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奇缘夜谭错(伽蓝七梦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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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夜谭是寂寥

司马错离去之后,程家将程鹏书运回华容安葬,无为先生与六徒扶灵回无为崖。虽然有人心中不平,可涉身江湖者,谁没有仇家,冤冤相报总要有个断截。因此,双方都黯然下山,辜负了一片大好山色。

没过多久,司马错与命案之事传遍江湖,一时哗声大起,好恶评论不一。但身为北武盟主,有此作为总被正道人士不耻,数日之后,便又有了司马错自辞盟主之位的消息。此后,北武盟主的位置一直空置,直到后来南京应天府的沈子重声名鹊起,以侠义之名众服群雄,被推选为新一任北武盟主。

司马错也的确遵守承诺,每月末旬总会上伽蓝素斋,遇见几位禅师就闲谈一段,遇到三位护法就下下棋、论论武,对伽蓝僧众也是温文有礼,哪有半点凶残,有时他会带几名侍者上山,有时又孤身一人,间或还有一位老管家陪同,老管家对他的身世并不避讳,但年纪大了难免唠叨,说说说说……说说说说……司马错听得烦了,会抓路过附近的僧人当救命稻草,自己溜之大吉——这是后话。

司马错之事已了,定香恢复了阅经练功坐禅的生活。寻常岁月容易过,不知不觉到了窟佛赛的日子。

夏赛定在五月初三,比抄经。

伽蓝中部地带,开阔的戒台上,早在比赛的三天前就架起四根四丈高的铁柱,一尺宽而长度不知的帛锦自一根铁柱上方绕过,笔直地盘缠在第二根铁柱上,再经过第二根铁柱缠回第一根,就这么反复盘缠,直到距离地面三尺才固定。另外两根铁柱也缠了同样的帛锦。双柱之间拉了几根细绳作坠脚之用。

帛锦是用来抄经的。至于怎么抄,就要看你轻功多高了。

七破窟出赛的是化地窟主,伽蓝出赛的是戒香护法。也不知七破窟用了什么宣传方法,每次赛事总能吸引一大群人上山。

当定香听到长板钟鸣来到戒台时,里里外外已经站了不少人,想必又是多事的一天。他静静立在僧众后方,纵览全场,随时警戒。

时辰到时,众目睽睽之下,化地窟主很“低调”地出现在戒台上。之所以用“低调”二字,因为他是慢慢走上去的,不取巧也不玩花招,仅是背着双手,一步一步迈上台阶。戒香师弟倒玩了些招式,从小禅堂的屋顶纵身跃下,足点树梢上了戒台。

化地窟主今日穿了件葱白色的印花麻棉袍,胸口素净无物,肩上印着几片缠绕的卷藤张叶,藤茎在左袖上绕了几圈,从腰际一勾而下,悬在衣摆处,藤尾吊了两只葫芦。化地窟主容貌偏冷,俊颜似冰,但骨体清雅,举手投足虽不经意,却自成一段莲华仪态。而且,化地窟主的字的确写得好,这点他由衷佩服。

比赛开始后,两人以轻功踏足丝线之上,在帛锦上飞快书写,隔一段时间则会落地换气,再轻身跃上。初时各写各的,还算顺畅,中途不知为何,明明各写各帛的人在空中缠斗起来,因有众位禅师在前,戒香师弟的武功也不弱,他便没将注意放在戒台上,目光梭巡,逐一打量在场群雄。视线掠过七破窟部众时,他留心了一下:玄十三坐在中央观看,偶尔会笑一笑,他身后立了两人,是夜多、厌世两位窟主,再往后,也有很多眼熟的部众,却独独没有那位娇多媚煞的须弥窟主。

她居然没来……心头闪过一念,他怔住,一时不知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

也许是不习惯……失笑而晒,他移开视线,注意力重新集中在警戒上。

赛事一如既往的喧嚣,中途发生了一件事:司马错四月末旬如约上伽蓝,原本两日前要走,但窟佛赛在际,他有心观看,便多留了两天,当时他站在不惹眼的角落里,不料程鹏书之子不知何时混在人群里,趁其不备突然拔剑杀向他,大叫“我要为爹报仇”。肘腋生变,司马错要避开这一剑并不难,但他身边还有几位女子,看他站姿似也没有抽身躲避的意思,只是他未及动手,另一道身影更快——本应在戒台上抄经的化地窟主如飞鸿似魅影,以乾坤挪移之速夺下程小公子手中的剑,以掌心掂了掂,转腕扔出。

只这一道似浅溪流水般的简单动作,已夺人双目不自知。

他身后立即有人接下剑,又有数名女子快步跑来,拉了司马错身后一名女子离开,其间低语“你怎么乱跑”、“伤了怎么办”之类。

原来,那女子是七破窟的一名侍女。

扔剑之后,化地窟主回到戒台,赛事继续。

万万没想到的是,赛事结束后,向暇生却缠上化地窟主,殷殷切切地哀求要和他切磋剑艺。化地窟主冷脸盯了向暇生半晌,一掌将他打飞到树上,甩笔离去。然后,他发现很多七破窟部众都将手中的剑藏到身后,夜多窟主更是别开脸,大有抵死不看剑一眼的别扭。

都是痴人……

他感慨片刻,突然凝目一紧,徐徐转过身。后方偏远寂静的树下,扶游窟主郦虚语正淡淡看着他,手中一柄白扇,慢摇慢摆,上书“皆大欢喜”四字。

略一沉吟,他走过去。

“定香护法真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呢……”举扇掩在唇边摇了摇,郦虚语疏调淡语,听不出喜怒。

他微微垂首,轻言:“贫僧在此谢过。”

“谢什么?”郦虚语诧异反问。

“贫僧能在短短时间查出真相,要多谢兰若相助。”

