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奇缘夜谭错(伽蓝七梦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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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柳暗人悲摧

清晨即起,净脸除垢,在定香打坐调息之后,住灭寺内才渐渐有了僧人的念经声。

定香在小僧人的引领下到后院膳堂用早膳,刚到门边,就听里面议论纷纷,间或夹着“无头尸体”四字。抬眼看去,膳堂内不仅有僧人,还有一些吃斋念佛的信徒,高声谈论的正是这群信徒。他留心细听,走到说话人的桌边坐下又问了几句,这才明白景陵城的官差接到附近村民的投告,说山林里有一具无头尸体,官差已将无头尸体抬回府衙,因为无人认领,便估计是江湖仇杀,将无头尸体和那些无人认领的乡民尸体一起埋了。

“那位无头者穿什么衣服,兰若可记得?”他问声称见过无头尸体的中年男子。

“我看他身上穿的是道袍,应该是位道长吧,唉……”中年男子摇头,“死得真冤啊。”

谢过中年男子,他用过粥和馒头,起身赶往官衙。他本想向守门的衙役打听尸体埋于何处,可两名衙役上下下下打量他几眼,其中一人挥手赶人,“去去去,一个出家人管什么闲事。”

“贫僧只是……”

“快走快走!再不走,那人说不定就是你杀的。是不是要我们把你抓进去见老爷啊?”衙役满脸的不耐,伸手推了他一下。不料人没推走,他自己却倒退两步,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去。

“般若我佛!”定香垂首低语,弯腰想扶起衙役。刚才衙役靠近,他无意之间以内力护体将衙役反弹回去,是他不对。

不料衙役反手扯住他的袖子,怒道:“你这和尚,想造反是不是?无凭无据跑来衙门生事,无事生非!走,进去见老爷!”定香弹指在衙役腕间一点,衙役只感到手臂一麻,掌中衣袖已被他抽了回去。

退后三尺,他低诵佛诺,眉目再抬时,清眸坦净,无欲如平涛。

他无心伤人,却也不会折辱于人。既然衙役蛮不讲理,又不肯将尸体所埋的位置告诉他,他只好另寻方法了。思此,他转身,偏偏脑后一阵凉风,他抬手拈指,一尘不染的俊眸倏然睁大。

三指如拈花,将衙役明亮的刀刃拈在指尖。

衙役用力抽回,刀却仿佛砍入石中,全然不动。衙役抬腿踢他,他只用一足就将衙役挡开,内劲随心而发,不过轻轻一下就将衙役弹出三仗,摔倒在地。

拈刀似如意,俊眸中闪过一丝厉色:“般若我佛,兰若怎可妄动杀念,一言不快便出手伤人!嗔戾无益,还请兰若静心。”

“小爷的事轮不到你管!”摔倒的衙役骂骂咧咧从地上爬起来,对身后听到动静冲出来的一群衙差道:“兄弟们,这个和尚在衙门口闹事,把他抓起来!”

那群衙差转眼将定香围住,抽刀戒备。

围观的人群渐渐聚拢,有人好奇问了句:“官爷,这位大师犯了什么事啊?”

那名被摔的衙役嘴角一歪,尚不及说什么,围观者中已有人接下话:“该不会是破了色戒吧?”

被摔的衙役突然咧嘴一笑,“对,也许就是!刚才还向我打听无头尸体,说不定啊……还犯了杀戒。”

围观者一阵哄笑。市井之人最爱热闹,最喜欢八卦,笑声略低之后,已有人出声嘲讽了:“原来是个花和尚。我就说,长得这么俊俏,怎么会是和尚呢?”

“骗了哪家姑娘啊?”

“不如还俗吧!还俗吧!”

听众人越说越离谱,定香面色沉下。他缓缓弯腰将刀放在地上,也不多言语,静静扫了围住他的衙役一眼,似有“贫僧候教”的意思。

他有慈悲心,但对慈悲人。

衙差们彼此眼神交换,正要一举攻上,不过很巧——危急关头总会有巧事和转机发生——人群中走出一名年轻的儒衫男子,向衙役抱拳一揖:“各位官爷,误会了误会了。”

衙差见了这年轻男子,居然也缓下面色,为首模样的衙差道:“原来是封掌柜。你认识这个和尚?”

