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少年百战别
就在无为先生和程夫人无法再容忍自己的亲人留尸凌虚塔而无法下葬时,定香回来了。
四月十四的午后,年轻的护法风尘仆仆,带回一位头戴黑纱笠帽的人。避开人群和僧众,他将此人直接引入后方的夜多殿,将此人交给丑相禅师。丑相禅师将此人引到主持的大方便阁,并安排了僻静的禅房休息。
除了句泥、丑相和定香,没人见过此人的真面目。
早已等得心焦的众人听闻定香回到伽蓝,已按捺不住寻来。禅房外,定香不见踪影,倒是慧香跏趺而坐,笑着对众人说:“定香师兄说还差一样东西,请诸位兰若再多等一天。明日申时,凌虚塔,他自会给诸位兰若一个交待。”
一夜无事。
第二天,无为先生和六徒午后来到凌虚塔,程夫人和一子一女已到,三名镖师一名侍女相随。武僧守在塔外,戒备严谨。无为先生进塔后又等了片刻,句泥带了两名弟子过来,随后,丑相禅师和云照禅师相续入塔,身后各跟了一名弟子,走在他们身后的是有台和白清昼。须臾后,慧香和戒香出现。半炷香后,司马错和北岩派掌门游通通相揩而来,在伽蓝相处数日,他们倒变成了棋友。
申时,定香与一人出现在凌虚塔外,那人头戴黑纱帽,不辨男女。
春夏之交,雨神巡天的季节。正午晴空万里,此时的天际却卷起层云,风气入箕,细柳如丝。片刻后,一阵狂风动地,塔外开始飘雨,细细绵绵,如网织就。
两人入塔后,众人盯着头戴黑纱帽的那人,暗暗猜测他的身份。年轻的护法却走到灵柩前,眼帘半阖,薄唇轻抿,容颜如玉石雕塑,看不出半点情绪。
无为先生不容他缄默,抢问道:“定香护法,你今天可以给我们一个交待了吗?”
青灰色的袖尾荡了荡,定香没有开口,佛家常有的一点恭敬仿佛被拴上石头扔进了大海,无影无踪。这种神情让人不得不猜想他究竟发现了什么真相,真的那么难以置信吗?
无为先生等了半天不见他出声,胸口剧烈起伏,脸色沉了三分。司马错垂头笑了一下,抢在无为先生变脸之前说:“定香护法,你知道凶手是谁?”
定香徐徐抬眼,无垢的眼中浮了点点飘萍般的疲惫,淡淡道:“善恶有报。”
四个字,本应无情无绪,听在各怀心思的人耳里却有了不同意思。这几天等待,程夫人早已脸色苍白,神容憔悴,她忍不住冷道:“定香护法的意思是,我家老爷该死?”
定香环顾一圈,调子仍是淡淡浅浅的:“贫僧的确知道凶手是何人。”停了一下,他垂眸敛息,“杀害程兰若的人,和杀害安兰若的是同一个人。”
“是谁?”虚然子上前一步,“不要故弄玄虚,既然知道凶手是谁,那就快说出来!”
程家那位镖师瞟了虚然子一眼,冷笑,“你这么急着知道,莫非也是故作姿态。其实凶手就是你。”
虚然子脸色一变,“你胡说!”