啪!郦虚语手中的扇子合上,表情可是一点也不皆大欢喜。她当然知道定香为何事道谢,原本心中本就不快,听了他这番话更觉刺耳之极。当初她送了一个“石唯水”给他,其他顺藤摸瓜的事是她扶游窟所做,没想到定香跟着她家部众的线索追踪上去,这才轻易查到十一年前的事。就好比鹤蚌相争、渔人得利,她特别送出的“石唯水”没派上用场,反倒让定香找到真的石唯水……心思千转万旋,皆大欢喜扇转手又打开,掩住半片润色容颜,眸子弯弯如玄月:“不用谢我,要谢你就谢乱斩!”见他抬眸不解,她轻慢一笑,“你以为在景陵找到石唯水真是老天菩萨帮你?呵!司马错将他安置在偏僻的茶园里,若不是茶园倒闭易主,他怎么会回到镇上。”

“……”

皆大欢喜扇摇啊摇,郦虚语语淡如云,也不怕他知道,“乱斩搅乱了景陵的茶商生意链,石唯水才有机会出现在你面前。”

他双目一凛。

“这次……”郦虚语恨恨扇了两下,“便宜你了。不过我倒有个发现……”睨他一眼,调子放慢,“定香护法也是个投机取巧的诚实人呢……”

他静声承下她的话。好听不好听,是赞美是讽刺,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你在想她吗?”郦虚语突然凑过来,错身而过时在他耳边丢下一句,不理他表情如何,吃吃轻笑走向远远等候的自家部众。

年轻的护法一动不动,没人看到他此刻的表情。

洗到发白的僧袍裹着一身莲骨桂魄,印有九点香戒的头微微抬了抬,站在他身后的人只见一道挺直的身影,不知他眼光落在哪里,不知他心里想的是谁。

练得松形似鹤形,云在青霄水在瓶。

夏日,江湖盛事喧嚣,江岸两隅林阴密密,并不因为暑天的到来而沉闷炎热。踏足林间,远有峨峰叠嶂,千峦似锦,近有碧草钟声,禅客登临,中间清江帆影,参差郁郁,令群魔顿息。

熊耳山,野老峰,笑乐院。

勤劳的力儿单手提了一桶清澈山泉回来,轻轻松松就如提棉花。

窟主和侍座马不停蹄操劳了月余,如今终于回家了,她这个小侍女怎么也要体恤体恤。昨日运了几袋西瓜上山,她要挑一只甜的浸在这冰凉山泉里,待会儿给窟主送去。她还要汇报窟主,夏赛当日各位窟主的着衣都是依自家窟主指定的款式穿的,该是什么纹绵颜色,该是什么场面效果,各位窟主都配合得很好。这次首推的是“碧竹三画袍”,其次是“四修罗衣”,所以“天孙翔”的生意又创了一个新高,新老主顾争相下订缝制……

细细碎碎的事在脑子里想了一遍,时间过去泰半,力儿将西瓜捞出切瓣,准备送到嘲风弄月楼。外面突然有喧闹声,她正要出去察看,少典已经从门外冲进来,搂住她直掉眼泪。

“怎么了?”她在脑中过滤谁让少典受这么大委屈……问题是窟里谁、能让少典受这么大委屈?

“力儿力儿……呜呜呜呜……力儿啊,我以后可能就见不到你了……朋友一场,你要记得想我啊……初一十五如果有闲工夫也别忘了给我上炷香……”

“停!”力儿一把推开她,“你什么时候说话变得和念经一样?”

少典撇嘴不住地抹眼泪,“我只是想告诉你,万一哪天我不见了,消失了,你也不要难过,不要去找我,只把我葬在殷勤楼边上,让我能日日见到我家窟主,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力儿脸皮不受控制地一跳,咬牙挤出一句:“说人话。”

“我家窟主……呜呜呜……”似想到什么悲从中来,少典抽泣得话也说不完整。

“扶游窟主怎样?”力儿睁大眼,“啊,难道她老家人遭到什么不测?快说快说,少典你不要哭了好不好,快说啊,扶游窟主到底怎样了?”

少典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哭了半天才断断续续吐出原委:“我家窟主刚才说……我是她的贴身侍女,她有太多事都仰仗我去做……”

“夸你好啊,哭什么?”她也想自家窟主夸一夸呢。

“不是啦……”少典跳脚,“你都不听人家说完。”

“你说,你说,我洗耳恭听。”

“窟主说她有太多事仰仗我做,所以我知道她太多的秘密,迟早有一天她要把我从这个世上除掉,毁尸灭迹挫骨扬灰不留一点痕迹。”说完又抱住力儿寻求温暖的安慰。

力儿愣住,抬头盯着柱梁理解了片刻,问:“扶游窟主是这么对你说的?”

“嗯……”

“逗你的啦!”

“……”

“扶游窟主的话怎么能当真。”窟里都知道,扶游窟主十句话里有九句是反话,剩下的一句半真半假,玩的就是雄兔扑朔雌兔迷离。

“如果窟主说的是真话呢?”少典的小心脏还是有点落不回原位。

力儿大步后退拉开一段距离,微笑一揖,“一路平安,我先在此别过。”

“……”

“你喜欢什么味的香烛?”

“桂花味。”

“……香烛有桂花味的吗?”

“是你问我啊!”