“哦,他和封某的一位朋友是旧识,不过封某也不敢确定,还是让封某的这位朋友认认可好?”封掌柜笑脸全开,显然是长袖善舞。

“好,让你的朋友来认认。”衙差点头,很卖封掌柜面子,似乎这封掌柜在景陵有些地位。

封掌柜向后看了一眼。

“啪!”黑梨木精雕的扇柄在一只白皙纤长的手中打开,扇面以绸为底,上有桃花一簇,画工精细,花色似点似韵,桃枝蜿蜒如女子的柔滑手臂,有一处“无语自有情”的吸引。随着那只手的摇动,扇面上的花仿佛如春绽蕊,熏风扑面。

扇子在一名公子手上。

一袭杏色缂纱衣的公子缓缓走出来,向众衙差点头一笑,转眸看向年轻的僧人。这公子个子有点矮,看年纪也不过十七八,他绕着定香走了一圈,桃花扇一合,无比挑逗地向他下巴撩去,连声笑着:“封掌柜,你说他是不是七佛伽蓝的定香护法啊?”

“七佛伽蓝……”

“是那个七佛伽蓝吗……”

“他是护法?”

“定香……啊,那不就是……”

“是吗?”

“我听过‘伽蓝三香’呢……”

“真的?”围观者开始低声议论,喁喁私语。

“如果他是定香护法,那就是我的朋友。”杏纱衣的公子只一撩便收回扇,刷地弹开,扇啊扇啊,好一派逍遥。

定香注视扇面上的桃花,心头无声一叹。他不过想打探无头尸体的下落,怎么就撞上……叹息未定,桃花扇已在肩侧,公子的声音如烟絮般飘进耳里:“想要尸体,跟我来。”

语落,杏纱衣的公子笑吟吟站到封掌柜身边,桃花扇摇得乌发飞扬,快意之极。

他垂眸合掌,声音不大,却足以令所有人听清:“贫僧法号定香。”

封掌柜一听,便对衙差笑道:“是了是了,这位大师是我这朋友的朋友,如此,还请差爷卖封某一个薄面。不瞒差爷,鲙鲤鲂前些日子后院遭贼,封某正想来街门报案,请差爷调查调查。今天正好。”

衙差也听得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既然有台阶下,他们也就不客气了,“行,等一下我们哥几个去你那里看看。”差首一开口,其他衙差也状似宽怀地说了几句,便不再计较,挥退围观者,转身进了衙门。

封掌柜冲杏纱衣的公子向前一比,抬步先行。

公子垂眉一笑,摇扇前行,信步翩翩如麒麟曼舞,优哉游哉,赏心悦目,笃定了身后某人会跟上来。

年轻的僧人敛眸含叹,跟了上去。此时没有镜子,他也就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何表情,也看不到自己的无奈和……莞尔。

“鲙鲤鲂”,近来渐成气候的一家酒楼。据闻,“鲙鲤鲂”只做酒楼生意,只管吃喝不管住,目前正向其他城市发展分号,有“一鲂全国”之意。景陵城的“鲙鲤鲂”,老板兼掌柜姓封,因为上下关系都要打点,难免熟识的人多,有时候在街上遇到了,客人都称他一声“封掌柜”。

封掌柜引着少年公子和定香来到鲙鲤鲂,但没从正门进去,走的是后门。他将他们引到二楼一间僻静的偏室,转身对定香笑了笑,掩门离开。

偏室很朴素,除了桌椅具备,墙上全无字画装饰,靠墙的桌架上也没有古玩瓷器,空荡荡竖在那里。若走近细看,就会发现上面一尘不染,时时有人拂拭。

少年公子任他四下打量,桃花扇于腕间一转,掩在脸上,只留一双眼睛似笑非笑、不怀好意地看着。

他心中惦着无头尸的线索,刻意无视那双闪着狡黠的眼,问道:“乱斩……”

少年公子——也就是司空乱斩——啪地收了扇子,抢白:“你知不知道刚才我为你花了多少银子?”不等他答腔,自己却先答了:“你以为鲙鲤鲂真的遭了小偷啊,封掌柜刚才这么说,无非是让那些官差有个台阶下,又有个名目到鲙鲤鲂来拿银子。这一包给出去,你一年都还不了!”

