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奇缘夜谭错(伽蓝七梦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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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夜谭错(伽蓝七梦系列)(针叶)

楔子

一段前情 不是冤家不聚头

有台上个月才过完自己十四岁的生辰。

有台是个小和尚,七佛伽蓝的小和尚。

十五岁的少年,眉清目秀,青色的头顶九个香戒,端坐在蒲团上,倒有些观音座下散财童子的味道。他父母早亡,有幸被七佛伽蓝的主持句泥大师收为徒弟,论辈分,比他大十多岁的僧人都要叫他一声“小师叔”……

骄傲了骄傲了,现在可不是得意辈分的好时候——有台暗暗告诫自己,眼角瞟了瞟师父,再瞅了瞅满大殿脸色青白交加的众师伯师叔师兄师弟师侄,忍不住抬起衣袖,偷偷拭去额边一滴冷汗。

七佛伽蓝如今大敌当前……

话又要说回来,他自幼在伽蓝长大,心知七佛伽蓝重佛法求禅性,鲜少沾惹江湖是非,就算与少林交好,也是参惮问礼互通佛学,偶尔僧众比试身手也点到即止,绝无过失。他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大敌就上门了。

那大敌也不是别人,就是当今江湖风头最盛的七破窟。

前几年,七破窟只是偶尔来挑一挑衅,师父和一干师伯能劝和就劝和,无意挑惹事端。不料七破窟越来越过分,竟在江湖上设了什么“窟佛赛”,诡计多端地想让伽蓝出丑。去年的窟佛赛伽蓝输得一塌糊涂,按照赛事规则,输方要为赢方任劳任怨一年……前提是在道义和佛法都允许的范围内。

“愿赌服输。”坐如枯禅老僧的主持句泥缓缓站起身,顺了顺袈裟,带头向佛殿外迈去。

有台心中一慌,赶紧跟着站了起来。再觑,数位师叔、师伯皆摇头认命,随师父一起出去,有君子坦荡荡的风度;三位护法师兄面色沉稳,无霁的俊容一派高深,看不出喜怒;有些师兄在叹气,有些师弟惴惴不安,不过,大家都井然有序地随师父外出迎敌。

今日这个门总是要出的,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他不是说他们是乌龟啦……

他是师父的徒弟,理应走在师父身边——想到这里,有台赶紧捶捶自己麻掉的腿,一路小碎步跟上。

出了大雄宝殿,下了台阶,走过中院来到观音殿和文殊殿之间的空地,随着众师兄的驻足,有台停了步子。他随便扫去一眼,心头一惊:为何处处人头攒动?

伽蓝寻常时候会收留一些江湖人,诸如那神秘浪人、落拓侠士,或江湖冷心人、失意人、被追杀的苦难人……久而久之,伽蓝在江湖上也算有一席之地。今日这些人中,有些是住在后山禅房的收留者,想必听到消息跑来观上一观,有没有古道热肠的他就不知道了。还有些却是陌生面孔,或三三两两,或聚成一团,有虬须大汉,有清秀少年,也有一些婉约女子,想来应该是附近的江湖帮派或家眷之流,就不知今天来此安了什么心。

有台偷偷叹气。有一点他可以肯定:看热闹。

料峭春寒,俗语有云:二月二,龙抬头。因近日雨水较多,春草还未繁盛,枝上新芽也才吐了一丝尖绿,这些旁观者也不顾新草娇嫩,就这么横踩竖踏,真是让人心痛。

相比于交头接耳的旁观者,七破窟众人所立处却一片寂静。他们来的人并不多,满打满算大概二十几个,男女交错而立,一时间也分不出尊卑。只那站在前方铜炉边的一人,最是惹眼。

倒不是说他多么怪异,相反,他一袭纯色衣袍,领口外翻高叠如堆云,设计巧妙,正好护在颈脖处,隔去了春寒;纯色衣袍只在压襟、袖摆的边角上绣了些花纹图腾,乍看去朴素无华。若再仔细些,那些图案全是禽兽,且无一相同。这便是时下为人所称的“百兽衣”。

春枝摇曳之下,这人听到众僧的脚步声,循声抬眼,怡然一笑,青色莲眸敛映阳光,夺目耀眼,由不得人不叹一句“纤尘不立,好丑现前”。

此人,正是七破窟窟主、玄十三。

视线在句泥身上扫过,风流一转,已将众僧打量完毕。蓦地,俊容迸开一抹笑,“咦,来得这么整齐?”

主持句泥上前一步,合掌颔首,“玄尊久候,枯朽礼当恭迎。”

“上次的提议,句泥大师这是……同意了?”

“只要不违背佛法、道义,不伤天害理,枯朽自不会阻拦。”

玄十三闻言捂嘴闷笑,不知联想到什么,摇手道:“不违背,一点也不违背。选人吧。”后一句,是对身后人说的。

此言一出,四周又是议论纷纷。

玄十三身后立着一名眼色精明的男子,听他下令后,端袖向众僧走去。不料未走五步,被一道声音喝止:“选人何用,玄尊仍未言明。”

说话者是身披青绦玉色袈裟的俊朗僧者。

与七佛伽蓝相熟的人都知,他是伽蓝三大护法之一,慧香。与他并立的还有两人,皆披着同色袈裟,从服色上亦能猜出是另外两位护法。他们就是“有风而闻,无风亦闻”的三位伽蓝护法,又称“伽蓝三香”。他们出身武殿,伽蓝武学精进深厚,因法号中都有一个香字,故有此一称。但他们多在深院内修行,鲜少露面,因此江湖上真正认识他们的人也少。

由于慧香的喝止,人群中不少女子的视线都向他飘去,眉目打量之间只觉得赏心悦目,顺便,也将其他两位护法一并打量了。有台见众人打量他的护法师兄,心头不由升起得意。慧香师兄模样俊美,对师弟们也温言教导,有“芙蓉师兄”之称。

“我没说吗?”玄十三惊讶地摸摸鼻子,向前方青年讪讪一笑,“那就有劳善友解释一下。”

那目光精明的青年正是须弥窟侍座善友子。他抚了抚袖,向玄十三瞥去一眼,似在说:既然我尊开口,属下便代劳了。

玄十三展掌向众僧比了比,竟向这名侍座露出做错事的害羞表情。

善友子叹了口气,他这一声叹气,在场众人都听清了。他不客气,移眸注视慧香,“我们当着这么多江湖英雄的面借人,自然是无害的。”

“何用?”

