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惨情机初起
“他怎么会在峥嵘洲?”司空乱斩狠狠一脚踢向无辜的厅门。厅门不堪蹂躏,悲鸣着裂出一条龟缝,控诉她的残忍。
“这门何其无辜……”跟在她后面走进来的二公子令狐晨状似惋惜。
司空乱斩瞟他一眼,入厅却不入座,背着手满场绕圈圈……说得好听一点,叫踱步。
此处是峥嵘洲天孙翔的别宅。对外,这宅子的主人是天孙翔的老板令狐迟——即“彩虹公子”中的大公子,私下,此地也是七破窟院所之一。要摆脱吴七等人并不困难,但也害她在城里绕了一个大圈。
“你们会不知道他在峥嵘洲?”她踱了半天步还是不解气。
“别急呀窟主,老五已经去问了。”令狐晨盯着厅门摇头:又要换了,就不知老大回来看到新的厅门是什么反应。
没多久,五公子令狐轻急步冲进来,迈上台阶时很谨慎地瞧了厅门一眼,然后简明扼要将定香为什么出现在峥嵘洲的原因说明。末了,他低着头说:“因为扶游窟主交待要给你一个惊喜,所以上上楼那边也没有将这个消息给到我们。”声音很压抑,像在隐忍什么。
好个惊喜!她撇嘴。
“窟主,侍座传来口信。”令狐晨端正脸色,“他说白铅生意过于风险,我们不做也罢。”
“善友越来越唠叨了。”她摆摆手,算是听过。
令狐晨担忧地看着她,“可是窟主今天也看到了,吴七那帮人虽然不足为惧,但他们多是鲁莽之辈,特别是他们熟悉铅矿,上次在渡口他们就不卖我们的账,如果他们头脑发热来一个玉石俱焚,我们……”
“我自有分寸。”她点头明白他的意思,转笑道:“你们还是按步行事,饮光窟部署得差不多的时候,我们再做下一步打算。”
“可是窟主……”
“我知道做生气要老练,但不是要你老气横秋啊!”她无奈软叹,“二公子,晨公子,你刚才在青史楼多风趣啊,怎么回到家里变脸变这么快。好在大公子去了松江,不然,我要被你们两个烦死。”
令狐晨嘴角一抽,欲言又止,不过见她垂眸沉吟,不由无声一叹,不再打扰。他走到令狐轻身后拍拍他的肩,示意一起出去。
令狐轻凝视厅门,神情专注。走出厅堂之后,他还一步三回头,流连不止。
“别看了。”令狐晨浅浅蹙眉,“等一下让人把门换了。”
令狐轻泪眼汪汪,“我最喜欢的降香檀……”
“窟主才踢一脚,脾气算好了。”
“都怪定香,他跑到峥嵘洲来干什么!”
“……你说得对。”
两人渐行渐远,声音消失在院廊拐角。司空乱斩不是没听到,等两人看不到后她蹲到门边仔细查看,手在门面上摸了摸,有点后悔。
毕竟是自家的门,踢坏了还是心痛的。她立即决定:以后踢别人的门比较好。
远远一丛木芙蓉后,两双眼睛闪啊闪啊……令狐晨拍拍猫腰轻压花枝的令狐轻,悄道:“好啦,窟主已经后悔了。我们再不走会被发现的。”
令狐轻撇撇嘴,满脸心痛肝痛地被他扯走。
厅门前,司空乱斩一边小小后悔,一边分神想着其他。
去年夏赛他们输了,所以这个时段她想让伽蓝僧人做些什么也不可能。自从他入忏悔堂面壁后,她就没见过他了,听商那和修说他被法杖打得伤势满重的,她几次去到渡口,徘徊良久,想上伽蓝瞧瞧,却又总觉得当日他的冷淡像是在她前面筑起一堵无形的墙,让她迈不开步子。想不到今日见到他,他还是那副冷淡表情,让她不快。如今他在饭仙寺,那就等她有空的时候再去找他算今天这笔账。
不知道他是不是还记恨她扮小狐狸戏弄他……叹口气,手捂上额心,眉中一点仿佛残留着他弹指的触感。
饭仙寺地处山阴,入夜之后格外宁静。白天不觉得的事,到了夜晚却分外清晰。
初来时,定香听到后山传来连续不断的闷响,奇怪询问,这才知道后山有一片矿区,闷响是因为矿民以火雷爆破山体。知道之后,他便不觉得奇怪了。
青史楼一事后,夏侯居士感谢他出手相助,不但为饭仙寺添了一笔香油,在寺中逗留的时间也变长,听神剑禅师讲法是因之一,找他下棋兼研究书法是因之二。他应付了一次,只觉得江湖文人过于追求风雅,后来再约时,他借故推辞了。