“我怎么是胡说?”程家镖师抱剑讥笑,“你杀了你自己的师兄栽赃给程镖主,但你没想到程镖主请七佛伽蓝主持公道,所以你又借机杀了镖主,让伽蓝高僧以为有外人行凶。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哼。”
“你……”虚然子怒极反笑,眼看就要出手教训程家镖师,剑拔弩张之际,年轻护法的声音就像煌煌神洲下的一道巨闸,轰然落下——
“程兰若死不足惜。”
此话之意,就像是一个人指着你的鼻子说你罪大恶极、恶贯满盈、是被千夫所指的卑鄙无耻心狠手辣者,你死了活该被人剁得稀稀烂烂滴滴答答,活该连个葬身之地都没有,活该你的子孙都受你恶行牵累抬不起头直不起腰出门要拿布遮住脸还不能说自己姓什么,另外,还要被史家记到书里遗臭万年。
“和尚你胡说!”站在程夫人身后的程家小少爷涨红了脸,不准别人侮辱自己的父亲。
“贫僧不打妄语。”定香直视程小少爷,迎上少年愤怒的眼神后,轻轻叹息,转看司马错,“司马盟主,可否请你见证今日之事,贫僧想说个故事。”得司马错点头后,他看向句泥。句泥不开口,眼中隐隐有些鼓励。他移开视线,在程鹏书的灵柩上扫过一眼,慢慢转身,注视塔外如丝如网的雨幔,深吸一口气,缓道:“二十年前,宫廷锦衣卫中有一位姓石的镇抚,武功高强,忠心为国,三年时间就升上了同知,随后被外调做官,离开京城。这位石同知离开京城时带走了一本剑谱,但也正是因为这本剑谱,让他在九年后被抄了家。抄家之后,石同知被斩,夫人儿子被贬为奴籍,并在发配的路途中被两个人救了。抄家前,石同知将剑谱交给夫人,叮嘱务必传给儿子,不得外泄。救石夫人石公子的是石同知的昔时好友,可他们更觊觎那本绝世剑谱。他们将石夫人石公子关在一处地窖里,并以石公子性命相挟,要石夫人交出剑谱。石夫人被迫将剑谱收藏的地点告诉他们。两人得到剑谱后一起修炼,短短三个月就剑术大增,但他们怎么也练不成最后一式。没办法,他们又到地窖去找石夫人,希望石夫人能告诉他们有何机窍。石夫人也没有隐瞒,只说要练此剑术,的确有个窍门,不过她只能告诉一个人。两人表面不说什么,离开地窖后却自相残杀起来,其中一人险险胜过,另一人却死了。胜了的那人再到地窖,却发现石夫人趁他们搏杀之际揩了石公子逃走,那人大怒,一路追上,偏偏又被他追上了。他追上之后,故伎重施拿石公子性命威胁,石夫人爱子心切,只得告诉他剑谱倒数二三页被撕了下来收藏在另外一处,那人问出收藏所在后,丧心病狂将石公子扔下山崖,石夫人万念俱灰,抱住他想同归于尽,不料他砍断石夫人双足,又将石夫人推下山崖。然后,他得到全本剑谱,依谱练习,小有所成,后来开了一间镖局,在江湖上渐渐有了名气。”
语落,塔内一片沉默。倒是塔外雨幔渐渐变大,天空响起惊雷。
“你……”程夫人面无血色,颤抖地说:“你说这个故事,和我家老爷被杀有什么关系……”
“程家剑只传程家后人,程家剑独树一帜却无门派,程家剑近十年才扬名于江湖,而‘义华容’程鹏书十一年前移居华容府,顺兴镖局也是十一年前开的。程夫人,贫僧并非指责什么,只是将当时的事说出来。如果夫人要证据,贫僧……”
“不!”程夫人惊慌倒退,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定香,突然她扑向定香,定香移步换位躲开,却仍然被她抓住了袖角。
众人听她哀道:“大师,佛家不是以慈悲为怀吗?我家老爷……我家老爷已经死了,就让他入土为安好不好?好不好大师,我求求你。”
“贫僧的故事还没说完,夫人何必惊慌。”定香抽回袖子,走到塔门边,“石公子虽然落下山崖,但苍天见怜,他没死,被路过的人救了。十一年来,石公子一直想要报仇,终于有一天,他……”盯着雨幔,声音一时低了下去。
程家镖师听不下去,怒声大吼:“定香护法,你不要含沙射影,血口喷人。”
“贫僧不妄语。”
“程镖主英雄仗义,乐善好施,绝对不是你口中所说的卑鄙无耻之徒。”
“兰若何以觉得贫僧‘含沙射影、血口喷人’了程兰若?”定香反问。
“你说了一大堆话,无非就是说程镖主的家传剑谱是从别人手里夺过来的。空口无凭,谁信?夫人,你不要相信他说的话。”程家镖师转向句泥大吼,“我以为七佛伽蓝是什么清正严明之地,原来也不过尔尔。程镖主在你们这里被害,说不定就是你们起了贼心。”
定香无视他的叫嚣,却对司马错道:“司马盟主,贫僧方才只是将程鹏书遇害的前因说明,你认为是否得当?”
