。
一定要挣脱出去。
不然就会死在这温暖的茧中。
心里有个意志在说:这样也不错啊。
不醒过来,就再也不用觉得那么难过。
不必装成什么都忘记了。
不必装成什么也不在意。
不会受伤害。
没有任何期待。
总是微微笑着的你。
其实——
早就已经累了吧。
但是另一个意志,又在不停地催促。
催促他一定要站起来。
因为不这么做的话。
就再也没办法得到他想要得到的东西了。
即使浑身被什么切割的像要碎了。
只要活着。
就可以持续往前走。
然后总有一天。
会幸福的。
会得到幸福的。
即使幸福已经不再是最初盼望的那样。
但是现在放弃了的话。
就永远都不再属于他。
一声惊雷。
窗外有闪电划过。
郑桑摘下眼镜,放下书本,去关紧窗户。忽然,他怔住了。大雨马上随着雷声倾覆而下,园里开得最持久的玫瑰在枝头摇摇欲坠。
有人就站在那里,只穿着白色浴袍。
脸色苍白如蜡。黑发映衬背肌如雪。
一瞬间被闪电照亮,竟然美得令人毛骨悚然。
随即醒悟认出。
“少爷!”
他情急叫出。
推开窗,因为从这里跳下去比较快,他没有走门。怎么回事,刚才去探看时,明明已经睡了的。
才在雨中走了几步,衬衫和毛衣就贴在了身上。雨从脖子里灌了下去,很冰很冷。郑桑快步向景岚奔去。
“这么冷,你怎么跑到外面来了?”
但是后者却出奇的冷静,像是恢复了镇定的意志,只是瞧着他。
“我觉得很热……”他说。
“因为你发烧了!”
雨水披面,郑桑大喊。
花园里有很多盏灯,大雨被映照得有种光波陆离不真实的美感。
凝望着那些灯,景岚说:“活着,到底是什么意思,郑桑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总是告诉我要活下去。可是活着到底是什么意思。”
郑桑没办法了,他放弃拉扯景岚,像和他对峙一样的,也满身是雨地站立一旁。
“活着就是不管发生什么,也能吃饭、睡觉,微笑。”他越说越大声,“所有会感染自身的病毒,都切割,治疗!实在不行就抛舍!保存本体,这是生物的本能!”
“扔掉的太多,那我,真的还是我吗?”景岚注视双手,“谁能肯定,现在存在于这里的,还是真实的我呢。”
“你病了,少爷!”郑桑语气坚定,“所以才会把简单的事想得太复杂。因为你就是你。所谓变得不像自己,那种话从来就是胡扯。哪怕只剩下一个细胞,也一定是贯彻了你自身的意志。没有什么骤变论、侵吞论、那是科幻电影和恐怖小说。”
他捧住他的脸,“停止,别再思考下去了!这波动的思想,就是你害病的根源。”
掌中的脸,夹杂着雨水,头发上还沾着蹭刮的花瓣,有点哀戚艳丽地笑了。
“那你让我停止思考,把我变得简单。”
幽幽波动的眼眸有什么就要碎了。
郑桑一怔,回避开那个眼神。
“抱歉我不是万能的。但是相应的,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少爷。”
他抱住他。耐心地用手掌挑下他额角沾的落叶和碎花。
深蓝的天空,如柱的雨水。镜般地面,不断泛起小小光圈。
惊雷响起。
景岚推开了他。
衣袍凌乱,但眼神已经恢复如常。
他转身,迈开光滑的小腿,走向大屋。
“我没事了。”回头,手扶在门边,他吸了口气,瞧着一身湿漉漉跟上来的那个人,凝望他的脸半晌,忽然伸手,触碰一下他的脸颊。
“算了。”他说,然后抽回手指,“我原谅你。”
有闪电把天空耀如白昼。
不管郑桑是否懂得他说的含义,但景岚只觉得疲倦不堪。
他想去泡一个热水澡。
焦灼的情绪像闪电一样回到天空,他整个人又脱力下来。于是还是会按部就班地生活,抛舍掉即使如在内心洒下盐雪般的伤心,因为这是生物的本能。
即使再怎么折腾,他从来也得不到他最想要的东西。
那么,就只好求其次。
求其次。
然后活下去。
