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迢迢故乡路
鸡舞春分,法国梧桐送别折柳的游子
飞驰的摇篮是神奇的寒玉床
突兀的旷野是一颗颗慰润心灵的朝露
我多年的疑难杂症在这里不药而愈
故乡的土壤是炕上的棉被
屋顶的石棉瓦是雨潮里的小船
垂柳还是那么齐
湖水还是那么绿
想望伸出手来
汗水里漂泊一生
你的胸膛,道路宽广交错
几度荣辱
悸动的心不断蔓延
怎么也蔓延不出你的怀抱
追忆的伤怀沦为感动
大雁飞离,石碾走过
竹巷青黄交接
荷叶掉顶,莲子洒落
钟鼓涌动如拨
哺育我一世忧郁
告慰你天上人间
你是我一生永不磨灭的希望
今天接到一个电话,却让我开始了回乡之旅,这是我想也没想,冲口而出的。母亲病在广州。
我得到广州去,把母亲安然送回家。我妈她身体本不好,为了给我在广州做生意的姐姐带孩子,却顶着病痛,远赴广州,刚到便水土不服,几天不见好转。父亲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说他想到广州去接我妈,只是家里的事要丢在一边了。我知道父亲已经有几十年没有出过远门了,他也老了,不该再有旅途劳累,姐姐姐夫事忙无暇护送,我必须得把这事儿一手揽下来。这也是个好机会,我曾与母亲有过那么深刻的矛盾,这次我去接她的话岂不正好可以修复感情,虽说我与母亲的感情现在也并未有什么破损,但曾经的事情发生过就是发生过,母亲心眼小,怎知令她是否心安。父母都有几年未曾见到过他们的儿子,这次我去,他俩准高兴。再说重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需要散心,而故乡应该是最好的去处,我再也不会怕乡亲们庸俗的问候了。
到广州火车站接我的是姐姐姐夫,母亲坐车不便所以没来,当我出现在母亲面前的时候,我发现母亲非常激动不安。母亲脸上抑制不住的笑纹一阵一阵,又不知对我说什么好,她不停用手指摸索着自己的裤管,鼻涕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母亲是如此的爱我,他赐给了我宝贵的生命,我常常这样想。这或许是天道、人道,人人都知晓,但我不能不歌颂,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呢喃。我只想问:世界上有哪种爱能大于生命的赐予与浇灌?母亲已满头银丝,但她其实还未到白发的年纪;她比往年瘦弱了好多好多,她穿的还是三年前我所熟悉的那件衬褂,已经又土又皱,但干净也没破损;她的衣襟和衣袖都明显垂了下去,这让我想到秋收的季节,稻田梗边弱不禁风的稻草人……我不愿再想下去,也不愿把这种场景放大持续,我微微笑了笑,说妈,儿子回来了。
在广州玩了几天,我就和母亲启程回湖北,母亲此时身体状况极佳,这是她说的,而我也看得出来,她兴奋得像个小孩。在清晨微凉的春风细雨里,我们站在了满是垂柳的城市街道车站,父亲叫了一辆面包车来接我们,我看见父亲头顶的白丝所剩无几,我就很心酸。父亲豪迈的一挥手,我们就被挥到了家里的木椅上,我们吃着父亲早煮好的猪蹄莲藕汤,后来听邻居说父亲知道我们要到家,半夜睡不着觉,挨到凌晨起床在屋边的荷塘里挖了一些莲藕,猪蹄是先行买好的,怕我们到家后饿而难熬到把饭做好。其实父亲是想亲自做些好吃的来款待我和母亲,他耗的心神越多,他会越高兴。
父亲给我们烧好热水,铺好床,知道我们坐车累,把我和母亲分别赶上床铺,他一个人到屋外渡起了步,那激动无声的步伐,每一次都踩在我心上。我睡不着,到屋外去陪父亲,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那荷塘边烂掉的莲藕发呆。由于早春的暖和,塘里的莲藕已开始腐烂发芽,而父亲千挑万选,把营养种在了我们的肚子里,而那些牺牲掉的一大堆丢在塘里,化作养分滋润年底英雄的成长,他们白走了一生。我看见那些逝去的英雄一眼不眨地望着我笑,仿佛要我夸奖他们的大公无私,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受感动?
