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禅客心如水
浅水拍打细沙,定香全身透湿坐在浅水里,揽着昏迷的司空乱斩,努力平息聚气。刚才借力跃水致使丹田气息爆涌,他必须等内息平定之后才有力气上岸。
终于聚起一口气,他托起她趟过浅水来到岸汀。扶她靠在怀里,他聚起一掌拍向她后心,听到怀中呛水咳嗽,他才长长吐口气,等她清醒。
今日方知,她的水性并不好。
船炸后,他们掉进水里。第一次爆炸的气波将他们推离船体,避开了接二连三的余炸。落水时他一直扣着她的手,浮上水面后借一块碎木的浮力向下游飘去。初时她还能自己游水浮起,不料江流过急,他们在河道的交叉口被一波急流冲散。他慌忙伏水找她,自己却被江流不断向前推。幸好,在他第五次浮上水面换气时,见她抱着碎木被一块江石卡住,人却昏迷了。
石块在江流正中间,相距左右相岸都有一段不短的距离。若是平常,他自信能渡江而不湿衣,但今日不行。江流时急时缓,摸不清深浅,趟水过去也不行。无奈,他只得劈断碎木抛向半空,抱起她提气纵身,借三块浮木下落的时机点足换气,终于将她带到浅水岸边。
怀中咳了数声后突然安静下来,他这才发觉自己一直将她揽在怀里,赶紧推开。想不到这一推,她竟然软软倒向另一边。他惊骇莫名,赶快上前扶起她,“乱斩!乱斩?”
迷迷蒙蒙睁开眼,她突然扑向他,一把将他掀翻在地,脸埋进他颈窝里。好在江沙细软,没有硬石硌骨。他被扑得一愣,慢半拍反应过来,咬牙低叫:“司空乱斩!”
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让我休息一下……休息一下……”她喃喃轻语,鼻尖在他颌下蹭了蹭,声音软得令人心痛。
他本想说男女授受不亲,再想她刚才经验一番惊苦,也许有些后怕,推出一半的手僵在半空,抬了许久才缓缓放下。
后背有点痛,应该不是什么大伤……他恍惚想着,盯着天空说:“我们要把衣服烤干。”三月微风,湿衣贴在身上易染风寒。
她细细碎碎嗯了声,慢慢抬头,双手撑起身子,以一种端详稀世珍宝又不可思议的眼神注视他。
“乱斩?”他不明白她看什么。还是,他脸上有伤痕?
她动动嘴,眼角瞥见他肩上渲开的一片淡红,双眼突然恢复清明,飞快拉起他转过身,大怒,“你是猪啊!受伤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僧衣碎烂,肩胛上掉了一大块皮,伤口被江水泡得有点发白,血水不住地往外渗。
“……原来你看猪都是用那种眼神。”他叹气,问:“伤口见骨吗?”
“不见。”
“那就是皮外伤。”他看看天色,太阳斜了一点,“我们还是先想办法生火把衣服烤干。”
“怎么生火?”她看看自己,绳子结得紧,腰上附庸风雅的玉佩还在,摸摸,衣袋里的荷包也还在。荷包里有银子,那就……“落水要命,上岸要钱。走,我们去买新衣服。”她爽快无比。
才说完,就听他又叹了一口气:“荒山野岭,到哪里买?”
“……”
“你有火折子吗?”
她嘟着嘴掏出荷包,噼里叭啦一通狂倒,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出来。银子撇开,里面还有一包火纸,可惜湿了。她没看其他,拿起一包蜡纸密封的小包,高兴大叫:“有药!快,我给你上药。”
“不把衣服烤干,你用的药会更多。”他解开火纸包,希望能找出几张干燥的。事实却很可惜。他瞧瞧她手中的药,再看看湿透的火纸,不想再叹气了,“为什么火纸不用蜡封?”
“药是昙给的,火纸是力儿准备的。”这就是区别。
他彻底放弃,准备另想他法。环顾四周,山林密密,也不知他们被冲到什么地界,现在只能往树木里走,希望能遇到樵夫猎户。
她将湿发拧了拧甩到身后,从腰带里摸出一件东西递到他手边,“用这个。”他接过打量,是一块扁圆形的琉璃,巴掌大小,中间略厚,圆周细薄,可以聚日取火,“友意给我的。”她将药小心放进怀里,“现在可以生火了吧。我去拾柴。”
片刻后,柴火架起,终于可以烤衣服了。有了火,她立即态度强硬地要给他上药。他只得脱下僧衣,让她用湿帕拭擦伤口洗去细沙,再撕破蜡纸将刺鼻的药膏涂在伤口上。
“这药是庸医给我备用的,他好像说是特效金创膏,只要骨头没断,涂上它都能去毒生肌。”她叽叽咕咕在他后面念叨,指间的力道却非常轻,称得上温柔了。涂完药,她将蜡包折好,歪头问:“感觉好些没有?”
