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虎凤现稀形
有台一直觉得,如果定香师兄说须弥窟主的裙子好看,肯定可以得到一些有用的线索。就他所知,七破窟里扶游窟的消息最为灵通,只要须弥窟主从扶游窟主那里直接一问,肯定比定香师兄一人跑来跑去轻易。不过,前提是定香师兄要和须弥窟主好言相商,但是——就是这一点不可能。
自从去年须弥窟主扒了定香师兄的袈裟后,她隔上一段时间就会来一趟伽蓝,每次来都会坏门窗。若是定香师兄在前院的大殿里,门窗会坏得少一点,若定香师兄在内院练功,门窗就会从这头坏到那头……其实定香师兄在某种程度上可以阻止须弥窟主的破坏,可惜他自己没意识到。
“有台,有台,我们换地方化缘吧!”小沙弥拉拉一直往前走的少年僧人,“前面有人。”
有台继续走,“化缘当然是要找有人的地方。”
“可是……”
“可什么……”有台没说完,笠帽突然撞上什么东西,害他往后趔趄两步才站稳。定睛细看,明明前方两丈之内无人的路上突兀地站了一名年轻相仿的少年,唇红齿白,貌美如花。
少年不仅抬手拦他的路,还在笠帽上用力推了一下。见他摇晃不移,少年笑得一片春花灿烂,朗声问:“小师父化缘呢?”
有台心中叫苦,却不得不合掌施礼,小小声说:“般若我佛,小僧正在修行。”
“正好,我有个问题请教小师父。”少年扬眉。
果然又来了……有台心如死灰,小心脏突跳突跳,悲叹今日的化缘只能终止在这条小道上。他不敢将悲苦表现在脸上,赶紧将细细的法仗从右手转到左手,再以空下的右手脱取笠帽,平平端在腰边,恭敬问:“不知兰若有什么事?”
伽蓝修行有个规矩:外出化缘时,如果路上有人询问事情,回答的僧人必须左手执仗、右手取下笠帽,以表示仔细回答,不容出错。被人拦住问一事并无大碍,可问过一事后,眼看着你戴好笠帽右手执仗走出两步,却又突然请问另一事,僧人再度转仗脱帽,回答问题。答完之后戴帽离开,两步之后又被人叫住……如此反复,让人无奈。这名美貌少年他遇到过几次,是七破窟的人,不但印象深刻,名字也好记。
“商那和修是什么人?”少年笑问。
有台委屈地低下头,“是西天付法藏二十八祖中的第三祖。”
少年含着微笑慢慢侧身,让他们过去。有台戴好笠帽和同伴走了三步,少年拾起一颗小石子扔过去,又问:“小师父,有事请教。”
有台把心一横,站住,转身,脱帽转仗,微笑,“兰若请问。”
“商那和修是什么人?”
“那不正是兰若的名字吗?”
少年长长“哦”了声,摊手示意他可以继续化缘了。有台不动,不动,憋了一口气就是不动。少年见他没动作,眼睛溜溜一转,也不说什么,唇角噙了抹笑斜斜注视。正所谓敌不动我不动,看谁耐心强。
“商……商那和修……”有台憋不住,红着脸小声叫那少年的名字。
“小师父有何指教?”
“你……你还有问题吗……”
“现在没有。”
“那……那等一下还有吗?”
“我怎么会知道我等一下有没有问题。难道你知道?”
“……小僧不知。”有台的脸更红了。
商那和修盯他半晌,突然咧嘴,“行了行了,你笑得比哭还难看。”脸皮僵硬,嘴角抽搐,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他正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有台欲哭无泪,嘴角撇了撇,紧握法仗鼓起勇气,“商那和修,小僧……可不可以向你请教一些问题?”
“咦?”商那和修满脸新鲜,信步向他走来,“什么问题?”
有台四下觑觑,不见异动,这才向前一小步,悄声问:“你……你有没有听说最近哪里有……无头尸体?”
商那和修歪头,“你想知道?”见他似知道什么,有台急急点头。商那和修脸色一正,“此事机密,总管吩咐不能乱说。”说完拂袖转身,竟不像平常那般停留下来戏弄。
有台飞快跑到他前面拦住,“你要是知道,告诉小僧好不好?你的大恩大德,小僧一定铭记不忘。”
商那和修向他身后瞧了一眼,见那位小沙弥没跟来,便问:“你真想知道?”