当天被她“相中”的草帖已经不保。因为他们以内功相搏,事后夏侯居士从地上拾起草帖,可惜只拾起一根画轴,纸张碎裂零落,毁得十分彻底。其实,不止夏侯居士惋惜,他也觉得草帖被毁有点可惜。
饭仙寺的夜不如伽蓝那么响亮,掌灯之后,他喜欢在水池的石桥边打坐。静谧之中,草虫咽鸣,偶尔还能听到池中锦鳞推挤跃水的声音,很宁静,宁静而致远。
二月二十三之夜,月有下弦,他如常在池边禅坐,一条黄头白身的鲤鱼腾跃水面,“卟嗵”回落,溅起一朵水花。
水声之中,依稀有其他声音混杂。
他凝耳细听,慢慢收了禅功,无声无息迈上石桥,向池水另一边的小山石走去。绕过山石,他看到一丛木芙蓉。花已经谢了,枝上只剩花苞朵朵,等待明日的朝阳。
露水沿着袍角染湿了僧衣,他在木芙蓉前停下步子,轻嗅着什么。
除了残留的花香和佛寺特有的熏香外,空气中还混合了一种气息——血的味道。
眼角映射出远远佛殿的灯火,琉光一闪。他拨开木芙蓉,慢慢走到花木深处,侧方突然传来一道劲风,他震臂侧击,反手将偷袭者扣住。但他一扣即收,甚至倒退一步。
是司空乱斩。她偷袭不成,顺势靠在山石上,半身隐入黑影,嘴角晦晦明明不知是笑是讽。
默默对视片刻,她先开口:“放心,定香护法,我今天不是来找你麻烦的。”
“你受伤了。”他淡淡陈述,不知道她是不是又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
她也不否认,唇角勾起一点,“是啊,受了点伤。”
他突然走近,拨开树枝借着一点月光察看她的伤势。这一看,他脸色倏变:她肩头血肉模糊,破烂的衣边有点焦黑,像是被什么烧到。血已经浸透了她整条衣袖,她的脸早已苍白,却因为月光和阴影的关系,他一直没发现。从她垂在身侧的手指间,依然有血滴落在地。
并指点她肩头大穴,他想扶她到禅房找些金创药,不料她轻轻按下他的手,“不必。”
他因她的拒绝皱起眉头,“你的伤要赶快包扎。”说话间,远远有些人声,感到她全身一紧,他安抚似的移了一步,挡在她前面。
走来的是提着灯笼的数名僧人,从他们言辞之间得知,刚才后山矿头带人来敲寺门,说他们正在捉拿一名贼人,那贼人受了伤跑不远,如果饭仙寺有陌生人出现,一定要告诉他们。等僧人走远后,他回身看她,她扶着山石走了几步,正要离开。
真的不是戏弄?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或许这也是一局精心设计的棋。
他站了半天,最后叹口气:“你要去哪里?”
“回家包扎伤口。”她有气无力瞟他一眼。
“我送你回去。”他开始挽袖子。
她诧异抬眼,盯了他好一会儿才浅声道:“你不怕我故意……”
“已经被你算计过一次,也不差第二次。”他挽好袖子,向她走过来,“我想,你总会腻的。去哪里?”这种架势,竟然是要背她。
她呆在原地,半天没反应。
“去哪里?”他又问一遍,担心她的伤势耽误不得。
“……你是定香?”她怔怔呆问。
“贫僧法号定香。”
“你面壁面糊涂了?”她只能这么猜测。
他直接背起她,提气掠步,避开寺中僧人,趁着月色掩映向峥嵘洲快步赶去。
她的戏弄,他不怕。要他愤愤悱悱绝不可能,就算面壁反省时,他也是反思自己为什么会相信她而不是责怪她的欺骗。有错,他责无旁贷,但不能因为如此就置受伤的她于不顾。
纵然是再一次欺骗,她受了伤,这是不争的事实。
无论她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刚才也说了:相见,即是有缘。
天孙翔别院,精雅卧室内,屏风曲婉,灯烛明亮。
“嘶——”司空乱斩紧了紧拳头,结果牵扯到刚包扎好的伤口,眉头顿时皱得像老树皮。妖眸半眯,唇色因失血渲上一层如雪苍白。她以极轻极轻的声音求证似的问:“你再说一遍?”