司马错眯眼盯着他,半晌之后不答反问:“既然是前因,那后果呢?”
定香敛眸,语有惘然:“后果我们都看到了。程鹏书是当年杀害石家母子及夺剑谱的人,被人救下的石公子多年来一时伺机复仇,他潜入伽蓝。杀害程鹏书,并且绞断了他的头。”
“那位石公子……”司马错皱眉。
“他叫石唯水。”
“人在何处?”
“就在凌虚塔内。”
众人不约而同将视线投向戴黑纱帽的人。
“凶手,我杀了你!”程家镖师不由分说,拔剑向黑纱帽刺去。定香侧身迎上,足步轻点,不过一个翻腕侧身已扣住程家镖师的手腕,不容剑尖再前进半分。程家镖师夺了几次都不能抽回手,一张脸涨成猪肝色。
定香等他不再挣扎才放开禁锢:“兰若何必动怒……”话才说了一半,塔顶一声动响,众人只见一道人影自塔窗中掠进来,手中银剑三尺,直刺定香。
弹指之间,定香拂袖推开程家镖师,侧身闪过剑锋,直攻来人肩上穴道。来人回剑自救,三尺银剑如灵蛇如雾电,幻出一片滴水不漏的剑壁,不等喘息,剑花已排出横影,猛袭定香腰腹重穴。那人来势汹汹,银剑灼眼,定香手无寸铁无法正面迎击,只得旋步闪避。为免伤及旁人,闪避中他将那人引向塔外。
剑光如飞鸿似掠影,游龙戏云直冲定香,周密得让人捏一把冷汗。
倏地,空中一道细响。
烛台落地。
原来,司马错执了烛台击向那人手腕,欲打掉他的剑。可惜那人不止剑法诡异飘灵,身手也不弱,转剑挑落烛台,扭头狠狠瞪了司马错一眼。
司马错神色严峻,那人瞪他的同时,剑光流水一线,刷刷刷飞向定香。
定香纵身跃向塔梁,剑尖却如影随形,直接刺向他的手臂。灰色的衣袖翻飞猎猎,快,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剑路,两人已从梁上纵落下来。那人持剑静立,黑衣,蒙面,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是进可攻退可守之姿,而定香……
眉心浅皱,俊容懊恼。
僧衣的右袖已被剑气割得破破烂烂,如今褴褛垂条,长短不一,在他抬起手臂查看的姿势下,颇有“一簇青烟锁玉楼,半垂阑畔半垂沟”之无奈。
黑衣人不等定香再有动作,足尖突地向前一踏,扫腿斜剑勾向司马错。他的剑如墙似林,十招之内竟向司马错逼退到墙角,眼看再无退路,司马错纵身踩墙,趁黑衣人冲剑之势无法回旋的一瞬间绕过他,转落在后方。程家镖师正好站在旁边,司马错眼角一闪,反手抽出程家镖师的剑,变退为进,迎向黑衣人。
众人目不转睛。
黑衣人的剑法轻灵,招招取人要穴,司马错的剑法……
众人缄默。
北六省武林盟主司马错,师承前任盟主司马青天,年纪轻轻尽得真传,武功出神入化已是江湖公认。除暴安良,荡寇扫贼,时常有人说起他单枪匹马扫平百名山贼,也有人对他五招之内折服挑战者津津乐道,但是,这些传闻中从来没有提到他会用剑。