“……送西瓜去!”力儿努力让自己面无表情地转身。

备上干净竹签,两人各端一盘来到嘲风弄月楼。书房里,司空乱斩和郦虚语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什么,见她们进来,也没有刻意隐瞒停语。两人迈过门槛,正听到郦虚语说:“……你无心江湖,也不知是好事还是损失。”

“七破窟没损失就行。”

郦虚语摇头舒叹:“你把对付景陵茶商的心思分一点在江湖上,天下大乱指日可待啊……”

司空乱斩取过竹签叉了一块西瓜,小口小口咬着,以无言对答。

力儿在两人手边放上干净丝帕,扯了少典转到书桌前收拾笔砚纸扇。

七破窟里,须弥窟掌执商营,生意上的事力儿知道一些。前两年窟里做过盐、粮生意,因为当时走的是私盐,获利颇丰,那段时间,夜多窟主被她家窟主指使得团团转。后来她家窟主兼私盐走得没趣,留了一队部众维持盐道通畅,其他的便调开了。

明面上,须弥窟的生意是酒楼和衣坊,窟主初时就走“老字号”路线,讲品味讲质量,故尔分别以“鲙鲤鲂”、“天孙翔”为号的酒楼和衣坊的品质信誉都得到认可,如今慢慢在各大城市铺开分店。今年,窟主打定主意涉入茶叶生意,景陵茶商链是窟主相中的切入点。如果涉入成功,七破窟有了自己的茶货,那么,接下来要扩张通路资本就指日可待。

因为对窟主的心思略知一二,力儿以不打扰两位窟主的低声将前因后果解释给少典听,少典扯扯辫子,问:“什么是通路资本?”

“马匹,船舶。”力儿扯她辫子,“这都不懂。”

听到此话,司空乱斩瞥来一笑,摇头。

力儿偷偷吐舌,三步并一步,小兔子似的跳到司空乱斩身后,控制力气小心翼翼为她捏肩,嘴上也不闲:“窟主,你近来忙生意,有所不知,那位定香护法最近可吃香呢。”

媚眼慵懒一抬,“新鲜事?”

“很多庄主千金、帮派小姐都上伽蓝茹素,其实是为了见三个人。不过说是说慕三人之名,其实他们都只为了一个人……”

“定香是不是?”司空乱斩打断力儿的话。

力儿点头如葱,“先是那位白清昼白姑娘,明明案子已经结束,她在伽蓝又往了半个月才走,还是定香亲自送她回家的。”

“白清昼……”司空乱斩想了想,颔首,“我见过。”

“还有‘南昌罗门’罗老爷子的掌上明珠,孙女罗宝焰,一上伽蓝就缠住定香。”

“那你们有没有去添油加醋捣乱?”

“有啊!”力儿捏捏捏,“我们趁罗宝焰沐浴的时候把定香骗到她房外,再偷偷扔颗石子到她澡盆里让她尖叫,定香听到尖叫……嘻嘻,冲进去了。”

郦虚语和少典捂嘴轻笑,司空乱斩奇怪瞥了一眼,问自家侍女:“他这么容易上当?”

“我告诉他,我家窟主刚才看到罗宝焰故意跌倒在你身上。他一听完就往客房冲。”力儿得意洋洋。

原来是怕她这位本尊捣乱……她有点不是滋味,也明白了郦虚语为什么笑得这么奸诈,“力儿……趁我不在,你就这么调戏我啊……”

“力儿不敢。”嘴上不敢,表情可是一点不敢的意思也没有。抿嘴笑了笑,力儿又道:“我也是为了收集资料,增加窟主调戏定香的资本嘛,还可以防止他红杏出墙。”

红杏……她长长吐口气:“是,你还真是具有前瞻性!”

“谢窟主夸张。不仅白清昼、罗宝焰呐,窟主,连‘圣手神农’杨太素的女儿杨晚蕊也迷上了定香。”力儿嘟嘴,“他明明就是和尚,修的是六根清净,怎么会有那么多女孩子喜欢?”

她摇头,“人家喜欢他,和他喜不喜欢人家,是两回事。”

“华山剑派的左湫仪和定香也谈笑风生。我亲眼看到,那天左湫仪故意在客院练剑等定香经过,再故意装成巧遇请他指点,他还真的拾了一根枯枝和她练剑,朗情妾意,眉目传情。”力儿越说越咬牙,似乎定香所作所为真有春上小桃枝的味道。

执在手中的竹签慢慢放下,她取丝帕拭手,拭着拭着,却紧紧捏了起来。不错嘛,她才一个多月不在,他的拈花如意指可谓进步神速、炉火纯青呢。白清昼,罗宝焰,杨晚蕊,左湫仪,四个,四个,短短时间就惹来四个……

手帕忽地一松,她微笑,“力儿,我们很久没到伽蓝门口做生意了。”

力儿睁大眼,神采炯炯,磨刀霍霍:“窟主这次要做什么生意?”

她勾勾手,力儿弯腰将耳朵凑到她唇边。主仆二人就这么嘀嘀咕咕开始了盘算。

郦虚语托腮瞧着她们,听清两人盘算的事情后,一时失笑,“你们啊,一个是清奇古怪的主,一个是耐烦琐碎的冤家。真真的绝品,绝品的高人。”

“清奇古怪?”须弥窟主扭过头。

“耐烦琐碎?”力儿扭过头。

“真是两个神仙般的人物啊……”扶游窟主叉起一块西瓜,抬手喂进自家侍女嘴里。少典受宠若惊含下,听自家窟主叹气般吟喃:“你呀,有待长进。”

少典初听不明,稍后想到自家窟主前面说的话,小心脏突然扑扑快跳,双眼含上两泡眼泪。咳咳……要被灭口……糟……西瓜子吞到肚子里了……

“怎么了?”司空乱斩很诧异少典想掉眼泪又不住拍胸口的动作。

力儿仅用眼角瞟去,“扶游窟主给了她一点鼓励。”

司空乱斩点头,“嗯,鼓励他人是虚语的专长。”

闻之,郦虚语羞怯地垂头,“过奖过奖。”

“非也非也,虚语的话总是令人热血沸腾。”

“那窟主什么时候也给我一点鼓励?”力儿凑过来。

“卖鼓去!”须弥窟主这次给的答案很干脆。

嘲风弄月楼外,数只野雀儿从林间飞出,啾啾鸣鸣栖在楼顶的青泥瓦上。微风拂来,天际白云缭乱飞,纵眼青山不展眉。或许,白云因偷听到她们的对话而惊乱,青山因领悟她们的谑意而愁眉。怎样都好,今时今日的这些话,绝对不会被白云青山传到哪只耳朵里去,远在江北的伽蓝僧众亦是听不到的。

六月初五的清晨,对每一位七佛伽蓝的僧众来说,他们睁开眼的时候都不觉得今天有何特别。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十分寻常的清晨。但这“十分”的寻常在念佛堂早课的时候被打破。

循理上,长板钟鸣之后,侍者入堂恭迎禅师,禅师上堂入座,弟子诵经,经文完毕一段后,禅师举木槌敲打木鱼。可今日,须弥殿的神剑禅师在举手拿木鱼槌的时候却抓了个空。

为何会抓空?