翌日,我陪父亲赶集,父亲非要请亲朋好友来我们家聚一聚。我虽在外面毫无出息,不想见太多的亲友,但父亲的高兴劲我亦不想拒绝,当亲友见到我,第一句话仍是问我在外面挣了多少钱,以至于几年都不回家,父亲总是替我解窘,说什么钱不钱的,回来就好,我心里仍不是滋味,说到底我也离不开世俗二字。席间,我推酒量不好,几杯下肚,确也脸火,便下席出到荷塘,此时,我情绪高涨,往事一幕幕又在我脑子里回放。
小的时候,荷塘的哺育一直是我开怀的源泉,曾记得,流着鼻涕,坐着旧木盆在荷群温柔的腰边擦过,清香的仙子打着青绿的伞儿,清幽的鱼儿抚摸着仙子清甜的脚丫,有些淘气的仙子还不怕金颜的炳耀,婷婷姽婳,嬉眯睡眼,一同参往梦中把我们打量……当我有了烦恼,便离开了她们,我记得那一次,她请求北风拍散了曾经青绿的枯伞,在天际翩翩飞舞,仙子飘逸的秀发已不复存,盈盈美面似石榴花般一片片展开,又如老掉的黄豆夹般一片片枯萎,留下的光秃秃的头颅最后让如刀似戟的残笛声拦腰斩断,农夫们又用铁锹翻杀着她踏着的土壤,于是七零八落。农夫们是笑着的,但他们善良的内心却藏着最原始的自己也不曾察觉的生命衰竭的痛楚。
梦的遇,幻的亲,离的泪,恋的苦让我在这一秒间舔到了心央。
我梦想为故乡付出,终身奋斗,但其实我什么也没有做过。即便有——十多年前在我小学的路上,我与父亲一起动手在一条河沟两岸绑搭了一座独木桥,随着岁月的逝去而腐朽,随着岁月的腐朽而逝去,几年后代替它的,是村长运来的一块预制板,宽阔的石板把飞花的木头压得无影无踪——现在除了我,还有谁能找出那段记忆?
我确实没有为故乡付出过!
其实以前的荷塘现在已变成了荷田,没有了青绿的深水,没有了奥妙无穷的淤泥,失掉了昔日的阴凉,失掉了茂茵的绿草,只剩一撮撮黄泥灰土,偶尔有点尖绿。最可怕的是那些原本孩童般的神秘美好化做一颗颗不定时炸弹隐在哪里,我还敢走近吗?就像曾经年少无知的我们给梦中的姑娘热烈的情诗,等到醒来,却发现不过如是,曾经的美好如烟随风散。我感到我童年的欢笑一下摔倒在它怀里,被拉入隐秘最深处,永远爬不起来,而桂棹兰浆的风流已烂成了生命的养分,处处盛开。
此刻,我接到一个绝对意想不到的电话,竟然是朱平。以前就说过,朱平和我一直是同学,我们也同乡,我们的家相隔只有数里,骑单车应该还不要半个小时,她本在苏州打工,春节回家后,想在家等春运过去再出门。她是听说我回了乡,好不容易问到我的电话号码,她说我们有六年没有见了吧,不知道有没有变样。
我是在2004年的元旦节才找回这段记忆,才想起她,而她,居然还记得这么清楚。此刻,我想见她,胜过想见任何人,这个当年与我无奈分手的女孩子现在过得怎样。
“我真的很想知道,当初你为何会突然离开学校,从此不与我联系?”
这是我们见面后她与我说的第一句话。这也是个顽固的女孩子,她对当初仍然耿耿于怀。这些年来,她似乎没有变,哪怕她从一个少女变成了这个大姑娘,她一样天真、无邪,如果非要说她变了什么,就是更加成熟、漂亮。我突然想起我初到重庆,在认识小敏之前,在那个孤独的季候,在一山间小路遇见并尾随其后的小姑娘,她纯真而不失成熟,瘦弱而不失风韵,冷傲却也似乎多情。她的影子在我脑中蹦呀蹦的挥之不去,在她身上,我能找到一种很原始的自然美,在她身上,我能挖掘出一种顽强不息——对生命的顽强不息,以至于我跟着她走了一圈又一圈一条又一条的山路,最后,在一个泥泞的古巷口,我才掉转球鞋。
她当时一身休闲装,绑着马尾,脸微白,嘴微笑,我甚至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跟着她,迷上她,她于我只对视过两秒而已,但此刻我明白,他不正是朱平的替身么?朱平其实变了这么多,我看到她都觉得没变,是因为她一直成长在我的记忆,我曾料见她的成长而浑然不知。
“我当时胆子小呗,也笨!”
