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春色已看浓似酒,两行斜雁碧天长
风满楼一入晚便是不夜之地,间关莺语竹丝轻扬,甚至在最深的檀楼内都听得一清二楚。
檀台灯花的明暗里一流乌衫静坐,碧天般空阔的眸虽映着残灯冷焰,视线却不甚清明。
烛影摇红,房间那头吊了袭红衣,五官朦胧。
“这么说……还是没有找到?”
女子摇头,以指点唇,“好歹我也是见过多少种毒物的人,可那小子身上的那种,没印象。”
“如此。”执眉低叹,面色平和里透了失望——果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呢。
“我说,你什么时候回去?”女子微嘟绛唇,“你家舅舅可是担心你担心得紧,这么多年都没回过一次家,你也该去看看了吧?”
她说得轻巧,声声低柔如吴侬软语,话未收尾便自窗棂上一跃而下。
执眉波澜不惊地静静看她逼近,眉间卧的一抹幽逸成海,摇头,“容姨,我知我一身武功皆你所授,但无论你今日用不用强,我还是那句话——在解开那人的毒之前,我哪儿也不去。”
话到一半女子便驻了脚,定在原地深望月晕中的执眉,“你不知道吗?‘她’来了。”
却见执眉面色如常,“容姨这次来,就是因为‘她’?”
“若是你还想回去,我倒省了心。”她挑发,说得事不关己,“你若不想回去,留在这儿迟早会被找到。”
“容姨多想了。我足不出户,此地算得全帝都最不会引人疑心之处,她又不过留上一月,哪里那么容易会被发现——”
“你没听说?过几日王府皇帝设宴,这里的某人可是陪客。”
闻言手指一僵,执眉疑惑抬头,“当……真?”
“你是想躲,你家那位掌柜的可是挤破了脑袋想凑上去,不被他牵连进去才是怪事。”
如海的眉目隐隐逼出一柄利刃,执眉靠在椅中沉吟不语,半晌忽然吐了口气,笑笑,“就算如此……”
“随你。”女子耸肩,转身到窗旁,“你托我的事情我会继续查下去,可若你还不长记性的话,我也无话可说。”说罢,一个纵身便自窗外消失不见,桌上红烛被扫得轻摇,执眉僵着背坐在原地,一瞬间竟朦朦胧胧想起什么——
是一张脸……不,是一颗人头,血污横流沾满尘埃,却掩不住眼如琉璃的清亮。
她已经……很久没梦见了。
当年自己被救出之后,昏沉之际曾看过它无数,纵然五官狰狞伤口鲜血如注,她每次看到的却只是这人的眼,无数次想伸手去抱,可就像隔了一堵看不见的墙,碰不到。
不知不觉便执起了一旁的笔,随便在纸上划了一句又心烦意乱地放下,也懒得去看写了什么,揉成一团正想扔开——
“小眉子,你看这是什么?”
沐羽檄大咧咧地推门而入,摇着手中一封艳笺。执眉偏过头去看,微微诧异地撩眉,“请帖?”
“王府下月有宴请,陌娘点了咱楼的人去,刚托人把帖子送来。”笑眯眯地揣帖入怀,沐羽檄眨眨桃花眼,“你这是干什么呢?”
“没什么。”执眉随手将皱皱巴巴的纸团抛开一边,拿过一本书颇有些心不在焉地答道,“刚刚有家里人来过。”
“咦?你舅舅家吗?”沐羽檄若有所思地瞥一眼那团纸,不着痕迹地向执眉靠了一靠,“我说,你从来没说过多少关于你家里的事呢。”
执眉不慌不忙地抬头瞄他,眉梢勾着半分浅浅的戏谑,“我问你,你不是也不曾说吗?”
看她脸上笑颜婉尔,沐羽檄撇嘴去揪那一水儿如瀑的长发,“好啊小眉子,你也学坏了,居然这样将我军。”
到底,你仍是什么都不肯对我说,我又怎可能先开口……执眉笑着笑着眼中便浮起一层云水般的幽然,不再言语。
两人就那样一立一坐着静默了许久,眼色明明灭灭地俱不知怀揣着怎般心思,半晌,沐羽檄才轻拍她头,笑言:“你也该睡了。”
“不舒服就叫我。”执眉抬头叮嘱上一句。
“嗯。”
转身出屋阖了门,秋水般的男人沐月缓缓登级而上,凭栏展开袖中一张皱痕满满的纸,才不过看了一眼,便猛地丢在地上,像是见了何等可怕的妖精,半晌后,却又捡起,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入怀中。
“玉走金飞,朝露浮云,若人间有情天……纵担珊瑚百尺明珠千斛,怎抵依托江海,了寄浮生……”
月明流水,在楼畔呆住的男人忽然转身,看见转角处揉眼探头出来的小纪。
“掌柜,回……”
“小纪,你来给我更衣。”
远处有流光点点,一色青黑跃檐而上,不留声响。
一池静水,几点荷灯。
有人飘然而至。
“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来见我,这说到就到呵。”暗里有女子低低的笑声,来人不慌不忙解下面罩,径自在塘边两张椅中的其中一张坐下。
“我这点伎俩,又怎么骗得过回纥王最得力的皇妹,不过这次你来的借口,可是差点让我笑掉大牙。”
“呵……如果我说不是借口呢?”