“……”她说的是事实,他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如果封掌柜不出现,你打算怎么去查?”她撇嘴坐下,异想天开地说:“先把官差教训一顿,再狠狠逼问?”

“……晚上潜进去。”当务之急,他只有这个办法。

“人家有那么笨?尸体都埋了,你跑去挖出来,当别人不知道?”瞥眸,满眼的嘲讽毫不掩饰,更有一种宽宏大量不计前嫌,“我可以帮你弄到尸体,不过——”

“有条件。”他淡淡接了她的话,驾轻就熟。七破窟从来不放过让伽蓝丢脸的机会,她又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如今大好的机会,她又怎会错过。

……怎么好像他很了解她似的?

她睁大眼,桃花扇呼啦啦打开,无比惊喜,“你怎么知道我有条件?难道说……我们已经心意相通?心有灵犀?”

对她的戏谑,他只能苦笑,“如果是在夏季窟佛赛让贫僧做什么,不行。”

“放心放心,你一定做得到。”她扑扇扑扇向他勾勾手,“过来,坐下。”进来了就一直站着,墙上都没字画,她都不明白他盯着墙看什么。

他也不迟疑,撩袍坐在她左侧的椅子上。

桃花扇往前一送,她凑近,伴着一缕淡不可闻的香氤,“我可以弄到那具无头尸体,如果他是安存子,我还可以帮你把他送到伽蓝去。”

“条件?”

“我要你的眼睛。”停了停,她清清嗓,补充:“一个月。”

“贫僧的眼睛?”这次他是真的不解了。

“我要你瞎一个月。”桃花扇不知何时收了,扇柄压在他脸上,轻薄地拍了拍,“放心,只是让你闭着眼睛过一个月,如果一个月内你用眼睛看了东西,就算你违约。要是违约,这里花费的一切银两,你就还给我。”

他总算有点理解她的意思,虽说有点像恶作剧,可他仍然求证问一句:“若贫僧没有违约?”

“一笔勾销。”

“好。”他应得肯定,身子不着痕迹地向后移了移,避开她轻薄的扇柄。七破窟行事不按常理,但红尘中人总要用些红尘方法去处理,无头尸不管是不是安存子的,检查一下总比不检查好,他无意与官府为敌,也不能偷偷去挖人家的尸体,如果她能出面,想必会容易许多……

“果然!”趁他沉思之际,她眯起眼斜斜睨他,似在估量什么。

“什么?”他抬眼看去,正正迎上她半眯半笑的眸子。

“为了七佛伽蓝,你什么事都肯做。在你心里,伽蓝绝对排第一位。”记忆中,他每次和她讲条件,只要牵连到七佛伽蓝,他一定好说话。

他浅浅一笑,“窟主心中未尝没有第一位。”见她冷哼不语,他转言:“贫僧何时能看到那具尸体?”

“慌什么?”她忽地将桃花扇往桌上一按,跳起来,“封掌柜现在已经去挖尸体了,我去泡茶,我们一边喝茶一边等,你再给我讲个故事。也许故事没讲完,封掌柜就回来了。”说完,杏纱衣角在空中飘起一缕尾线,真的出门准备器皿去了。

没多久,脚步声由远及近,她端着茶具、点心跑回来,反脚一踢准备关门——他急忙扶住门框,“贫僧关吧。”

她无所谓,将茶具逐一移到桌上,再将三盘色彩鲜艳的糕点放成三花聚顶形,甩衣一坐,开始煮水泡茶。他不确定她是不是故布疑阵消磨他的时间,随着热水在炉上咕噜咕噜响起,倒入白瓷壶凉去沸热的温水往杯盏里一冲,浓郁的茶香扑鼻而来,他……略有心动。

修行多年的出家人,如果说他有什么爱好的话,那就是茶。他喜欢闻温水掠入茶碗时扑面拥鼻的幽幽叶香,喜欢清茶入口时的一点微微涩意,也喜欢涩爽之后留在舌上的甘味余香。

“今年新摘的云雾茶。”一碗清澈见底的茶水递到他手边,笑意嫣嫣,“定香护法,尝尝。”

他接过茶碗,指尖感到微微烫意。盯着曲曲袅袅的清碧茶面,他突兀地说了句:“乱斩,七破窟为何总是与七佛伽蓝过不去?”

