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变故
九月十三,神煞时德、干支戊子、五行火、星宿鬼、日建平。宜祭祀、沐浴、出行、祈福。忌嫁娶、动土、交易。
早起似乎就有一种看不见的气氛悄悄笼罩在苍府上空,每个人看去都好像带着诡秘莫测的笑容。而从早膳时起就有一大群白鸽在天空中盘旋飞翔久久不肯离去,更为这个雨后的早晨平添了几分异常,下人家丁们也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地小声谈论着。
看到那些鸽子,赵清秋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那是二茶给自己报平安的信号,再有两个时辰他就到平江府了。
而苍府中也充满了诡异的气氛,临近午时,变故果然就找上门来——
“苍梧!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勾结江洋大盗用这样的破船来戏弄本官!左右,给我把苍梧跟赵清秋拿下!”原本应该被扣在知州府的兵马都监王择文不知怎的竟然带领十数名军士出现在苍府,而苍家“沧海号”交出的船一夜之间变成根本无法下水的旧船,更离谱的是做客苍家的赵清秋,竟然还是朝廷通缉的江洋大盗!
一连串的变故下来,苍家众人简直如坠迷雾之中。
“慢着!”苍梧越众而出神色不变,“大人可有凭证?”
“凭证?这女贼号称‘君临天下’就是最好的凭证!胆敢自称‘君临天下’,根本就是意图谋反!按照大宋律法,凡有谋逆造反者,罪当抄灭九族!附逆者同罪论处!”王择文此言一出,众人哗然。连苍崟也不禁微微变色。
他只是想治罪苍梧,并没有想要苍家背上谋逆造反的罪名!
数道目光集中在当庭指挥抓人的王择文身上,赵清秋醒悟过什么地笑了起来。
“不知假冒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闻言正要上前抓人的军士愣了一愣,几不可闻地回看王都监一眼。
王择文勃然大怒道:“来人,把这妖女给我拿下!”
“慢!”院墙外一声断喝,紧接着传来“轰隆”几声巨响,众人心下一惊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
天空中绽放开五色缤纷的礼花,铠甲鲜明的兵士不停地从门外进来分列在四周,行动间秩序井然鸦雀无声。
“按照大宋律法刑统,假冒朝廷命官视为不道;谋害皇族罪当大不敬!以上皆为十恶不赦之罪,二罪并一当凌迟处死!”门外有人接下赵清秋之前的问题走了进来,一身紫衣的贵胄少年脸色不善地瞪着庭院里的“王择文”。
而他身后,两个一模一样的圆圆脸的可爱少女紧跟着一左一右地蹦了出来昭告众人:“我家主子乃是先代神功圣德文武皇帝亲封的贤懿公主!谁敢拿她!”说着又转头向呆立的王择文,“我家公主昨夜就叫人扣住平江府兵马司都监王择文,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冒充朝廷命官来诬告我家公主?凡是诬告我家公主的人,杀无赦!”
圆圆脸的双胞胎少女眯着两双月牙眼做出睥睨的神情可爱透顶,但在场的所有人已经被两个人话里的信息震得愣在当场。
少爷带回来的姑娘,竟然是当今公主?!
“不是公主,是长公主哦!”看出众人的震惊,双胞胎少女好可爱地竖起手指摇了摇,自傲地抬着下巴。
装作没有看到身边有两个人在狐假虎威,紫色长袍的贵胄少年径直走到赵清秋面前,从牙缝里挤出“殿下”两个字。
忽略自己书童眼里恨恨的光芒,赵清秋挥挥手,一队弓箭手立时上前来弯弓瞄准王都监一行。上百支利箭在阳光下寒光闪闪,蓄势待发。
“你是要自己摘下脸上的人皮面具还是要他们动手?此刻只要我挥挥手,你立时变成一只刺猬。”
“君临天下果然名不虚传。”王都监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显出一张刚毅的面孔。
赵清秋拊掌微笑,笑得愉快,“原来是杨凌杨护法。承蒙你家虞仙子多次照顾,清秋无以为报真是愧不敢当。”
“成王败寇,赵姑娘,不,长公主殿下不必如此。”
“啰嗦什么!”打断两个人虚情假意的客套话,紫衣少年阴沉沉地下令:“全部拿下!”