被问的人是定香。因为,他刚才“要挟”她——
去年夏赛七破窟以一毫之差落输,按约定在今年的三到六月之间,七佛伽蓝提出的要求七破窟都要配合或满足。他想知道今晚究竟发生什么事、她为什么会受伤、后山矿场的人为什么要找她,如果她不坦白,他就要写信请示句泥,让句泥向我尊直接提出要求,这样,无论怎样她都要坦白了。
方才他送她回来,令狐轻见她受伤,立即去“三不欺”药铺请大夫。“三不欺”由厌世窟经营,大夫自然也是厌世窟的人。他一直站在门外,大夫来了也没离开。忍受完大夫比老太婆还啰嗦的念叨后,她换了衣衫绕出屏风,见他还站在那里,想了想,走过去道谢,没想到……
要挟,青天白日的要挟!真是气煞。
她恨恨握拳,五指微一用劲,经络又扯到伤口上。
痛死了……咧咧嘴,她不怎么诚意地找了个借口:“可以,等我伤好了自然告诉你。”
他难得强硬:“贫僧现在就想知道。”
她蹙起眉头,不知是怒是痛,“我今天才知道,定香护法也有蛮不讲理的时候。”
“这也是跟窟主学的。”
“……”她深吸一口气,无视令狐轻忍笑的抽筋表情,径自绕到屏风后,在换下的衣衫里摸出一个白色荷包,走出来,从荷包里掏出一样东西扔给他,“这是什么?”
他抬手接下,展开掌心一看,“……是银子。”
她又从荷包里掏了些东西扔过去,“这是什么?”
这次是一块桃儿大小白中泛青的石头。他举起端详,看不出什么蹊跷。
“这是白铅矿。”她也懒得卖关子,“实际上,这是银铅矿,含银,含铅。这种矿石在峥嵘洲一担可以卖到白银二两,还是普通货色,成色好的可以卖到三两。那些商人将这种矿石运到广东沿海,再转手卖给在海外做生意的商人,他们可以卖到每担六两,一担净得四两。海商再将矿石卖给日本国,日本商人从矿石里炼取白银,每担可以提炼十六到十八两不等。提炼后的矿石只剩下白铅,日本商人将这些铅石运到福建沿海反卖给我朝商人,他们能卖到白银六两。他们买原矿石用六两一担,卖提练后的铅石也是六两一担,中间净得白银十八两。这些铅石被我朝作坊再度提炼,得到纯铅,用于配释,制作颜料,或者是女子使用的胭脂水粉。”
“我朝对金银矿的开采有严格限制。”他略知一二。
“所以吴七那帮家伙不想外人插手他们的生意,分一杯羹是其次,被发现他们隐瞒开矿真相,是要杀头的。”她伸手在脖子上比了比,“今天被他们发现,埋了炸药想炸死我。”
“你想插手?”他只能做此猜测,联想到禅坐时听到后山传来的闷想,前前后后便联系起来。
她看了他一眼,抿抿唇,摇头。
就她近一个月的追查,饭仙寺后山的矿厂上报官府的记录只是铅采,显然幕后老板打通了关节,吴七知道矿石的蹊跷,但那些矿民不知道。他们只将矿石卖给几名固定的广东商人。和广东商人有联系的海商她已经派人去查了,正等消息。矿石她也送回伽蓝验证,从扫麦提炼的结果来看,先炼银,再提铅,一本万利。她只要解决矿场的幕后老板,再断了广东商人这条线,至于矿石的大规模提炼她自有办法。国内做暗道生意的人很多,善友与四川商人早有接触,合作只是时间问题。
——她当然不想插手,她要全盘接手。
她摇头了,不算对他说谎,不是吗?
“你现在知道答案,可以走了。”她下逐客令。
他将银子和矿石放在桌上,转头看她,斟酌半晌,肯定地说:“你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伤了她,而她绝对不是一个“宁可天下人负我”的人。
她勾起讥笑,“你想让我对他们慈悲?”
“……你可以报官,让官府去处理。”
“这是私人恩怨。”
他一时哑口。以前她伤过多少人,他即不知道也不能阻止,可现在他知道她会去伤害一些人,尽管这些人未必心善,但总是一条生命,他还是希望她少动杀念。可处在气头上的她如何劝阻?
“我已经说完了。”她又痛又累,懒懒挥手,“不送。”
“冤家宜解不宜结。”他不抱希望地说。
“呵!”她果然冷笑,“你的意思是我活该被吴七炸死?”
“贫僧绝无此意。”
“你是想让我不找吴七算账?”
“……窟主一向讨厌江湖事。”
“可是我更讨厌别人暗算我!”
“……”
“你不想看到生灵涂炭,可以呀,除非你变成苍蝇天天叮在我身边。”她嗤言谑语,笃定了他不可能做到。
他彻底沉默。伫立良久,也知此时劝她无用,告辞离开。她向令狐轻瞥了一眼,令狐轻会意,送他出门。
她注视他的背影,目光一直盯在他肩后。僧衣右肩有一片血染,是背她时沾上的。当时,他眼底的惊讶和迟疑她不是没看到,可最后他仍然选择救她,是慈悲心作祟吗?
