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来者不善
阳春三月,春风拂暖,泽被湖上,游人泛舟赏春,不亦乐乎。
一艘较大的画舫上,众人三三两两的,或欣赏风景,或斟酒浅尝。
当然最多的,还是闲来无事地谈论本城轶事。
“哎,你说这范重夏怎么就这么奇怪?”一位文人装扮的人打开折扇,问对面的同伴。
“怪人怪癖,管那些个干什么?来,喝酒,莫辜负大好春光。”同伴如此回答他,同时干了一杯陈年桂花酿。
不远处,一直懒懒躺在船尾的男子听了那番对话,慢条斯理地问掌舵的艄公:“照这么说,那范重夏还真有怪癖不成?”
艄公微微笑:“公子不是本城人吧?”
“嗯。”男子翻了个身侧躺对着湖面,“路过而已。”
“那倒是了。”艄公是个直肠子,将范重夏的事说了个大概,末了,又道,“就说去年的事吧,他跟余家小姐定亲后又硬退了亲,气得余家老爷差点吐血。”
“哦。”男子哼了一声表示回应,“据说还莫名其妙多了个女儿出来。”
“是呀,本是他府里的下等丫头,做了他的贴身丫鬟,后来被他收作义女。”艄公说着说着,目光飘移到岸上去,“喏,那不是来了?”
男子的视线跟着移了过去,果见湖岸上打西面来了三顶华轿,停在一艘精致的楼船前。
船上早有人候着,搭了踏板到岸边。
为首的轿子落地,一直紧随的黑衣男子掀开轿帘,看那打扮,似乎是侍从之类的模样。
一只手先伸了出来,袖尾处的苏绣织成的青鸟栩栩如生,一名男子缓缓躬身而出,站直身子后,环视周遭一圈,唇角上扬,微微一笑。
躺在船尾的男子打了个激灵,而后不住地揉搓自己的臂膀。
艄公奇怪地看他一眼,“公子可是不舒服?”
男子打了个喷嚏,“没,有点晕船罢了。”
此刻,尾随的第二顶轿子走下一名少女,穿着湖色裙衫,豆蔻年纪,稚嫩的面容还显青涩,但眉目中已开始有了娇俏的痕迹。
船尾的男子陡然坐直,但见艄公望他,揉了揉鼻子:“就是那个女孩了?”
艄公只当他惊奇,好心替他答疑:“都是丫鬟身子小姐命,我看这小姑娘命挺好。”
命好个鬼呐——男子在心底咕哝,眼尖地瞥到第三顶轿子下来一位姿色出众身形婀娜的女子,施施然走向前两人,他忙问:“那又是谁?”
艄公乐于答疑解惑:“她呀,红欢楼的掌柜林流颖嘛,传闻中范重夏的红颜知己,最有可能获得第四夫人宝座的人选。”
男子挠挠自己的头,“原来范重夏这么吃香啊……”
艄公当听到笑话,“首富嘛,吃香喝辣睡软坐榻,嫁给范重夏就是一世的保障。呃,虽然范府有那么点犯冲,范老爷呢,也比较寡情,但好歹他也一心一意,只娶一妻,就算填房,也是待正房夫人逝世以后了。”
男子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么多女人前赴后继了,再说了,这范重夏本来长得也不赖嘛。”
他一本正经地说完,忍不住想笑,才喷出个“哈”字,一记凌厉的眼神扫射而来,害他忙低头憋回去,背对着躺回去继续装睡。
会内伤的呀,真是。
范重夏状若无事地收回视线,挥手弹了弹自己的衣袖。
“爷,那是——”长阳才开口,即被范重夏打住。
“没事。”他低语,摆了摆手,转身面对来人,露出和煦的笑意,“喜贝。”
范喜贝,他的女儿。
“爹爹,在看什么?”喜贝在林流颖的陪伴下走上前来,挨在范重夏身侧,有些孩子气地张望,希冀找出他之前注目之处。
范重夏摸了摸她的发辫,“有些无聊的东西。”
话音方落,听到林流颖扑哧笑起来,他抬眼,在喜贝看不到的方位,给她警告的一瞥。
林流颖耸耸肩,举起两手食指在唇上划了个叉。
喜贝没有看到他们一来二去的动作,她很认真地注视清澈的湖面,欢欢喜喜地叫:“好多的鱼!”