神剑侧首看去,原本放木槌的地方空空如也。

神剑禅师自幼出家,灵台清净,一向慈悲为怀,弟子无数,入空门四十余年从不见嗔怨之色,可称是“金禅子转世普贤菩萨下凡的高僧”,今日怎会出错?静等击鸣的僧众久不见木鱼声响起,不知出了何事,心中奇怪,忍不住拿眼偷觎他们心目中“金禅子转世普贤菩萨下凡”的禅师。

神剑慢慢收回手,怔愣无语。

伽蓝遭贼了?可贼儿偷什么不好,偏偏偷槌器?

侧立的侍者正要上前询问,堂外却传来阵阵喧哗。神剑起身走到念佛堂外,只见一些小沙弥从堂前匆匆经过,迎面时还互相询问几句,个个眉头焦急。

神剑转对侍者道:“足岸,何事发生?”

“弟子这就去查明。”法号足岸的年轻侍者合掌当胸,揖礼退下。

就在足岸招来小沙弥询问时,三位护法正在自己喜欢的地方练功。

武僧的早课和文僧略有不同,而且,如果不是大敌当前情势危机,也没什么事能劳动三位首座护法。慧香、戒香在哪里练功,定香不清楚,不过他就喜欢在护法阁后方的竹林里练功。

伽蓝习武讲求循序渐进,每隔半年都会依据僧众的能力、潜质来制定他们接下来可以持续修习的武功。七大佛殿中,厌世殿是武殿,云照禅师是武殿之首。十天前,云照禅师告诉他:他被允许修炼更高一层的《阿修罗拳》,但修习《阿修罗拳》之前,要先练《一影寒经》。

修罗火刹,寒经定性。这是相辅相成的一套武学。

既然要先练《一影寒经》,那他就要入禅定心,通导全身经脉之气。所以这一天,他清晨早起之后,如常在竹林里行功一周天,待丹田清朗、眉目净明之后,他缓缓起身,练了一套《金刚剑拳》。拳起惊风却不伤竹叶,飒飒拳声伴着沙沙叶声,在空灵晨曦之下,别有味趣。

收功之后,他沿着竹林小道向藏经楼走去。在经楼借了一本《法镜经》,他想着今日无事,便向西北角的钟楼行去。

伽蓝花木幽深,广种佛桑,其中以紫红、白色居多。沿路慢行,见路上寥寥落了些许佛桑花,他弯腰拾起,一朵,两朵,三朵,四朵……拾得多了,手中拿不下,他便拉起袍角将这些花兜起来。

经过文殊殿,他听几位僧众议论:伽蓝里所有的木槌一夜无踪……遭贼了……闹鬼了……

许是一时疏忽吧,既然没响警钟,他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取道绕向小禅堂,刚到小禅堂,却惊讶发现小禅堂的大门裂成四块,两名小沙弥正扶着烂门满脸愁色。

“这……”他走到门前,刚出声,小沙弥听到声响,飞快扭头看过来,一见是他,同时大叫——

“定香师兄,你终于来了!”

他哑然,隐隐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迟疑半晌,他不确定地问:“今日又有窟主到访?”

小沙弥点头。

“须弥窟主?”他不知自己为何多此一问,心头却侥幸地希望小沙弥否定。

小沙弥辜负了他的侥幸,继续点头。

“……去了哪里?”

“那边!”

“这边!”小沙弥一个指左,一个指右。

他无语片刻,叹气:“我在北角钟楼边的梧桐树下,若要找我,去那里便可。”小沙弥嘟嘴点头后,他敛眸喟然,心神不宁地向钟楼踱去。

越近钟楼,他脚步越慢。等他绕过钟楼步入梧桐阴凉下时,索性停了步子。

一只手慢慢从树后伸出来,皓腕一转,五指轻弹。“啪!”慈悲扇翩然婉转,微风当胸,树后踱出一人。

碎花罗裙细绸衣,言笑晏晏:“清溪一叶舟,芙蓉两岸秋。定香护法体履罗华,香气逆风四十里而闻得,实在可喜可贺。”

他一手兜花一手拿着《法镜经》,实在无法合掌行礼,只得颔首,“贫僧见过须弥窟主。”

媚眼随风一撩,“是见在眼里,还是见在心里?”

“见眼是眼,见心是心。”

慈悲扇轻摇慢蕊,她绕树踱了数步,“定香护法的意思是……道不在衣,法不在文?”

他盯着梧桐树下绕圈的女子,微微一笑,“女巫纷舞,罗袜生尘。”

“天马一出,万马皆喑。”

“休休得也,一朵荼蘼。”他走到青石板前将《法镜经》放下,低头看看僧袍兜簇的佛桑花,一时不知如何处置。抖落树下固然好,可花虽落枝,仍有些绻绻颜色,绛紫浮白,让人不忍丢弃。想了想,他将一兜佛桑慢慢堆在《法镜经》旁。

见他此举,她正要出言相讽,却听他道:“须弥窟主,你也只有得闲有空才会来我伽蓝。既然今日来了伽蓝,何不息心敛性,好好休息一下。”

“……”慈悲扇微微一顿——令人无法捕捉的停顿。

“若戏弄贫僧能让须弥窟主放下心头烦恼事,未必不是一件乐事。”他将佛桑花堆聚成一座小山,自己撩袍在青石板上坐下,跏趺之势。

她盯着他推花的动作,半晌过后,摇着扇子也往青石板上一坐。呼呼扇扇,不知不觉将衣上的香气拂向他。他直视垂溪小池,她一缕乌发被扇得飞起,发尖摇曳起伏,正好落入他的眼角。

日阳渐升,两人都不开口。一缕微风掠过,不知是恬淡春风,还是烂漫香风?

