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稚草
稚草本应招乏牛
红梅不得谢寒雪
我已经有两个月没见到他们了，也有两个月没回家了，这两个月来，我感觉像是过了一生，这两个月让我明白了好多东西。这刻，在我回家的路上，我想，他们会不会饿死在了家里？这种念头只在我心里闪了那么一下，就在我的一笑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许他们还在这样为我担心呢。我对自己说。
这两个月我都未曾与他们联络过，不知道他们的处境，在我们分手的时候，我们说好今天重逢，我心里很激动，我们还说了如果没有找到工作就不要再回来，他们应该都会来吧。
我刚发了工资，之前我一直都在为工作而奔波。我的工作是送货推销“园林艺术”。
一盆花，一棵树，几根竹子，我为了要将他们成功摆在顾客居室或阳台而大动脑筋。我不可能在店里等顾客把电话打过来再行动，因为我还有几个师兄师姐，通常要早我一步抢到电话。
开始，我单纯的以为只要把我的手机号码和我周到的业务方式一齐推销给大家就有源源不断的顾客了，我还曾为我的聪明而暗自高兴，想象我的业绩是第一名，工资比师兄师姐都高出很多，他（她）们大跌眼睛，老板对我刮目相看。事实上，当印有我的手机号码和业务介绍的广告纸满天飞舞时，我才知道，我这样做非常愚蠢。
我们曾走到街上，接到无数的广告纸，也许我们刚好需要广告上的服务，但我们都担心这是一个骗局，广告的夸张我们都见识过，我们都从心底抵制这种形式，我们微笑着把广告纸随手扔进垃圾箱，这还是一种比较好素养的我们了，要不然，大家都知道。
渐渐地，我出去拜访各工厂，各酒店，有时，还诚恳地敲开别人的住宅介绍一番，我了解到哪类房子的主人一般是比较有礼貌的，哪类房子的主人一般比较反感，我还真推销出去不少。我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害羞的小男孩了，而曾靠广告纸产生的联想居然以事实发生在了我的身上，我自然得到了老板的优待。
且说我是怎样戏剧性的被录取的吧。
那天，我们吃过早餐，仅剩的十二块钱一人分了三块，作为车费，我们便分别启程了。我花了两块五坐车到了繁华的沙坪坝区。
中午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盆景店的玻璃上贴着一张招聘启示，要招聘业务员，要求是有责任心，不轻言失败，有耐心和坚强的意志。我就想，我可以去试试。
这是一个很不一般的店铺，首先给人的感觉是威严与温馨。招聘时间是下午两点钟，还有两个小时呢，此时，我肚子饿极了，我又到街上转了一圈，用仅有的五毛钱买了一张小饼，此时，我真是身无分文了。我还是对自己充满信心，即使那份工作不行，我也能在日落之前想到填饱我肚子的办法的。
我走进了那间店，想不到外面看起来那么的小，里面却有“洞天石扉，訇然中开”的感觉，就像是走进了唐朝一位高人隐居的竹林，加上墙上一些绵延的布景，甚至可以听到清幽的古筝引得小鸟而鸣唱。置身于这里是怎样一种享受啊！于是我告诉自己，一定要留在这里。
和我一起应聘的还有三个人，而店里要招的名额只有一个了，我怎样才能在我们四人中脱颖而出呢？我其实毫无头绪。
老板亲自面试我们，从问答中，我了解到店里已经有五个业务员，此刻都不在。老板对他们都不甚满意。而我们几个中，只有我是毫无销售经验的。
老板给我们出的第一道题是给他的店里做清洁。他把桌子、椅子、地面还有墙面布景这四份清洁区给我们，要我们自己分配任务，一人一区，要求是要擦得光鲜无比，但不能磨损任何一样。
我们该怎么分配呢？墙面布景是新的，根本不需要擦，擦的话只能磨损，不擦吧，又说不过去，因为老板坐在一旁监视我们；地板也是新的，可以擦一下，达到光鲜照人也不难；桌子和椅子就不是新的了，有些地方的油漆都有磨损，而且程度还比较深，怎么能达到光鲜呢？如果我选，就肯定不会选桌椅。
那三个应聘者是两男一女，我就称他们L男、M女和N男吧。大家都深谙这个道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后M女提议，我们来剪刀石头布吧，L男急忙说好。老板这时走过来说，他们被淘汰了，我才明白，擦不是主题，重要的是选择。L男哼了一声，转身就走了，M女不服气，要老板讲道理，老板于是说，一个好的业务员是不会怕失败的，不能靠老天、靠运气来决定自己。
M女说，四人争论没有一点结果，这样下去只会浪费时间；即使她不去争论而选择桌子，那么椅子也需要有人来选，其余三人依然会争论不休。最凑效的只有先靠运气才能使争论停止，大家也会觉得公正，事情就有了结果。