“想。真的想。小僧绝不打妄语。”
“可以。”商那和修点头,“你只要找出附近哪家的桃花最多,我就告诉你。”此处靠近郊区,附近有一条小河,许多人家宅傍流水,篱院内多种桃花。四月时节,垂条落蕊,正是桃花坠艳时。
有台睁大眼,面有难色。可是见商那和修甩手要走,他只得回身向同行的小沙弥交待几句,再冲商那和修说“你在这里等我”,便迈开步子往河边宅院冲去,真的去一家一家数桃花了。约莫半炷香工夫,他挂着笑跑回来,“商那和修,商那和修,小僧数过了,前面左边第三家的桃花树最多,院里落的桃花肯定也最多。”
商那和修眼睛一瞪,“错!”
“真的,小僧不打妄语。”有台急忙牵起他的手想拉他去数,不料商那和修闪身侧退,让有台抓了个空,“商那和修……”有台怯怯收回手。
“这么急着数桃花,你是不是也想开桃花啊?”商那和修抱臂睨他,“小和尚,地上的桃花再多,也没有你这里……”食指点点有台的心口,“……的桃花多。你想开千朵,它就开千朵,想开万朵,就开万朵,想开亿朵,就开亿朵。你说,你心里的桃花是不是最多?”有台被他戳得一怔,待要开口,商那和修却不给他机会,“非法亦非心,无心亦无法,说是心法时,是法非心法。这话的意思,你比我懂哦——”
手背拍拍有台的肩,留下一个“你知我知”的讽笑,貌美如花的少年大笑离去。
“商那和修……”有台不死心地追上,“你……你可不可以透露一点点让我知道?”
少年的眉头皱起来,“知道什么?”
“就是……”有台压低声,“无头尸体。”
“我有说知道吗?”少年做个鬼脸,足尖轻点,纵身跃过小和尚,转眼不见踪影,就像出现时那么突然。
有台孤零零站在路口。
一阵风过,河居人家的桃花飘然过篱,吹了小和尚满身满笠,粉粉春色,人面桃花,可谓相得益彰。
又被耍了……
有台化缘是四月初二,也就是程鹏书到七佛伽蓝的第二天。
就在有台化缘被戏的时候,定香正带了人头下山去寻拜一位名医。此人叫唐小瓜,因他的医术有“见人医人,见鬼医鬼”之说,江湖人称“阴阳医”。
但凡名医,性格都有些诡异,唐小瓜也不例外。不过他多年前曾落难到伽蓝,幸得收留,在伽蓝里住了月余,与诸位护法、侍者多有接触。定香拜访他,是为借他医术从头颅上得到一些蛛丝马迹。
定香回到伽蓝是四月初四,已近黄昏。
他回来后,直接进了主持的大方便阁,说些什么,没人知道。这倒没什么,他既然受命调查,自然要向主持交待。但随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位姑娘,白衣飘飘,姣美清丽,素如白莲。
做完功课的有台正好瞟到一名僧人带姑娘入客房,听说是定香护法带回来的,立即升起好奇。他在师父的大方便阁外蹭了半天,直到晚粥过后才见定香出来。见定香往禅房的方向走,有台摸摸光滑的后脑,好奇心战胜一切,不由跟了上去,正要叫,前方一道声音却比他快——
“定香护法。”
黄昏早过,伽蓝燃起灯烛。今晚有月,月光却照不到廊下。
在灯笼的隐约光亮下,有台眯眼探头,只见前方白影飘摇,是随定香师兄一起回来的姑娘。
“白兰若。”定香颔首,“夜已落下,兰若不歇息吗?”
“久闻伽蓝清静悠远,心旷神怡,既然来了,我想趁着月色观赏一下花木。”被称“白兰若”的白姑娘低眉一笑,皎洁的玉颜上有淡淡红韵。
“多谢白兰若鼎力相助,贫僧感激不尽。”
“定香护法见外了,如果有什么能帮到伽蓝,小女子也算尽了一点绵力,结一份佛缘,皆大欢喜。”
两人一起往前走,定香道:“不知兰若在客房住得习惯吗?”