裸身浸泡在热水中,抬头,撩开变长的额发,美丽的面孔,有着刻印伤痕的坚毅,眼神飘飞,旋即把头靠在了还来不及被水温暖的冰冷的浴缸边缘。
“最近,蓝玫瑰终于被研究了出来。”耿荻说,一边从细长型的花筒中,抽出普通的粉红玫瑰。
“我上网看到了。”叶珍无聊地抱着手臂,在花店中踱步。逛街时遇到了匆匆的雨,只好躲进花店。好在客人不多,店主和他们彼此都不在意。
最近几天,雨都持续在下。
给景岚的电话,也没有复机。
虽然想着,要不要直接杀上门看看呢?但想到景岚似乎不喜欢自己没有事先通告就擅自跑过去的做法,还是强行忍耐了下来。
“……大概这件事只是证明了,人类的配色完全比不上自然的神奇。”叶珍心不在焉地应和耿荻的话题,“蓝玫瑰一点也不好看。真搞不懂人们乐此不疲研究它的意义何在。”
“因为没有,所以想要拥有。因为做不到,所以特别期望去做到。”耿荻眯眼笑笑,把用小剪刀完全拔去刺的花朵,放在鼻端嗅了嗅,“人类天生就不能公平地看待一种事物。”
回头,发觉少女呆望着跳跃的雨珠出神。
浓密的卷发映着美好的侧面,肌肤细白,鼻骨俏挺。
静静地看了她半晌,店面里很安静。即使没有交谈,也不会觉得无聊。花香环绕,被雨水的湿气封闭变得格外鲜烈浓郁。他出神地瞧了她一会儿,才蜷起手掌,放到嘴边轻声咳了咳。
“对了。上次你说过想找这本书吧。”
耿荻提起手边的袋子,拿出有着烫金封皮的厚字典。
叶珍回眸,诧异惊奇,“呃?你那里有?”
耿荻很轻地咳嗽着,一边说:“逛书店时正好碰到,就给你买了。”
叶珍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连袋子一起接过来,讷讷地说着,“谢谢你啊。”其实她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耿荻竟会帮她买。
“这样我稍微有点不敢说话了呢。”吐吐舌尖,她笑道:“万一我说想要名牌跑车,你就要破产了。”
“想得美。”耿荻也笑她。
不过说不定真的有人会那么做。叶珍忽然想,要是她向景岚提出要求,总有一种,大概不管是什么,也会被满足的可怕感觉。
前提是,只限于:物品。
得到虽然很快乐。
但是得到了超出限度的东西,就会伴随可怕的感觉。
特别是恋人,想要保持一种程度上的平衡。
也许是出于无聊的自尊心,也许是真的不想要,反正叶珍没有向景岚要求过什么。
可也相应的……
也没有被他要求过任何。
恋人,应该是彼此索取,彼此需要的才对吧。
叶珍偶尔忍不住会这么思考,但若变为语言,只会被朱理嘲笑。
耿荻小心地观察着她,“为什么心情不好?你那个男朋友吗?”
“没有。”叶珍逞强地嘴硬,“我们最近相处得很好。”手却不自觉地勒紧了袋子。
“对了耿荻,雨一时可能停不了。我想回去了,一起打车走吧。不要等了。”
“哦。”耿荻轻声应了一句,眼睛里滑过失望。
她不愿意陪他等一场雨停。
等雨停,是无聊事。
只有和喜欢的人一起等,才觉得浪漫。所以,他不在乎这场雨的长短,可她已经觉得疲累厌倦。
“我还想在这里待一阵子。”他轻轻地笑,“不如你先打车走吧。我稍后自己回去。”
“这样不好吧。”叶珍犹豫,“外面很滑的……”
“没关系。”总觉得,听到很细微的咔嚓声响。他不动声色,垂一垂眼眸,手也握紧了轮椅,口吻依旧礼貌,“我会慢慢走,你先回去吧。外面有风,小心不要感冒。”
“那……好吧。”
她只是犹豫了片刻,就向他歉然地笑笑,头上浑不在乎地套了个塑料袋,跑出去扬手叫车。
花店向街的那一面是整面的玻璃墙,他看着有红色的计程车停下,她狼狈却焦急地钻进去,很快不见了痕迹。
与此同时,一直停在对面的黑色轿车,慢慢驶近。
穿着长衣的保镖走了进来。
“先生。要走吗?”