“遵命!”身披铁甲的兵士们上前把假冒官兵的驭昊宫众人押了下去,直到此时众人才醒悟过来,黑压压跪倒一地。
苍梧转过头,眼睛里一片清冷,“你竟然是公主?!”
笑容收敛,赵清秋刚要开口答他,声若洪钟的呼喊声已经在耳边响起,淹没所有的声音——
“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嘴角露出一丝意义不明的笑容,苍梧低头跟着跪在众人身前。
“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笑容未敛,赵清秋就那么看着跪拜一地的人。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吗……很好。
眼睑垂下,长公主殿下淡如尘烟的声音散在风中,为一场闹剧画下句点。
“免礼。”
她竟然是长公主,很好,很好!
皱紧眉,苍梧眼望着窗外璀璨的灯光一掌劈向房间里的书桌,紫檀的书桌顿时被劈成了碎片倒了一地。
东庭的“凤栖梧桐楼”作为贤懿长公主的行辕,全部换成紫衣少年二茶从京都汴梁带来的仆从在此服侍公主。楼里楼外挂满了八角缀穗宫灯,照得楼上灯火通明,璀璨晶亮。五百名随行而来的禁军护卫分布在苍府各处,严密防范。
闻听到当今生圣上最为眷顾的贤懿长公主驾临平江府的消息后,浙江阖省文武百官急急赶来请安问好,却一概被长公主的贴身侍女挡在门外。
换上红色团花的宫装长裙,秀美谨顺的一花俨然一副女官的模样,而自出现就一直阴气沉沉的二茶更是冷着一张脸为“贤懿长公主殿下”诊脉。
他也不想!但他那个主子连半点主子的样子都没有。不负责任地失踪不见、把朝野内外一堆事情丢给他们,结果到最后要他搬来五百禁军来替她善后不说,竟然还敢给他中毒!
“毒中至尊星斗、河豚、青眉若水……”每说出一种毒药的名字二茶就不自觉地皱下眉,等到说完,眉头已经狠狠皱起。
“你真以为自己百毒不侵啊?!”
懒得分辩,赵清秋直接回给他一个无关痛痒的“抱歉”眼神。
“啧!”二茶不屑地瞥她一眼,“既然你也知道抱歉,那明天就启程回汴梁。澶州的告急文书雪片一样飞来,寇大人他们都在等待‘英明决断的贤懿长公主’回去主持大局!”说完抬脚走人,不想再跟这种喜欢找麻烦又没责任心的主子在一起。也不知道寇准他们眼睛都长在了什么地方,竟然把家国天下的希望寄托在这种人身上!
“主子——”
看着二茶离去的背影,一花张口想说什么却被赵清秋截断:“天色不早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是。”一花闭上门,退出房内,留下赵清秋一人。
勾结官府企图陷害自己侄儿的苍崟被软禁在苍府,而假冒王都监的杨凌等人则被关押在平江府大牢派专人把守。唯一遗憾的是主掌广寒殿的虞妙仙先她派出的禁军一步离去,杳然无踪。
风吹起梧桐叶沙沙作响,落在窗纸上一片摇摇曳曳的黑影。
想到某个人低头跪拜的身影,赵清秋眼神转暗。那个身影郁结在心里成了晦暗不明的阴影,让她感觉似乎在她不留意的时候有什么改变了,但却抓不住头绪。
就像走入迷雾中的人,看不清方向。找不出原因,赵清秋伸手想要抚平不知道什么时候紧皱在一起的眉,身后却破空而来凌厉至寒的杀气。
想也不想地霍然转身避开剑光,赵清秋随即五指成爪狠扣向偷袭的人持剑的手腕,眼中杀意迸现——她现在心情很差,没有维持慈悲仁善的好心。
闪避开她的攻势,黑衣人剑势不变又追向她咽喉。狭长的剑身反照了灯光寒凛凛的耀人双眼,赵清秋眯起眼变爪为掌,自上而下斜斩向对方。掌风所到之处家具帷帐应声而碎,黑衣人跃身躲避,险险逃开。不等他再次出招,赵清秋凝气为剑,挟裹切金断玉之势劈下。
她竟然以劈空掌的掌风为剑,使出“翻云覆雨”的招数!眼中精光大现,黑衣人咬牙抢身向她,剑如流星划破长空,不躲不闪直冲入赵清秋掌风中,竟是两败俱伤的招数。
哪怕是同归于尽也要取她性命!