“大用。”

“可否请兰若解释得详细一些。”

善友子待要开口,突闻身后冷冷一哼,当下不再说话。

冷哼的人不是玄十三,却是从人后传出来。

就见七破窟部众侧身让道,一名碧草色衣裙的女子缓缓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啧声:“解释那么多干吗,挑几个人而已,这么啰嗦!既然不愿意让我挑,那就挑几个让他们去洗茅厕!”话间一落,爽寒春风迎面吹来,撩起衣裙一角,纷纷扰扰,引人视线,竟让人瞧见她那裙角上绣的一尾白蜻蜓。裙底隐隐有些纹路,配着碧绿裙裾,颇有些“草色醉蜻蜓”之态。

再看她容貌,也不过年纪轻轻十八九,额心一抹粉色桃花钿,头结细辫,绒花盘绕,容貌俏丽娇憨,可听她方才言语,却不隐煞意,令人不得不叹一句“年少气盛”。

善友子没接她的话,倒是玄十三乐呵呵拍掌,“也可以呀!”那调子,似乎伽蓝众僧是他家养的下人。

善友子瞧了玄十三一眼,低叹:窟主已经不耐烦了,我尊您可别添乱才好。

玄十三被他一“瞧”,垂了眼不再出声,嘴角却连连勾起。

慧香并未流露怒容,温声询问:“不知兰若如何称呼?”

刷!女子抬手甩开檀木漆骨的纸扇,迎风摇了摇,“在下,须弥、乱斩。”

扇底纯白,只在中间以篆体写了一个“慈”字。天气本就微寒,众人见她故意摇扇,情不自禁打个哆嗦,脸上浮起一层鸡皮疙瘩。乱斩似乎觉得不过瘾,扇了两通之后将扇子翻转过来,又猛力一扇,将身边玄十三的头发都扇得飞了起来。

形俊之人迎风玉立,何等的风骨啊……众人不禁捂住腮脸用力揉了揉,意欲防止寒意入侵。而随着乱斩的翻扇,也让人瞧清了扇子背面的一个草体“悲”字。

慈悲慈悲,慈也悲也。一体两面,是为“慈悲扇”。

玄十三无声侧移,以免自己被扇风波及。

“原来是须弥窟主。”慧香声色未变,“贫僧可否请须弥窟主解释一下,挑人何用?”

“穿衣服啊。”大概头脑被扇冷静了,乱斩这次倒答得爽快。未等慧香理解过来,慈悲扇突然“啪”的一声在她手上拍合,俏眼瞪过去,“你笑什么?”

慧香一怔,不明白她为何突然翻脸。

“信不信我扒了你的袈裟?”声如碧玉铃,斥声响起时,蜻蜓迎风展翅,一抹碧色身影直冲慧香而去。眨眼间,碧影已越过前排僧众来到慧香前方。四周武功高深的江湖人见她展露轻功,脸色均是一沉。她步法诡异,窈窈窕窕。飘飘飖飖,放眼江湖,竟是见所未见。

慈悲扇迎面甩开,直扫慧香胸口。慧香抬手挡下,却不料扇风未近身前突然折转方向。原来,她的攻势并不是针对慧香,却是他身边的另一位护法。

慧香脸色一变,脱口叫道:“师兄!”

缩在师父身后的有台也变了脸,她、她居然想扒定香师兄的袈裟?!想他定香师兄为人严谨,纤尘不漏,又悲天悯人,深得佛法真谛,堪称“人中帝释”。他都没听到定香师兄开口,须弥窟主怎么就偏偏挑上刺了呢?

有台开始在句泥身后绕圈圈。

另一边,乱斩要夺定香袈裟,定香却灵活闪让,两人一进一退之间,众僧已退开半丈让出空间,这也让四周群雄有机会瞧得更仔细。

展臂扫腿,她短暂夺了几次都未能碰到他的袈裟,便旋身回落,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慈悲扇在掌中狠狠一收,俏眸眯起,语辞含煞:“和尚,你叫什么?”

“贫僧法号定香。”怡然一笑,年轻的护法双眼清明无垢,沉俊,持定,当为“一尘不染”之俊逸。

“你躲什么?迟早我要扒了你的袈裟!”轻谑微噬的语气,像极了强抢民女的地痞恶霸。

七破窟部众纷纷别开眼,低头捂嘴。善友子强行站直了两腿,忍住扑地的冲动。

定香淡淡垂首,“兰若何出此言?”

乱斩慢慢松了眉头,一言不发再度袭上。她这次不再一味猛攻,转手一招“扇开画屏”横扫过去。定香见她掌风冷凝,武功应心而生,随着她的掌法或快或慢攻守自如,赫然用上了“观音小垂手”。乱斩见他手势忽弯忽直,难以攻破,唇角冷冷一勾,扔了扇子,换上一式“蛟龙转手”。

慈悲扇被善友子接住。然后,他听到身后某位窟主小声说:“咦,乱斩的《太液秋风掌》练得不错。”

听声音,那是厌世窟主。

《太液秋风掌》原本是厌世窟主的武谱,总共才六式,可每一式都能变换出六六三十六种不同的掌法。他家窟主对武学不是特别有兴趣,得了武谱后翻来覆去也就练了这么一套,肯定不错。适才窟主说话时,定香不知何意唇角勾了一勾,姑且不论他是嘲是讽,被窟主拿来消气倒是真。

善友子心神微闪之际,乱斩正以“长鲸起浪”中的一掌迎向定香。定香下盘微沉,欲迎下这一掌,却不料他推掌之时却发现对面攻来的内劲并不犀利,倒有软绵绵之态。他心头一惊,赶紧收了内劲,仅以一成迎上。可惜,乱斩仍是被他这一成内力的反掌推得退去,适巧踩到衣裙,眼看就要绊倒在地。定香不想她失了颜面,闪身来到侧方,在她腰上推了一掌,手未触裙,只隔着一道绵厚掌风将她扶起。

世间事总不尽如人意,他一片好心,她却黄雀伺蝉,趁他近身的一刹那,手腕翻转拍点,再借他掌风拔地而起,轻功飘遥,落在善友子前方。

甩手一披,青绦玉色袈裟赫然掩在了碧绿裙衫上。

众人赶紧将视线调向定香,只见年轻的护法只着纱白僧袍,肩上哪还有袈裟颜色。

居然真的让她扒了袈裟啊……众人心思各有不同。

定香垂了眼眸,片刻后才徐徐抬起,俊容失笑,“还请兰若将袈裟还给贫僧。”

乱斩小下巴一抬,“天气冷,我披着正好。”

善友子下意识挺直腰,不让自己软倒,刚才……刚才猛扇慈悲扇玩风骨的人是谁啊?不是他吧,窟主?现在才说冷会不会太迟?