耿荻手里还拿着那一支粉红的蔷薇。
手蜷了起来,把花茎揉碎。
想要做危险的事。
做具有破坏性的事。
但是……
猛地又清醒了过来。
他看着掌中的花。
那么柔软的生命,一旦被破坏,再也无法回到原型。
有复杂的表情,很气恼地闪过,但是又再一次地恢复了平静。他想到了她离去时顶着塑料袋呆呆的样子,有柔软无奈的情绪袭击心口,然后蜷手在嘴边,咳嗽着微微地笑了。
江叶珍并不知道她在生死关口已经走了一遭,除了景岚,她心里没有一定不能被拒绝的对象,也不知道有些人天生不能被人拒绝。
捧着沉重的袋子坐在车上,只觉得身上也湿漉漉的。
从以前她就讨厌这种暧昧的季节。
让情绪也变得不太好。
“小姐,去哪里?”
司机在前方问。
她踌躇。
这时手机响起来。
想着是谁呢?耿荻吗?
之所以第一印象蹿入大脑的就是才刚分开的友人,是因为熟络以后才知道,耿荻特别爱发短信。
每次约好见面的话。
他会之前确定时间,之后也要确定她是否到家,叮嘱她早早休息……挺婆婆妈妈的。想着,叶珍偷笑起来。觉得耿荻有极端女孩子的一面,也许这就是他们至今相处愉悦的原因?这种话当然不能说出来,一定会惹男生生气。
但是显示的号码却不是手机里贮存过的名字。
“江叶珍小姐,您好。景岚最近在生病,有空时请去探看他。”皱眉一字字读完,理解了上面的信息后,叶珍大吃一惊,急忙忙向司机报出景岚的公寓地址。
下了车,匆匆忙忙地一手掩着飘飞的围巾,一手提着手提袋,跑上楼,叮叮按铃。
过了半天,才有人来应门。
打开门后,穿着睡衣睡裤的景岚头发散乱,脸色暗红,眼神倦怠,看到是她,也不怎么意外,只是说:“你来了啊。”
“什么叫我来了啊。”叶珍恨恨地把东西随手扔在地板上,然后用空出来的双手掐他的脖子,“你病了怎么不说啊?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就知道这种潮霉天气就没有好事!”
“啧,你迷信天气干什么?”
景岚说话带着浓浓的鼻音,眼皮也叠成了三层。
觉得冷,很快又缩回到床上。叶珍也跟着进来,把被子帮他重新掖好。
“呐。学校有没有请假?”
“唔。”
“唔个头。”她伸手拍他,却被触手的高温吓了一跳。
下雨天,景岚因为淋雨,原本的内热终于转成了高烧。但他讨厌医生,又坚持不肯打针。在大宅住,看每个人也当他是病人分外紧张令他更觉厌烦,索性躲回到小公寓里。
“你怎么知道我病了?”从被子边缘露出一点眼睛,防备地盯着叶珍看。
“我收到怪短信。”叶珍把袋子拖过来,拿出手机亮给他瞧,“喏。这是谁啊。”
“哦……”景岚垂眼想了想,“可能是我……哥吧。”
“哦。是不是我经常在这里看到的那个人?”叶珍不疑有他,“你们长得不太像。你哥太阴沉了。”
景岚微微笑,“这样啊。他阴沉吗?”
“看起来就特别难对付,特难搞的那类人。”反正她不打算和那种复杂的人打交道,“不过对你还挺关心嘛。还知道通知……”蓦地,她脸红了。开始推搡景岚,“你哥怎么知道我的号码……”难道是景岚有特意把她介绍给家族成员?这样一想,就觉得突然好开心。
景岚扯了扯嘴角,讥讽道:“那个人什么也知道的。”
“你和你哥相处得不太好哦。”她依稀感觉。
景岚想说话,却被呛了一下,结果咳嗽得满脸通红。
“真是的。病了还不老实。”叶珍起来翻找药,“有没有药?”
景岚困难地伸手一指,“好像放在柜子旁边。”
叶珍很快拆开包装,停了停,又问:“喂!你今天有没有吃饭?”