“怎讲?”
“我可是早该出嫁的人了,与其选别人,倒不如肥水不流外人田,一个是你同母胞弟,一个是助你成大事的帮手,何乐而不为?”
“你可有把别人考虑进去?”
“呵,你是说陌娘?放心,我见过那姑娘,不像是想不开的人,况且……她也心知肚明,不是吗?”
话毕忽有疾风啸过,云裂月皓,倾了那人满肩。
“若是……我以人易人呢?”
“哦?你又得了什么宝贝?”
“自然是你和你那皇兄寻了十年的宝……”
“小纪,昨晚没事吧?”
“回掌柜,一切都好。”
“小眉子生疑没?”
“一点都没有……”
“你们嘀咕什么?”
执眉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粥进屋,看见屋里两个人鬼鬼祟祟不知在嘀咕些什么。
“啊,没什么没什么,我在问掌柜的身子有没有什么不舒服。”小纪连忙直起身子退了下去,急得好像屋中有什么不洁的东西。
执眉对他们二人整日交头接耳也习以为常,不甚在意地端粥过去,放在沐羽檄手边,不经意一问:“在读什么?”
“史。”沐羽檄阖书。
“前朝?”
“不,先帝。”
收拾桌子的手一停,执眉转过头去看他,“那……读到哪里?”
沐羽檄忽然翻开一页,大声诵道:“先帝乾丰三十三年,十月,皇后太子染恶疾,初九,太子薨,谥号建岚,十三,后薨,谥号颐安,同葬皇陵——这样。”
执眉抿唇,“怎么没事想到读这个?”
沐羽檄不答,只是似乎在嘴里暗暗嘀咕了些什么,又拿起那一页,“你说好端端的,怎么那么多灾多难?”
“生老病死,常事。”执眉目光专注于手中的活计,随口一答。
“可明明史书说皇后和太子身体都很好,怎么就暴毙了呢……”沐羽檄嘟嘴,似是对她这般回答不甚满意。
执眉停手对他无奈一笑,“你问我,我怎知道?又不是我害死他们……”方说完,便发觉沐羽檄变了脸色——
“若问害他们,老天爷只怕才是那个罪魁祸首吧……”
原本开口想说些什么,见那人漫了满眼的出奇的平静,执眉忽觉不安,俯身探他额——没事。
轻呼口气,她宽慰似的拍拍他手,脸上的笑容如青莲脉脉,“前人的事,别去想太多,功过是非,向来不是由人说了算。”
就好像人命,也向来……由不得自己。
指下的那只手骨骼清奇,经脉青蓝,不看还好,一看,便又是心惊。
“这两日别乱跑了,我再帮你多调养。”执眉端起他的手细观,娥眉深锁,端起一旁粥碗便向外走,哪料被那只微凉的手抓住手腕,有如潺溪般的一道声音入耳,她回首,看见沐羽檄满不在乎地一笑,“别担心了,这身子要好谈何容易,我知道。”
面前的人出语成风,吹过乌衣女子心上,拂开一方大口,空洞地呜咽呼啸。
“……胡说。”她竭力想平了自己眉间“川”字,却发现就算牵起一边嘴角都是艰难的事,口中喃着“胡说”,心里却知道自己这话才是真正的妄语。
“我会治好你。”
“你不会这么早便死。”
“总有一天,你会像所有人一样跑跑跳跳……”
三年前她住进风满楼时信誓旦旦许下的承诺,有时会无力发觉其实是白纸一张,让人随意放在指尖轻轻拈攥,便能散成齑粉。
当年她出言如此时记他拈花立于木樨树下,目光清淌眼神沄亮,面上华妆覆了真正心思,她只记得此人嘴角笑意如注,明明挑着三分空涩却仍是眯眼笑对自己轻轻道上一句——
“好,我信你。”
千番日夜过去,他又是否曾后悔当初说过的话?