今日看来,司马错不是“不会”用剑,而是“不能”用剑。
普通一柄三尺银锋,在他手里仿佛注入了冰凌,寒峭刺骨,每一招都凌厉无情,取人性命。
剑冷,人无情。
塔外,淅淅沥沥的雨不知何时止了,阴云却未散,罩得天空一片沉闷,略有风起,送来林间特有的舒凉味道。若是闲情得趣的风雅先生,只会觉得风爽雨凉,忍不住吟一句“微雨荡春醉”。只可惜,塔内阵阵剑锋交错的声音,如丝入骨,令人脚底生寒。
趁两人剑身微分之际,一道灰影飘若惊鸿,以“如来大垂手”见缝插针拈住剑尖,刚劲的内息以剑身为导索射入两人体内,让两人借此以气相冲,平复无处可去的劲气。两人衣袍荡动,趁时抽剑退身。剑花各自在空中一浣,隐回身后。
衣角落定,司马错不解:“定香护法为何救他?这人可能和凶案有莫大关系。”
轻诵佛诺,定香抬眼直视司马错,“他不是凶手同党。”此话无疑否定了众人心中猜测,续又道:“石唯水才是凶手。”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让他摘下纱帽?”司马错看向戴帽人。
“他不是石唯水。
司马错诧异回头,却在听清定香接下来的话后浅浅一笑——
“司马盟主,你才是凶手。”
众人心中齐齐“咯噔”一响,惊诧莫名。
浅笑在唇,司马错手腕翻转,举起银剑走到程家镖师前面,徐徐将剑归鞘。他不否认,不承认,却道:“定香护法何出此言?”
“你就是司马安十一年前在崖下救回的少年,石唯水。”
“是吗?”司马错笑得更见温良,“既然定香护法咬定在下是凶手,证据呢?”
“这人就是证据。”定香指指戴帽人,那人缓缓取下黑纱露出真面目,是一名年轻憨厚的青年。
众人听定香道:“司马青天救你之后,收你为义子,你也拜他为师,苦习武功。一年前,你让这个人假扮石唯水出现在景陵桂东堂,故意引起虎凤二樽注意,借由他们引来安存子。安存子果然到桂东堂找寻假石唯水,假石唯水借口桂东堂不方便,约他到城外荒郊等候,安存子不疑有他等在郊外,却没想到真正的石唯水对他起了杀机。”
“荒谬!”无为先生怒声打断,“我徒儿和司马错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说司马错杀了程鹏书,我信。你说司马错杀了我徒儿,我不信!”
定香淡淡送去一眼,不应无为先生,径自说下去:“司马盟主将安存子首级抛在顺兴镖局,留书‘善恶有报’,本意是警告程鹏书,却不料无为先生带着六个徒弟找到程家要为安存子报仇,程鹏书为还清白,于是想到请伽蓝主持公道。贫僧第一次下山路遇司马盟主,司马盟主告诉贫僧你要往北走,你我在景陵城外的郊道分手;贫僧回到伽蓝后,听闻司马盟主以相谈不尽兴为由到访伽蓝,实为高兴。只是,这也为司马盟主创造了便利,让司马盟主有机可乘杀害程鹏书。”
司马错摇头反问:“定香护法的意思,安存子和程鹏书遇害都是在下所为?”