“檀香清幽,息心定远。”
“兰若有心了。”定香直视前方,笑容淡淡。过了回廊,他驻足,“贫僧还有其他事,人头上若再有发现,还请兰若告知贫僧。”
“自然。”白姑娘笑看他转身,直到身影隐入尽头,这才慢慢转向另一条道走去。
有台亦步亦趋,躲在后面探头探脑。前方的足音不知何时停了,年轻的护法站在一株佛桑花前,笑问:“有台,你什么时候喜欢当尾巴了?”
有台吐吐舌跑上前,“定香师兄,刚才那位兰若是谁啊?”
“是唐小瓜的表妹,白清昼。”定香拈着一只佛桑花苞,目光悠远,仿佛想到什么,无声一叹:“唐小瓜只知道人头上的伤痕是怎样造成,但没有尸身,死因是什么仍然难以判断。我在他那里遇到白兰若,白兰若也懂医术,她随我来伽蓝,也是想对此事尽一份力。”
有台嘟起嘴,“师兄,虽然小僧读经不透,可是有句话还是知道的。”
“哪句?”
“醉翁之意不在酒。”小和尚摇头晃脑。
定香听他语中打趣,也不介意,放了佛桑枝,抬手摸摸光滑的小脑袋,笑道:“你若读经能用这等功夫,也不会被主持责骂了。”
“嘿嘿……师兄啊,你查到什么没有?”
“没有。除了伤痕的造成,完全找不到其他线索。”
有台摸摸胸口的佛珠,转转眼,以诚恳地语气说:“师兄,小僧有个建议,你听不听?”
“好。”
“你可以问问须弥窟主。”
“……”
“七破窟的消息肯定比我们灵通,他们又总是做些奇奇怪怪的事,这种毫无头绪的案子到他们那里说不定就有线索了。须弥窟主一向买你的面子,你好言好语问问她,说她衣裙漂亮,也许她就告诉你了。师兄你不知道,昨天程兰若和虚兰若跑到后山打了一架,要不是无为先生阻止,只怕要大战三天三夜。”
“……”
“啊,夜深了,小僧要去修晚课。小僧告退,师兄晚安!”献上奸计的小和尚自知不对,赶紧溜之大吉。
定香见他步履轻快,功夫比一年前有进步,心赞点了点头,转身回房。
月如眉的夜。
护法的禅房在伽蓝西北方,与侍者禅房相邻。定香的禅房是尽头角落那间,窗后有一片竹林,晴时娇翠,阴时曲折,自有一番景致。
他慢步徐行,沿路听闻房内传出微微呼吸声,心知众师兄师弟已经睡下,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
来到门前,推开,不必点灯已知如何落脚。修行的僧人,衣食住行都很简单,一张床,一方几,一架木衣柜,一张桌四张凳,再加上书案书架,便是他房内全部的摆设了。
走到桌边正要点灯,他猛地偏了一下头。那样子就像是有人躲在身后突然拍他的肩,回头时却发现身后无人。
他的床上的确有一道不属于摆设的黑影。
手中的火匣被人取走,一点烛火寂然亮起,照见纹缬纱衣的身影。梅花点额,媚眼羞合,不是须弥窟主司空乱斩是谁。眼角曲曲袅袅瞥了他一眼,她只坐在桌边挑玩烛火,一声不吭。
“深夜来此,兰若是要听故事。”他只得打破沉寂。
将灯芯剪成两截,挑玩了片刻,她冷冷开口:“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兰若何出此言?”不知她来此用意,但依以往经验总是不好,他只得小心防范。
“刚才和你一起花前月下的是谁?”
“……”
“不说?”笑眸瞥过来,“不说就是动了色心。原来你喜欢那种类型的,放心,我一定会把她打包送到你……”原本想吐“床上”二字,不妨一颗佛珠向肩头打来,她侧翻闪过,唇边笑意盈盈。那两个字,终究还是隐在唇齿之间。
“般若我佛,兰若不可秽语。”
“秽语?”她美眸一瞪,“我在帮你达成你的心愿!”