烛火闪在因夜色而暗沉的瞳子里,她托了托受伤的手臂,拇指曲起轻轻压在额心上,若有所思。
次日,因为受伤被大夫限制行动,加上令狐晨、令狐轻的虎视眈眈,司空乱斩只得无趣又无聊地在院内养伤,手拿一本书打发时间。
二月末雨水多,今日也没放晴,阴云密布的天空打不下半点暖人的阳光。院子里挖了一个小池塘,种着大公子令狐迟最喜欢的白莲,不过季节没到,只有几片圆叶浮于水面。一道空廊将宅子与水池连成一线,池边种了半圈木芙蓉,不知什么品种,白白粉粉,开得正艳。她坐在檐下,托腮闭眼,脑子却不闲。
伤势的确有点严重,也怪她大意轻敌,仗着武功高过吴七不将他放在眼里,没料到他们在矿井里埋了火药,居然不惜炸掉矿道也要杀了她。是她失误是她失误,看来生意场上她的经验仍然不够丰富,有待修炼更上一层……
春风拂来,夹着干净的气息,惹她昏昏欲睡。搁在腿上的书被清风吹起几页,簌簌抖动。
阖起的双眼突然睁开,有些倦倦的恍惚。
均匀的脚步声自侧方响起,由远及近走到她身边。“窟主,”来人是一脸古怪的令狐轻,“有件事……”
她合上书,掩嘴打个哈欠,口齿不清地嘟噜:“说吧……”
“定香一直站在大门外面。”令狐轻才说完,就见刚才还昏昏柔柔如睡美人的自家窟主像喝了龙髓吸了凤脑一下子精神百倍,还特别强调地反问他——
“谁?”
“定香。”
“有说什么事?”
令狐轻摇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怕他会把我们的生意……”
她摇摇书断了令狐轻的考虑,慢慢站起来,踱了几步后,将书往令狐轻胸口一拍,提裙往外冲。
令狐轻捂着书,不知要不要跟去。他低头看看书封,上面印着“江湖俊杰死前必做九十九事”。抽抽嘴角,将书放在椅子上,他一路小跑追上。
司空乱斩拉开门,果然见守门石狮旁立着一道莲骨身影。
见她出来,他合掌揖礼,“我已写信禀明主持,三个月内还请须弥窟主不要离开贫僧的视线。”简言之就是监视她。
“……还没到三月。”她心思玲珑,转瞬领会了他的意思:他是想跟在她身边,阻止她做太出格的事。
“所以贫僧等在门外。”
她抬高下巴睥睨,“你是在阻止我做生意?”
“贫僧只是不希望窟主做更多错事。”
哦?她的眼神如此惊叹着,对他今日的行为啼笑皆非,只道:“那你有没有听过:富贵苦不早,令人摧心肝。”
“贫僧只知道:万法无法是经。”
他的不卑不亢惹来她轻轻一哼:“你要留就留。”甩下一句,拂袖关门。
慢慢踱向卧院,她一路沉吟,估不透他的心思。总觉得……啧,怎么说呢,似乎面壁之后他整个人起了些变化,至于变在哪里她一时也说不清。不过,自从青史楼再度见到他,又被她在额心弹了一记后,自己对他是什么感觉一时也说不清了。
一直有些雀跃……
她倏地沉下脸,不明白自己在高兴什么。
于他,她一直是打打闹闹的戏弄心态,有事无事逗一逗,搅一搅,自己开心就好。她总是说喜欢他,抢了他的佛珠当定情信物,一有空闲就跑到伽蓝听他讲故事,天孙翔有没用完的边角布块,她会一时起心让人给他做件袈裟,渐渐地,逗他成了她的习惯,也成了她的……专属……
虚语曾问她是不是逗定香逗上了瘾,怕她假戏真做,弄假成真。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他是我累极之后的一点乐趣……”喃喃说着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她越走越慢,最后干脆停下。
一定有理由说服自己。以前对他是打打闹闹,现在仍然是。
喜欢他,这“喜欢”里面有几成真几成假,她心知肚明。昔日在梧桐树下,见他捧着一兜佛桑慢步走来,她的确升起一种想要亲近的冲动。青石板上,他以佛经捧佛桑,扬言送她,虽然都是些残败的落花,当时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可稍后再想,却意蕴悠长。
抬眸之间,见他望着空蒙天际徐徐说着故事,一种念头狠狠炸进脑里:他不应该当和尚。他知不知道,如果是普通人家的男子,他这些举动会让女子有所误会呀!可惜她不会误会,因为,他的眼睛始终清明无垢,那不是一双动了情的男人的眼睛。
梧桐池边蜻蜓点水的一吻,她乐见他的动怒。回窟后,庸医说她笑得像偷到腥的狐狸,是故,有了月下狐尾的一幕。
原本,她只是想逗逗他——原本!