在我小一些的时候,我确实不知道反抗为何物,我不知道反抗一些现有的固定程序,一些戒律,我以为这是大逆不道,我以为这不可饶恕,给父母丢了脸。
白天给了我白亮的眼睛
我却要将它涂满牛粪
陈屈——《新一代人》
提起胆儿小,我就不知不觉想起陈屈。现代人是变得越来越聪明了,观察力想象力也强了,发现了太多,却要费尽心思去忘却,去掩盖,所以被忧郁折磨得发狂,他们仍然身处在水深火热中,又不敢表现出饱受煎熬。
想起陈屈,我又想起当初在火车站发生的事情,这件事在我心里挣扎了多年了,我决定把它讲给朱平听。
——2001年春,我心情沉重的来到重庆,由于我事先没有和我舅舅说清楚我的行程,而那天又是星期天,舅舅关掉手机带着我舅妈和表弟出去玩了,无法接到我的电话,我在火车站等到天黑。
我四处转悠,有很多力夫要热火地帮我搬东西,我拒绝他们,把行李紧紧握在手上,我对重庆不熟,我也听说过火车站是骗子聚集的地方,我天真地以为人少的地方坏人要少,便把行李放在一个巷口旁,坐在上面歇息。
“拿不拿出来,再不拿出来打死你!”
声音从巷子里传来,我怀着好奇之心,提着并不算多的行李走进巷子,我看见两个身材魁梧的大汉蹲坐在地上,在他们中间,蜷缩着一个瘦弱的少年,稚气的声音从少年口中说出:
“我真的没钱了,你们去找别人吧,我求求你们……”
话还没说完,就捱了一阵拳打脚踢,少年嗷嗷直叫。
“快点把钱包拿出来,我刚才在那边明明看见你钱包里有钱。”
我明白,这是抢劫,没想到我才到重庆,就遇到这样的事情,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以为我应该是个行侠仗义的英雄,而现在正是证明的机会,可是我没有武功,心里还是没有底,我肯定不是那两个家伙的对手,我不能作无谓的牺牲,我只有号召旁人才行,我于是大喊抢劫,抓强盗。
哪怕我的喊声怎么大,都没有一个人来帮忙,我转身看见有人在巷口观望,还有一个人似乎是想经过这巷子,可踏出一步又缩回去走开了,人怎么可以这么冷血呢?我气极了,正要不顾一切冲到那两个家伙身边,却发现他们一人拿刀,一人拿棒向我逼来,他们眼里闪着凶光杀气,我不知所措、慌乱,我的理智静止,甚至忘了我是在什么地方,发生了怎样的事情,我只知道我吓得要死。我的妈!我抓紧行李,转身飞一般地逃窜,那时,我听到离我不远的那个睡在地上的少年惨叫一声,我跑得更快了。
当我置身于安全地带,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情,我大惊,那个少年现在怎样了?刚才他的那声惨叫是为了什么,我不敢去想,我只是祈祷事件能重演,我一定可以证明我的侠义,然而,我明知这不可能。
自然,那个少年是陈屈,说起来我和他还真是有缘,原来我们是同一天来到重庆的,还为我们后来成为好朋友打了一次照面。只是灯光太暗,其实我是看清了他的脸,半年后他又出现在重庆时,我都觉得似曾相识,只怪时间太长,我没有想到,也根本不敢去想,现在我想,因为我心里无意的倾向,我们才能走到今天这么近,我们确实同病相怜。
我想,如果我当初不顾一切冲上去,如果我和陈屈殊死搏斗,如果我们不对刀棒恐惧,如果我们强烈捍卫我们男子汉的尊严,如果我们捱上几刀几棒,是不是可以吓退大汉?是不是可以激起人们的正义感?是不是可以拖延时间到警察出现?那样的话,陈屈就不会向“上帝”屈服,他会幸福地和他的沙沙结婚生子,不可能抢劫坐牢,不可能把理想交给我,当然,他的沙沙也不会在那个邪恶的晚上闯进厄运,那么陈屈在花尽心思博得女友的爱之后,就花尽心思专攻事业,再花尽心思让自己成为一个伟大的雕刻家、诗人,名、利、爱情三收,他的沙沙自然成为一个成功男人背后默默支持着的传统美丽女性,也受人景仰。
再延伸到我们身边,我们不会被陈屈的忧郁所感染,不会有陈自忠的出现,大家不会走近杨美人,包括胖三,胖三自然就不会死;阿修不会感到世界末日,不会去犯那个弥天大错,不会有放弃伟大建筑师的念头,不会一个人消失掉;小敏不会遇到陈自忠就不会把一切都告诉他而不告诉我,不会害小敏不知所踪,华子不会去搞传销,阿冬也是一个健康的少年,大家有情人终成眷属,一个阳光普照的日子,相约出来打打牌,喝喝酒,多么美妙啊。
一念之差,结果却千差万别。当然,不是发生这样的事情或许也会发生一些其它的意外,但谁敢说那不是一番另外的景象了呢?
我脸上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了,我不怕在朱平身边软弱一次,在她身边我一直都是软弱的,软弱得分开都不敢去告别,何况在我美丽的故乡,我该赤诚以对,不是吗?
朱平也大受感染,她原来也有个男朋友,却是个花天酒地的家伙,风流成性,乖张不改,于是分手了,我们两个伤心人在一起大醉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