“我尊高兴呀!”

“你们很讨厌出家人?”若是厌恶,他们怎能坐在这里平心静气地品茗。

她忙着倒茶水,眼角掠了掠他,“谈不上喜欢。虚伪。”

“身正影不斜,言德自有道。何来虚伪?”

“参禅问理就是虚伪,无聊。”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回味片刻,她瞪眼,“讲故事!讲、故、事。”

他哑口半晌,心思在无头尸上,一时间也不知讲什么故事。他并不擅长说故事,起初,他读经的时候她来打扰,他无奈,就将手中经卷记载的故事讲给她听,希望她能清静一些。没想到她听得有趣,每到伽蓝时总会嚷着“讲故事讲故事”,久而久之,倒也听了不少故事。《百喻经》里的故事被她当成笑话听去泰半,《杂宝藏经》也听过一些,而且她这人呐,只听故事,若是你在中间多插几句说教道理,她总能将道理扭成歪理……耳边茶盏敲得丁丁当当,他只得讲了一个“罗汉祗夜多驱龙入海”的故事。

她一边注意炉上的清水,一边听他缓言慢语,对乏味的故事开端并不介意。

大概就是——

济宾国有一条恶龙,叫阿利那,它无恶不作,全国人民都厌恶它,以为大患。当时国内有两千阿罗汉,他们各自出力想将恶龙阿利那赶出济宾国,可是合两千阿罗汉的神通都没办法将阿利那驱逐,这时候,尊者祗夜多来到济宾国,他站在阿利那前面,对着龙头弹了三下,说:“龙,汝今出去,不得此住。”阿利那很怕他,真的离开了济宾国。那两千个阿罗汉就很奇怪:为什么他们联合起来、使尽浑身解数都无法将恶龙赶走,祗夜多只在阿利那的额头上弹了三下就把它驱走?祗夜多笑言:“神力不同,故不能动。”

为何神力不同呢?那是因为祗夜多已渡去凡身,“受持禁戒,至突吉罗,等心护持”,得大光明正佛法,所以恶龙阿利那俯首于他。祗夜多是如何渡过劫难、脱去凡身的呢?很多阿罗汉都好奇,可祗夜多只是笑了笑,说:“该说的时候,自然就说。”

听到这里,她嗤讽:“切——卖关子。虚伪。”

他本要继续,突然偏了头。她也听见门外沉重的脚步声,料是封掌柜回来,嘴角无趣地撇了下去,将拈在手里的半块糕点一口全塞进嘴里。

申明:她可没有对着尸体吃东西的嗜好。

抬进来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衣服也只剩下几块破布勾勾搭搭。司空乱斩躲得远远的,桃花扇呼呼呼,一点“我好奇”的意思都没有。

定香不避腐臭,将尸身前后检查一遍。因体表腐坏,而受伤的地方烂得更快,他按压腰腹几处的伤口,有掌伤、拳伤和剑伤,肋骨折断,左手指骨内侧各有一道细小的划痕,应是以手捉剑又被人抽出来造成。颈断处,切口平整利落,可见凶手绝无犹豫。

手移到尸身右臂,他突然一颤。

臂上有三颗连在一起的黑痣。

无为先生说过,安存子的右臂上有……他慢慢抬起那只右臂,胸口似被棉花堵住,呼吸一滞。未见尸身前,只想着证实和查明,一睹究竟,如今见了,确定了,一辨慈悲却升上心头。般若我佛,七子散人他接触过,都是除暴安良的坦荡君子,究竟是怎样的仇恨,才能让那人对恬淡温和的安道长做出如此事情?他能做的,是否就是将那人找出来,以慰在天之灵?