但见梧桐树下、青石板上,花蕊堆香依着蓝本佛经,年轻的护法目映清潭,熙怡微笑,迤逦的窟主大袖荡漾,长裙覆膝,裙尾在青石板上散出一幅袅袅桃花浅深红的妖艳。

垂天云翼,水边花气。幽姿媚庭,颢气天涯。此情此景,当得入画三分。

大概想到什么事,他偏头道:“贫僧谢过窟主。”

她眯眼昂头,“谢我?”

“贫僧能找到真正的石唯水,全赖窟主在景陵的所为。”

他这话也不知是褒是贬,以此时的表情此时的语调说出来,她真的估不准了。是谁多嘴在他前面说了什么……勾起唇角,她反问:“定香护法又知道我做了什么?”

“扶游窟主告诉贫僧,若非窟主打断了景陵的茶业链,石唯水不会出现在城内。所以,于情于理,贫僧都要谢过窟主。前些日子,石唯水说茶园又重新招收工人,他被招为茶工,有了安身之所。”

原来是虚语……她慢慢放下刚才升起的疑虑。

景陵茶业她觊觎已久,但当地茶商多是世代相传的家族,茶园土地也是如此。家族相传必定树大根深,一时难以撼动。她若不能将旧茶商一起赶走,那就只能吞并。吞并需要一个契机,一个切入点。要切入,首先就要在原本完整的茶业链上狠狠砍一个缺口。

家大业大,盘根错节,子孙必定繁茂。子孙多,心思也多,所以要砍缺口并不难。她筹谋了将近半年,看中陈家的二公子。陈二公子是典型在家中没地位却自认有抱负的公子爷,她先让一名部众接近陈二公子,再引陈二公子以革新手段插入家族生意,陈二公子在她的推助下一招得手,风光得意,由此,抱负之门就如同被黄河冲开一个缺口,野心增大。她再借陈二公子之手对其他几家茶商刁难捣乱,卡卡货,进进官府,闹得他们不得安宁,另借扶游窟的消息网散布假消息,说朝廷正密查盐茶走私,宁枉勿纵。虚虚实实之下,陈二公子成了众矢之的,连带的,陈家成了其他茶商怨怼的目标,他们索性联合起来想吞并陈家茶园。陈家独立无援之际,正是陈家茶园易主之时。当初给陈二公子献计的部众借此危难之机再献上一计,点明他有一位经商的朋友想做茶叶生意,只苦于没有好的茶园收购,陈二公子听后正中下怀,你情我愿之下,陈家得银票,须弥窟得茶园,皆大欢喜。

这就好比捉泥鳅,先放一条喂了药的泥鳅,搅乱一池水,池里的泥鳅见入侵者如此嚣张,必然群起而攻之。喂过药的泥鳅成了公敌,池底的泥鳅成了联盟,捉鳅人趁机一网捞下,皆大欢喜。

泥鳅是捉鳅人放的,网是捉鳅人撒的,最终,池里再无泥鳅。鳅去池净,再想养什么,就全凭捉鳅人自己喜欢了。

她当然不会将这些事情告诉他。心思回旋不过须臾,她举扇掩面,眸色弯弯如远山沉黛:“既然如此,定香护法打算如何谢我?”

他四下瞧了瞧,身无长物,只有花边的那本《法镜经》。他微微一笑,翻开经书盛了满满一堆佛桑花递到她手边,“若窟主不嫌贫僧心意简陋,这些花就权当贫僧的一点谢意。”

她收了慈悲扇,拈起一朵白色佛桑,看看,嗅嗅,最后放下扇子从他手中接过经书和佛桑,皓腕一翻,朵朵佛桑落在铺开的裙瑶上。拿了经书当扇子,她嘴角一撇,“还真是不花本钱的生意。”

有时想想,他好像时常兜些佛桑送她,有时候是拾的,有时候是从枝上摘的,她都不明白这种五瓣长蕊的花有什么好看。

见她表情微闷,他哂笑,“朝开暮落,它们一生的芳华都栖息在窟主身上,如何不是心意。”

“什么意思?”她横去一眼。

“佛桑花,又称朱槿花、木槿花、那提槿花,也称朝开暮落花。”他拾起一朵从她裙上滑落的白色佛桑,“它们开花的时间不长,多则三日,短则一天。白天你可以看到它盛开枝头,日落之后,花瓣慢慢收拢,缩成一个小小的花苞,无声无息落在地上。第二天清晨,你会看到凋落的一地芳华。白居易曾有一诗:风露飒已冷,天色亦黄昏。中庭有槿花,荣落同一晨。”

“听定香护法这么一说,似是惜花……护花之人?”

“惜不惜花,不过尽在六趣轮回中。”

“天趣、人趣、修罗趣、地狱趣、饿鬼趣、畜生趣。”她都会背了。

“幻蕊妍媸,不灭不生,无染无净。窟主既然知道,为何还看不开?”

身边片刻无声,扇子“刷”地打开,篆体“慈”字在他眼前一晃,她轻笑慢语:“可我就是喜欢乐洋洋,乐陶陶,乐跎跎,乐而忘死,乐而忘返,乐此不疲,乐不可支,乐道忘饥,长乐未央,自得其乐,寻欢作乐,何乐不为。”

“孔子有言: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扇柄突然抵住他的下巴,柄端用力,将他的脸微微往右移了一点。她就这么隔了尺许的距离抬头注视他,半眯的眸子掩在长长的墨睫之下,似探究,似玩味,似不解,烟视媚行,蕴荡着暧昧的朦胧。

他这张脸,刚劲端正,不失俊美,看久了的确让人心动。也正因为如此,光滑的头顶就格外煞风景,顶上九点香戒更让人咬牙。若是他见人就送花,也难怪白姑娘罗姑娘杨姑娘左姑娘会栽倒在他的一桶僧袍下……

他伸出一指推开扇柄,别眼看向他处。垂眸的一瞬,眼底似有什么一闪而过。她正要捕捉,他却先笑起来,“窟主今日来可是想听故事?”