他定定注视那前一刻仿佛拈酸后一刻却两肋插刀的戏谑表情,摇头,“那是白清昼白兰若,‘阴阳医’唐小瓜的表妹。她深谙医术,特意来伽蓝助贫僧寻查人头真想,若窟主执意相难,贫僧只有得罪了。”
她表情倏地一变,颤颤抖抖伸出食指指着他,委屈莫名,“你……你居然为了她要得罪我?!”仿佛责问一名负心汉。
绕是他定力再好,此时也不免嘴角一抽,“你真是……不可思议。”
“什么不可思议?”
“思之不及,议之不得,故云不可思议。”他垂眉一笑,连日来紧扣的心弦因她的胡闹蓦地松了一松,不由将人头带来的迷思暂且放下。然而,也只是暂时罢了。
“七破窟的消息肯定比我们灵通……”
“须弥窟主一向买你的面子……”
“你好言好语问问她,说她衣裙漂亮,也许她就告诉你了……”
有台的话鬼使神差似的在耳边荡漾,他盯着灯下挑芯的女子,眼前突然生出些许错觉。那种感觉很奇怪,他说不清楚,不像平常领悟佛法或修行武功有所得之后的喜悦,也不像失落难受,就是有点……
很奇怪!
因为说不清楚,他便将这诡异的错觉捺下,开始考虑有台的建议是不是可行。
窟佛赛之初,她讽戏相缠,尽管知她是七破窟窟主,可为顾女子名节,他多有忍让。其后,她竟以逗他为乐了。所幸她只是在大事聚集时才出现,其他时候少来伽蓝,那些闲人闲语传过了,说过了,也就烟消云散了。随着接触增多,他发现她本性不坏,非大奸大恶之辈,对江湖武林事也不若其他窟主来得好奇热心,但她行事乖张,喜破坏,唯恐天下不乱。
春时,红闲碧霁,锦翅双飞。他坐禅的时候,她会在他耳边叹:“年年惆怅是春过。君不见……流年如鸟逝,何处有龙屠?”
夏时,暑中真意,欲辩忘言。他读经的时候,她突然在窗边探头,“你说,蜻蜓晚上会不会睡觉?”
秋时,悲以为气,风惊画扇。他练功的时候,她提着裙子冲进伽蓝,乐呵呵告诉他:“我突然想到一句诗。”若他问:“哪一句?”她便答:“鸟宿池边树,僧踹月下门。”
冬时,寒蕊堆雪,白梅暗香。他外出的时候,她鬼使神差地出现在身后,裹着轻暖裘袍摇手帕:“送君千里,终需一别。定香,你要记得想我啊……”
如此种种,真如《大般若波罗密多心经》所云:如幻如阳焰,如梦如水月,如响如空花,如像如光影,如变化事。久了,多了,他也有些不堪其扰。但若为了安存子斩头一事的真相,还程鹏书一个清白,他求教于她也未尝不可……他心思跳转之间,她也无意开口,室内只听烛火“噼啪”一爆,再无声响。
“兰若……”他才开口,她抢道——
“这里没有外人,叫那么假干什么!”
有求于她……他略一抿唇,改口:“乱斩。”
“就是嘛!”她眉开眼笑。七佛伽蓝的僧人见了谁都叫兰若,她可是逗了好久才将他掰过来,为此,她失去了破坏大门的乐趣。
实际情况是:她非要让他叫自己的名字以彰显特殊,他说“若是你答应不再毁坏殿堂大门,我就叫你名字”,这个条件对她来说不算困难,便应下了;此后,人少时、独处时,他会叫她“乱斩”,但人多时、江湖群雄乌集时,他仍是“兰若兰若”,好一番众生平等之态。
“你对安存子之事如何看待?”他虚心求教。
“我?我一向不问江湖事的。”她转到书案前翻他桌上佛经,随意道:“你呢?连人家的表妹都请回来了,查到什么?”说着,拿起桌上的笔。
他五指倏地一紧,举拳攻上。闻脑后有风声从左侧袭来,但她前方是书案,右方是墙,一时没有回转的余地。扬手扔了佛经,她左臂侧抬挡下那一拳,扫腿攻他下盘。他弹腿屈膝逐一化解,拳势却未停,左掌凌空半开,击出时已化为金刚拳直击她面门。
定香是纯正的伽蓝武系出身,一招一式精炼如石,劲炼如狮。这一记金刚拳来势汹汹,气可破竹,乱斩被困于桌墙造成的死角中,眼看避不开——
咚!一拳击中。
她贴墙而立,面无表情。
两人面对面,他的左拳就贴在她的左侧太阳穴上。刚才那一拳刷过她的脸击在墙上,劲力在最后被他卸去。盯着自己的拳头,他动动手腕,将拳头向她偏了偏,手背上中指凸起的骨节敲在她太阳穴上方。
“安存子头的两侧都有这种拳头造成的裂痕。”他缓缓收回拳头,往自己脸上比划,“不是正面击中,头骨上也没有掌印,只是两侧有反拳背击的痕迹。而且都是正面侧击,不是后方偷袭。”退后两步,他垂头,“刚才,得罪了。”她不动。他以为自己方才行径过于鲁莽让她不快,又退了两步移到桌边,合掌当胸,揖道一礼,神情诚恳,“贫僧请须弥窟主赐教。”
她嘴角一撇,居然没有发难,只道:“拳脚问题你不应该问我,问友意啊。”
夜多窟主闵友意,天生的风流种,也是武痴,各家武学只要见到新鲜的都要研究一番才罢休。
“夜多窟主并不在此。”他哂笑,“如今已过戌时,你一定不是来听故事的,久候在此,是否有些什么能指教贫僧?”