僧衣披在女子身上总非常态,定香见她将自己的袈裟捧在脸边蹭了蹭,脸上不觉微微一荡,幸好春风拂面,将那一点灼热吹散。他合掌揖首,淡道:“世间万物皆有心,兰若既有大慈心,大悲心,不妨再参些柔软心,寂静心,忍辱心,禅定心,清净心,无障碍心,断烦恼心。如此便可烧诸一切烦恼,解一切缚寂,于一切法得不动心。般若我佛,善哉善哉!”

他语有佛法,可惜听者却被他那一串心啊心的绕得眼睛发晕。乱斩沉下脸,甩甩袈裟,讽道:“你想要袈裟?没问题,出价买呀。”

无垢的眸子定定注视那边骄傲的俏脸,不再言语。

“看有什么用,你不出价,我就卖给别人了。”乱斩向四周撩去一眼,扬声:“各位所见,这件袈裟是七佛伽蓝定香护法刚穿过的袈裟,定香护法人如帝释又眉目俊朗,真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啊,他穿过的袈裟自有佛性,买回去一天早晚三炷香,可保家宅平安,子孙繁茂!底价一千两,价高者得。”

观者寂静。

七破窟部众已有人站不住开始摇晃。

善友子手握空拳捂嘴轻咳,在乱斩身后轻声道:“窟主,会不会贵了点?”他以为底价五百两才合理一点。

乱斩瞄瞄自家侍座,回以轻声:“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这个道理你都不懂?”

“……窟主说得是。”

寂静之后,围观者轰地炸开了,有交头接耳,有讽刺调笑,也有高声怒骂,斥责七破窟打扰佛门清静。更料不到的是,人群中居然有道声音响起——

“一千两,我买!”

咦?乱斩与善友子对视一眼,向叫价者望去。这生意做得,做得啊……

“一千一百两,我买!”又不知谁叫了声。

“一千二两两!”

“一千五百两!”

“两千两!”此价一出,众人目光聚了过去。叫价者居然是一名年轻女子。有人见她手中有剑,又见她身后所站侍者的衣饰打扮,将附近的江湖帮派在心头转了一转,便猜到这女子是铁亭镖局大老板田善行的掌上明珠田樱。

乱斩却不受影响,眼角向定香斜斜一瞥:“如何,定香护法?”

自叫价开始,那双无垢的眼一直不曾移过,唇边原本的一点淡笑也渐渐隐去,神容一片冷峻。迎着挑衅的俏眼,定香将胸口佛珠小心取下,再一圈圈绕在左腕上,垂眉揖首,“伽蓝净地,不容儿戏。”

声音不大,却每个人都能听清。

戏字空中绕,纱白身影似白驹过隙掠向乱斩,意夺袈裟。乱斩岂能让他如意,快他一步掠空而起,点步斜飞,碧裙摇曳,加上玉色袈裟的一抹冷色,仿佛晴空中一只醉酒的蜻蜓,掠草流流,当当停停,锁魂夺目。

两人掠上文殊殿,白纱身影总是慢那碧色蜻纱一步,每每指尖触到衣角,却总在最后滑开。远远看去,两人不像在夺袈裟,倒像是嬉游玩乐一般。

定香暗暗佩服她轻功了得,心境亦更加清明——护法职责所在,绝不容许她的撒野。眼见她牵了袈裟向观音殿掠去,他立于殿角鸱兽之上,左肩一震,一道黑影自掌心射出,击中她后腰。

穴位被打,空中无法借力聚气,蜻色身影眼看着向下坠去。白纱身影更快,他随着坠地身影一起跳下,半空牵住她的衣袖向上一提,身形以不可思议不可比喻之势滑到她后背,双臂一展、一收,纱袖阔大如摇天鲲,负着一只醉色蜻蜓稳稳落地。

刚落地,他扶腰将她托了一托,助她站稳后即刻旋足退开,向她合掌,“窟主,得罪了。”

俊容清冷,青绦玉色的袈裟披在年轻护法的身上,似从未离开过。

“好一招‘反披袈裟’!”殿边人群中响起一道清亮的喝赞。

走出来的是名公子,穿一袭“碧竹三画”天青锦,短发碎垂额角,神容俊美难以形容,一双勾魂眼撩撩一扫,似杏花怒绽,数不尽的风流荡漾。

四周的人表情有些莫名,他们也不知这位公子何时站在了他们中间,只瞧到他刚才扶了一名脚下打滑的姑娘,随后便和那姑娘低声闲聊起来,好像听他有说“在下闵姓,字友意,姑娘叫我友意即可,不知姑娘芳名”,那位姑娘见他俊美风流,言辞有礼,竟也报上自己的闺名,听他讲些伽蓝琐事。两人在后方喁喁低笑,全然不受场外影响。大概是相见恨晚,这位公子从腰间解下一块扇形玉坠赠给那位姑娘,相约今晚酉时于伽蓝观音殿外共赏昙花……竟在佛门清净地幽会,分明不将在场高僧禅师放在眼里。

“他是闵友意?”有人慢半拍地回神大叫。

“是老子。”俊公子横去一眼,非常之不屑一顾。

“玉扇公子闵友意?”有位年轻侠士冷哼,表情鄙夷。“玉扇公子”是近两年崛起于武林的花蝴蝶一只,玉扇赠佳人,风流恣享,处处留情,为正道侠义所不耻。

闵友意对那位年轻侠士的轻鄙全然无视,卷袖冲向定香,“老子试试。”刚才见他凌空转身,一提一滑便将乱斩身上的袈裟夺下,身法灵捷多变,心头早已技痒。

定香无意多惹事端,急身退闪。而闵友意,则被乱斩伸出的一只胳膊拦下。

“嗯?”杏花眼困惑地凝向她。

她瞪了闵友意一眼,从地上拾起一串东西,挂在食指上摇了摇,“既然这是定香护法送我的定情信物,在下笑纳了。”指上挂着一串佛珠,大约十七八颗的样子,是定香原本戴在腕上的佛数,也正是刚才的暗器。

如此露骨的调戏,伽蓝僧众不由低下眼帘。心志清明的高僧表情不变,却有些少年小沙弥红了脸,万般不自然。

闵友意见她不让自己试定香武功,一时也失了兴致,揉揉鼻子悻悻转回玄十三身边。

“般若我佛!”袖手看戏的句泥终于出声了,“既然窟主借人有用,那便选吧,枯朽绝不阻拦。”

“好!”乱斩拍掌,却笑着将佛珠伸到定香前面,“要不要?嗯,要不要?”恍然如举着糖葫芦逗总角少儿。

玉指纤长,不过血包枯骨。定香伸手欲取,却不料她极快收了回去,转身对侍座道:“善友你说,他被我扒了袈裟,该当如何?”

