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结为亲缘
一场暴雨倾盆而下,又快又急,先前烈日炎炎的日头,一下子恍若子夜。
喜贝躲在房间里连打数个喷嚏,觉得发冷,忙不迭地将一整条被子都裹在身上。
一旁的灵燕递过汤碗。
浓郁的鸡香味蹿入鼻中,喜贝惊讶地看灵燕,瓮声瓮气地开口:“燕姐,这汤可不是咱们喝的呀。”
灵燕笑着,“傻妹妹,我端来,自是有人给的。”
喜贝更奇怪了,“给?刘厨子向来分得清楚,这等上房用的,怎会给了咱们?”
“哎呀你哪有那么多废话来着。”灵燕瞪喜贝一眼,压下碗沿,咕噜噜地就给她灌了下去。
喜贝有些被呛着了,不住地咳,灵燕又拍她的肩,神秘兮兮的,贴着她耳朵低语:“你病了这几日,可不知道,府里的人哪,都说你要飞上枝头了。”
“啥?”喜贝转过身来,莫名其妙。
灵燕当她装傻,“你受伤那天,老爷可是把他的寝屋给你住了呢,还请了最好的大夫为你诊伤,大家可不是瞎子,心下明白得很呢。好妹妹,也好,这苦日子,算你到头了。”
喜贝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行了。”灵燕也不与她多语,夺过碗,又摸摸她的额,将她搁在床沿的手放进被窝,“好生歇着,这身子骨,可不能再遭罪了。”
喜贝还在神游,自顾自地想着其他。
好在灵燕早已习以为常,捧了碗朝外走,临关门的时候,透过门缝再望喜贝一眼。
仔细看看,喜贝还挺好看的,兴许过个一两年,也能长出个俏模样。
莫非爷也是看准了这点,所以对喜贝起了兴趣?
陡然又忆起爷死过三房夫人的事实,灵燕打了个寒战,连连拍自己的脸——
“呸呸呸,想什么不吉利的事,多晦气。”
一边骂着自己,一边转过身去,结果就这么着,撞上一堵肉墙。
捂着生疼的鼻子,她仰首朝上,终于看清来人。
“晦气的事,少想为妙。”
轻描淡写的话,带着一丝冷峻,和着暴雨天气,令人遍体生寒。
灵燕脸色立刻发白,扑通跪下,身子抖得如风中落叶,“老爷!”
“府里可不需要想些乱七八糟东西的人。”范重夏再说一句。
灵燕身子发软,快要被吓哭了。
屋里传来不确定的唤声:“是——爷吗?”
范重夏袖袍下的食指动了动。
跟在他身后的长阳看得分明,一把提起瘫软在地的灵燕。
灵燕才要尖叫,已被长阳捂住了嘴。
直到长阳拎着灵燕于雨幕中悄无声息地消失,范重夏这才推开门扉,踱步进去,毫不意外地发现盘坐在床上的人再见到他时顿时亮了双眸。
“老爷!”喜贝毫不掩饰自己的欢喜,掀开身上的被子就要下床来。
“别动!”范重夏自认为自己叫得够早,岂料喜贝的动作比他快上许多,才一眨眼工夫,就已连人带被地摔下床来。
这丫头,总是这么冲动。
他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一团被褥之下蠕动的人体,好不容易,才探出一张被发丝覆盖了大半个脸的脑袋来。
他被她的言行逗乐,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洪亮绵长,穿透了房间,劈斩暴雨惊雷,仿佛要直达云霄。
喜贝停止挣扎,怔怔地望着范重夏。
范重夏蹲下身来,拨开她脸上的发丝,“丫头,发什么呆?”
喜贝清楚听到自己咽口水的声音:“爷,你的笑容,很好看呢。”
从没看见过开怀大笑的爷,原来,笑起来,这么的,这么的——
她发现自己没法形容那种感觉。
闻言,范重夏先是一怔,而后立刻抿紧了唇,笑容消失不见。
喜贝有些失望地爬坐起来。
“手好了吗?”范重夏拉过她的手,还好,较之先前层层的束缚,现在只有表面简单的包扎,应该是了无大碍了。
“大夫说,再上一两回药,就没什么了。”喜贝望着范重夏的脸,不知为何,想起了灵燕的话,“爷,你真请了最好的大夫?”
范重夏瞥她一眼,看她感动泛滥的模样,“你是我的贴身丫鬟,形容受损,也无法奔走我身前服侍,于情于理,我都得找个好大夫来诊治你。”
他以为自己说得够自然了,岂料喜贝还是一直盯着他看,莫可奈何的,他用了咳了咳:“喜贝,好姑娘是不会一直盯着男子看的。”
喜贝一片茫然,“为什么?”