“你就肯定我一定能指教你?”
“贫僧不敢肯定。只是,万年一念,非断非常。为还事实真相,贫僧恳请窟主赐教。”
他不卑不亢,语调诚恳,甘愿为他人之事求教于她,有“我为天下”的坦荡。
她妖目凝流一转,唇角勾起,“好,定香护法心怀天下,为人不为己,光明!磊落!在下佩服!我的确是听到一些消息。想听……”冲他勾勾手,“耳朵过来。”
他防她有诈,心中迟疑了一下,慢步走过去。距离一尺处时,顿步。她难得没有花招,压低声说道:“听说安存子最后见的人是虎凤二樽。”
“罗一目、罗一掘两兄弟?”他垂眸沉吟。“虎凤二樽”罗氏兄弟,景陵人氏,以一套虎掌凤拳扬名江湖。他们和七子散人并无来往,根本风牛马不相及,安存子找他们会有什么事——想到此处,他不觉问出声。
“这你要问他们了。”在墙上画个鬼脸,她掷笔而去。待他回头想问什么时,却发现室内早无人影,唯有暗香盈盈浮动。
他愣了半天,失笑摇头,俯身拾起适才被她抛乱的经书,关门。
趁月下山,春情缠绕于林木之中,缈缈不可得。但呼吸之间清澈入骨,自有一番爽凉滋味。
下了七佛伽蓝,若回七破窟,要渡江。司空乱斩来到江边,早有小舟泊在渡口,明亮星子下,乌篷是夜的颜色。舟篷边挂着一点油灯豆火,孤零零渗着幽幽寒意。好在不是秋天,没有“月落乌啼霜满天”之凄凉。
“小姐,你终于回来了。让我好等。”舟帘一掀,一名少女俏笑倩兮,站到舟头引她上船,再转对另一头的艄公道:“船家,可以开船了。”
少女正是力儿。
艄公也不言语,轱辘轱辘摇起舟桨,哗啦哗啦一阵水声激荡。船行江中,力儿听说她将虎凤二樽告诉定香,不由惊讶:“小姐怎么这么轻易就告诉他们?”
司空乱斩抿嘴一笑,“秘密!”
“小姐!”力儿突然从背后搂住她的腰,用力将她抱离舟面,“说嘛说嘛……”大有不说就把你扔下去的架势。
艄公从那边瞥来一眼,隐隐有些笑意。
她双足悬空,嘴角不由一抽。
力儿幼时贫苦,因饥荒父母早亡,小小年纪就已尝尽人情冷暖。她与力儿同镇,父亲是镇中文士,不过她也是早年失怙,父母留了些微薄家财,由年迈的家仆抚养。饥荒后,她收留了力儿,将那微薄家财分给照顾她们的两位老奴,带着力儿离开家镇。如今看来,倒也无牵无挂。
力儿之所以叫力儿,不是白叫的。明明就是个女孩子,力气却比同龄人大上许多,六岁时一个人能提两桶水,简直天生神力、叹为观止。七破窟里,她们名义上是主仆,其实情同姐妹,不过当着外人被她这么没形象地抱起来威胁,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力儿……”她咬牙,伸手去拉腰间那双手臂。不料力儿更加用力一紧,勒得她差点喘不过气。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她无奈之下只得道:“好啦好啦,放我下来,告诉你。”
力儿乐呵呵小心翼翼将她放下,扑闪着大眼睛凑过来,“小姐是要戏弄和尚,对吧?”她有眼睛看哦,她家窟主对江湖事一向是“可有可无不如无”,昨天这么有兴致跑到扶游窟主那里打听江湖近来的新鲜事,又问查不查得到安存子一个月来的行踪,肯定是为了调戏定香护法。
“你既然知道,还问!”她没好气地嗔瞪一眼。
力儿捧住脸,“我想听小姐说嘛。有没有我出力的地方?”