善友子果然非常善解人意,“既然是被窟主扒了袈裟,他应该算是……窟主的人。”

“既然是我的人,又该当如何?”

“属下明白,等一下挑人的时候,属下一定会注意、不会挑定香护法。”慈悲扇送上。

乱斩抿唇一笑,轻快不少。她将佛珠戴在腕上,抬高手左瞧瞧右看看,嗯嗯有声:“哦,对了!”想到什么,慈悲扇在掌心一拍,她转身笑谑,“定香护法,既然我能扒你一次袈裟,自然能扒第二次、第三次。”

昂首大笑,嚣张得不可思议不可比喻。

善友子见她脾气发完了,这才对众僧抱拳,将借人何用简单解释:“主持和众位禅师大可放心,我等借人只是想请他们试穿几件衣服,并无恶意。以一个月为期,到期后自会送他们回来。”

众僧见句泥首肯,又不想七破窟再寻什么借口闹些颜面尽丢的事,竟一致沉默,希望他们快快选人,快快离开。

善友子果然从众僧中挑选了十五名身高差不多、容貌清俊的年轻僧人。当他走到定香身边时,眼神闪烁,笑容暧昧,加上七破窟那边传来几道窃笑,让同站一边的慧香捏紧了拳。他挑的都是二十出头的僧人,像有台这种半青不熟的小沙弥是看也不看一眼,让他们好生吐了一口气,乱跳的小心脏落回原位。

七破窟的衣服不是那么好“试穿”的,一个月后,十五名僧人返回伽蓝,面无表情,心如死水,皆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之淡定。小沙弥们见了,纷纷探讨师兄们的修行心得,大叹精进修行之难。

而每次回忆起这天发生的事,有台总会为他的定香师兄难过。当时众多江湖豪杰在场,就算侠义之人无口舌之非,但总有人喜欢在茶余饭后听些传闻逸事,加上说书混饭的,众口铄金,生灵涂炭啊,扒袈裟之事被这些人传来传去,倒成了一桩美谈。

定香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起初见伽蓝的小师弟替他忧心忡忡,还耐心劝解一二。次数多了,他也懒得理会,只让他们多读些佛经,悟些佛法大意。

贪嗔爱取,垢净情尽。在和尚眼里,窗外即是婆娑世界,又是妩媚红尘。那位须窟窟主妍蚩好恶,多变难测,终究也是一名女子。而女子,在僧家心上不过是点额猢狲、扑粉骷髅。

坐在佛座下,昂首之间与垂眸的佛眼怡然对上,此时的他会笑叹:湛湛玉泉色,悠悠浮云身,闲心对定水,清净两无尘。

然而,经年之后,事随流水,他却再也无法佯装无事地对自己说:清净两无尘。

第一章 因事入江湖

春夏秋冬,一年易过。

每天春夏之交,七佛伽蓝内总是花色蔚茂,近有芳草蔓合,远是嘉木被庭。

伽蓝西北方的钟楼边有一棵梧桐树,也不知生了几百年,杆粗枝密,伞叶撑出一片阴凉。树下有一块长形青石,因时不时有人来此坐坐,使得石面光洁可鉴。由于地势高的关系,在梧桐树下只需放低双眼便可俯尽一片山景。从上往下看,入眼的多是攒成一簇一簇的丰叶树冠,遥目远去,只见凭空起烟,翡翠叠色。目光再远再高一些,便有那“和风飞清响,鲜云垂薄阴”之态了。

梧桐树前有一小池,曲水悠悠,是左侧方一缕细小山泉滑落凝聚而成,水色如琉璃,澄澈见底。池中有数十尾红鲤,摇摇摆摆,追尾逐唇。驻立池边,只觉得清净之水,游鱼自迷。

树下,青条石上有一道青灰色身影。他跏趺而坐,双手掌心向上轻摊于两腿膝盖处,帘目敛合,气息轻缓均匀。

头上九点香戒,尽灭凡尘。

梧桐的第一波花色已然染上枝头,风过时,偶尔落下几朵铜铃形的月白色小花。青条石上堆满的落花,衣袍上兜住的点点月白,似乎都说明他已经在树下坐了一段不短的时间。

坐久落花多——好一派“影来池里,花落衫中”的禅境。

“啪达啪达啪达!啪达啪达啪达!”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摧残了梧桐下的寂静。片刻,山梯上跳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和尚,见到树下身影便欢喜大叫:“定香师兄!”

树下僧人眼皮一动,却未睁开。

小和尚赶紧捂住嘴,蹑手蹑脚走到青石边,有样学样跏趺坐下,将僧衣拉平放于膝盖上,手结香华印,吸气,吐气,吸气,吐气,慢慢将眼睛闭上。只是没坐一会儿,小和尚便扭动身子睁开眼,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又重新闭上。

他呼吸紊乱无序,断续不接,年轻的护法又怎会听不出。内息运行一周后,定香睁开眼,指尖才动,小和尚的脸就凑了过来,“定香师兄!”

“有台何事烦恼?”年轻的护法展颜一笑。

“师父刚才骂我。”

“哦?那一定是你做了错事惹来主持责怪。”

“没有啊……”有台摸摸自己光滑的后脑勺,垂思半晌也不得要领,只得向他道:“刚才师父问我近期读了什么经,读完多少。我说我前些日子刚读完《小品般若波罗蜜经》。师父就问:‘有几卷啊?’我说有十卷。师父说:‘既然是小品般若,怎会读到十卷?’我答不出来,师父又问:‘既然读完,那你读透多少?’我才读完一遍,自然不敢在师父面前夸口,于是说:‘徒儿还未读透。’师父听我这么说,就生气了,责怪我:‘既然已读十卷,为何还未读透?’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师父也没训我,只用手在我头上拍了两拍,出殿找得得师叔去了。定香师兄你说,师父在我头上拍的那两下是不是有什么提点的意思?”

清净无垢的眼注视有台,眸底含了笑,语如春风:“《小品般若波罗蜜经》佛理深蕴,你既然读完十卷,为什么还说自己没读透。既然没有读透,又何必说自己读完了十卷。”

“定香师兄——”有台扯他衣袖,“师父到底什么意思嘛?”