“因为——”范重夏说了两字,又停下,突然苦恼该如何对她解释,算起来,她还是个孩子,而且,是个单纯的孩子。
他叹了一口气,最终放弃,单手蒙住喜贝瞪大的眼,按捺性子,以和风细雨的腔调给她一个理由:“总之呢,以后除非是喜贝自己喜欢的男子,否则,不能像这样看。”
被蒙住了双眼的喜贝吸吸鼻子,似乎有些不满,“可是,你是爷呀。”
范重夏的手颤了颤。
是了,她一向不吝啬于表达自己对他的喜爱。
久久没有得到他的回应,喜贝早已捺不住地移开他的手,恰好看到半掩的窗外的景色,欢快地跳起来,奔向窗边,用力推开窗户,开心地叫起来:“看,彩虹!”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如同骤然而来般,也消失得莫名其妙。
范重夏眯眼看那天空的七道色彩,绚丽得快要令人迷醉,而喜贝,就站在色彩的正中,好像整个人,都要融入到那样的光芒中去。
“喜贝!”他止不住地叫了一声。
“哎!”喜贝应道,转过身来,“爷,你出汗了。”
范重夏抹了一把额头,的确,一把冷汗。
他甚至不明白方才那一瞬间的心悸因何而来。
这种难以掌控的感觉令他异常不舒服,就像许多年前发生的那一切——
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
柔软的触感贴上了他的额头,他回神,但见喜贝踮高了脚尖,像模像样地以手心触摸他额头的温度。
他失笑,心头忽来一阵柔软,拉下喜贝的手,自然而然地,将她牵出房间,信步出了庭院。
当下不是没有闪念,奇怪为何做得这么顺手,但只是一下,即刻抛弃,为反常的行为找了个借口——
权当舒缓心情,找人陪自己走走吧。
暴雨方停的路面还是湿滑的,四周也看不到什么行人,只有雨后清爽的空气带着一点凉意,较之前的闷热天气,舒爽不少。
喜贝偷偷看了看被爷牵着的手,虽是遮掩在爷宽大的袖袍下,旁人不注意是看不出端倪,但不知为何,心跳得有点快,手心也开始发烫了。
范重夏突然止步。
喜贝也只得停下,循着他的目光望向前方。
远处,有几个孩童就着水洼在戏耍,蹦蹦跳跳的,玩得兴高采烈。
范重夏看得很专注。
然后,喜贝终于发现,他看的,其实是那些孩子中的一个小姑娘。
穿了一身红衣,梳着羊角辫,欢快地拍着胖乎乎的小手,大笑着在伙伴中穿梭,白皙的脸蛋因此晕染了两团可爱的红晕。
喜贝恍然大悟,随即又难过起来,爷一定很喜欢小孩儿的,要不是迎娶的夫人接二连三地死去,理当也是几个孩子的爹爹了。
握在掌心的手在轻颤,范重夏的目光莫名闪烁,偏头看了喜贝一眼。
“喜贝……”他皱起眉来。
“哦,爷。”喜贝却先他一步截住话头,用力吸了吸鼻子,抬起脸来,眼底迷了一层水雾,“你是好人,佛祖会保佑你的,送子娘娘很快就会显灵,你会有很多聪明伶俐的孩儿。”顿了顿,“几个月,一年,反正,很快很快。”
范重夏神色复杂地盯着说得几近哽咽的喜贝,他知道她误会了他的意思,却不想去解释。
他可以轻而易举地了解他人所想,所以了解什么叫表里不一,某些面善之人,心底却掩藏着太多邪恶的心思。
人心哪,的确是很难捉摸的东西。了解越深,越容易失望。
存于世,活于世,看透世人百态,他几近麻木。
可是喜贝,这孩子,让他怎么说,怎么说她呢?
他冲喜贝摇摇头,收回视线来,抬眼望天,不知在与何人说:“我不想做好人。”
喜贝心直口快:“可你是呀。”
湛蓝的天,映入范重夏的眼瞳,生生的,竟有些疼。
他闭眼低语:“不,我不是。”
听他如此否认自己,喜贝急了,才要反驳,范重夏抬手阻止她未出口的话,缓缓张开眼来,锁定她的眸子,“那么,听听‘他们’怎么说。”
喜贝愣住,来不及反应,耳边开始响起了模糊的声响,随后,杂七杂八的闲言碎语,字字句句,越来越清晰——
“富甲一方?哼,说不定使了什么手段聚敛不义之财,你道他之前是干什么的?”
“那种冷漠寡情之人,嫁他还不如嫁禽兽呢。”
“我看邪气得很,否则怎会娶一个死一个?”
“听稳婆说,那三夫人死了他也没什么反应,只问孩子,啧啧,还有人性么?”