“好啊,我想听听你那天冲进罗姑娘房里之后的事。”

他移眸看过来,无垢双眼中含了些不可捉摸的情绪。不是喜怒,也非悲悯,可她一时之间也说不清楚。

尽管一时不懂,但输人不输阵,何况在七佛伽蓝的和尚面前,她更不能输。慈悲扇半掩娇面,她羞怯垂头,“定香护法再这么看着我,我可就要误会了……”

“……”

“难道说,定香护法就是这么让白姑娘罗姑娘杨姑娘左姑娘误会的?”

“……贫僧进屋之后,看见一道屏风。”

“……”她收了慈悲扇,呆呆重复:“屏风?”

“是,屏风。”当时惊她扰乱斋客,他一时心紧冲进去,好在前有屏风后有侍女,除了尴尬之外,他什么也没看到。不过此时看到她毫不掩饰的失望,当时的尴尬也算有所价值。

好个力儿,说话说一半,害她误会有什么好戏看。回去再算账。

慈悲扇在掌中用力一拍。

“啊欠!”正在伽蓝外忙于做生意的力儿突然打个寒战。

再看钟楼后方,两颗脑袋悄悄从墙角探出来,上面一颗脑袋上黑发柔滑系成一束,是商那和修,下面一颗脑袋光光滑滑,九点香戒,是有台。他们不敢靠得太近,又因为距离太远听不清两人说什么,于是不得不用手圈成喇叭形放在耳朵边,增加偷听的效果。

瞧见须弥窟主以扇为手勾起自家护法师兄下巴的时候,有台结结巴巴问:“商那和修,你说……你说须弥窟主真的喜欢定香师兄吗?”

“谁说的?放屁!”貌美如花的少年不轻不重在小和尚脑门上拍了一下。

般若我佛,小僧不是故意……有台愁起小眉头,合掌默诵:南无西方无量寿佛,南无师子佛,南无香积王佛,南无香手佛,南无奋迅佛,南无虚空藏佛,南无宝幢佛,南无清净眼佛,南无乐庄严佛,南无宝山佛,南无光王佛,南无月出光佛……

“你念什么……”商那和修用手肘顶他的肩,“快听他们说什么啊!”

“小僧在念佛名。”有台闷闷地。

“有什么用?”商那和修低头睨他一眼。噫,九点香戒,看了就想拍一巴掌上去。

“念佛名和诚心诵经是一样的,是对佛的尊敬。”有台忍不住解释,突然被商那和修扯了一下,他吓了一跳,慌问:“怎……怎么……”

“你家护法对我家窟主笑耶。”商那和修将手撑在小和尚肩头,当他是石头桌子,“你说,你家护法是不是动了色心?是不是是不是?”

“才……才不是!”有台慌忙摇手,“我瞧定香师兄如月光童子,似宝焰菩萨。商那和修,你不可以乱说。”

一巴掌拍上香戒,“我有乱说吗?事实就在前面。”

有台捂住脑袋,讷讷半晌方道:“你刚才明明说须弥窟主不喜欢定香师兄,那为什么还要戏弄定香师兄?”

“你要知道,那就不是你了。”

“商那和修……”

“什么事?喂,快听他们在说什么?”

“你们什么时候才把木槌还给我们?”今晨伽蓝木鱼槌全部失踪,开门时,有两人挑了担子在伽蓝大门外摆开小摊叫卖,只卖木鱼槌,起价一两银子。收钱的是位姑娘。那位姑娘他认识,就是常伴在须弥窟主身边的侍女。当时,掌事师兄去理论,却被他们一句“捉贼要拿赃”呛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般若我佛,这也怪他们自己,七破窟的人半夜偷了木槌他们居然一点察觉都没有,要反省,要反省。

商那和修又是一掌巴上香戒,“哎呀!不要计较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快听他们说什么!”

有台被他巴得无比郁闷,蹲在地上扯小草。没有木槌才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是大事,大事啊……

梧桐树下的两人不知有台在钟楼后的郁闷,不过司空乱斩也因为定香说自己什么都没看到而心情怪异,有点扼腕,又好像有点窃喜。

她懒得理会这是一种什么心情,倒是定香先笑起来,“贫僧记得窟主还有一个故事没听完。”

“什么故事。”她懒懒应着,将慈悲扇折好放在手边,拿了《法镜经》翻开,一页一页开始折角。未必要折成什么形状,她就是看不惯整本经书好好放在眼皮下。

他见她只是一页页将经书的右角折起来,并无其他损伤行为,便没有阻止,只道:“罗汉祗夜多驱龙入海的故事。”

她暂时停下对经书的蹂躏,抬头看他,看看看,就在他以为她是不是被人隔空点穴的时候,扇睫轻轻一眨,似蛱蝶惊风掠花。“你是说……上次在景陵鲙鲤鲂没听完的故事?”她只能这么猜。

“正是。”

“我想想……”她不怎么认真地回忆了一下,“好像是,虚伪的和尚把龙赶跑了,别人向他求教,他故作清高不告诉人家。后面怎么了?”

“……不是故作清高,是时机未到。”

“行啦行啦,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她赶苍蝇似的甩甩手,继续蹂躏经书,心不在焉道:“后面呢?”