“你呀,不要在我身上出力就行了。”她撇嘴,遥望江水另一边渐渐远离的伽蓝主峰,想到什么开心的事,不觉扬唇笑出声。
“小姐……”力儿嘟嘴。
“我告诉他安存子最后见的人是虎凤二樽。”
力儿嘟嘴又皱眉,还有点困惑,“小姐为什么把真消息告诉他?”这样就不算戏弄了啊?
“为什么?”消息是她请虚语探来的,绝不掺假,至于为什么要告诉他……她临风负手,嫣然一笑,“力儿,你要记住,在下可是很喜欢、很喜欢定香护法啊……”尾音在风中散去。江上只这一片轻舟,映着眉月一弯,如镜如空花,实实虚虚,假假真真,耐人寻味。
唐人张继因“枫桥夜泊”而有“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之叹,是忧怀;可也有唐人张若虚,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构绘出一幅落月摇情的“春江花月夜”,是舒怀。彼情彼景,此情此景,哪又能分得……那么清明……
蓦地——
“咚——”古刹夜半的钟声悠悠传来,浩荡入云,旷天地之无极,入耳回环,引得心绪浮浮沉沉,平添几缕莫名的惆怅。
初五,天未曦之时,定香已出了伽蓝,赶往景陵。
通常,僧人出行也被视为修行的一种,是不可借用牲畜脚力的,但这次因为赶时间,他在山下的茶庐借了一匹马。
茶庐的主人是位四十多岁的汉子,样貌憨墩,自称“辩忘闲人”十几年前在江湖上有些名号,也做过错事,后来因事大悟,便在伽蓝山脚开了这间茶庐,名为“二日茶汤”。辩忘也是个怪主人,拜香的客人第一日到茶庐喝茶,非常香,第二日喝,就换成淡水了,好奇的僧人问他为何如此,他道:这是赶客人的方法,以免许多客人一吃再吃,生意好是一回事,但防了其他客人的茶饮,就不愉快了。
茶庐只有他一人,煮水泡茶端送洗杯全是他做。有远行的僧人回伽蓝时,会在“二日茶汤”坐一坐,人不多时与他闲聊数句,人多了便也不打扰。偶尔有小僧人下来帮手,不想学武读经,倒喜欢跟着他学些煮茶的技艺,再识些茶之香品上品,算是修行了。如果要外出买茶叶,他就将茶庐交给熟悉的小僧人暂为代管,有时三天,有时五天,办了茶货他也就回来了。
定香借的正是他外出买货用的那匹马。辩忘起得早,直接牵了马给他,也不问缘由。定香谢过,一路北上赶往景陵。中途路过一所城郊,他记起辩忘叮嘱要让马休息一炷香、吃些草,便下马让它自己踱到林子里吃草,自己在路边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没坐多久,突听城门方向传来一道急促的足音,是有人施以轻功奔跑,但听气息有些受阻,应该受了伤。
眨眼之间,远远跑来一人,锦衣华服,是名瘦小的男人。他捂着胸口,一边跑一边向后观望,神情惊慌。转头时见他坐在路边,男人表情一愣,顾不得许多正要往树林遁逃,一道墨色身影来得更快,衣袂翻飞,温汤对雪之际拦在受伤男人前方。因墨衣人轻功灵妙,他不由多看了几眼。
墨衣人年纪大概二十五六,眉目疏朗,气宇不凡。他负手盯着受伤男人,不动不笑,仿佛一只盯着老鼠的猫。
“司马错,你知道爷爷是谁吗?”受伤男人怒叫,“别以为爷爷怕你!”