“正是。”
“在下还是那句话:何以证据?”不待定香回答,司马错指着取下纱帽的年轻人又道:“定香护法不知从何处找来此人,单凭他一面之词,不可为证。”
“贫僧第二次下山,请景陵城住灭寺僧众扩大搜寻,在城郊发现一把血剑。贫僧请铸剑师傅辨别,查出此剑为‘南昌罗门’所出,他们对每一把剑的去处都有记录,贫僧请罗家查询记录后,得知此剑是两年前打造,送给司马盟主作为登位的贺礼。”
司马错皱眉想了想,点头,“罗老爷子的确送过一把剑。不过在下行走江湖一向不用剑,那把剑早就丢了。”
“贫僧姑且相信司马盟主丢失了那把剑。”定香也不坚持,转道:“当日在景陵城外,司马盟主与贫僧分别后,司马盟主折回,以雅访贫僧为由留住伽蓝。四月初六那一晚,司马盟主在程鹏书房内留书,故意引他到伽蓝后山,以司马盟主的身份和武功,伽蓝僧众未能察觉也是自然。而程鹏书因为心中有鬼,也不敢惊动巡夜僧人,只身一人悄悄来到后山坡地。司马盟主在那里先说明自己身份,后打伤程鹏书,又神不知鬼不觉将他送回客房,以利索绞断他的脖子。先是安存子,后是程鹏书,因为司马盟主筹谋已久,所以现场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的疑点。”
啪啪啪啪!司马错拍掌称好:“定香护法言之成理,的确不错。只是这前提必须是在下就是石唯水。在下是吗?”
“贫僧初时陷于‘什么武功造成尸体的伤痕’和‘遇害地点在哪里’的迷宫中,只觉得疑点多多,却又疑点全无。当贫僧查到十一年前的事后,这才觉得:伤痕不是重点,地点并不重要。”
司马错谐然一笑,“愿闻其详。”
“重要的是那人是谁,在哪里,和怎样证明他的身份。”
“定香护法打算怎样证明?”
“刚才已经证明了。”
“在下洗耳恭听。”
“程家剑。”定香徐徐吐出三个字。
司马错何其聪明,立即明白他的意思,一道似笑似讽的轻哼从喉间逸出:“呵,你不会只从我刚才用剑就证明我是石唯水吧?”言下之意显然是:天下用剑者何其多,会剑而不用者也不在少数,这一点并非铁证。
“贫僧已请程小公子完整演练了一遍程家剑。为求真相,程夫人也答应了。主持和众位师叔可以作证。虽然程小公子未能灵活用剑,但剑式不差分毫,若他有司马盟主的功力,演练的效果就和司马盟主刚才一样。”
司马错负手踱了两步,边听边点头,“定香护法好眼力。可在下并不知程家剑。在下的剑法是义父所教。江湖剑宗多不胜数,形有相仿也不意外。”
“对。为了避免相仿的误会,贫僧便请向兰若到此一试。”定香看向一直未出声的黑衣人。那人见簇簇目光射向自己,眨了眨眼取下面罩,向众人抱拳一揖,神色颇显腼腆,“晚辈向暇生,见过各位禅师,见过游掌门,见过司马盟主,见过程夫人,见过三位兄台,见过各位小师父。”
众人听到“向暇生”三字,心中皆是一“哦”。只要是剑宗出身的人近年来对向暇生都有耳闻,因为此人对剑术疯迷成痴,又行侠仗义温文有礼,素有“香山剑”的美誉。今日近来此人,果然一表人才,含蓄有礼,温文儒雅又不失英气,是位不可多得的江湖才俊。
“向某两年前曾慕名向程镖主讨教过剑术。”向暇生将蒙面黑布细心折叠放入怀中,清嗓解释:“所以定香护法请向某前来试一试司马盟主。刚才一试,向某可以肯定,司马盟主的剑法和程镖主是同出一宗,其形也,旷远绵邈,桃之夭夭,其音也,水泉迸泻,宫商寒玉,其态也,甘瓜剖绿,碧瓯浮花,与之对决,就好比丝弦成乐,燕燕……于飞……”调子越到后面越舒怀,有伯牙子期之意。
众人缄默。
“如果有幸,在下还想与司马盟主切磋一二,不知可否?”向暇生兴致勃勃,殷殷切切。
司马错盯他良久,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定香惘然一叹:“司马盟主还要证据吗?”