赵清秋脸上猛然变色,她招式用老已经来不及变招,而对方的剑已经刺近,冷冷地逼近咽喉的剑似曾相识的熟悉。
呼吸一紧,手下错开一分。身体下意识地闪身,转腰,挥掌,后退。掌剑交错,“嘭”一声两人同时倒退几步被气流撞到墙上。
急速调整着内息,颈项间传来火辣辣的痛觉,伸手一摸就摸到一手温热黏稠的液体。而被她的掌风扫过胸口,黑衣人也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因为胸口的疼痛而淌下数滴冷汗。而他蒙面的黑巾,早已经被赵清秋方才的掌风扫落。
瞥到黑衣人露出的容貌,赵清秋咬牙道:“果然是你!”
“对,是我。”抬起眼,苍梧幽深的黑眸不复清澄,寂冥无边。说不清为什么会突然升起想要试探她功力还剩多少的念头,却因为接下来她迅捷的反击而杀机大炽,哪怕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
“这一次又为什么要杀我?因为我是武林盟主,还是因为我是贤懿长公主?”清晰地说着,赵清秋眼神锐利地看过来,冷冷的眼叫他好笑。
“你根本就没中毒,你一直都在骗我。做出一副手脚都不能动的样子让我为你做足一切,假装武功全失让我保护你……甚至从一开始就隐瞒着你贤懿长公主的身份!看着我自以为是的样子你很得意吧?”他的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竟然笑了起来,“你——根本就从来也没有想对我说真话,只是把我当成你的玩具。这场游戏,你玩得很开心。”
曾经以为她离开自己就什么也不能做,以为没有他的保护她就会被杀,以为自己对她而言跟别人不一样……到头来全部都是假的。
她是武功深不可测的武林盟主,她是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贤懿长公主,甚至连中了河豚的毒还保有三成功力。说什么“足可以杀死你”原来都只是他可笑的自以为是。
既然事情一开始就不在他的掌握之中,直接杀死他就好了,何必装出一副即使被人说虚伪也要坚持自己的坚强的样子停留在他的掌心,让他以为有些事是自己能够掌握的?
心乱如麻,乱麻缠心。而对面的人却依旧冷静如常,清清楚楚地吐出残忍的句子:“我为什么要说?”
他是一直想杀她的人不是吗?
那她又为什么要说?
有什么理由非要她对他坦白一切?
她跟他是两个世界的人,彼此毫不相干。
既然如此,那她为什么要说?有什么理由要说?
如此坚定着,她清冷睿智的眸子却抹上错综复杂的迷惘,不复往日的清明。
苍梧一张脸苍白如纸,眼睛里映入她脖子上殷红的血迹灼炙得他眼睛热辣辣的疼,过了很久他才迟钝地醒悟过来那是被自己伤到的伤口。混合着厌恶、痛恨、失望、无奈、悲愤以及害怕失去不想失去的情绪揪得心剧烈的疼。
想要杀了她,却无法对她鲜红的血无动于衷……痛恨她,也痛恨自己。一早就知道这样虚伪的女人,靠近了就会万劫不复却还是一意孤行地认定那是自己能够掌握的。
自以为是的人,一直是他。明知道她的虚伪她的一切,还是靠近了。
落到这样的地步,她没有错。她只是在保护自己,而他的认定,根本就不是她需要背负的存在。那些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们原本只不过是互不相干的,陌生人。
赵清秋呵赵清秋,永远是完美无瑕的女人。
胸口的疼痛传入到胸腔里,融合在逆行的血流里剧烈地翻滚着延伸向四肢百骸,疼得身体好像要裂开!