“没有……”景岚弱弱地摇头,“我吃不下。”
“那还敢吃药?会胃痛!”
她先跑到厨房,准备煮菜粥给景岚吃。
“你先吃了粥再吃药,努力睡一大觉发发汗,明天就会变回一尾活龙喽。”
“这样啊……”他小声地说着,虽然知道这么小的音量,她站在厨房里应该听不到。嗯。还是和叶珍相处很轻松啊……没有压力的感觉。也许郑桑也明白这一点,才特意叫她过来吧。不过他还是讨厌这种感觉,连这样的事也被郑桑察觉。
觉得很丢脸,很气恼。
叶珍把火腿切得碎碎的,和白菜一起丢进锅里。
“呐!这个啊。我每次得病都会很想吃。是独门菜谱。”她喜滋滋向他炫耀,“白菜切丝,火腿切丁,和剩下的白饭一起乱成粥。超极好喝。来……乖乖喝完,再吃药。”
不知道是她哄小孩子的诱惑口吻起到效果,还是菜粥闻起来真的很香。景岚一勺勺的,一会儿就喝了一整碗。
吃了药,按理说要睡觉,他却觉得精神振奋。
叶珍恼他,他很无辜,从以前他吃了安定成分的药后,就一直反而会兴奋。
“为什么吃了药一定要睡觉啊?”他觉得被好几重的毛毯压得好热,根本像是虐待。
“你是小孩子吗?”她虎虎地瞪他,“还需要我讲故事给你听吗?总之病人吃了药就是要睡觉发汗,才会好得快。”
可是他又没有睡意,眼睛四下乱瞟。看到她散落在地板上的袋子还没有拾起来,有厚重的书滑了出来。
“你的书,掉出来了。”
“哦。”叶珍回头看一眼,“一会捡。”
“什么书?”他伸头。
“什么书你也不许看!”她啪啪拍他的脑袋,“再说那个是大字典。朋友送我的。”
“原来你还有那种朋友啊。”他揶揄她没有可以相互送礼物的友情。
“你都病得有气无力了,还要哑着嗓子损人的样子看起来真的很欠扁。”她作势要掐他的脸,反正他现在无力反抗。
“其实是你自己买的吧。为了面子说什么朋友送的。”反正睡不着,他与她絮絮叨叨地讲话,“一打开,哗,发票掉出来。”
她跑去拿过来作势砸他,“小心我真的把砖头书扔在你身上。都和你说了,这个不是小说,你不会爱看的。我也是为了写报告方便才买的。”
“哦,原来是法文字典。”他随便翻了翻。
“我第二外语选的是法文嘛。”
两个人说着,字典里竟真的飘落下来一样物什。
就落在景岚的床单上,所以他一伸手就拿过。
“是蓝紫色的丝带。你的吗?”他不在意地还给她。
“呃?不是啦,可能是朋友的,下次拿去还他。”
“你朋友的品位好独特啊。紫色丝带。不会是朱理吧。”
“我又不是只有朱理一个朋友。”她想想,“不过,为什么紫色丝带就要是朱理啊?”
“我随便说的啊。”鼻子不通畅,很难受,他换了个姿势躺,“用这种丝带的人,不是都是那种皮肤很白很雅致有气质的女人吗?”
“呃……”
叶珍皱皱眉。这是耿荻送她的字典,难道丝带是耿荻的女朋友的吗。觉得有点怪。没有继续想,二人把丝带放到了一边,她又开始催促他睡觉,他抱着枕头哀鸣她是虐囚的刑审员,打滚说就是睡不着。
她左看右看,只好把自己来时戴的手套拿了过来。
一只手套反转过来,另一只手套分开五指,用两只手指套系住第一只手套再反转一下,可以简单地做成一个戴着帽子伸着双臂的娃娃。
然后再把手伸进去,用两只手指灵活地操作,就变成了真正的手偶。
“呐呐,从前……在某一个王国……”
“什么样的王国?”他滚乱被子,在那一侧瞪着大眼。
她瞪他,“很小很小的王国,地图上无法找到的那一种。在那里,住着一位王子。王子既英俊又善良,深受国民的爱戴。但是不久,疼爱王子的王后病故了。国王又迎娶了一个美貌狠毒的女人,而这个女人还带过来一个儿子,成为王子的哥哥……”
“喂……”景岚抱着枕头,眼睛从斜散着披洒下来的头发缝隙里充满怀疑地盯住她,“这是白雪公主+灰姑娘吧。而且,国王为什么会娶带着拖油瓶的新后?”