年轻的护法轻抖僧袍,将落在袍上的梧桐花聚于一处,笑道:“以前,新台有位禅师问座下弟子:看什么经?小和尚说:无言童子经。禅师问:有几卷?小和尚答:两卷。禅师又问:既是无言,为什么却有两卷?小和尚无对,禅师代答:若论无言,非唯两卷。”

“你怎么和师父一样……”有台小和尚嘟起嘴。

“主持是说你太急进,囫囵吞枣。读经会意万万不可急躁,短短时日你就将十卷《小品般若波罗蜜经》读完,囫囵入腹却不加细品领悟,主持要你定心慢读。”

“哦——”有台脸上浮现大片大片的惭愧,他将袖边的落花逐一拾起用衣兜住,恍然大悟,“原来师父是这个意思,般若我佛,是小僧粗心了。多谢师兄破我迷思。”

“这都要靠你自己领悟,我说的也不过是皮毛。”年轻的护法兜住落花站起身,慢走几步,将花散到树根下。

有台有样学样,兜着一衣的月白梧桐花走到他身边,抖落。适巧一朵桐花坠下,打在小和尚青青的脑壳上。小和尚抬头捉下,放在鼻前嗅了嗅,弯眉勾唇嘻嘻一笑,娇憨可掬。

怡然的景致,闲定的人。可是,此番闲情却无法阻止远在华容府发生的震惊事。

世间有人,有人便有心,有心便生念,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此处风和日丽,它处却腥风血雨。谁,都没有资格去断定谁。

华容府,山清水秀的一座城镇,因三国故事中曾有“曹瞒兵败走华容”一段,到了如今,都被这华容府的说书先生拿来拍案惊奇,娱乐市井。

“且说曹阿瞒退兵时,在乌林之西笑周瑜无谋、诸葛亮少智,未在此地设伏兵,却不料被赵子龙截个正着,慌路而逃。待到葫芦口时,他一时安心,又笑诸葛亮、周瑜智谋不足,未在此地设下伏兵,却不知张翼德早已等候多时——”茶寮里的说书先生醒木一拍,手并剑指,遥遥往东一送,“翼德一声惊天巨吼:操贼走哪里去!唬得曹阿瞒拨马遁逃,此时兵将死伤,所剩无几。正行时,前方出现两条路,军士问走哪条道。那军士说:‘大路稍平,却远五十余里。小路投华容道,却近五十余里,只是地窄路险,坑坎难行。’那曹阿瞒心机甚至重,亲自来到路边一望……”

说书先生讲得兴兴,喝茶众人听得津津,谁都不曾注意茶寮外轻轻刮过一阵风。

在距离茶寮两条街的地方,有一间顺兴镖局,镖局老板兼总镖师姓程名鹏书,祖上三代都是走镖的,黑白两道认识不少人,混得开。程家有一套祖传剑谱,剑势精妙诡异,堪称华容府一绝。又因程家剑法不传外人,甚至对剑招也绝口不提,外人为了方便,便称其为“程家剑”。

程鹏书今年三十有九,不但武功高强,性格也格外豪爽,为人义气,走镖的时候上上下下打点妥当,在家则广交好友,疏财仗义,有“义华容”之称。平常时候,顺兴镖局门庭若市,绝不冷落,而今却大门紧闭,守门的侍卫也不见踪影。

内室,程鹏书瞪眼看着前方,眼珠子一动不动。

另一双眼睛也瞪得大如铜铃恶狠狠盯着他,眼珠子一动不动。

程鹏书眼睛不动,是因为他呆了。另一双眼睛不动,是因为动不了——再也动不了了。

刚才,就在说书先生一拍醒木的时候,一个灰蓝色的包袱“咚”一声敲在顺兴镖局的门匾上,弹落在地,骨碌骨碌滚了几圈,被院子里的台阶挡住,不动了。守门侍卫跑去拾包袱,却闻到一股血腥味,他们不敢耽误,也不敢拆开,赶紧提了包袱送往内院。程鹏书让他们放了包袱退下,侍卫回到大门岗位时,却发现门上钉了一张纸条,上面用红墨写着四个字:善恶有报。

心知有事,侍卫不敢怠慢,取下字条又往内院跑。在门边叫了一声,侍卫抬脚迈进屋,适时程鹏书打开包袱,侍卫一见里面的东西,脸色发白,手一抖,字条滑落在地。

包袱里是一颗人头——愤怒地瞪大眼睛、死不瞑目的人头。

谁的头?

既然头在此处,那躯干又在哪里?

何人将这颗人头扔在顺兴镖局,为什么要扔在顺兴镖局?目的何在?

七佛伽蓝每天都会敲钟。

敲钟,即是时辰,也是功课,当百年铜钟发出沉厚雄浑的吟啸,山麓飞鸟盘旋,每每不绝,仿佛舞了一曲《极乐引》。

今日敲钟却是有事。

当当!当当!当当!是护法僧召集令。

听到钟响,原本聚在一起切磋武功的三位护法难得一齐赶到大雄宝殿,又被等候的有台带到夜多殿的侧厅。厅内早已站了几位禅师,神色凝重,侧方几位僧正亦是愁眉之色。三人转眼,又见边上坐了几位陌生面孔,神情都有些憔悴。而他们身后站的人,有些却是面熟。不用细想,其实看他们穿着同色衣袍就知他们正是江湖上有“七子散人”之称的几位道长。

桌上放着一只木箱,长宽大约一尺左右,不知里面放了什么。

句泥坐在椅上,垂眸不动。三位护法向他行礼,他也只点了点头,让他们等候在一边。又等了一会儿,待到厌世殿的云照禅师踩着步点迤迤然进阁后,句泥从椅上站起来。

召齐七殿禅师和三香护法,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被师父指使去引人的有台站在定香身边,打定主意要见证到底。

定香见他缩在自己身后,不以为意,垂眸淡定,静静等候主持开口。

“这位是顺兴镖局的程总镖头,程鹏书。”句泥指向左手方第一位坐着的人。

“原来是‘义华容’程鹏书,贫僧已有耳闻。”云照禅师微微揖首。

“这位是无为先生。”句泥指向顺位的第二人。此人头发花白,身形略瘦,看上去年过半百,但额角鼓起,修为不凡。众僧听到“无为先生”四字,齐齐向他合礼。

无为先生本名李无为,二十年前隐退无为崖,不问江湖事,但他有弟子七人,分别是虚然子、雕华子、安存子、阙丘子、空桐子、依卫子、仿无子,他们行走江湖多有侠义行为,又尊师重教,时常将师父挂在嘴边,这使得无为先生虽然隐居却没有被世人淡忘。今日他不但出了无为崖,而且满面怒容,就不知发生何事。