“小眉子,你可知,我仍是信你。”
沐羽檄笑如一声轻叹,接过执眉手中的碗放到一边,又拉她在自己身侧坐下,目色定定,“这毒从我十二岁起便有了,早已是不治之症,就算你现在寻得了大罗仙丹也是无用。我早就接受,你也不用再费心,一切随命,我只谢你还将这事放在心上。”
他说得轻巧,字字句句却像极细的针狠狠扎入肌理深如透骨,截了经脉让她一瞬双手冰凉。
随命。
将那两字喃喃含在舌尖,将吐不吐,刺得自己生疼。
他从不肯透露所中何毒,她用三年才终于等到他开口,哪知却只是这样一句“不用再费心”的虚言?
十二岁……十二岁——等死的时间竟超过了生如常人的年岁,十二岁还不及弱冠的孩子,却又是怎样在发病最初最痛苦的日子一步步熬来?
“是……谁?”执眉忽觉双眸干涩,自习武以来,这是头一次,她生了夺人性命的念头。
感觉到掌心的手指微攒,沐羽檄一叹,伸臂轻将执眉搂入怀,拍她僵直的后脊,贴在那女子耳边柔柔软软地笑,“我都没说什么,你又激动作甚?再说……那人哪里是你对付得了的……”
“可——”执眉正待追问下去,屋外却突然响起小纪的一声低呼——
“掌柜的,陌娘在外边!”
“怎么?出了什么事需要你亲自赶来?”一将陌娘带到侧厅,沐羽檄便沉了目色。
然陌娘脸上的表情却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低头将手绢绞了不知多少圈,她才隔了一层面纱望向对面花骨寒神的人,“我——”
“——怎么?她就走了?”
沐羽檄前脚踏进门,执眉便追问,又疑惑地看那人欺身贴近她笑得眉眼弯弯,在她耳边中气十足一喊:“陌、娘、有、孕、了!”
先是一愣,执眉紧接着瞥眼轻斥:“胡说,那日去我尚没诊到喜脉,又怎会那么快?”
沐羽檄眯着双凤眼在榻边的木椅中落座,冲她暧昧一眨眼,“你又不是不知道沐王对陌娘怎样,再说这事儿谁也说不准。对不对,墨大夫?”
静静飞去一眼,执眉眉角也渐渐爬上轻喜,“说得你真懂。”
跷脚看她嘴中说得轻巧,那手却已经掏出了针线篮子,沐羽檄嘴角的笑容渐渐抹平——他懂,只不过装傻而已。
那人说这事时的神色平静到深不可测,他忽然发现那人不知何时竟也离他离得那样远,中间隔了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他何尝不愧疚惋惜过,可既已选了这条路……他纵负再多人,纵将再多人送到阎王驾前,亦无所惜。
只除了——
“小眉子。”他托颔直勾勾地盯她侧脸,忽然开口。
“嗯?”
“下月王府,你陪我一起去。”
只得此间事一了,他便可彻底放手,那条命运牵连的线,连着两个不同的人,也终将归于不同的世界。
自大魏开朝,王府设皇宴是前所未有的事,朝中本便有皇帝欲以皇弟换取两方和平的流言,一张圣旨反而更显入赘之事铁板钉钉。
宴设戌时,正是帝都新月暗窥的时候,沐王府前车盖相摩,府内丝弦声动,朝中三品以上大臣竟悉数到场,热闹非凡。
已近开宴,侍卫正待关门,一辆锦帏络带的车缓缓驶至府前,撩帘而出的人宛若冬日青莲雪,清清娆娆,着了一身浅紫的曲水缠枝莲纹锦,一双眼清泠泠得仿若吸魂摄骨。
走上几步台阶,那美人笑眯眯递过一封喜红请帖,侍卫脸上的惊艳立时换上了恭敬——那是沐王府特制的请帖。
“姑娘里边请。”退到一旁让那人携了身后侍女过去,忍不住再冲那背影长吁短叹上数声,才不舍地收回视线。
“你确定这样可以?”绕过一开院落,美人身后貌不惊人的侍女趁着周围无人抢上几步低声问,用手轻碰右脸,“万一被认出来……”
沐羽檄笑着回头拿开她右手,“你如果不把那层粉都摸掉,就没人会认出来。”
执眉忍了再忍才没再抬手,握拳皱眉看他,“我不能留在外面?”虽是因为担心他半路出事才跟了过来,可暗中观察也就罢了,她又为何会被生拉硬拽、逼到这种地步?
难不成这人真吃准了她拿他无可奈何的心思?
“外边当然不如里边好,见识下场面再偷偷拿点御厨做的点心,这机会可不是谁都有,再说,你跟在我后边,还怕别人会发现你?”沐羽檄豪气云天地一拍胸口,说得大言不惭。
“……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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