的确,近岸的湖水中,数百鲤鱼,闲闲散散地四下游弋,不多时,朝四方散开来,露出正中一条尺把长的金鲤。
难得一见的奇景,不只喜贝,多数画舫上的游人也见了,纷纷探身出来,啧啧称奇。
喜贝往前走了几步,蹲下身来,挽起衣袖就要去触摸水面。
范重夏拉住她的手腕,将她提起来,在她不解的注视下,他改牵她的手,温和地开口:“来,喜贝,跟爹爹上船。”
喜贝眨眨眼,为难地低头看了看那美丽的金鲤。
“喜贝,乖。”范重夏一如父亲哄小孩子的口气,“想不想看爹爹跟你提过的那些石头?”
喜贝的眼睛立刻亮起来,“想!”
言语间,她提了裙裾顺着踏板上去,此刻倒是换她拉着范重夏走了。
范重夏容忍着她的小女孩行径,顺着她一起走,只是在迈入船舱之前,回眸望了一眼那荡漾湖水中的鱼群。
“怎么不紧跟你主子了?”林流颖取笑还立在原地的长阳,“会失职的呢。”
长阳默然,一如往常地瞪她一眼后,大步走上踏板。
林流颖跟在长阳身后,目光落到他按住腰间剑柄手背的暴露青筋以及周身隐隐泛滥而出的一股气息。
那是遇险而生的煞气。
她惯性地轻捻系挂在腰间的丝绦,嘴角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
警觉如长阳者,必定是发觉了着泽被湖中会伤及他主子危险的东西了吧?
湖面的风习习吹来,空气中的味道,过于甜腻。
范重夏靠在窗前,一腿盘起,一腿屈膝,他单手搁在膝上,另一只手轻轻地敲击矮桌,发出低沉的持续节奏。
自打上船后,林流颖就一直缠着长阳,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长阳烦了,索性离开船舱去了船头,这林流颖倒也不气馁,紧跟着去了,从他坐的方向往前看,可见长阳伫立不动的身影和围在他身边如笑容招展的林流颖。
这两个人,真是奇怪的组合。
他敛目,看着对面趴在桌上的喜贝,执笔在纸上一笔一画地练习写字,口中还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什么。
他瞧见她写的字,拍她的手背。
专心致志的喜贝被打断,抬起头来,不解地看他。
范重夏取过喜贝的毛笔,举起纸来,指着上面的字,摇摇头,“喜贝,不能老写这些。”
满篇满目的,都是“喜”和“贝”。
自打教她识字,一年多了,学得不少,每次一旦他走神,她就会专注地只写这两个字。
“为什么?”喜贝偏头看着她,伸出一指来指着面向自己的纸张,“喜欢的喜,宝贝的贝,我没写错呀。”
“不,不是说你写错。”范重夏放下纸来,将笔重新塞回她的手里,“写写其他的,这两个字,你已经练得很好了。”
喜贝咬着笔杆,目光斜着过来,忽然格格地笑了,“爹爹,你的面皮在抖呢。”
“不,我没有。”范重夏保持镇定,绝对不承认自己真的开始像世间他人老爹般对自己的儿女忧心忡忡起来。
“爹爹?”喜贝突然又唤他。
“怎么?”范重夏的思绪还飘在如何纠正喜贝这种偏执的爱好上,下意识地应声。
“我只想说,你能当我的爹,真的很好呢。”喜贝的话,三分欢喜三分害羞三分含蓄地飘入他耳中。
等他从这句话中回过神来,喜贝早已埋首继续练字了。
他却可以从她此刻微微轻颤的眼睫判断,此刻的她,果真是愉悦的。
他朝前倾身,隔了手肘在桌上,左手托了脸颊细细打量喜贝,心里头,竟然多多少少有那么些开心。
果然,跟这丫头相处久了,自己或多或少的,都被影响了。
回想一年前被喜贝打动,执意将喜贝收作义女,给她范姓,长阳震惊了,范府震惊了,整个湖泽县也震惊了。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断断续续传入耳中,他不屑一顾,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他范重夏,从来都是离经叛道的人物。
他只担心一人,本以为言澄会反对,熟料言澄闻听他的决定后只是云淡风轻地一笑,仅说一句——
“随你。”
他不明白言澄的意思,但他清楚地知晓认喜贝为女不会存在任何障碍了。
言澄在三天后离开了范府,他不奇怪,因为对象一直是来无影去无踪的言澄。之后,范府偶尔还是有奇怪的事发生,他心知为何,却不再怨毒。
因为,他有了喜贝。
喜贝,一个对他全心全意好的女儿。
她说,会陪他一直等到他等的那个人出现的时候。
……
想到这里,范重夏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