“你当然不怕我。”墨衣人冷冷一笑,“你是纵横三省的江洋大盗‘银燕子’,作案十八起,杀害无辜百姓三十七人,****六名女子,罪当诛。”
受伤男人眼见不妙,扬腿踢起一阵灰沙,想要借机遁逃。墨衣人纵身而起,如鹞鹤翻空拦在受伤男人前面,再横腿一扫,伏腰一拳击向他腰腹,男人受拳飞起,墨衣人身形更快,定香见他步法飘逸,瞬间来到受伤男人后方,举掌成刃劈向男人肩颈,再扬掌成拳,反手一击将男人打倒在地。随后,墨衣人点了男人双腿双手的穴,让他无法动弹,这才转眼看向定香。
定香颔首一揖,“盟主好功夫。”
司马错,此人他听过,北六省的武林盟主,年少有为,行侠仗义,颇得称赞。
墨衣人眼神微闪。他的名字刚才被银燕子叫出来,这位僧人知道也不奇怪,但他竟然叫出自己另一个身份,想必是江湖中人……思此,他笑问:“不知大师如何称呼?”
“贫僧法号定香。”
“定香……”司马错从他吐纳之间已听出修为不俗,脑中转了转,联想到什么,一时失笑,“不知大师可是七佛伽蓝的定香护法?”
“贫僧的确持护伽蓝。”
“在下久仰‘三香护法’之名,今日能见其一,真是偶有所得、一大快事。”司马错笑着走近,“定香护法这是要去哪里?”
“贫僧去景陵。”他盯着司马错的靴子,再看看倒地的受伤男人,询道:“司马盟主,这个人……”
“银燕子,一名流窜作案的盗贼,今天正巧被我撞上,若不是他的暗器毒药都用完了,刚才可能就让他溜掉了。”司马错摸摸鼻子,“我要废去他的武功,交官府发落。景陵离此地不远,过了这个城,再有一百多里就到了。”说完扛起无法动弹的男人,就要告辞。
定香慢慢起身,拍去衣上草屑,对司马错道:“盟主要将此人带回城,贫僧也顺路,贫僧这里有一匹马,不妨将他放在马驮回去。”
司马错怔了一下,极快点头,“如若方便,在下就多谢定香护法了。”
将银燕子放上马背,两人信步向城门走去。他们年纪相当,又没有武林老辈那些喜欢试人武功深浅的习惯,只聊些银燕子所作案件,不知不觉就进了城。定香等司马错将银燕子交给官府后便要告辞,司马错性格豪爽,短短相谈似不尽兴,便以同路为由与他相伴多走了一程。城中不便骑马,他也不矫情,与司马错谈些佛理武道,谈得深了,便转到安存子被杀一事上。司马错听后瞪大眼,愤叹何人如此丧尽天良,又低眉思虑,将自己知道的一些江湖事转述给他听,希望对他有点帮助。推敲之间,转眼走到城外岔道。司马错往左行,他往右,两人互相告辞。
马儿经过休息后,足下矫健,不多时便抵达景陵。幸好“虎凤二樽”在家,听他拜访,出来相见时脸上都有些疑色。他不多回环,将安存子一事说明,再问:“贫僧可否请教两位,安存子找你们所谓何事?”
罗一目皱起眉头不说话,罗一掘迟疑良久才道:“既然安道长已死,定香护法为他查明真相,我们如实相告也无不可。安道长一直在托我们兄弟俩寻找一个肩上有胎记的少年,因为那名少年是景陵人氏。但安道长要找的其实不是一名少年,而是青年。”
“此话何讲?”
“安道长只说他记得十一年前那名少年肩上有块胎记。十一年了,当年的少年想必也长大成人,算起来应该二十五六岁吧。安道长对我们兄弟有恩,我们便替他暗中寻找。半个月前,我们无意在一个年轻人身上看到那块胎记,当下送信给安道长。安道长来得很快,问明那人的位置后立即寻过去,在我们这里并未停留太久。后来就没了消息,我们以为他已经回家了。”
“那人是谁?在哪里?”