“住嘴!因为新后是邻国的寡妇女王!请想象凯撒大帝和埃及艳后!”她粗暴地打断他,又用手偶在他眼前笨拙地跳跃,柔柔和和地讲着,“呐,大王子因为拖油瓶的身份,性格变得很灰暗,也不喜欢和小王子一齐出现在众人面前……”
“你是顺着我的意见随便在讲吧。”他抗议。
她不理他,“小王子以为哥哥很讨厌他,渐渐地也变得不知道要怎么和哥哥相处……”
叶珍的语声并不柔婉,但是刻意使用了对小孩子说话的语感,挥动着小手偶做出夸张的各种表情,就好像真的是木偶的独白一样。景岚笑着看着那个小手偶,渐渐也就任由她去讲。
“……终于,国王得了很重的病。新后宣称,只有能为国王找到蓝玫瑰的人,才能继承王位。可是没有人知道……王后其实早就拥有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这朵花。毫不知情的小王子,和大王子分别去周游世界。过了一年的期限,两个王子即将回到王宫。小王子当然没有找到世界上唯一的那一朵花。因为那朵花早就被禁锢在王后的玻璃罩子里,偷偷地交给了大王子。”
景岚轻声问:“于是,大王子就成为了新的国王?”
“不对。”小手偶得意地转了个圈,“因为谁也没有想到,大王子在一年的时间里,早就爱上了那朵蓝玫瑰。他不愿意把它献给任何人。”
景岚意外道:“于是大王子离开了宫殿?”
“不对。”小手偶失落地垂下小脑袋,“因为小王子也没有想到大家没想到的事。在他忠贞的骑士告诉他王后的阴谋后,小王子气愤地埋伏在道路两旁,射杀了准备回宫向母后告别的大王子。”
“……”
“那朵蓝玫瑰,终于属于了小王子。在庆典上,看到了小王子和花,王后知道阴谋破产,伤心地疯掉了。小王子继承了国家。每一天,他回到书房,去看那朵玻璃里的花。花都会调过头去不看他。只有玫瑰知道大王子的温柔和小王子的错误。小王子变得越来越难过,终于,他请求玫瑰原谅他。那一天,原本只是花苞姿态的玫瑰璀璨地绽放了。大王子变成拇指大小,就沉睡在花苞上。后来,两个王子和好了。国家也在他们的统治下,变得日益繁荣。”
景岚眨也不眨眼地盯着小手偶。
手偶移开,露出叶珍璀璨的笑容,“呐。”她说,“所以不可以和哥哥吵架呀。要兄弟和睦,才会幸福哟。”
景岚突然笑了。
伸手捏了捏叶珍滑嫩嫩的脸。
她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她以为郑桑是他的哥哥。
他们有误会在冷战。
还编了这种乱七八糟的童话来讲给他听。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
他心里很温暖。就像那碗菜粥在胃里发挥了作用。
明知道现实里没有《两个王子》这样结局圆满的故事。死去的人绝对不会依托蔷薇重返人间。童话总是太简单圆满。现实永远比小说复杂。
拉过叶珍的手,他亲了亲她。
“你应该念中文系的。”
以前就说过的台词,这次变成了温柔的语调。
拉着叶珍的手,也许是对他形成反作用的药效终于过了,他觉得有困意,终于入睡。身边有淡淡的馨香传来,安定神经,他便如童话里的王子枕着那香味入梦。
有一种也如香气的物质,幽幽环绕。
入睡以前,他觉得放松,觉得安全,他觉得,他很喜欢藏在手套人偶背后甜美微笑的……那个女子。
然后他做了一个梦,中途自梦中惊醒。他着急转头,看到手上还戴着手套娃娃的女孩,并没有消失,她就趴在床边,不知何时也静静地睡着了。
于是他就松了口气,微笑了。
盯着她的睡脸,黑珍珠一样的眼眸垂敛。
手抚上她鬓角柔嫩的发毛。上薄下厚的粉色嘴唇轻轻开阖。
“……”
【请你,不要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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