司马错竖起食指摇了摇,“剑法相似,并不能说明在下就是凶手。如果只凭向公子一句话,在下是不是也可以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请问昨晚三更,司马盟主在哪里?”
“三更……”司马错沉吟道,“那个时候应该在房里休息。我记得和游掌门下完棋已是二更天了。”
“司马盟主何必妄语。昨晚三更,你在假石唯水的房里,只是门外有巡僧经过,让你没有时间靠近床边。你也没发现被子下面没有人。”
“……”
“贫僧从白姑娘那里得到一瓶药粉,一直洒在假石唯水的房里,只要有人踏进去,鞋底必然沾上药粉。人嗅不出药粉的味道,盾蛇却能闻出来。司马盟主可以试试。”
“……”
“盟主为何会独自一人三更天到假石唯水的房内?因为你怕贫僧找到这个人。”定香的语调并不严厉,就像平常与师兄弟说话一样悠然。
“……”就在众人沉默地盯着司马错等他说出答案时,他却迸出一声笑,仿佛听了多么有趣的故事。笑过,他踱到定香三尺处,驻足,笑问:“定香护法为何不以肩上胎记为证?”
“盟主年少时受人折磨,又坠下山崖,身体受创,想必胎记已被疤痕掩去了。”年轻的护法垂下视线,“贫僧曾让有台留意,他趁盟主沐浴时送过几次水,盟主身上遍布伤痕,触目可惊。”
闻言,司马错抬眸看向塔外,阴云仍在。他遥遥一笑,似回想起什么,轻轻摇了摇头。待到收回目光,他偏头问了一句:“你怎么会被找到?”
你怎么会被找到?
你怎么会被定香找到——这无疑是一种承认。
“大……大侠……”憨厚的年轻人连连摇手,“小人不是故意出卖大侠的,大侠把小人安置在茶园里,小人已经很满足了,只是……只是茶园半个月前突然倒闭了,小人没办法才出来找事糊口,这才……才遇到定香师父……”
“你也不必解释。”司马错展手压下年轻人的话,“我无意怪你,还要多谢你才是。”
年轻人以为他说的是反话,血色一下子从脸上退去,讷讷地半晌发不出声。司马错也懒得解释太多,扫了众人一眼,负手笑傲:“定香护法说得不假。”
“你……”无为先生悲怒交加,肩头一动,举掌向他攻来。他不避不退,袖翻腕转,直接对上无为先生这一掌。对掌之后,他脚下未移半分,倒是无为先生退了半步。这一退,六徒脸色皆变。
司马错笑着动动手腕,翻掌端详自己的指甲,漫不经心丢出一句:“你们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杀安存子?”含笑的视线迎向无为先生铁青的脸,眸子又是一动,瞥向安存子的灵台,丝丝冰凌浸入眼底。
定香垂首,“贫僧愿闻其详。”
“定香护法是如何查到十一年前的事?”
“问年长的老人,总会有人知道,有人记得。”
“原来如此……”司马错徐徐点头,“定香护法刚才所言都是真的,程鹏书和在下的父亲是兄弟,也是他和另外一人将在下和娘亲救出来,后又为剑谱不择手段折磨我们。我杀他,因为他背信弃义,假仁假义。”
“那我师兄呢?”虚然子忍不住大吼,“他可没有为了你家剑谱不择手段,你为什么要杀他?”