封掌柜见他怔愣无语,上前低问:“定香护法,这是安存子吗?”

“是。不过……”

“放心,如果定香护法即刻启程,我们也即刻将他送往伽蓝。”封掌柜察言观色,见他没有拒绝,便招人来准备车辆马匹。

司空乱斩用桃花扇挡去半边脸,兴致缺缺。

等到上路时,他见她仍然站在封掌柜后面,并无一同启程的意思,基于感谢她出手相助,他礼貌地问了句:“你不回去?”

她一怔,散漫的眸子仿佛突然之间有了焦点,同时向他聚过来,“我?”桃花扇在手掌上拍了拍,她恍然大悟,“哦——定香护法,你不会以为我是特意追你追到景陵来的吧?”

以为她故意等在这里,以为她故意出手相助?以为她当真那么的……闲呢?

习惯了七破窟的讽刺调子,他不以为意,只道:“既然兰若有事,贫僧先谢过。”

“哎呀哎呀……原来定香护法喜欢我这种类型的……”摊手低头打量自己,杏色纱衣的少年公子“嘿嘿”两笑,摆明了语不惊人死不休,“嫩稚少年啊……”

四周一片安静。

“好说好说,哈哈,下次有机会,就让在下带定香护法去桂东堂瞧瞧。”桃花扇扑面翻飞,俊俏的少年公子惹得路人频频回头,好不得意,那话,更是让人咋舌,“桂东堂不仅有小妖精,还有小兔子,定香护法一定会找到喜欢的。包在我身上!包在我身上!”

定香脸皮一跳。

封掌柜和一干手下悄悄往后退。

他们以为定香会怒斥或偷袭,不料却听他道:“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染不净。妖精也好,兔子也罢,无非是一幅皮囊。”

司空乱斩歪歪嘴,故意用扇面挑起腰边纱衣,谑道:“原来定香护法看不上小妖精小兔子,难道……非在下不可?”

封掌柜背过身,肩膀不住地颤抖。他忙于生意,鲜少有机会见到伽蓝僧众,如今亲睹须弥窟主当街调戏定香护法,实在是人生一大快事。好,甚好,以后掌柜们聚会,他也有话题说了。

“绝世好颜,不过薄皮一张。”

媚笑含讽,桃花扇在腕间一转,她盯着扇面问:“那我请问:如何是佛祖西来意?”

“归去。”

“如何是佛法大意?”

“归去。”

“如何是平常心?”

“归去。”

“定香护法归心似箭呢!”盯着封掌柜颤抖的肩膀,她咬牙,“是不是惦记那位白姑娘啊?”

他看看日头,不想与她争口舌之快,合掌揖首:“待此事一了,贫僧自会遵守诺言。兰若,贫僧可以启程了吗?”

他不反驳,她逗起来就没了趣味。捏紧扇柄,她也不多矫情,“可以。再会。”说完抬腿转身,负手进了鲙鲤鲂。

封掌柜见她隐去身形,这才叮嘱车夫路上小心。定香谢过他之后,与马车一同出城。

一路颠簸,途中倒也顺利。抵达伽蓝时,正值四月初七夜半三更时分。那时的定香,还不知道七佛伽蓝里发生了一件翻天覆地的憾事。

程鹏书死了。

四月初七,就在定香自景陵启程的时候,程鹏书的尸体在伽蓝客户被发现,身首分家。

知客小沙弥说,这几天程鹏书在伽蓝听经打坐,未见大喜大怒,程家人和无为先生一干弟子虽然互不喜见,却也没有过分争吵。今日清晨,小沙弥没见程鹏书起来用膳,敲门也无人应,正好有名程家小厮经过,见他敲门又无人答话,想了想,便说“老爷可能练功去了”。小沙弥也听过一些江湖事,猜想可能是程家剑不传外人,程鹏书自己找了僻静的地方去练剑,也就没放在心上。待到晌午,程家小厮却跑来说:找不到老爷,是不是被无为那帮人给害了。无为先生一听,当下就冲进程鹏书房里,这一冲,却发现程鹏书好好睡在床上,衣服鞋子穿得整整齐齐,床帷落了一半,挡住上半身。程家小厮走过去叫人,突然僵硬不动了。