他欲言又止。
“怎样?”
“……很痒。”
“生肌快嘛。”她感动得热泪盈眶。终于——他终于体会到她这几天的噬骨之痒了。
他生了两堆火,还折了树枝支起简架将自己的僧衣搭出一片隐秘的空间给她烤衣服,她偏偏脱了外袍,穿了件白单跑到他这边。他很感激她为他上药,可他现在半身****,女孩子总要避开吧。没办法,他硬着头皮说:“你快去把衣服烤干。”她也感到有些凉意,听话地回到衣架后,没一会儿,他又问:“你的伤口怎样?”
“没什么感觉,结痂了。”衣架后传来细细碎碎的衣物摩擦声,接着是她的低呼:“呀,好像裂开了。”他闻声看过去,她的头正好从衣架后探出来,笑容古怪,“帮我上药。”
他头皮一麻。
礼教上他必须避忌,但现在情形却不容他推托。默念清心咒,他拿起蜡包向衣架走去。她低头钻出来,褪下白单,让他看到半截香肩。浸水的纱布被她解开,结痂的边角有些开裂,所幸没有大碍。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伤口,龟裂的灰色痂痕像丑陋的泥虫吸附在肩头,可以想象当时受的伤有多严重。
“得罪。”他垂下眼帘,取药涂在裂开的伤口上。涂完药,她回到衣架后,他伸出手,“把衣服给我,我帮你烤会快一些。”
现在还有日头,温度适合,等太阳下山后气温就会降下来,再穿湿衣必会受凉。衣架后面半天没有声音。他静静等了片刻,一件湿衣放在他手上。他立即在火堆边架起小枝,将她的单衣放上去。
坐在火堆边,往里面加了些枯枝,他摸摸自己的内袍,仍有湿意。忽地,身后传来轻笑,“定香,还有一件,要不要帮我烤?”
他不仅头皮麻,脊椎都是麻的了。
迅速将仍有湿意的僧衣穿在身上,他不回头,只道:“窟主是不是要解释一下今天发生的事?”趁她不满抱怨“又叫我窟主”的时候,他默运内息,将丹田中残留的一丝乱息导入经络,行功一周后,体表发热,衣服已经完全干了。
睁开眼,才要庆幸她难得的安静,她蓦地开口,害他差点打翻烤衣架——
“你的背影真漂亮。你的皮肤一点也没有古铜的感觉,摸起来很温暖,不软不硬,很舒服。”
他一直以为调戏是纨绔子弟的恶行,如果刚才说话的人是闵友意,他可以理解。但……她是女孩子啊,怎可如此无礼无仪无廉无耻。
“别人有没有看过摸过你的身体?我先说明哦,我看过了,我摸过了,你现在是我的,以后不要让别人看你摸你,知不知道。”
他忍无可忍,咬牙低斥:“你多大了?女孩子要……要注意名节。”
“二十。”她满不在乎,“名节是对陌生人的防备,你是我的意中人,要名节干什么。”
南无金刚佛,南无持法佛,南无勇猛法佛,南无妙法光明佛,南无法月面佛,南无安住法佛,南无法威德佛,南无法自在佛,南无法寂佛,南无善智力佛……静诵佛名,他努力让自己莫生嗔念。
“你不是想知道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吗?我告诉你。”
南无法幢佛,南无法山佛,南无法胜佛,南无法体佛,南无法力佛,南无法勇猛佛……
“定香——”她拖长了调子。他打定了主意不理,她也没再叫他名字,静静的,反而让他有点不习惯。蓦地,响起一声喷嚏,她揉着鼻子低声抱怨,“为什么你的衣服这么快就干?”
他有点无力,“你可以试着催动内息提升体温。”
“我练的是《玉肌素脉》,没你那么烈火刚硬。”还催动内功提升体温烤干衣服,她傻的?撇嘴,又打一个喷嚏。
他不知道自己叹了多少气,只知道自己又在衣架外面升了两堆火,希望她能暖和一些,衣服也能快点干。趁着添柴的空隙,他问:“你总是遇到这种事?”
“还好,没有友意的麻烦多。”她以仰望泰山的对比来衡量自己,结果就是还好还好。
“他们要杀你。”也许是他错了,以为能阻止她少生杀孽,却不知他人亦对她起了杀心。
“所以我讨厌江湖,没事就打打杀杀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她掀开衣角伸出脑袋,“那帮琴瑟琵琶用火药炸我两次,我算算账不为过吧。”
“……你又做了什么?”