我尊知道后,一时趣味,乍然兴起,就有了冬赛之机。
小狐狸这个角色她扮演得很好,为了让他彻底相信,必要的障眼法让友意和华流费了不少心思,诸如故意让竹叶飘起、拿雪球抛他、石后狐尾一闪。种种因缘,让夜多、化地两窟的部众们玩得不亦乐乎。就连腿上的那道伤,也是庸医一点一点亲手制造的,逼真之极。
除夕之夜的烟火,他抬头时难得的怔忡,竟让她升起一种“宁愿我是只小狐狸”的错觉。但错觉终归是错觉,不是真。
青史楼再遇,他有制衡的先机,可他仅是在她眉心轻轻一弹,神情澹淡,依稀如待小狐狸……
停!快停!她捂住眼睛在心里大叫。她明明就是在找理由说服自己,怎么说服的方向完全反了?
他什么时候在她脑子里生了根?
难道说打打闹闹……打打闹闹……被她当成了真?
“不行!不行不行……”她捏手成拳轻轻捶揉额心。就算“喜欢他”被她念得多了弄假成真,从利益亏损方面考虑,她亏了。首先他是和尚,其次,就算她用些计谋逼他还俗,他不肯怎么办?别看他一副悲天悯人的帝释模样,其实脾气硬得就像阴沟里的石头,一旦撕破脸皮,很难预计他会做出什么来。再说了,他让她意动的就是那副莲骨桂魄,若是折了、毁了、残了,她岂不更亏。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无意识地向前走了几步,她灵机一动:让他也喜欢她不就行啦!
可行可行,只要他也喜欢她,你情我愿,有买有卖,那就皆大欢喜。眼前就有一个绝佳机会,他想盯着她,不让她算吴七的账,她就将计就计,对他施以潜移默化之法……嘿嘿嘿嘿……
远远站了半天的一名侍卫对身边的令狐轻道:“五公子,小姐在前院转了十几圈,怎么突然笑起来?”
令狐轻沉着冷静地一笑,“她在思考。”
“思考什么?”
“怎么处理外面的麻烦。”
“外面?不是矿场那边吗?”
令狐轻沉着冷静地又是一笑,“相信我,矿场那边不算麻烦。不过……我倒希望门外的麻烦能拖一下小姐的步伐。”
“怎讲?”侍卫好奇看他。
“侍座对矿场生意一直有所保持。”令狐轻盯着仍在发笑的妖颜女子,沉着冷静地叹了一口气。
他家窟主热衷商场,追逐利润,唯利是图,唯恐天下不乱。身为须弥窟部众,他们什么都卖过,清明时,推着小车到寺庙外卖香,大雨前,抱着雨伞沿街叫卖,寒食日,拉摊卖冷面,五月端阳节,她连夜吩咐他们包了一夜的粽子……第二天,他家窟主亲自上阵,在人潮里一边卖粽子一边卖风车。这种训练一直持续到“天孙翔”开业前。
侍座曾说过:做生意,窟主是打天下的主,而他善友是守利的人。
窟主探查矿场受伤,必不会善罢罢休。侍座劝过窟主,在受伤之前,窟主也许只是想查清楚矿石生意,未必会入手,如今受挫吃亏,入手就成了肯定。他倒不是怕事,但受伤就要有受伤的样子啊,如果定香能让窟主老老实实养到伤好,他一定支持。
“五公子!”司空乱斩向他们走来。
“是。”令狐轻和侍卫对视一眼,垂头。
“这段时间,定香可以随意出入宅院,你们不必阻止。”
心中有小小惊讶,两人仍然恭敬点头,“是。”
“看看他还在不在门外,如果在,中午记得给他预备午饭。”
“是。”
“……”
“小姐还有其他吩咐吗?”