掀开的床幔下,血已经浸透了床单布被,边沿的血迹已经开始干枯。

程家小厮失了主张,一边赶紧叫人回镖局告诉夫人噩耗,一边扯住无为先生咬定是他杀了老爷。

丑相禅师乃夜多殿之首,他将众人引到凌虚塔,又请白清昼检查尸体。白清昼移动程鹏书尸体时,发现头首分家,再经过仔细验尸,发现尸身上有多处剑伤,致命的却是打在胸口的一掌。此掌性烈,外表只有一个浅浅掌印,内里的脾脏心肝却焦黑似炭,可见杀人者内功深厚。从尸体僵硬程度和室温判断,大概是三更之后遇害。

回到伽蓝,定香也将安存子的尸身移到凌虚塔,与头颅共同安置。程夫人和一子一女已赶到伽蓝,因事因不明,暂时未设灵堂,只守在程鹏书遗体边不住垂泪。无为先生及六徒也无法入睡,见到安存子的尸身,当下红了眼睛。

时此,程家和无为一派各执己辞,都否认自己杀人,怨怼对方。同时,亦将种种谜团抛向身为中立人的七佛伽蓝。

事发后,句泥不曾对此事出声,几位禅师亦未有判断。孰是孰非,现在谁也不能断定。然而,有人入伽蓝行凶却未能察觉,护法僧人责无旁贷。作为护法僧之首,身在伽蓝的慧香和戒香已经着手询问,但护法僧众都未觉得四月初六当晚有异状出现。

定香将虎凤二樽隐去不说,略述安存子寻人之事和尸身如何被官府发现,对于须弥窟主的出手相助也没有隐瞒。句泥听完,抬眼看向厅外。

夜空高悬星子,又是一个月如眉的夜。

句泥起身:“夜已深了,云照师弟,让四名弟子守在这里,其他人等先去休息吧。”

“是,师兄。”厌世殿之首云照禅师,合掌遵命。

“要查真凶,也要有好的精力。程夫人,无为先生,各位兰若,你们也去歇息吧。程兰若既然在伽蓝遇害,枯朽定当给你们一个交待。”一席话,将不愿离去的众人劝退。

末了,只有程夫人和无为先生没有离去,各自坐在尸体边,整整一夜。

次日清晨,定香在净房洗漱完毕,为便于稍后僧众们洗漱,他又自井内提水将空缸注满,这才出了净房。

伽蓝地处山间,林木疏放,花色掩映,晨间荡漾着爽然凉意。

清凉令人静心。

他未戴佛珠,一身青灰色僧袍,袖口略阔,随着他的缓步慢行,袍角微微打起,淡定得仿佛轻烟雾霭。他的侧影轮廓分明,用俊美形容并不为过。纵然头有九点香戒,但无损他挺拔如松的莲华身形。有时候,他只是站在佛殿外目送飞鸿,也会引来不少香客的回顾,打听那位僧人是谁。有人叹其形——练得松形似鹤形,千枫树下两坛经。

只是,他这一身僧袍在司空乱斩眼里却是,“了然无趣,一桶到底!”

沿着曲径拐弯,绕过一簇佛桑花枝,无意间抬眼,却见前方古木下的石椅上坐了两人。原来,戒香、慧香也无心睡眠。

“定香师兄!”慧香迎上他的视线。

他微一勾唇,沿着佛桑花枝慢步踱近。两位师弟脸有忧虑,想必是为了程鹏书之死,他的脸上未必不是如此。有人公然在伽蓝内杀人,分明是挑衅伽蓝的清静与庄严,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是伽蓝僧众所为。”慧香盯着地面一点,轻道:“伽蓝的师兄弟们,不说每人都精进持业,亦有品行滑涩的小沙弥,但没人有胆在主持和几位禅师的眼皮下做出如此自毁的恶行。论武功,能杀人而不惊动人的,主持、禅师、你我、五位侍座可以做到,但我不会怀疑。”