众僧心中猜测,程鹏书蓦地叹了口气,起身走到桌边,闭眼,睁开,一口气将一尺见方的木箱打开。这一开,一股腥臭从箱中飘出,众僧纷纷皱起眉头。

眉一皱,眼却骇然睁大。

箱中放着一颗人头。

无为先生拂袖站起,又怒又悲:“这就是小徒安存子的头,程鹏书,我已随你来到七佛伽蓝,你既然要句泥大师主持公道,那就好好给我一个交待。不然,我一定要为徒儿报仇雪仇!”他身后站的六子也纷纷露出同仇敌忾之色。

有台在定香身后,看清箱中物的时候吓得一缩,赶紧默念往生咒。

定香面色如水,其他两位护法亦是沉稳不变。

咚!关闭的厅门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响。虽然轻,听在众位高手耳中却如金鼓雷鸣。

云照禅师待要推窗,一道高呼却传了进来:“定香护法,定香护法,须弥窟主又上山来了!”

一位僧正变了脸色,适时云照将窗推开,那位僧正扑到窗边大叫:“快!”众人以为他要僧人警戒提防,却不料他说:“快开门!”

众人一愣。

那僧正还忙着补充了一句:“门窗都开,统统开!快!”

七佛伽蓝和七破窟的赛事人尽皆知,程鹏书见他们不仅不阻,还开门相迎,不由心叹一句:“伽蓝真是好雅量。广迎善缘,不问敌我,众生平等如一,这等境界,不枉我请句泥大师主持公道。”

听到“境界”二字,众僧脸皮齐齐一抽。他们当然明白“快”的意思,而且,和境界没有任何关系。那位须弥窟主有个坏习惯,入了伽蓝,但凡见到有门有窗阻了她的路,一律直接破坏,而门窗的修理费用……好贵啊……是故,为了不浪费善男信女的香油钱,为了节约伽蓝开支,执掌钱谷出入岁计之事的库头便提议:须弥窟主到时,不防大开方便之门。(注:库头,僧人的一种职位,负责管账。)

这番苦楚,不入佛门者是体会不到的,善哉善哉。

“哎——今天怎么跑到这里来……”一道绛色飞影掠窗而过,旁若无人地冲了进来,身形矫健迷离,轻功诡异,仿佛龙尾扫云。绛影不落地,只在桌上一点,旋身直扑定香,笑语连连,“定香护法,快来试试新做的袈裟!”

定香随步侧让,让她落空。

绛影在他身后案几上一点,拔空掠上横梁,身影一坐,裙尾长长迤落,上粗下细,仿佛一条灵动的蛇尾。

众人抬头打量,同时,她也垂眸一扫,扬眉,“这么多人?有事啊?”既不自报家门,也不问众人来历,仿若他们只是街边的甲乙丙丁。

“……”

“我来听定香护法讲故事。”她眼角含俏,眉色双分如黛。

“……”

“你们……”注视桌上木箱,她不惊不讶,神色坦荡,似乎箱子里只是寻常物品一样,只笑道:“继续。”说完,眼角往三位护法身上一扫,软语暧昧,“等你们说完事,我再找定香护法不迟。”

程鹏书神色不定,无为先生用力拂袖,轻斥一句:“不成体统。”

句泥无动于衷,倒是有几位禅师欲言又止,数度张嘴,却仍然放弃般闭了眼睛,垂目摇头。这两年来他们得到的经验是:对七破窟的挑衅万万不可放在心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大师……”程鹏书求助地望向句泥。得道高僧微微一笑,颔首说道:“要事为主,还请程兰若将事情原委说个清楚,不然,枯朽也是一头雾水。若真正的凶手不是程兰若,枯朽也不会让无为先生的弟子枉死。”这意思,倒有“众位对梁上女子的存在不必介意”的意味。

既然他这么说了,程鹏书便长叹一口气,娓娓道来:三天前,这颗头颅出现在华容府顺兴镖局,附了一张“善恶有报”的字条,初时他不知头颅是谁,也不知什么人将头颅扔在他家,更不知是何用意,只当道上有人生事,一时不知如何处理,便将头颅存在小木箱里,放些冰块进去加以保存,不料两天前无为先生携六位徒弟寻上门,扬言要为弟子讨个公道,他百口莫辩,无奈之下只得许诺请江湖威望之人来主持公道,查明真相还他程家清白,于是,他想到了七佛伽蓝。

“若不是你买凶杀人,我徒儿的头怎么会在你家出现?”无为先生眼角泛起红意,必是见徒儿身首异处,心情难平。

“可我确实不知啊!”程鹏书也是一脸愤色。

句泥张嘴要说什么,梁上传来一声嗤笑,细细的,软软的,却像针一般刺入众人耳中。一名站在无为先生身后、眉毛既浓且粗的人抬头问:“姑娘笑什么?”

绛色身影动了动,换个坐姿,软裙随着她的动作徐徐荡漾,在檀香漫侵的禅室里格外引人注目,“没对你笑。”她拉过袖尾掩在鼻下,满眼的笑意只投向下方那沉默不言之人。众人神色大变,无为先生以为她是故意捣乱,取了茶盖正想小小教训一下,不料一声叹息比他扔茶盖的速度还要快,只听她以伤春悲秋的调子说:“为什么……为什么伽蓝的僧衣不是灰白褐,就是红紫青呢……但把僧衣穿得这么飘逸独绝的,你是唯一一个。”

外人不知她对谁说话,众僧却心知肚明。那语中的调戏之意让他们纷纷合掌念佛,眼观鼻,鼻观心。有台见她眼角笑意融融,突然有点不服气,鼓起勇气小声说:“般若我佛,戒香师兄……也很飘逸啊!”