“……没有了。”司空乱斩抿抿嘴,旋踵向后院走。嘴角弯弯,显然心情愉快。但是很快她就会发现自己愉快不起来。
我完全是自讨苦吃——司空乱斩悲愤无比的在纸上画乌龟。
苦之一,定香。
都不知道他给句泥写了什么信,我尊的口谕在二月的最后一天送到她这里。做生意要讲诚信,输了就要认,这个理她懂,她让他监视总行吧,可我尊的口谕却是:“你就跟着他吧。”
听完她就郁闷。她完全相信我尊的后半句是:“我等着看你的好戏。”
然后定香真的开始监视她,晚上睡觉前,她能看到他站在窗外,清晨推开门,他一定在院子里打坐,她从后门走,没出门槛他就站在她后面了,要不是偷听到令狐轻吩咐侍卫将她的动向如实告诉定香,被这帮部众卖了她还蒙在鼓里。就连去茅厕,他都会站在不远的树下瞪树皮,而且神情专注,仿佛身处泰山之巅。
苦之二,庸医。
想来也只有那个唠叨的大夫向庸医告的状,她受伤第三天,翁昙来了,站在荷花池边一脸笑眯眯。
“你怎么在这里?”她硬着头皮问。
“哦……”眉目俊奇的厌世窟窟主随兴一笑,“我正好在附近采药,路过峥嵘洲,原想随道看看‘三不欺’的经营如何,听说你受伤了,我岂有不探之理。”
她想哭。庸医来了能有什么好事?事实证明她是对的,翁昙不知给她换了什么药,害她伤口奇痒无比,偏偏又抓不得碰不得,直想撞墙,庸医却说什么“奇痒生肌”。他腰不酸背不痛,当然风凉啦。
苦之三,力儿。
还是受伤第三天,半醒半梦的夜,卧室门突然被人推开,一人夹风带雨冲进来,恶虎扑食压在她身上,勒得她喘不过气。这人一边勒还一边叫:“窟主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受了这么重的伤?要不是少典告诉我,你是不是一直没打算告诉我?人家扶游窟主去哪里还把少典带在身边,两人有个照应。你呢,总把我一人丢在窟里,如今受了伤也没人贴身侍候,你是不是嫌弃我?还是我哪里做得不好让你不放心?窟主你告诉我,我一定会改。”
莫须有的罪名就这样被编排出来了。
“你……先……起来……”她没吓死也会先被勒死。
宅院里有侍女,因为她不习惯被人贴身照顾,所以就算受伤,衣服也是她自己慢慢穿上,如今有力儿在身边,的确方便很多。
基于这三重苦,她被迫老老实实养了几天伤。多亏庸医的猛药,伤已经开始结痂了,筋骨无大碍,但是会在肌肤上留下一些难看的疤痕。反正不在脸上,她也没什么所谓。而她那位自诩“沉稳大度”又天生神力的侍女为了让她在养伤期间不至于闷死,体贴地把通幽博士带来了,现在正爬到案头墨砚边,伸长了脑袋晒太阳。
“乱斩好雅兴!”随着一道温柔的声音,衣衫朴素的翁昙缓缓走进书房,发色微苍,眉目奇俊。瞥了眼画作,唇边笑意更深。
她有气无力瞟了一眼,算是打招呼。窗外池边,令狐轻正和定香说着什么,距离太远听不清。翁昙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哑笑道:“五公子正在告诉他你这几天的行程。”
“我还能有什么行程。”她唾弃自己。
翁昙捂嘴闷笑,完全无视她的纠结郁闷。停了一会儿,他突然问:“你怎么会把他放在身边?”这个“他”是谁,彼此心知肚明。遵守诺言是一回事,七佛伽蓝有没有必要知道七破窟的更多事却是另一回事。将定香放在身边,无疑会让他看到更多听到更多。
“你不懂……”将毛笔放下,她托腮注视池边那道莲骨身影,轻笑,“我感觉……升华了……”
她对自己的心意一向明确,但有目标,矢志无回。既然打打闹闹被她当成了真,而亏本生意她一向不做,接下来她自然是捉住一切契机发挥一切可能,在他心上烙上自己的印记。简言之,让他乱心。
这次不开玩笑,她可是铆足了劲要让他也弄假成真。没可能就她一个人升华吧?
翁昙的确不懂,直接捉了她的手腕把脉。拈过片刻,放下,“气血充沛,经络通畅。”停了停,又道:“你的伤再换几天药就没事了。怎么换、什么时候换,我已经告诉力儿、五公子,还有他。”一点威胁的意思也没有。
她鼓起脸。
苍发浅垂,厌世窟主天风神远的一笑,“我该走了。”
她移眸瞧他,笑问:“去岭南?”翁昙并不隐瞒,轻轻颔首后,听她道:“替我向麟儿问好。”
“好。”他盯着砚边的通幽博士,再抬高视线看向池边的年轻护法,池中,片片新荷破水而出,蜷缩的嫩叶一枝枝挺立,偶有交颈,靡曼逶迤,如含羞带怯的韶华少女,“乱斩!”他弯腰将唇凑到她耳边,声音仿佛天际流烟,“别让自己太受伤。”
“你这是关心?”她偏脸,也将轻语吐在他耳边。
“是担心。”
妖眸闪闪如黠,一缕苍发徐徐绕上指尖,她似嗔似喜,“关心我就直接说嘛,庸医。”
“……”
“你的头发有点褪色,记得染黑了再出去。别太招摇。”
“好。”
两人贴得很近,远远看去仿若亲狎而戏。令狐轻正说到自家窟主明天要去参加“人面桃花宴”,见定香眼睛盯着前方一脸神游物外的表情,他扭头一看,原来是自家窟主和厌世窟主正在窗边浅言笑语。厌世窟主弯腰垂眸,鬓边发丝被自家窟主轻缠把玩。也不知厌世窟主在自家窟主耳边说了什么,自家窟主笑得惊心动魂,让人移不开视线。
窗棂为框,书案为台,一个是眉目俊逸的玉色公子,一个是妖眸丽颜的羞煞美人,好一幅西厢海棠图。
心头所思,眼底所见,玲珑九窍别样情怀。天边春色烟光妩媚,燕燕双高,引愁人如醉。
令狐轻熟知众位窟主私下的嬉闹,不以为意,转看定香,他已垂下眼帘,盯着地上不知名的一点,神色淡然。
“定香护法?”令狐轻试叫。
“多谢兰若告知贫僧窟主行程。”修眉再抬,眼清无垢。
“应该的应该的,我能胜过二公子成为彤杪姑娘的入幕之宾,也要定香护法肯在夏侯居士面前替我美言才是。”反正定香住在这里,夏候居士又买定香的账,他就趁机借定香的面子向夏侯居士施以影响,这不,夏侯居士当着彤杪姑娘赞他的文采,他轻轻松松就赢了令狐迟。快哉快哉!