“该遭天谴哦,想传宗接代,没情没义的,活该没孩子。”
“就是断子绝孙的命吧……”
……
太多的声音,四面八方的,仿若潮水般灌入她耳中,尽是对范重夏的蔑视和嘲弄。
喜贝用力捂住耳朵,不想再听下去,奈何那些声音还是不住涌来,像漏沙一般,挡也挡不住。
“停!”她竭尽全力喊。
一切戛然而止。
前方的孩童停下了举动,惊骇地朝他们这方望来。
“你明白了吧?”范重夏松开喜贝的手,淡然道,“我不是你想的那样好。”
乍然失去他的温度,喜贝望着自己垂落在裙侧的手,心头没来由地失落,空荡荡的。
她望范重夏,一如往常的面色平静,波澜不惊。
“胡说!”她忍不住地气恼起来,握紧了拳头,高声叫起来,“胡说!”
有孩子哭起来,可能是被吓倒,慌神作喊:“娘!娘!”
不安的情绪影响了其他孩子,哭哭闹闹的,乱作一团。
然后,陆陆续续有人家开门出来了,寻了自己的孩子,细声安慰。
哭泣的孩子在父母的询问下,啜泣着扬手指范重夏他们站立的方向。
大人们相继看过来,先是呆了呆,而后赔了笑脸,随即不顾孩子反抗,低语着,将他们生拉进家中。
只剩一片孤寂的水洼。
“这便是人了,敬我畏我又腹诽我。”范重夏犹如在看好戏般,负手面向喜贝,眼底有那么幽幽的暗光闪过,“喜贝,你猜他们关起门来会说什么?”
喜贝下意识地蒙住耳朵,“我不要听。”
“不听也罢。”范重夏轻笑,“反正也不是什么好话。”
他的笑,看在他人眼中,云淡风轻;但看在喜贝眼中,隐隐有一种悲怆。
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这样的眼神扯得痛,快要四分五裂而去。
“爷!”喜贝骤然拉住范重夏的臂膀,逾越了主仆之分,望着他,目光有一瞬间的犹豫,不过很快,又坚定起来,咬着下唇,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我、我来当你女儿,好不好?”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从她口中抛出来,掷地有声,再无收回的可能。
范重夏默然,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徐徐道:“喜贝,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他甩开喜贝握住他臂膀的手,转身折返,步子又快又急。
“爷!”喜贝在他身后跌跌撞撞,努力想要跟上他的步伐,“你答应了,我就是你女儿,就是范家的人,你有子息,旁人就不会再对你闲言碎语……”
“住口!”范重夏一个旋身站定,满脸怒意冲喜贝拂袖,“我要你来做女儿干什么!”
袖尾在范重夏盛怒之下凌厉地扫过喜贝的左脸,带出血痕,喜贝恍然不觉,自顾说着:“我讨厌他们对你说三道四,我讨厌他们说你断子绝孙,我讨厌他们将一切的不幸都归罪在你头上!没人看到你的好,我却是知道的。你容留我教导我救护我,还记得我之前叫什么?是阿贱、阿贱呀,是你给我名字,喜欢的喜,宝贝的贝。爷,你只对喜贝这样一个丫头都可以做到了,岂会如旁人所说那般十恶不赦?我不信!爷,我来当你的女儿,堵住他们的借口,换我来敬你孝你护你,直到有你嫡传的子息……”
一道劲风席来,挟裹她而去,眨眼工夫,她已落入宽大的怀抱,被狠狠搂紧。
“你这傻丫头,到底在想什么?”头顶上,传来范重夏若长若短的叹息。
“爷……”喜贝乖乖地缩在他怀中,眼泪决堤而下,“你就应承了吧。”
范重夏没有答话,再用力,几乎要将怀中的人嵌入自己血肉中去。
不可否认,她发自肺腑的字字句句,打动了他,触动了他,沉寂了多年的心,因为那样激烈而又温暖的话,缓缓又活了起来。
就像——怀中的喜贝,真的是他的亲人了。
他将下巴抵在她的头顶,拥着她因激动而微有战栗的身体,闭目沉思——
他记起,那日午后,他无意中救下的那个含着馒头的受伤的小女孩,眼神明净地望着他,听到他取的名,那压抑不住的狂喜表情。
啊,喜贝的面容,逐渐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喜贝哪……”他低喃着自己取的名字,心下终于有了决定,“你莫要后悔。”
喜贝闻言,猛地抬头,太急切了,咚地撞了范重夏的下巴。
范重夏没有闪避,倒是喜贝,嗷嗷叫疼,摸着额头龇牙咧嘴,一脸狂喜模样,脸上却又涕泪交流。
的确够狼狈,可范重夏私心里,觉得此刻的喜贝是那样的可爱。
喜贝,范喜贝——他在心头默念,反复咀嚼,夹杂着一丝欣喜。
这便是,有了女儿的心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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