“没他飘。”

“还有……还有慧香师兄,也很飘逸。”

“没他逸。”

“还有……”

“还有?”美目一睨,绛色裙尾甩啊甩,就在有台头顶上。

有台一时语结,又听她道:“小和尚你自己看,穿僧衣的我暂时不说,那位——”袖中伸出纤指一根,指向程鹏书,“你看你,要穿蓝绸就不要穿小圆点的蓝绸嘛,花不花,纯不纯的,还用褐棉压边……好吧,你压边就压边,可是不要配一条暖玉黑纹的腰带啊。你知不知道所谓没品味的衣服就是你这种不知道怎么搭配的人穿出来的。”

有台嘴角一抽,赶紧偷窃程鹏书,果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牙骨咬紧,是怒火迸发的前兆。

“还有你们——”纤润的指尖移向七子散人……此时只剩六人,“一二三四五六,高矮胖瘦完全不一,却穿完全一样的道袍,是想彰显师兄弟情深呢还是怕人不知道你们是谁?”不等六人辩驳,她转手一抖,一件色彩斑斓的衣服出现在众人上方,“看,这是我特别为定香护法定制的袈裟,取百种碎布头缝制,可谓福田千千种,慈悲穿上身。大波罗蜜不是有说吗……嗯……”想了想,妙目弯弯,“你们看这件袈裟,是不是如幻如阳焰,如梦如水月,如响如空花,如像如光影,如变化事。”

双手一展,袈裟荡起一层波文,色彩纹斓,的确有“如幻如阳焰,如梦如水月”之变化事。

“哦对了!”她想到什么,收了袈裟在四角翻翻找找,在一角上找到什么之后欣然一笑,献宝似的展开,冲裙尾下的年轻护法道:“你看,上面还绣了花,别具一格吧?”

肚量再大的人难免也有纠结的时候。程鹏书本就因头颅一事受冤在身,心情不佳,又被她不问青红皂白讽刺一通,脸面已是挂不住,此时冷冷一哼:“我看你是别有用心。”

她也不恼,眼角斜斜一瞥,冷笑,“你看出来了。为什么你我第一次见面你都能看出来的事,他却怎么也看不出来呢?”语末,竟隐隐有了些哀怨的意思。

“看不出来什么?”门上不知何时扶了一人,气喘吁吁。众人心头一惊,转眼看去,却是一名和梁上女子年岁不相上下的姑娘。大概也是豆蔻年纪,穿着浅绿色的纱裙,头上簪着细小如珠的翠蓝花钗,满满铺了一头,黑发披在身后,鬓边垂下两缕银蓝头绦,随着她迈进屋的动作,碎光点点,俏皮机灵。

“力儿你好慢。”收了袈裟,仿似蛇尾的绛裙摇了摇。

走进屋的少女昂头吐气,苦眉哀叫:“小姐,我已经拼尽全力跑上来了。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本想抱怨几句的少女看到箱中人头,立即发出惨绝人寰的尖叫。

对嘛,这才是正常女孩子见到人头应有的表现。

“什么东西?那是什么东西?”力儿赶紧跑到人后挡住自己。

“是人头。”有台小声提示。

力儿左瞧右瞧,这才看清自己躲到三香护法身后来了,而自家窟主就在头上,“谁的头?”她小声问。

“是七子散人之一,安兰若的头……”有台只得将方才听到的一点消息转述给她听。

身后喁喁低语,一直不曾动作的年轻护法突然侧身移了一步,抬起头,“可否请问兰若一事?”

“咦,终于当我存在啦!”她屈起腿,笑眯眯托腮瞅他,很大方,“问吧,什么事?”

“兰若可知近日来七子散人与什么事相牵连?”

她抬起眼睛看屋顶,“我不知道!”

“可有听说?”

“我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

啪!一声肉掌击打木面的巨响,无为先生的茶盖终于扔了出去,伴着怒喝:“姑娘到底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撑梁一翻,换个位置坐下,也正好躲过疾射而来的茶盖。她眯了眯眼,笑意敛去,冷声问:“阁下是哪家生意人?”

“放肆!”眉毛粗浓的那人大喝,“家师乃无为先生,小姑娘不得无礼。”

慢卷纱袖,妃唇勾笑,一丝娇态渐渐染上她冷下的俏脸,眸色隐隐闪过犀光,“你又是谁?”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虚然子!”

她垂下眼帘,神情微羞,“抱歉,我对你们不太熟悉。”

她说“不太熟悉”没半点嘲讽意思,的确是不熟悉,因为七破窟须弥窟主一向鲜少关心江湖事江湖人,不然,怎不见须弥窟主在江湖上有什么名号。不过,这厅里也只有力儿才明白她的真正意思,听在其他人耳中,却成了嚣张的讽刺和目中无人的狂妄。

虚然子气得脸如猪肝,眼看就要动手,定香却抢在他前面开口——

“虚兰若请息怒。伽蓝之地,恕请贫僧不容各位争相斗气。既然各位今日是为安存子之死而来,还请以此为重。主持,各位禅师,可好?”

虚然子还要说什么,无为先生一挥袖止了他的话。无为先生原意是想以大事为重,不想和一个小辈计较,免得被伽蓝高僧说他欺负后辈。偏偏梁上响起冷哼,无疑是火上浇油。忍了半天,虚然子终究还是将气吞下肚,不与她一般见识。

她将虚然子的神色变换看在眼里,眸儿一瞥,调开注意力,绛尾在定香头顶上甩了甩,“定香,你看我今天的衣服,好不好看?”

定香盯着虚然子,面无表情。

“这叫女娲罗裙,有六正色十二补色,天孙翔的新款哦。你知不知道,这可是真正不能落地行走的长裙,市价八十八两一件。”在梁上绕个圈,她伏腰垂下袖子,“你看,你看!”

定香慢慢抬头看了一眼。

“这裙的精妙处在于,裙尾长似蛇尾,如果不是轻功过人的女子根本不能穿在身上,否则,裙尾扫地,难看之极。”力儿挺直腰,骄傲无比地解释。她相信,自家窟主刚才入室所展露的轻功这些人都看见了。女娲是半人身半蛇身的女神,此裙正是取其形之意。而今江湖上各门各派的小姐师妹正时兴穿这种新款,不然,且不是自承轻功不如他派。

“力儿……”她捂住脸。

无为先生蓦地拂袖,“句泥主持,难道你就任这女子在此胡闹不休?”他这一拂,掌中含了内力击向梁柱。众位禅师瞧得明白,抬手欲阻不及,只见那梁上身影微微一晃,掠如惊凤,绕梁盘旋,转身勾到横梁之上。

“老头,我和你无冤无仇,你要挑衅我是不是?”绛影摇曳,声音已然冷下。

“我等不与无名之辈动手。”虚然子上前一步,“姑娘报上名来。”

妖眸一眯,绛影无风自动,也不打声招呼,一记凌厉的掌风直扑虚然子。虚然子转手急挡,绛影却虚无缥缈,无形无章,难以捕捉。一掌不中,绛影顺势落到椅子上,双腿跷起搁于扶手,侧身斜坐,一截裙尾被力儿托在手中,“喂,我这裙子到底好不好看?”她开口问的竟然是定香。