他并不怀疑慧香的话,目光注视近在咫尺的枝叶,眸星深处却悠远无垠,“既非你我,那就是外客。”

慧香点头,“杀了人,必定会留下蛛丝马迹。房内没有打斗痕迹,应是移尸。我已命护法僧仔细搜寻,希望能找到程鹏书遇害的地点。”

“我在景陵寻查的时候,听说安存子在寻找一名十一年前的少年,那人叫石唯水,肩上有块梨形胎记,现在应该是二十五岁左右的年纪。”他将外出所得逐一详述,“我去找他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安存子是在见过石唯水之后遇害,头首分离,头被扔到顺兴镖局。程鹏书是在伽蓝遇害,头首分离。安存子和石唯水有何关联,程鹏书和石唯水有没有关联?似乎,这个石唯水是关键。”

“十一年前的人……”戒香轻喃。

两人的视线聚集到戒香身上,脑中有着同样的疑问:十一年前究竟发生过什么事?这件事是否就是将安、程二人联系起来的线索?又或者,是这起惨案的真相所在?

是否如此,他们都不能妄断。

清风拂来,晨光渐灼。

“当——”悠绵的钟声洞洞然如风响起,七佛伽蓝的早课开始了。

三人保持姿势不动,脑中各有困惑。

白色的佛桑花簇簇摇曳,间或落下几朵枯蕊。近身处,两朵半枯的花朵掠过僧袍,落在定香脚边。他蹲下身,将落花一朵一朵拾起来,用袍尾兜住。戒香盯着他的动作,突问:“能一掌不伤皮肤、却将内腑摧成枯炭的掌法,你们知道吗?”

他停了拾花的动作。

慧香一脸空白。

三位护法之首不约而同对视一眼,再同时调开视线,假装刚才你什么都没说我什么都没听到。

不是他们孤陋寡闻,只是自幼修习伽蓝武功,从一点点基础到一层层增进,再到如今的修为,无论内息还是武招完全是纯正的伽蓝武系出身。伽蓝武经博大精深,随着年龄和修为的增加,他们会被允许修习更上层的武功。反而言之,他们没有接触过任何外派武学,就算有所见闻,也只是辨别哪一派哪一招,并无深究。

他们不能给伽蓝丢脸,也不能乱说什么寒冰掌烈火掌吧……

“……”静悄悄。

啪达啪达,急促的脚步声打破呆滞的气氛,有台呼地冲过花丛,从他们身边跑过之后才迟钝地刹住身形,调过头一阵风地跑近,“护法师兄,来了来了!”

“什么来了?”

“夜多窟主来了。”有台哭丧着脸,“他肯定是来捣乱看热闹的,怎么办?”

“闵友意?”三位护法叫出夜多窟主的名字,眼睛同时一亮,此人是武痴……

有台被他们的表情唬得一愣,讷讷地道:“就是他……”

“在哪里?”三人齐问。

“我见到他的时候,在大雄宝殿……现在……”有台缩缩脖子。

三人身形一动。

有台见他们离开,急叫:“定香师兄,前几天有客人来访你。”

定香驻步回头,“访我?”

“他说他叫司马错。”有台趁机追上他们,“和你在路上相识,特意来找你寻禅的。知客师兄把他安排在东厢客房那边。”

他略一思索,点头,“嗯,相谈片刻。”言毕,脚步再不停驻。

有台初时还能和他们并肩而行,没一会儿,只有在后面干瞪眼的分,到最后,根本连他们的影子也跟不上,“护法师兄……哎……你们要去哪里啊……”有台提着袍子努力跑。好羡慕啊好羡慕,什么时候他才能有护法师兄这么缥缈的轻功……

凌虚塔……风中送来慧香的声音。

等等……有台刹住步子。他为什么跟着护法师兄跑啊,他不是还要通知师父和各殿禅师吗?

意识过来的小和尚瞪着空无一人的前方,小肩一垮,认命地转身。开跑前,小和尚还郑重其事地合掌当胸,诚恳默念:“般若我佛,小僧刚才没有贪嗔痴怨,小僧等一下也不会伤害蝼蚁性命。佛祖保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小僧谨记,小僧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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