“哦……没什么啊,我让人假扮广东商人来买矿,故意抬高矿价,吴七的买主听到风声心急了,吴七给他保证不管用,他非要见他们的矿主,确定他们的私伙生意没问题。我知道他们今天会在船上见面,所以……”她轻描淡写将幕后手段说了出来,“想不到他们居然知道我在船上……”说到后面,话中隐隐有恼怒之意。
归根到底,她今日的遇险还是利益引诱的后果。若她不去涉足旁人的生意,旁人又怎会害她。古往今来,一个利字不知害死多少人。他一时感慨,挑动火堆不说话。
“你从小就在七佛伽蓝,当然不知道银子的妖力。”她着迷地注视火光边的侧颜,脑中闪过落水前的一幕:他拦在她前面挡住爆炸飞射来的木屑,也挡去了九成的冲击力量,“为什么要救我?”不知不觉,心底的疑问脱口而出,目不转睛锁定他的表情,不放过一丝细微变化。甚至,有点希冀和期盼。
他仍旧沉浸在感慨中,对于这个她问了很多遍的问题,唯一的反应是拉动嘴角,浮起一丝比拈花还要轻浅的笑。轻浅到她不敢肯定他究竟是笑了还是没笑。
“你根本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痛。”她缩回脑袋,闷闷开口,“小时候闹饥荒,我爹是镇中书院的文士,我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好歹也熬了过去。可惜爹身体不好,饥荒时接触到一些逃难的人,感染了疫病,没多久就去世了。娘因为过于思念,忧郁成疾,没一年也走了。那时候,我收留了力儿,卖掉祖宅,将剩下的微薄家财分给照顾我们的两名老奴,带着力儿离开了家镇。为了养活自己,我和力儿想尽一切方法赚银子,买花,送货,做小地摊……我们相依为命,在每个小镇只停留一两个月。那个时候我只会一点拳脚功夫,好在力儿天生力气大,我们又故意打扮得丑,这才避开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因为无牵无挂,所以对什么都不在意。她幽幽一叹,“然后,遇到我尊……”话停在这里,仿佛陷入遥远的回忆。
他向衣架的方向看去,有点希望她继续说下去。等了半天,却再无声音。她突然从衣边探出头,与他的视线正正撞上。他有点尴尬,不自然地别开眼,不料这个动作却被她误会——
“我也有童年啊!”不要以为她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好不好!
“……”他奇怪地瞥了她一眼,走回自己的火堆,以手摩挲她的单衣,确定完全干燥后取下来递给她。其他衣物也慢慢干了,两人穿好衣衫,日已西斜,腹中也饥肠辘辘。
峥嵘洲在河道上游,也不知刚才跳水的船夫将他们引到江水哪条支流上,坐到现在一条船也没看到。无奈之下,他们只得往树林里走,希望能在日落前遇到一所村庄。
担心那位幕后矿主对她再施毒招,他问她是不是回峥嵘洲,她背手迎河而立,笑得嚣张:“我不但要回去,还要光明正大的回去。”——所以她的计划是先填饱肚子,再换套衣服,最后视路程的远近考虑要不要买马。
他不知是该说她乐观豁达呢,还是异想天开。她所有计划的前提是有人有村有城镇,依他们现在的处境,一切都是未知。
他熄了火堆,准备启程。临走前,她远眺江水酬酬大叹:“美哉水,洋洋乎。”大有苦中作乐的豪迈。
江水粼碧,云山叠奇,细草平沙远。平生心事一钩丝,便是壶中日月、更何疑。他无声一笑,站在她身后注视那身公子打扮的背影。不妨她倏地转身,眼快地捕捉到他莞尔无瑕的真正笑容。
她心头一颤。从没见他笑得这么……春色蓬瀛……
“我们比轻功!”妖眸弯笑,她不由分说掠身远去。
他阻止不及,见她的身影在林中忽隐忽现,越来越小,只得摇摇头,提气追上。如果有面镜子,他会对自己此时的表情感到陌生,那是——从未有过的轻快!他看不到,所以他也不知道。
事实与她的计划还是有差别。
他们换了泥色布衫,戴着黑纱帽从渡船上走下来,随着人群慢慢进城,谁认得出他们?