他嘴角一抽,考虑要不要从头讲起。

“你也忘记啦?”素颜凑到他眼皮下,偏目瞥视,斜飞的眼角如丝似媚。

他微微一怔,极快向后倾腰拉开与她的距离。她鼓颊瞪了他一眼,习惯了他的一惊一乍,坐回去继续折经书。因她的动作,裙上的佛桑花滑滑在地,绕裙流连。

他垂眼盯着覆在膝上的衣袍,眼底映出池光影影。片刻后,无垢之眼徐徐抬起,如镜澄明,“我从祗夜多驱龙后带着弟子继续修行讲起,可好?”他如常询问。

“嗯。”

“祗夜多和弟子向北天竺修行,在路中见到一只乌鸦,祗夜多抬头微笑。弟子不知他为何微笑,便问:‘不知尊知何缘微笑?’祗夜多告诉弟子:‘时至当说。’他们继续前行,到达一个叫石室城的地方。站在城门前,祗夜多惨然变色。当时他们入城乞食,进城化得斋饭后,祗夜多和弟子出城,过城门时,他又惨然变色。那些弟子实在不清楚祗夜多为何情绪突变,就一起长跪在地,问:‘不知尊者何缘微笑,复惨然变色?’祗夜多见时机已到,便在城边坐下,将前缘后果告诉他的弟子。祗夜多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即九十一劫毘婆尸佛入涅槃之后,他是一户人家的长子,他想出家,但他的父母不许,父母对他说:‘我们家业事重,你是长子,如果你出家,谁来继承后嗣,只要你娶妻生子,我们就不再阻拦你出家。’他遵照父母的愿望娶妻生子,心想,这样父母就不会阻止他出家了。不料,他的父母却偷偷教他的幼子在大门拦住他,且教那幼子说:‘父亲你既然生我,为何现在不管我要去出家?如果你真要出家,那就杀了我之后再出家吧。’幼子痛哭相求,为父者又怎不心软,那一世,他便没有出家。也正因为如此,他死后堕入六趣轮回,第二世投为畜生趣,一生流浪,死在路边。直到第三世,他毅然出家,修习佛法,这才脱离六趣,修成正果。这也是他为何能弹指驱恶龙的原因。当时在路中见到的乌鸦,就是他第一世的孙儿。那孙儿不修佛法,难成正果,结果这么多年了还在六趣之中轮回。”

她渐渐听得入迷,趁他停顿的间歇低叹:“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那对父母真聪明,真聪明……”

他平了眼睛。重点不在那一世的父母,而是父母阻止祗夜多出家,结果让他堕入六趣轮回之苦啊……

“后面后面。”她扯他衣袖,“祗夜多过城门的时候为什么脸色大变?”

未了避免她将自己的衣襟扯烂,他立即告诉她:“因为祗夜多修成正果,开了天眼,在城门边看到一只饿鬼,所以才惨然变色。”一边说话引她分心,一边不着痕迹地救回衣袖。

她丢开折成三角形的《法镜经》,再将青石板上的花蕊扫落在地,向他挪近一点,左肘往膝上一撑,手托下巴,右手弹开慈悲扇,心无芥蒂地猜:“饿鬼是他父母?”

“……不是。”他总感到右侧有缕缕隐香飘荡过来,浸鼻入息。

“那他惨什么然变什么色?”

“只是悲叹饿鬼凄苦。”将视线投入池水上方的落溪,孰不知涤如莲华的侧颜正好送进她的眼里,“祗夜多天眼开启,能看见城门外的饿鬼。那饿鬼告诉他,自己的母亲入城乞食已七十年,一直未出,他在城外饥渴困厄,请尊者告诉他的母亲,请母亲快回来。这就是祗夜多入城时惨然变色的原因。进到城中,祗夜多将饿鬼的情况告诉饿鬼母,饿鬼母说:‘我也是福薄,难以找到吃的,加上新近产子,寻找食物更加困难了。我这里只有一些不净之物想喂给城外的孩子,可每次找到一点都被城中的大力鬼夺去,所以我七十年都拿不出食物给我的孩子。’饿鬼母请祗夜多助她出城,祗夜多见她可怜,便让她带着一点不净之物出城喂食。母子分食完那些不净之物后,祗夜多问饿鬼:‘你在此多长时间了?’饿鬼答他:‘我见此城七返成坏。’原来此城已七次繁华七次衰败,犹如七朝叠代,不知多少年。祗夜多听后悲叹:饿鬼寿长,甚为大苦。他的弟子听闻这些悲苦之事,心中大悟而皆厌生死,由此得道。”

“……”

久久听不到她的声音,他奇怪侧目,却见她托着腮、摇着扇,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凝着他,表情有点走神,又似乎沉浸其中。

他蹙起眉心,暗想是不是这个故事让她沉迷其中。但他又很快否定了自己前一刻的猜测。以她不拘于世俗的随兴和唯恐天下不乱的乖张,不可能。

“窟主,故事……讲完了……”他试图唤回她游于身外的神魂。

“定香……”她突然开口,调子带着慵懒的沉慢,词意却惊人:“你别当和尚了。”

“……”

“太可惜……”

她拉远距离端详他片刻,突然凑近,手向他伸去。他只觉得香袖荡然拂来,神色一警,人已退离青石板。她一手落空,不依不饶欺身掠上。

摸不清她突兀的行径所谓何事,他唯有退闪不让她近身。然而,他退,她进,两人转眼围着梧桐绕了五六圈。她几度抓住他袖尾,又被他轻然滑脱,一时心怒,飞身掠上枝梢,从他头顶翩然纵落。慈悲扇迎面一横,阻他退路。他抬避侧挡,仍不知她意欲何为。

她收扇沉肩,以一式“玉女穿梭”攻他腋下。他以“观音小垂手”相抵,左手背于身后,仅以右手逐一化解她的攻势。两肘相撞,她下盘不及他沉稳,被他反力弹开,她退了好几步,甚至要提气纵身凌空点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折腰步”幻影化形,裙幕张华如扇,在池边勾出一笔云水丽影,旋落池畔。