“戏弄我就这么有趣……”他淡淡地笑起,却比哭还难看。
赵清秋脸色微变一手扣住他手腕,他想甩开她的手,脉象却更加清楚地在她手下呈现混乱状态。
“别动!”难得动怒地沉下脸,赵清秋以指抵在他四肢百骸上依次打通他被封闭的穴位。身体各处的禁制消失不见,原本逆行的血流舒畅地涌向被禁制封闭的地方。
闭上眼,苍梧惨笑着。
她解开了对他亲手所下的禁制,两个人再无相欠。
手握着手对视着的两个人,彼此间的距离连一步都没有,却比天涯还远。
究竟……是为什么?从来都认定是毫不相干的人,却怎么也做不到无法看着对方毫不动容。
没有答案。
无法放任不管。
长长地叹出口气,赵清秋在他身边并肩坐下。
“我是骗了你。肖落羽想要我的命,因为我是武林盟主阻止了驭昊宫一统江湖的计划。肖落羽是辽人,驭昊宫的真正主子是大辽。而我是‘贤懿长公主’、是朝廷内主战派的支撑。一旦杀了我,武林中群龙无首自然谈不上抗辽,而朝廷中主和派就不会再屈居在主战派之下。无论是战是和,大辽都会少去很多阻碍。我是宋人,我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辽人侵略我们的国土。所以会伤害到别人也好,会丧失自我也好,会万劫不复也好。我还是会继续,直到我死的那天为止。”
她不后悔,她早就知道这是连真相都无法对人明言的艰辛道路。而所以不后悔,不回头。只要她认定了,就再没有什么能动摇她的决定——除了她自己。没有谁可以一世无忧,遇到挫折就把自己当作最不幸的人而强要他人来同情,最是可怜。
月亮顺着窗户缝照进来,一丝丝的像一条条线罩在两个人身上,走到哪里也逃不开躲不过。心里有些不甘心,却无可奈何。
“因为我是赵清秋。”耳边传来她清清楚楚的声音,苍梧垂下眼。
因为她是赵清秋,所以有一堆不得不那么做的原因;因为她是赵清秋,所以有不能对外人道的苦衷;因为她是赵清秋,所以比别人都辛苦;因为她是赵清秋,所以比别人都如何如何……民族大义、家国天下,很冠冕堂皇的理由。
但即使如此,还是无法原谅她的欺骗。这世上是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让人欺骗谁。
“因为你是赵清秋你就可以骗任何人,你以为这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活得很辛苦,你以为这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有责任?辛苦的人到处都是,为了活下去每个人都竭尽全力!说什么‘因为我是赵清秋’就要别人原谅你犯下的错,这样不负责任的人最让人厌恶了!”犀利地盯着她,苍梧好像要把她看穿一样。
——你是苍梧,是苍玦肖阑珊的儿子,所以你要比任何人都强。
——你是苍家当家,背负着整个“沧海号”的命脉。
——你是我表弟的事实不会改变,如果不想被当作“肖落羽”的党羽莫名其妙地丧命的话,那就要比现在更强。
他比任何人都过得更刻苦努力,即使心里怎么想也要做出镇定的样子面对二叔跟大哥,在外人面前要做出无情的样子……种种这些也是因为他是苍梧。
并没有谁就比她轻松!但他怎么也无法憎恶眼前这个到现在也还仍然能够笑出来的人。
连承认欺骗都高昂着头永不认错。
赵清秋赵清秋赵清秋……脑海里无数个笑魇如花的影子纷扬跳跃,让他寂冥的黑眸一点点复苏清明。
“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权倾天下的武林盟主、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女,集权力财富地位美貌智慧于一身的女人,究竟为了什么在做这一切?究竟还有什么是她不满意还有什么是她想要的?
是更大的权势?更高的地位?还是更强大的力量?