司马错看着塔外风景,对虚然子的吼叫置若罔闻,眉心笼上一层忧伤,仿佛陷入回忆,“我和娘逃出来后,在山中躲了一段时间,那个时候正好遇到安存子。他和我们一起住在山洞里,他白天练功,给我和娘采些草药,再打些野兔给我们当食物……那天,他告诉我们他练功到了紧要关头,三天之内不能打扰,给我们准备了足够分量的食物后,他就推石封了山洞最里层,只留一道缝隙透气。偏偏就是这个时候程鹏书找到我们,他要剑谱,他逼问我娘,又以我的性命要挟,我们走投无路之下只能向安存子求救。我推不动大石,只能隔着缝隙求他,他明明听到我的声音,我也见他睁开眼睛,程鹏书却冷笑,说里面的人正处于练功的最后关头,不能随便乱动,一旦分心出岔,不仅走火入魔,更有可能功力全失,成为废人。程鹏书的声音很大,安存子听到这些话了,所以,他没动。”幽幽的声音如天际浓云一般阴沉,“我杀他,因为他当年见死不救,助纣为虐。”
年轻的护法慈悲惘叹:“罪不致死。”
“当我落下山崖时就发过誓,如果能活下来,我一定会回报他们。”司马错对他的慈悲投以讥笑,“子非鱼,不知鱼之乐。护法非我,不知我之痛。若不是得义父相救,我十一年前就不在人世了。而且,义父让我发誓,在他有生之年绝不可以报仇。所以,我让他们多活了十一年。”
“这些年,安存子一直在找你。”
“他当然要找我。”司马错冷笑,“我伤好后回到崖下寻找我娘尸骨,却发现有‘好心人’将我娘就地葬了。我将娘的坟移走,事后又回去过几次,有时候会见地上留有香烛,也是那位‘好心人’拜祭。他自然也猜到我还没死,必定会找我。”
“既然他在尽力弥补当年的一念之差,司马盟主何必再动杀念。”
“弥补?”司马错抬头笑了笑,嘲讽:“他当然要弥补,不然,他这些年的侠义名声可要受损了。七子散人……哼……”
“你欺人太甚!”六道怒喝合为一声,六子散人齐齐出手攻向司马错。他们用的是道家功夫,两人攻上路,两人攻中路,两人攻下路。道家功夫很多时候讲求一个“阵”字,虽然他们攻路不同,配合起来却周密不漏,将司马错围在中间完全不得脱身。
司马错却未使出全力,只在小范围内接下攻击,几次被两人锁住双手,又险险挣脱凌空半跃,这才躲开下盘的突袭。目睹数次危机,每每险相环生之际,站在外场的向暇生都会发出轻噫低呼,似对他的落败揪心难安。直到他因为躲避两人的横腿而迎上四人的重拳攻击时,向暇生实在忍不住,说话了,声音非常之响亮:“司马盟主,要不要剑?”
无为先生怒瞪。
司马错突然快掌闪拳一一击倒六子,飞身掠出凌虚塔。六子站定后随身跟上,不料刚追出塔门,前方虚然子脚步一磕,眼看就要摔趴在地,好在他临危不惧,急忙提气翻身落在台阶下。追在后面的五子当时也收不住脚,一个个趔趄不稳地下了台阶。司马错没有逃走,正站在不远处,似笑非笑。
六子齐齐回身,却见塔门外不知何时靠着两个人,刚才受绊,就是他们躲在一边将腿伸出来的故意行为。左边的人他们见过,短发不羁,布衫风流,是曾来伽蓝捣乱的夜多窟主闵友意,右边那人年纪轻轻,样貌端正……其实无论美丑,只要他身边站了一位夜多窟主,都会在那一身风流之下相形失色。
“六对一,好像有点不公平……”闵友意弹弹衣袖,“阿本你说是不是?”
“是。”被唤阿本的青年点头。他是扶游窟部众,特奉窟主之命来打探消息,刚才可听了一场好戏。至于夜多窟主跟着他来,全是为了那位白姑娘。
六子脸色刷地一沉,互相之间眼神交流,其中一人道:“不能让他逃脱。”说完又将司马错围了起来。
“我有说要逃吗?”司马错摸摸下巴,烟视媚行,分明不将六人放在眼里,也没有当众被揭穿的狼狈。
塔内的人纷纷走出来,无为先生首当其冲,怒骂:“你卑鄙无耻,根本不配当武林盟主。”程夫人牵着小女儿哭哭啼啼,全无主意。程小少爷不知拿了哪位镖师的剑,直嚷着要杀了司马错给父亲报仇,他身后那名镖师想拦却没拦住,看着他提剑冲向司马错。立在侧方的慧香眸光一闪,快步拦下,闪电间夺了他的剑,那名镖师趁机上前将他拉回。
“众生皆有佛性。司马盟主何不放下心魔。”丑相震声高语。
“禅师也认为在下报仇有错吗?”