“桂东堂的石唯水。”
“胎记是什么形状?”
“像一颗梨。”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东堂桂,重占一枝春。
桂东堂,景陵城里的一间花楼。在黄昏之神未曾降临大地之前,楼外空荡荡一片,只有两三名仆从打扮的男人进进出出。定香站在桂东堂外,全身僵硬,不知如何是好。
他自幼净心修习佛法,绝情绝逸,少有贪嗔痴怨,视红尘烟花地为修罗道场,能远则远。如今要他进花楼……这个……般若我佛……
“哎呀,这位公子……哟,是位大师啊!”身后传来夸张的笑声,他转身一看,是位风姿绰约的中年妇人,衣裙艳丽,手执牡丹蛱蝶团扇,随着走动,阵阵香粉味扑面而来。妇人娇笑着向他挥了挥扇,“还没到时辰呢,大师站在我桂东堂外面……是想进去?”
他垂眸侧立,忆起妇人刚才的话,不由合掌问道:“请问兰若是这里的人?”
“是啊,这景陵城里谁不认识我龙妈妈。”妇人得意地摇摇牡丹蛱蝶扇,“大师是新来的吧,不妨事不妨事,我这桂东堂啊,只要是客人,就接。哈哈哈哈……”
“般若我佛!请问兰若,这里可有一个叫石唯水的人?”
“石唯水?”牡丹蛱蝶扇一顿,妇人笑脸沉下,“怎么,大师不是来找姑娘的?要找人啊,去衙门。那边——”说完绕过他就要上台阶进去。
“兰若。”他一步拦下,“此人事关重大,还请详告。贫僧感激不尽。”
“哎呀,我看这位大师长得也是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怎么就出了家呢,唉……”妇人上上下下打量他,倒也无意与他为难,抬头对门边的一名男仆叫道:“阿才,我们这里有叫石唯水的人吗?”
“有。”阿才点头,“是后院端茶倒水劈茶的,前几天有人给他赎了卖身契,回老家了。”
定香转身问:“他老家在哪里?”
“不知道。”阿才见妇人没阻拦,便道:“他也是去年才来这里的,为人木讷不通窍,说话又不多,让他端茶送水也不会得罪客人。”
“哎呀,既然人都走了,那就帮不了大师了。不如大师进去坐坐……”妇人提裙上了台阶,牡丹蛱蝶扇一摇一晃,粉香浓得就像沙漠尘暴。
定香忍着粉味又问了些情况,得到的无非是石唯水被亲戚找到赎了回去,没有朋友,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垂眸片刻,他又问阿才:“几天前,有没有一位道长找过石唯水?”
“有,那天也是我守门,是有一位道长来找他。可是看他的样子好像不认识那位道长。他们在后院说了一会话,那位道长就走了。”
他将安存子的样貌细细描述,得到阿才点头后,再问:“兰若还记不记得,道长找人的那天是几月几号?”
“大师,这你就难为我了。”
线索似乎断了。他见再也问不出什么,合掌谢过妇人和阿才,缓步离开。他没有离开景陵城,在城外住灭寺挂褡借宿。夜里,他又到罗氏兄弟家中探了探,在桂东堂后院静伏了一阵,没得到什么线索,倒让那些莺莺燕燕的声音弄得头昏脑涨。最后实在听不下去,抽身回到住灭寺。
石唯水究竟去了哪里,他和安存子有何关系?安存子是在离开桂东堂之后被杀害的吗?十一年前发生过什么事?安存子和石唯水是不是和此事有关?
他要从哪里才能找到这团乱丝的引头?
客房内,他跏趺而坐,心头被表面这些似有似无的线索扰成一团乱,脑中无端闪过一张娇多媚煞的脸。
伽蓝香火繁盛,空气中总能闻到一些檀香味,无论什么女子的粉香幽香,在肃目潇然的檀香前总是无所聚形,加上草木葱被,花香萦绕,呼吸之间倒也清幽无暇。可独独只有她身上的香味在檀香、花香前独树一帜,不消散,不融合,仿佛白莲灼灼于流水之中,莲是莲,水是水,莲水一天,却也莲水不融。
倏地,室外传来一声钟鸣,将他散乱的思绪引回来。
他失笑摇头,吹熄灯烛,打定主意明天去查查十一年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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