迎着他的目光赵清秋缓慢而坚定地微笑起来,“唯愿世道平安。”
唯愿世道……平安?被她的回答惊得久久无法回神,苍梧怔怔地看着她,连一个嘲讽的字都说不出。
温柔深情的笑,金芒闪烁的黑眸,就如同透过他透过院墙透过一切看到了外面的院落之外甚至整个神州的深远,摇落满眼满庭满心灼灼金桂。
心里蓦地一下被莫名的情绪塞得满满的,搅混成难以言喻的悲怆。
没有办法不相信她的话,没有一丝一毫的理由来动摇他的心让他能说服自己去怀疑她的坚定。就算他从来都不认为她是心忧社稷天下的圣人,从来不信她会有这样天真的念头也一样。
无法不相信。
她的心愿只是世道平安,如此而已。
“赵清秋,你真是个虚伪的女人。”苍梧低下头弯起上扬的嘴角。这个明明就坐在自己身边的人,其实他从来都没有接近过。她用尽了一切卑鄙阴险的手段,却只是为了这样天真的念头。现在他要怎么做,才能让她放弃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看着他的侧脸,赵清秋闭上眼睛笑着,“我就是这么虚伪的女人。”纯真、善良、恳切、诚实、温柔……这些从来都跟她没有关系。她所想所做的只是用她的手去抓住她想要的东西。
而她要的是比权势地位智慧美貌更难得到的东西,所以她要用权倾天下的权势,高不可及的地位来实现,无论用任何手段。
所以她忽视这之外的一切,好的,坏的,甚至是自己的真心。
但感情却无法抗拒……说着“你别死”的人、说着“至少不能死在这里”的人、说着很多很多连她都记不得的话的人以及在她身边抱持着就算同归于尽也一定要杀死她的人,也许只不过是因为不想她是什么武林盟主,不想她是什么贤懿长公主,只是他一个人的赵清秋——仅此,而已。
也许他们都是一样的,为了守护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不惜使用任何方法,哪怕会因此毁灭也一样。
两个人肩并着肩坐着,堂楼内外的宫灯蜡烛早已经燃尽熄灭只有月光洒下来,温柔地照出一室狼藉。抬头看一眼身边的人,苍梧笑了起来。
他不要什么武林盟主贤懿长公主,他只要眼前这个虚伪阴险又天真的笨蛋。
就算要毁去她的一切,甚至她最重要的东西他也在所不惜。
不是武林盟主,不是贤懿长公主,只是赵清秋。
普普通通的赵清秋。
这样,她才是她,而不是祭坛上的牺牲品。
第二天一大早,“凤栖梧桐楼”上上下下就开始忙碌起来。因为贤懿长公主殿下即将启程回京,闻风而来送行的官员显贵络绎不绝。而得知苍梧决定跟她一起前往汴梁后,苍府上下众人反应不一。
得知孙儿要随贤懿长公主前往汴梁后,苍老夫人虽然没有阻止但脸上却掩不住担忧的神色。初见面时她就看出赵清秋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子,年纪是比梧儿大了些不错,但苍家择媳向来首重人品才情并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
赵清秋秀外慧中人物清雅,远非一般大家闺秀可比拟。而梧儿年少有为苍家也是江南望族,人物门第相当。
可她怎么也想不到她乃是皇室宗亲,而且还是当今圣眷最隆的贤懿长公主。堂堂帝姬天之娇女,他们一介商贾之家怎么高攀得起?但梧儿去意已决,碍于长公主的面子她不便也无法阻拦。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历朝历代天子家事只有四个字,难上加难。
重重叹了口气,苍老夫人看着跪在地上的孙儿欲言又止。但一旁的雯娘就掩饰不住自己脸上的喜色,兴奋得连藏在袖子里的手都颤抖起来。苍崟被抓,二房彻底没有出头之日;而苍梧攀上了贤懿长公主即将离家,三房的苍椁、苍楠还小,整个苍家就只剩下她的桦儿了。
而苍桦却并不高兴。
苍梧淡淡瞥一眼雯娘,犹自沉浸在喜悦中的雯娘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苍梧向老夫人拜别后转身离去,身后却跟着响起苍桦的脚步声跟他一起出门。
没有理睬他的必要,苍梧依旧向前走着,苍桦却出人意料地开口叫住他。
眉头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旋即松开,苍梧停下脚步,“还有事?”