“是兰若自己诗书双绝,贫僧所言并不算什么。”
“过奖了过奖了,哈哈,定香护法,我发现和你说话非常投缘耶。不如这样,来来,我们去小厅一边喝茶一边聊,在那里也能看到我家窟主,她跑不掉的。”令狐轻引了定香往侧方小花厅走去,“我告诉你,我家窟主她啊……”
熏风掠过小池塘,纹波荡漾,小荷绰约,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
“人面桃花宴”在一家华宅的林园里举行,彻底一个才子佳人附庸风雅的地方。司空乱斩带上力儿,扮成浊世佳公子以令狐轻远方表弟的身份走了一圈,所见所闻无非是对诗对文对画对琴。她瞧得无趣,找了条偏僻小路退出林园。
幽静墙边,年轻的护法双手合十于胸口,佛珠挂在合起的大拇指之间,双眼半阖,不知是入定还是诵经。
不等她靠近,他已睁开眼睛向她看来,正正瞧到她张开双臂保持恶虎扑食的定格。
“……”
“……”
他缓缓松了合掌的手,打破沉默:“你进去没多久。”
她讪讪一笑,掩饰想出奇不易抱他又没成功的尴尬,“嘿,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做。”说完甩步前行。
力儿跟在她后面,经过他身边时扁嘴一笑。他将佛珠挂回脖子,徐步跟上。走了片刻,不见她走回去的路,却渐渐向城外渡口靠近。
来到渡口,她对力儿使个眼色,力儿往堆货的地方走去,她则沿着渡口继续前行。他不知她是何用意,突听她问:“定香,你喜欢小狐狸?”
“兰若和小狐狸不是同一个人吗?”
“那你喜欢小狐狸多一点呢,还是喜欢我多一点?”
“有何区别?”他不太明白。
“好吧,”她吐口气,停步坦白道:“我只想知道,你喜不喜欢我?”
“贫僧喜不喜欢并不重要……”
“不!”她扬声打断,“很重要。”见他怔怔不解,她又不知怎样去解释,喟然无力地垂下眼,转开话题,“那天晚上为什么救我?”
“你也有懵懂无力的时候。”
“……”
似知她纠结于什么,他将目光投向远远渡口,笑容淡淡,“你随缘游戏,我一定就要记恨吗?”
她瞪眼反驳:“谁说我随缘游戏?”已经升华了好不好?
“那为何还不放下?”
“少给我打禅机!”她没由得一怒,“放下什么?有什么好放下的?难道说你放下了?”
他偏头微微一笑,“小狐狸之戏,贫僧已经放下了。”
“你……”她竖起食指点他,又气又烦又郁闷,呛了半天,突地捺下心火,以他熟悉的媚煞调子缓缓说道:“可是我放不下啊……谁让我对定香护法你……倾心倾情呢。”他听得脑后发麻,她却径自说着:“今天我就把话说明白,要是你不喜欢我,我就缠你一辈子。”
“……你何必执着于煮沙成饭,压雪求油?”
她硬起脖子头一抬,“我喜欢!”