我想，如果她选择了桌子的话，我也会去主动选择椅子的。但只是想想而已，说出来像是巴结。
老板大概是觉得M女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于是问我这事情怎么看，我说都有道理，还得由老板他自己拿主意。我不能赶尽杀绝，也狠不下心说应该让她留下来，毕竟是个威胁。
M女乘机又说，都说她被淘汰了，她之所以还留在这里是因为不放过任何机会，希望得到最后的转机，这在业务上也是好的。
老板应该是有心给她机会了吧，可又似乎嫌台阶不够宽广，又问N男怎么看。其实这仍是一道题。
N男表示赞同，但又说她卖弄小聪明，这在业务方面是大忌，该给她扣些分。
老板表示赞赏，我也对这小子刮目相看，他这样说不但得到了老板的信任，证明了他自己的熟练与公正，也给了对手M女一个距离。
最后老板裁定：M女扣五分，我扣十分。
我就不解了，凭什么我要扣十分呢？老板的解释是我没有立场。我想，可能是我一开始就在心里种下了一颗胆小的种子，没给老板大方的印象，也没有怎么来表现自己，停止即是后退。
第二道题，老板要我们每人提一桶水到这条街的街尾，然后再提回来。
这分明是有意刁难。这条街这么长，空着手走到街尾也要十多分钟吧，何况提一桶水，还要返回。
不过我们还是提着满满一桶水出发了，走到店外看得到的视线之外，M女和N男就不走了，把水放在地上，开始聊天。我考虑了一下，决定还是诚实地完成任务，当我疲惫地提着桶水回来时，那两个讨厌的家伙便也跟着我一起了，而且有说有笑，搞不好还是在打我的主意。后来证明我的猜想并没有错，只是主意在中途拐了弯。
老板问N男是否真的到过街尾，那家伙说他和M女去过，只有我没去，在中途休息，回来的时候才搭上他们的。我气极了，可又不便发作。
老板又问M女是不是这样，我想这下我完了，他们商量好的，没想到M女却说她和我去过街尾，只有N男在中途歇息，看来她想抱那五分之仇。后来我才明白，只有N男最狡猾，威胁最大，所以她才要攻击他让他被扣分。
老板又问我，我决定实话实说，纵然我对M女心存感激，但不能仅仅因为一个人没有伤害你，你就要包庇她吧。
N男由于有我和M女都说他没去，于是，被扣十分；我和M女一人一次，均被扣五分。此时，我还落后于他们五分。
第三道题，老板说他很喜欢吃陈家湾XX饼屋的一种蛋糕，价值两元，他给我们一人两块钱，要我们去给他买来，他说我们可以把这当成是一个业务来做。
这种蛋糕哪儿都有得卖，为什么非要去陈家湾，而且还是指定的饼屋，谁知道那家饼屋在陈家湾的什么地方，再说，此时天色不早了。
出门后，大家都满肚子气，N男对M女是怀有敌意的，怪她不遵守规则；我对N男当然也怀有敌意，因为他自私的加害于我；N男和M女对我应该没什么敌意吧，哪怕我让他们每人被扣五分，因为我是实话实说，我付出过辛勤的汗水。
M女跑过来和我商量，说不去陈家湾了吧，沙坪坝街上到处都有饼屋，随便找间就行了，我表示赞同，我也不敢拒绝，好不容易有人和我站一边。
N男见我不走，他也不走了，他怕我们合伙搞他，于是过来和我们说好话，说他们还是共同进退好些，见我们不理他，他又拉着我们说请我们去喝咖啡。这倒是个好主意，我和M女欣然接受。
从咖啡店出来，我们走进了一间饼屋，可是老板说的那种蛋糕只剩两块了，M女与N男一人抢了一块，我气得只好说我到另外一家去买，可这时，N男拉着M女跑了，说先走一步。
真是狗改不了****。如果让那两个狼狈为奸的家伙先回去，一定会在老板面前说我坏话，离这里最近的饼屋也在百米开外，我一去一回也要十多分钟，这十多分钟足够两个心术不正的动物做一切坏事了，空手回去也比这个强。
老板见我空手而归，便问我怎么回事，我说那间指定的饼屋这种蛋糕刚好没有了，我不敢与那两个东西为敌，又为了给自己找借口，便又说最后两块被他们抢掉了。老板便给我下了最后命令，说我被彻底淘汰了。一个业务员永远都不能说没有了，这是常识。
可那该死的老板根本不明白我的苦衷。不管怎样，我要走也要把这场比赛看完。
老板问N男：你这蛋糕真是在XX饼屋买的吗？
N男：是的。
老板：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们到陈家湾XX饼屋去买吗？因为那儿的老板是我的朋友，而且他今天有事根本都没有开店，你怎么能买到呢？你们几个都没有诚意，淘汰！
难怪老板那么快把我彻底淘汰，原来在他看来，我为了撒谎而找出的借口甚至比这个谎言更可笑。
N男感到没有希望了，便拉着我走，我即使走也不愿与他同行。我看M女还不肯走，我也想留下来看看她能否扭转局面成为最后的胜利者，因为她回来后还没有说话呢。