“你的运气还真好,随便从外面带回来的女人,竟然也是长公主的身份。”苍桦语带嘲讽地说着越过他走到他之前,目光中跳动着嫉恨与不甘。同样是苍家的子孙苍玦的儿子,所有的好事却都落在苍梧一个人身上,而他却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娘都说“苍梧不在了苍家就是你的了”。
因为苍梧不在了,苍家才是他的吗?明明是一样的人,为什么命运却千差万别?
“就为了说这个?”苍梧好笑地看着他愤愤不平的神情,脸上神情不变像是他说的事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他运气是好是坏关别人什么事,他的事什么时候要轮到他来过问了?
“当然不止。二少爷马上就要当驸马爷,进入天家得慕天颜。这样天大的喜事,我这个做哥哥不来恭喜一下怎么行。苍家以后就要靠你跟长公主殿下多多提携照应了。”话里话外暗指他攀龙附凤。
苍梧也不动怒,径直走人。像这种怨天尤人只会逞口舌之快的人,他没有理睬的必要。
被他毫不在意的态度激怒,苍桦一把揪向他衣领,“我才是堂堂正正的苍家子孙,长房长子!你凭什么能坐上苍家当家的位子?”经济文章、营商之道这些他有哪一点比不上苍梧,老夫人凭什么就把当家的位子传给苍梧而不传给他?这十多年来,苍梧这个名字像是一个毒咒压在他头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逼着自己努力再努力,即使再辛苦也不敢松懈,就是为了能够超过苍梧,成为被人肯定的苍家大少爷。就在他好不容易做出一点成绩以为自己终于会有出头之日的时候,他却攀上了当今长公主一跃成为皇亲贵胄,让他再也找不到能够超越苍梧这个名字的可能。
为什么所有的好事都落在他头上而自己什么都没有?
“就为了这个?”听着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多么委屈多么无奈,苍梧只是挑起眉毛,“只能说你命不好。要怪就去怪老天爷,问他怎么这么亏待你?至于其他的,那是你的事跟我无关。”他委屈他冤枉,管他什么事。
“别做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来!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其实根本就是别人的面首!吃软饭的小白脸!说是‘贤懿长公主’其实跟你一样也是个浪迹江湖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失势了。外面都敬你是苍家当家,出身高贵,说我是妾生的。他们哪里知道你这个当家其实是个不三不四的风尘女人生的?江湖中谁不知道肖家是有名的旁门左道!你那个不知道勾引了多少男人的阿姨,还有你那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表姐,都是人人唾弃的邪教妖女!”相比之下他的母亲虽然出生贫寒,却是清清白白好人家出身。可他父亲,却硬是娶了那个邪教妖女的妹妹肖阑珊为妻,还生了苍梧这个儿子!
“你还以为你是什么大家公子,以为……”
“我什么也没以为,是你这么以为而已。”苍梧轻巧地拿住他揪着自己衣领的手一扭,清脆的“喀嚓”声成功地让苍桦收声。
松开他整整自己被揪皱的衣领,苍梧冷睨向他青白交错的脸色从他身边走过,“这些东西我从来没放在心上,是你自己看不开。什么名声地位的,你想要什么就去要好了,我不稀罕。可你要是让我再听到一个诋毁的字,”近在咫尺的幽黑眼眸中暴出逼人的焰芒射向苍桦,看得他心中一凛,那是言出必行的恐怖眼神,“别怪我不顾亲情心狠手辣。”走过他身边,苍梧不以为然的声音又从他背后传来,“商号什么的,我不要了。”
猛然打了个冷战,苍桦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那背影孑然傲立的样子,就像是天空里没入云端的鹰,人一辈子也没法追上他的脚步。
有些人天生就注定了绝对无法做一个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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