喜贝既是他的女儿,事关于她,有的东西,他可以不去追究。
哪怕,她本身就是一个谜。
他端了桌上的龙井,茶水突然荡起来,溅在手背。
他皱眉,下意识地看喜贝,结果发现她也正在为自己笔尖画出的一道痕迹而困惑。
而后,他的身子左右晃了一下。
“喜贝。”他沉声道。
喜贝抬起头来。
“别怕。”他只来得及说出这二字。
船身突然剧烈动起来,先是左右摇晃,接着前后拉扯,最后上下颠簸起来,船上大大小小的物件乒乒乓乓地砸下来,四下跌散。
隔着矮桌,范重夏一把抓住喜贝,硬是将她从桌面上拖过来,压在自己身下。
窗边的仿古花瓶跌倒下来,砸在喜贝之前坐的位置上,瞬间碎片四溅。
范重夏扬手挡住喜贝的脸。
青泽的袖尾沾上了殷殷血迹。
一直被范重夏护着的喜贝看到范重夏蜿蜒在手缝中的鲜血,她挣扎着想要起来。
“别动!”察觉到她的意图,范重夏呵斥,一片混乱中,他眯了眼,将喜贝半搂半抱起来。
“爹爹……”喜贝缩在他怀中,低低地叫。
范重夏清楚感受到怀中之人的轻颤,那是因为害怕。
怒火噌地蹿上心头,在剧烈颠簸中稳住身形,他踢飞矮桌,抱着喜贝从窗口跳了出去,双双跌入湖中。
楼船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在一片逆向而上的水柱中,四分五裂。
湖面上,亲眼目睹了一切的众人目瞪口呆。
范重夏将喜贝的口鼻托出水面,冷冷地注视着狼藉的湖面。
不远处,长阳浮出水面,见范重夏与喜贝安然无事,稍有犹豫,又扎了个猛子又潜下去,不多时,托了林流颖上来。
许是呛了不少水,林流颖不住地咳嗽,连眼泪都呛出来了。
搂着她浮在水面的长阳忍耐地拍她的背部。
这厢,之前躺在船尾的男子好心地对看得发呆了的艄公说:“船家,该救人了。”
艄公这才回过神来,双手握了船桨,使了劲,准备划过去接人上船。
船桨动也没动。
艄公皱眉,再使了几分力气,船桨还是没有动。
“奇怪了。”艄公自言自语,蹲下身去打算将船桨拉上来察看究竟。
一股无名火陡然从湖底沿着船桨烧上来,烈焰熊熊,又快又急。
男子眼明手快地拉回艄公,火势顺风扑上了甲板,朝船头肆虐而去。
船上之人哭爹喊娘地纷纷跳湖保命。
男子退到画舫最后端,表情有些哭笑不得,“我真的很讨厌麻烦事呀……”
火焰蹿得老高,眼见就要将他吞没。
其他船上的人开始惊呼起来。
男子摇摇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在烈焰绕上他胸膛之际,做了个奇怪的手势。
火焰,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只剩下焦黑的船架,提醒大家之前的无妄之灾并不是在做梦。
呆坐在船上的人,落在水里的人,都在揉眼睛,使劲地揉眼睛,奈何揉红了眼,都没看出半分端倪。
范重夏自是注意到了,但他顾及喜贝,不愿分神,因为之前在湖岸边看见的数百鲤鱼正围绕着他和喜贝一圈又一圈地旋转,水波荡漾得很快,升起袅袅的水雾,很快将他们与外界隔离开来,他甚至已辨不清长阳所在的方向。
终归是要来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呀,是那条金鲤。”慌过神的喜贝惊呼,抬手指那鱼群正中。
的确,那条金鲤缓缓摆尾朝他们游近。
喜贝屏息注视着那条看起来分外妖娆的巨大金鲤,忽然觉得角度有些不同,为何变成自上而下看着了?她记得自己脑袋以下明明没入水中的呀。
困惑之余,她转头望去,却见自己被范重夏抱在怀中,身子已然腾空,而范重夏,衣袂飘飘,居然是站在湖面之上的!
他的脚下,湖水甚至还在细微地流动,他却如履平地。
这是她见过的最离奇的事,她的爹爹,原来不同于常人。
范重夏知道喜贝在吃惊在恍惚在出神,但他没有时间与她解释,因为那条金鲤赫然腾出水面,尺把长的身子在空中弯出不可思议的角度,带出一阵金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待金光褪去,与范重夏面面相对的,是身着金色织锦的冠玉少年。
喜贝张大了嘴,不敢相信自己真的看到一条鱼变成了一个人。
少年偏着头,将范重夏从头到尾打量了个遍,才撇撇嘴,咕哝着:“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人物呢。”
他年少气盛,偏举止表情又万分可爱,喜贝傻傻地问了一句:“你是活的吧?”