M女抓住老板最后那句话，“话可不能这么说，我是非常有诚意的，我们去过陈家湾的那家饼屋，因为没开，我知道不能空手而回，一个合格的业务员永远不能说没有，于是，我在离那家饼屋不远的另一家店买下了形态和感觉都差不多的。”
什么形态和感觉都差不多啊，根本就是一模一样的。这就是M女的聪明之处，好像花了很大心思，选了很久的样子，我真有点佩服她的心理战术。
老板：怎么能证明你说的话？
M女不假思索指了指我。“他可以证明，我们一起的。”
她完全可以做到对答如流不脸红，出卖了我还要我替她作假证圆谎，有够无耻的。可以延伸一点想：谁不是这样在为生活而出卖生活呢？说到底都是为了更好地生活下去。
我于是点了点头，反正我都败了，何不成全她。
老板指着我对她说，他为什么不买一块呢？
这倒是个难回答的问题，也就是这危机关头，房内的电话响了，老板走了进去；也就是这时，一个顾客走进了店里。
M女说你好，想买盆什么？
顾客就在店面内随便看了一下，指着一盆松柏问，这个怎么买的？
M女说上面有标价呢。
顾客问打折吗？
M女这下傻了眼，老板接电话还不出来，能不能打折只有老板自己知道，如果能打折而她不打，顾客就算拿回去最终也会知道被宰，会有负面影响；而乱打折又怕赔本。M女急忙进去找老板。
我于是以一个店员的身份和顾客聊了起来。因为客人只是很随意的问了问价，并未说要买那盆松柏，所以我关怀性的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又问他是否第一次来。我说，打不打折要看您选的是哪一种，您先好好选一选，选好了再说价钱吧。等他选好，老板也应该出来了，我想。
十分钟过去了，顾客告诉我他选好了一盆我都叫不出名字的小树。标价是80元，可老板和M女还没有出来。
我想，哪怕是赔本也不能造成负面影响被说欺诈顾客。再者，老板耽误了我这么多时间又将我淘汰掉，我为什么不能做主将他的东西降价卖出去呢？于是对他说：“既然您是第一次来，就给您打八折吧，这盆树视觉效果确实很好，如果以后还要什么服务就打电话来吧，我们可以送货上门的，不需要您亲自来拿……”
我收了他64元，看到一旁桌上有收据和复写纸，开了张单给他，在收款人一栏上，我写下了我的名字，并鬼使神差的留下我的电话号码给他。
老板出来的时候，没看到顾客，我便和他说了事情的经过，老板看了看那张收据和我递给他的64元钱，厉声对我说：“我们这里诚实待客，明码实价，是从不打折的……”
我不是他的员工，用不着对他客气，于是理直气壮反驳道：“人家都选好了，打不打折我又不知道，总不能让人家坐在这里等吧，人家哪里愿意啊。”
老板看了我一眼，思索了片刻后，拿起桌台上一张A4的纸张递给我，我轻轻的接过手，居然是聘书。我感到非常惊喜，也非常意外，真想高呼“万岁”。其实在我卖树给顾客的时候，我心里就存有这样一种侥幸的，我不否认。实在是太佩服老板了，因为他有眼光，看中了我，但如果他还是拒绝我的话，我不排除会在心底骂他，这真是个有趣的事情。
M女的脸全沉了下来，老板是怪她有了顾客不自己想办法解决，居然在房门口等了十多分钟。
M女走了，天色终于完全黑了下来，我登上楼顶，这时，我看见一轮很好看的月亮爬上群山,发出耀眼的银辉……
我推开门，出现在阿修、华子、阿冬面前，他们正蹲在床上斗地主，见我回来，都惊喜得跳下床。
华子说怎么回事，这么久没消息，手机也换号，不通知我们一声，是不是想饿死我们啊？我们两个月都没吃饭了。
我指了指床上他们斗地主还未来得及收起来的几张百元钞票，他们就知道穿帮了。
我们像上次离别时那样痛饮了一番，我们都准备了一个日记本，我们把各自的经历写进日记。阿冬说，将来要拿给儿子看，说完就倒下了。
华子也没好到哪里去，在旁边捂着胸口吐。
阿修本已经醉了，但听到阿冬的话，似乎清醒过来，我在朦胧里看见他的双眼闪出彩虹七色的光芒，而他的脸却黑了下去。这是我见到的一次阿修最痛苦的表情，他是想念阿梓了么？或者，他仍在为他的不道德而悲伤。
我当然也有不道德，我清晰地知道这种不道德来自生活的压迫与情感的分离，但我们都不能轻易饶恕自己，就像我对阿修阿梓一直心怀愧疚。我相信我们都是坚强的人，都会把这些咒放在出国的列车上，让它远去，再远去，渐渐被我们所遗忘。
我在最后这片思绪中倒了下去，我想美美的睡上一觉。我也醉了，沉醉在自醉的情海里，往事一幕幕在我眼前演示着，我忽然泪流满面，但我对于我为何会这样竟毫不知情。
阿修把华子、阿冬逐一弄到床上去，又向我走来，我感到死亡的阴影笼罩了我，令我的思维在这一刻静止，我沉重的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