闲语之间两人慢步前行,她突然噤声将他扯到一处货堆后,快速拦在他前面向外偷窥。他微微倾身,只见两名护卫与一名华服男子登上渡口一艘中等大小的货船。华服男子走得快,看不到正面。
她猫腰绕过货堆,趁船上巡视守卫转身的一刹掠上船尾,旋踵之间错身闪入货仓。他阻止不及,只得依样画葫芦,跟在她后面进了货仓。
守卫走到船头看了一眼,转身往回走。此处偏近渡尾,又是正午时分,工人都吃饭去了,只有远远江面上有三只船影。江涛打岸,船面摇晃了一阵,守卫习以为常,在船尾站了站,又转身往船头走。
“你要干什么?”跟在后面,他压低了声音问。
她将食指竖在唇上比个噤声的口形,靠近壁板贴耳听了片刻,招手示意他也过来。船舱里有一股沉闷难闻的气味,光线很差,他蹙着眉头走过去,隔墙听了一会,能辨别出隔壁仓房内有两人在说话,还有几道略轻的呼吸,是护卫。
她专注听着隔壁两人的对话,无意瞥他,见他眉头紧锁,不由好心情地一笑。
他的眼睛早已习惯船舱冥暗,见她笑得嚣张,一时哑口,不知说什么好。他只是不想她造更多杀孽,但不是跟她一起偷偷摸摸啊。隔壁两人明显是在谈生意,她在这里偷听,实在算不上什么光明行径。
忍了一会儿,他轻拍她没有受伤的左肩,指指舱门,示意离开比较好。她按下他的手,眉头忽地一动。原来,隔壁响起来来回回的走路声,听声并没有人进来,应该是其中一人站起来踱步。他听那人道:“既然如此,吴老板的货我们还是以每担三两银子成交。”此人声音嘶哑,带了一种广东腔调,很好辨认。另一人说:“当然,那些空穴来风之事,鲁老板不用放在心上。老规矩,还是老规矩。”
“那我就放心了。”鲁老板踱了几步,“不过这件事吴老板还是查仔细为妙。你说的那个年轻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一定要查出来。别的不怕,我就怕上面……”
吴老板笑出声:“官爷那里鲁老板大可放心,提督府上下我们已经打点好了,有消息过来,京城最近忙着缉拿海寇,没空理采矿这种小事。何况,我们这里只是小小的白铅矿,非金非银,只要税款一笔一笔记录得当,不会有事的。”
“这样最好。”鲁老板亦笑。接着是木凳摩擦声,一行人向仓外走动的脚步声。
她迅速从靴后抽出一只小匕首割开仓内用麻布盖住的货物,从割缝中伸手进去掏了掏,摸出一块石头。掂了掂,她轻脚跑向舱门,没来得及开门,外面传来守卫的说话声,她一顿,反手扯了他缩到货堆角落。舱门从外打开,两人向里面看了看,叮嘱守卫谨慎小心后便离开了。因为背光,他们只看到两道黑影,容貌却不清晰。
舱门合上后,不一会儿响起丁丁当当的声音,似乎守卫正拿了铁链锁门。两人在冥暗难闻的舱内面面相觑。
“你在查什么?”他低问。
事到如今,她也不瞒他,回以悄声:“查谁是银矿的幕后大老板。”
“刚才那位吴老板?”鲁老板是广东口音,而与他交谈的吴老板却是本地音,想来幕后大老板就是吴老板——他如此推想。
她竖起手指一晃一晃一晃……不对,她明明还没开始晃。神色一凛,她睁大眼看他。
怎么办,船开了。
他目不转睛……也许用“呆如木鸡”更贴切,显然也被这种不算危紧的突发状况唬住。不愧是经历过大世面的伽蓝护法,他很快恢复正常,请教于她:“这船开向哪里?”
“广东吧。”她眨眨眼,“应该会在下一个渡口补充食物和水。”
“现在就下船。”他当机立断。此时开船不久,离河岸的距离也不远,以他们的轻功足以安然上岸。
“门被锁住了。”她提醒,语调有着说不出的轻快,似乎很高兴自己被锁在船舱里。
他奇怪瞥她一眼,凝神细听,可惜波浪声太大,无法分辨外面有没有人,唯一的光线是上方的小窗口。他目测窗口大小,实在不保证在不破坏不惊动的情况下能从这里出去。难道真要到下一个渡口才有机会?
未必!他扭头看她。
门窗对她而言都不算阻碍,这点伽蓝每一扇破裂的门窗都可见证。船身是木板钉建,只要她不想被锁在这里,要出去并不困难。问题是——他摸不透她的心思,“你要等到下一个渡口再下船?”
她乐呵呵的,“不然你有什么好办法?”
“……”般若我佛,总不能让他说:你把舱门踢烂吧。
瞪……
笑……
货船就在两人的无言中渐渐远走。
船外“咕咚”一声,有什么东西落水。他突然皱起眉头,“有烟味。”
她抬头嗅了嗅,脸色大变,“火药!我们出去。”一掌击破舱门,火舌浓烟燎面袭来,两人眯眼四顾,远远水面有一人正向岸边游去。
不及细想,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在身后响起,浓烟卷卷,续而又是数声爆炸,船体支离粉碎。
游上岸的人回头查看,江面只有破木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