“错非错,不在错。”丑相低诵佛诺,向前走了两步,“纵然安存子当年未能出手相救,事后他葬了你娘,又寻你十一年,心中怀愧足以抵消十一年前的仇恨,司马盟主又何必耿耿于怀。程鹏书当年确有不对,这些年他乐善好施,仗义行侠,得‘义华容’之称,也算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司马盟主也不必令他夫妻分离、幼子无父。”
“义华容?”司马错撇嘴冷笑,“是真乐善还是伪善,只怕有待商榷。”一眼扫过众人,他拍拍手,“江湖行走,讲的是快意恩仇,他们是我杀的,要问我的错,凭你们还不配。你们扪心问问,哪位手上没有沾血腥的,可以来问我的罪。”等了一会儿,听不到有人出声,他微笑,“既然如此,在下告辞了。定香护法,若是有缘,我们以后再谈禅论理。”
袍角转身一荡,他无视六子的包围,举步往伽蓝大门走。
定香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面色如水,不动如罗汉尊。
找到了真相,可凶手该不该处置、如何处置,他却不知。十一年的恩怨,阴错阳差,孰是孰非,谁能有个明确的论断呢?怕是……谁也不能……
心思沉浮,心境迷惘,对于司马错要走,他也不知该不该阻止。
六子散人自然要拦,却被司马错快不见影的掌法一一击退。无为先生不知是不是因事受创还是情绪难平,愣愣站着没有动作。眼见司马错越走越远,空中衣袂声起,一道身影旱地拔空,如老钟似沉香,稳稳当当截在了司马错正前方。
司马错目色黯下,“句泥大师,你要拦我?”
“兰若欲去欲留,自有定数,枯朽怎会阻拦。”句泥合掌,“只是枯朽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兰若可愿一听。”
“请讲。”
“每月末旬,可否请兰若到伽蓝小住。”
“为何?”
“般若我佛,枯朽每月末旬都会在此恭候兰若大驾,伽蓝梵音,还望能化去兰若心头一点飞鸟魔念。”句泥说得绵长蕴韵,在他人听来不过就是“你每个月来我伽蓝住十天,我要念经开导开导你”。早已凑到白清昼身边的闵友意不给面子地笑出声。司马错盯着句泥,不言不语,似在权衡。见他不答,句泥又说了一番话,这话在其他人心里却掀起了不小风浪——“兰若如不能如期到访,枯朽也会差弟子恭请兰若。”
这无疑是说:无论司马错身在何处,只要迟了一天,伽蓝僧众都会下山寻迎。更深一层的意思却是:纵然司马错一念成魔,但罪不致死,他每月都出现在伽蓝,就表示他还活着,如果他没来、出了事,伽蓝绝不会置之不理。
简言之,句泥想保护司马错。
在场众人阅历深浅不一,有的想到第一层,有的意会第二层。司马错沉吟良久,负手踱了几步,最后点头,“好。在下答应大师,每月末旬来伽蓝素斋六日。”
句泥垂首揖礼,侧身让道。
六子见句泥放行,心有不快,却自知无法阻止,转头向无为先生看去。句泥抬眼看来,貌似昏花的老眼射出凌厉无比的光芒,六子感到背后一寒,再回头时,却听句泥念道:“既名无为,何以无为。死者已矣,生者长存。”
言罢,转身离开。
福田袈裟荡起一波波纹影,在渐渐阴暗的天空下,令人绻目。
众僧合掌诵佛,心有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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