躲在钟楼后的两人见他们无缘无故缠斗起来,心头皆是一紧。

商那和修怕自家窟主吃亏,有台怕自家师兄被戏弄。

各怀心思的两人不禁捏紧拳头,举着不知从哪里拾来的树枝挡住自己,慢慢向前移了几步。及见司空乱斩旋落池边,商那和修刚吐完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吸,蓦地又听到一声惊呼。他急忙抬眼看去,这一看,骇然瞪目,情不自禁收紧拳头。

司空乱斩踩落池畔,却不料池边石土松软湿润,她脚下一滑,眼看就要向池水跌去。

须弥窟主要是在伽蓝落水那还得了,事大事大啊……有台也被吓得憋足了一口气。

一道灰影拦腰将她带离池畔,免去落水失仪之态。

此时此地,能救人的除了定香,也没有其他人了。他救人的动作极为单纯,没用半点武功,仅是危急之下无意识地伸出援手揽腰将她拉离池水。

他一揽即放,抽身时心头升起不妙预感。果然,她脸上不但没有惊色,反而笑如妖魅,打蛇随棍趁机搂住他的腰,欺身吻上他的脸。

他惊怒交加,一把推开她。她借力倒跃,翩然纵起,似凤凰落木栖于梧桐树梢。

“窟主不可太过分。”他俊容含怒,隐隐有法相之态。

斜坐枝头,慈悲扇掩面轻摇,媚眼羞合,“定香,听我的劝,别做和尚了。暴殄天物呢!”

怒目瞬间抬起,“如果贫僧请窟主别再当那七破窟的窟主,窟主可愿意?”

“当然不行!”她断然否定。

“贫僧也一样。”

“可是我不想让你当和尚耶。”

“窟主何必为难贫僧。”

“我就是想为难你。”

“窟主一意孤行,无异于蒸沙成饭。”

“哦——”拖出长长的不屑,她居高临下凝视他,眼在笑,唇在乐,心肝脾肺在洋洋得意,只因他此刻脸上流露的、难得又罕见的、怒意。

他究竟知不知道,她从他脸上看到的表情,两种最多,一是呆如木鸡像面具,二是笑如帝释像木鱼。他还真是远离贪嗔痴怨,怒烦愠恼不知被他赶到了地狱第几层,难有翻身的日子。若一个简简单单的轻触就能将他的情绪从地狱深处放出来,她何乐不为。

所以,得意洋洋的心肝脾肺此时就如同被蜜糖浸泡,浸得无处不在,忘乎所以,全然没想到女子名节清誉之类。

他只怒她轻率妄为,却也知道根本无法同她争辩什么。无奈之下,拾起被她蹂躏的《法镜经》,拂袖而去。

目送他离开,慈悲扇掩在唇边,神色若思。

钟楼后——

因为怕定香经过发现而躲到转角的两人拍着胸口吐气。

靠墙静静站了一会儿,有台突然说:“定香师兄脸红了。”他以前好像没见定香师兄红过脸呢……

忽地,一只胳膊横过他的脖子,双手锁拳将他劳劳卡住,恶声恶气:“我警告你小古锥,要是我听到有人谈论刚才的事,我一定拧下你的脖子。”

“唔……咳……小僧不会说的……”有台嘶声哑语,手忙脚乱,“商……那和修……小僧好……难受……”

“我不信,你发毒誓。”

“毒誓……怎么发……”救命啊佛祖,您没看到您忠实的信徒我就要被商那和修勒死了吗?

商那和修眼珠一转,“你跟我念。”

“松……松开一下……”有台拍他卡在自己脖子上的胳膊。

商那和修勉强松开一点力气,让他好说话:“跟我念:古锥在上,小和尚有台在此发誓。”

“……佛祖在上,小僧有台在此发誓。”

“我如果将刚才所见一切泄露半句出去,我师父死后就堕饿鬼道,我师叔死后就堕畜生道,我师兄师弟死后就堕地狱道,我就天打雷霹不得好死死了也被人鞭尸三百挫骨扬灰。”

“……”商那和修,你太狠了吧?

“念啊!”

“……商那和修,只用我自己发誓好不好?”不要扯上师父师叔师兄弟啦。

“不好,这样没有约束力。”

有台苦下脸,只觉得全身被黄连腌透了。

“商那和修……”他据理力争,“一人做事一人当,小僧发誓,真的真的不会将刚才看到的事透露出去半句。怎么说小僧也要顾及定香师兄的感受啊,还有,如果……小僧是说如果啊,如果须弥窟主自己把这件事说出去,定香师兄的声誉也会受影响的。”

“切!我家窟主要说,那是抬举你的定香师兄。”商那和修嗤声。

“那……那别人知道了,你怎么能判断是不是小僧说的……唔唔……”憋死了憋死了,透不过气呀。

“总之你就不能说!”

“那你呢……”

“轮得到你管我!”商那和修胳膊用力一锁,“须弥窟主让我说的时候,我自然会说。如果不让……小古锥,你觉得我是个多嘴多舌的人吗?”

不不不……有台飞快摇手,既没进气又没出气。

偏偏商那和修还在他耳边吹气,阴森森,冷冰冰,寒碜碜:“快、点、发、毒、誓!”

有台不想牵连他人,又挣不脱商那和修的钳制,迫于淫威之下断断续续发了毒誓。这导致他在很长一段时间不敢直视定香,而且脑子里总是闪出司空乱斩在定香脸上蜻蜓点水的瞬间画面。

两人只顾在角落勾勾缠缠,未留意梧桐树上的女子何时掠影闪过。等商那和修满意地听完有台的毒誓,梧桐树下只余青石板一张,佛桑无数,寂寂点缀。

正门外,木鱼槌终是被一位上香的公子用一把银票全部买下,送还七佛伽蓝。

钟声响起,古木阴里,槿荣任露,放生池边,莲花胜风。

婆娑世界,妩媚红尘。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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