“不知羞耻!”虚无子一招“小擒拿”攻上。

绛影突然急骤摇曳,层层叠叠,其间掌影无数,宛然一招“扇开画屏”,挟着冷森入骨的寒意直扑虚无子胸口。虚无子未料她竟然不试探、初次交手就使出如此凌厉的招式,措手不及,小擒拿去势又猛,眼看就要受下那一掌。白驹过隙之间,侧方横插一只手,移形换位,代替虚无子硬生生接下“扇开画屏”。内力相撞,厅内迸出数缕厉风。

“姑娘到底何人?”无为先生收掌,皱起眉头。在他记忆里,能以如此年纪就有这等深厚功力的年轻人并不多。

她在椅上抚了抚袖,唇角勾起,娇多媚熬,“在下,司空乱斩。”

无为先生被她激起好奇,突然起了心思要试一试她的武功,肩头方动,句泥的声音却阻止了他——

“无为先生,要事为重,要事为重。”句泥唱个佛诺,转对她道:“兰若即来,不妨听听事情原委,可好?如若要寻定香护法听故事,此事了解之后再听也不迟。”

她听句泥语中有商量的味道,再瞧瞧披在身上的新袈裟,嘟嘴看向横梁,倒也不再言语。众人只怪句泥对一个小女子好言劝慰,却不知若她真要和无为先生、七子散人较起真来,无论头颅之事今日能不能了,这错,可都要统统归到伽蓝头上。伽蓝有错,七破窟又岂会善罢甘休。恶性循环下去,往后的日子更不安宁了。夏季窟佛赛眼看在即,还是息事宁人的好。

众禅师彼此眼神交流,心中自然清明。

司空乱斩安静了片刻,听一群人围着一颗人头说事。

颠来倒去,无非是程鹏书咬定自己不是凶手,而且与安存子的死无关,无为先生则认为程鹏书即使不是直接杀死爱徒的凶手,也必须与爱徒的死脱不了关系。程鹏书不甘受冤,就请七佛伽蓝主持公道,查明真相还他清白。

“人头是死后砍下来的,切口平整,是一柄锋利大刀类的凶器。再看腐烂程度,应该有半个月。”定香在句泥的示意下取出人头,陈述眼中所见。

“不可能。”虚然子打断他的话,“安存子十天前还和我们在一起,不可能死了半个月。”

情尽无尘的眼淡淡一抬,他反问:“他离开之前有何异状?”

虚然子看了其他师兄弟一眼,摇头。

“他离开是为了什么事?”

虚然子盯着地面想了想,仍然摇头,“安存子没说,不过……他好像很高兴。他只告诉我们外出几日,过几天就回来。”

“程兰若呢?”定香转问程鹏书。

“我刚走完一趟镖回来,正想在家中休息几天。”程鹏书回忆道,“我走的是河南南阳府的镖,多亏道上兄弟给面子,一路上走得还算平顺。镖送到后,我们就马上回来了。路中……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我发誓,我这半年都没见过安道长,和他无怨无仇,更不可能杀他。”

双方听来都有理,这种事又不能一口断定。句泥沉吟半晌,提出自己的意见:“既然程兰若相信伽蓝能为你主持公道,枯朽也不推辞。还请程兰若、无为先生和众位爱徒先在伽蓝住下,待真相查出,枯朽再给你们一个交待。”

“句泥大师……”无为先生眉头皱得可以夹死蚊子,“你说查真相,我相信你,可你也要给我一个期限,我不可能一直住在这里等。”

句泥合掌称是,看向定香,“此事就交由定香去查明。”

“是,主持。”定香垂头领命,净眸再抬时,无情无绪吐出四个字:“一月为期。”

程鹏书没有异议,无为先生见句泥开口,便捺下心中焦急,勉强答应。句泥见双方都无异议,便令僧正引他们各去禅房休息。

一群人鱼贯离开侧厅后,句泥对众位禅师道:“此事不可宣张,枯朽就交由定香处理,众师弟仍以各执事为重,从旁留意,可好?”

众位禅师点头称是。

盯着人头,众僧又陷入沉默。反观司空乱斩也是一声不吭,将那件斑斓袈裟披在身上,指尖时有时无地抚着。力儿站在她身边,眼睛倒是睁得很大,好奇看着他们。

有台小和尚受不了厅内沉默,小声问:“定香师兄要怎么去查啊?”

“先找他的尸身。”定香的视线自人头垂落在地,“头颅留下的线索不多,尸身应该会告诉我们更多。”

“没有线索,到哪里找尸身?”有台喃喃自语,“这么多天,尸身肯定也腐烂了,要是找不到……”咦!他向司空乱斩瞧去。与此同时,定香的视线也移向她。

有台想到的是:七破窟的消息一向灵通,须弥窟主对定香师兄颇有好感,倒不如让七破窟帮帮忙。

定香想的是:七破窟消息灵通,问问她也许会有什么线索。

力儿被他们的眼神吓到,赶快扯自家窟主衣袖,“小姐,小姐,他们在看你。”

盯着袈裟仿佛神游太虚的女子恍惚抬眼,“哦,大事说完了?定香,这件袈裟是上次听故事的礼物,你收也要收,不收也要收……”

“贫僧谢过兰若。”定香接过袈裟,也不推辞什么。

狠话没放出来就被人拦回去,她却笑起来,“喂!我这件女娲罗裙好不好看?”

“好不好看,不过一件衣服,兰若何必执着。”

“答一句好看不好看,也不过一句话,和尚何必执着。”

“兰若说得是。这衣衫好不好看,不过遮体之用。兰若刚才也说了,世间事,变化事,如幻如阳焰,如梦如水月,如响如空花,如像如光影。”他长长叠叠一段说来,听得她几欲瞌睡。一边,力儿果真掩嘴打了个哈欠。

总之就是:对于女娲罗裙好不好看这个问题,他是不会回答的。这等意思她又怎会听不出来,嘴角一撇,“力儿!”

“在,小姐。”

“我们走。”

“啊?”力儿睁大眼,“小姐不是还有故事没听吗?”以往来七佛伽蓝,她家窟主总会听定香护法说两三个故事才离开,今天怎么……

“听过了。”绛影旋上横梁,纵足一点,身姿缥缈,步点离离,已向殿顶掠去。

抬眸远望,裙尾带出粼粼波光,尖细如画,加上树冠稀疏,隐约不绝,俨然一尾绛色灵蛇游走其间。

“又要我跑……”力儿皱眉嗔怨,提裙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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