想当然的,这句话自然引起了少年的不满,哇啦啦叫起来:“我能跳能动,莫非还死了不成?”
喜贝缩了缩脖子,有点抱歉:“对不起。”
“别吓她。”范重夏瞪了少年一眼。
闻言,少年的注意力回到范重夏身上,高傲地扬起下巴,故意抬杠:“我就是惹她,如何?”
范重夏不急不恼,“闹出这么大阵势,你若只是为了游戏,恕范某不奉陪了。”
言罢,果然转身就走。
“喂!”少年在后面气得跺脚,激了一圈水波上来,化为水箭射向范重夏的后背。
范重夏卷起宽大的衣袖朝后一甩,将水箭兜了个满满,轻轻一抖,重新化为水滴落入湖面。
首招败北,少年摘下手上的镯子抛向范重夏,口中念念有词。
闪耀着金光的手镯在空中陡然裂开,化为两半,好似绳索长了眼睛一般,前后套住范重夏,凭生出火焰来。
“痛……”喜贝的裙着了火,烧了绣鞋,蔓延到脚踝。
眼见自己的法宝制住了范重夏,少年得意起来,“范重夏,你最好乖乖地听话,否则——”
话音未落,喉头传来紧窒之感,范重夏的人,已在咫尺之间,那张陡然变得鬼魅的脸,没来由的,令他遍体生寒。
范重夏扼住少年的喉咙,将他提起来,声音阴森森的:“你居然敢伤她?!”
少年用力捶打他的手,奈何动弹不了半分,目光触及到的,是喜贝露出些许鲜嫩血肉的脚踝。
“爹爹……”见少年翻白眼快要喘不过气的样子,喜贝忍疼轻拉范重夏的手。
于是,范重夏松缓了手劲,少年垂直落在水面,呼呼吸气。
喜贝想了想,开口对少年道:“别伤我爹爹,他是好人。”
范重夏抱着她大步离开。
“我也不想的!”才走了几步,身后传来少年的啜泣,“他们抓走了我父王,要我必须拿烛龙之息去换人,你说我该怎么办?呜呜,换你该怎么办?”
范重夏头也没回,倒是喜贝于心不忍,恳求地握住他的臂膀。
范重夏摇头,“喜贝……”
“只一下,爹爹,一下就好。”喜贝打断他的话,挣扎着要从他怀中跳下来。
范重夏无奈地再次妥协,放她脚尖触及水面,挨着自己身侧。
喜贝试着挪了一步,惊奇地发现自己也可以站在湖面上。她看跪坐在地哭泣的少年,精致的五官被眼泪鼻涕弄得一团糟,可怜兮兮的,心生怜悯,下意识地掏了自己的手帕递过去。
少年也伸出手来——
“喜贝!”
范重夏出言制止,已是不及,喜贝已被少年捞过去,转了个身紧贴在他身前,而少年的五指变为锋利的龙爪,抵在喜贝的胸腹处。
少年哼了一声,可爱的脸被一层寒霜笼罩,“以彼之道,还之彼身,范重夏,我也不是好惹的。”
“我之前就该勒死你。”范重夏向前迈出一步。
“哦,是吗?那真遗憾了。”少年吐了吐舌头,警觉地后退,“交出烛龙之息!你也不想看她被我撕成碎片吧?喂,别再过来了!”见范重夏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皱起眉头,“我真的会哦,真的会——哇,谁打我?哎呀哇……”
莫名其妙从背后被人偷袭,少年华丽地翻了个白眼,软软昏倒在地。
喜贝惊魂未定地望着瘫在地上的少年。
“哪家没教养的小孩,该打!”
调侃的声音自倒地少年的后方传来,紧接着,一名提着棒子的男子从缭绕的水雾中走了进来。
受惊的鱼群开始四下散开去,喜贝捂着胸口,惊魂未定地缓缓回头望去——
哐当,下巴掉下来了。
“哎哟喂,多么不情愿的表情。”男子搂着喜贝的肩,笑嘻嘻地开始揉她的发,权当范重夏不存在。
范重夏很不舒服地看着那男子对喜贝动手动脚,而喜贝竟丝毫没有反抗的举止。
喜贝不是只喜欢他一人吗?为何接受其他男子的亲近?
正要克制不住准备抢回喜贝的时候,男子又开口了——
“长高了,变白了,吃好睡好,是不是呀,阿贱?”
范重夏愣住,想起阿贱是喜贝之前的名字,莫非这男子是——
很快,喜贝为他解开了谜底。她以一种很敬畏却又很不甘愿的语气开了口——
“师父!”
果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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