落水那晚,他们以轻功代步穿过树林抵达一所小镇,天色太晚,他们便在客栈里住了一晚,第二天他早早起床做功课——这是多年来的习惯——她却睡到日上三竿,等她睡饱起身,已过了晌午。她将那件精致的衣袍当了,买了两件粗布长袍,让他也换上,然后买了两匹马和两日的干粮,开始赶路。
途中,她轻装简食,少言少笑,是他从没见过的沉稳,看得出她很想快点回到峥嵘洲。不过,也有娇煞难缠的时候。当时他们在面摊吃面,他要了一碗素面,她从他碗里夹了一根,抱怨不好吃,然后拼命拿牛肉面引诱他。那碗素面的味道的确一般。其实,就算伽蓝茹素,火头僧的手艺也都是不错的,可以变着花样将素食做成精美的斋菜,味道也浓淡适宜。不过修行之人,忍辱持定,对衣食也无需挑剔。他为那头牛默诵往生咒,在她气馁的目光下吃完素面。
他们要绕过汉川府、罗田府才能到峥嵘洲,当晚投宿于罗田,今日一早便起身赶路,正午不到就站在城外了。峥嵘洲一向繁华,路上车水马龙,喧闹中可听到南北不同的方言,人中还夹了不少金发碧眼的番邦商人,戴着黑纱帽的他们走在路上并不特别突兀。牵着马,他们尽量挑少人的街道走,目标是天孙翔的别院。
拐过两条街道,他突然回头,墙角后面黑影一闪,像是什么人缩回脑袋。
被跟踪了?
他心生警惕。前方的她已然驻足,注视正前方走来的那道身影。
来人是位戏子打扮的姑娘,头戴假髻,眼角贴着金蓝钿花,整张脸以油彩勾绘,青山一抹眉,勾魂凤尾眼,莲步碎摇,一柄团扇徐徐在手,扇上一只蛱蝶一丛兰草,婉转的风情。
“两维巩紫,奴家油石清角……”她开口便是曲曲折折的花腔,“奴家底一位朋友两天前走失在江中,不知去——向——不知两维巩紫有否……捡过?”
一个“过”字绵长婉转,仿佛青鸟振翅拔空,突尔收势回旋,俯身下冲。
司空乱斩静立不言。
“巩紫啊,你看你这乱纷纷、淡氲氲、渺茫茫、静萧萧、昏惨惨、疏咧咧、骨棱棱底——瘦马啊!”
“……”
“你再看那尘儿隐隐,马儿腾腾,影儿疏疏……”
“够了!”司空乱斩脱下纱帽,脸皮抽跳。
“布狗布狗!”女子摇着团扇走近,上下打量司空乱斩,扇面一转托向她下巴,“奴家瞧瞧……这眉这眼这鼻这唇这下巴……哎——呀——呀呀呀——”
“计冰代,你给我差不多一点!”司空乱斩一把夺过女子的团扇,阻止她的魔音袭脑。
女子“扑哧”一笑,声音恢复了正常:“你终于回来了,后面这位是定香护法吧?”
定香取下纱帽,合掌揖礼:“贫僧见过饮光窟主。”
“这几天我家乱斩有没有给你添麻烦啊,如果有,那可要请你海涵了。她呀……”计冰代向司空乱斩撩去一瞥,柳梢青,眼儿媚,“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刁蛮任性,喜欢的,掏心掏肝为你好,天上星水中月都肯为你取来,不喜欢的,转身她就忘了名字忘了长相,没心没肺。”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司空乱斩向天瞪眼。
“你好意思说……快,把马牵出去。”计冰代向后面招手,两名布衣男子悄然无声出现,接过两人的纱帽和马缰调头往大路走。等两人拐弯,她才转头续道:“有没有受伤?无缘无故怎会中了埋伏?你跑到人家船上干什么?你以为你水性很好啊?”说到这里,她对定香一笑,“定香护法,奴家不希望从别人嘴里听到我须弥窟主水性不好这个消息,可以吗?”
“兰若大可放心。”他并非多口阿师之辈,同样也不希望有人害她。
“最好。”计冰代微笑颔首,转头表情一变,“我还在想,如果明天等不到你的消息,不如发一张江湖通缉令,再调请水师封江查办。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半死不活要见魂!”
“……”
“看到你安然无恙,我这颗吊在喉咙口的心总算是放下了,唉……”抚胸喟叹,计冰代拿回自己的兰草蛱蝶扇,一边引两人往僻静小巷走一边追问:“你知道该去哪里吧?”
“……柴房。”她垂头吐出两个字。
定香不解她为何垂头丧气,直到从后院门绕到柴房前,她对埋头劈柴的人叫了声“力儿”,他总算是有点明白了。
院中劈开的柴薪堆得有半人高,他们靠近的时候,劈柴声还在连续不断。力儿听到她的叫声回头,愣了须臾,突然甩手一扔,一把明晃晃的斧头“噼”的一声砍在她身边的柱子上。他看到她后退一步,向自己靠近了些。
“小姐——”力儿飞扑过来,抬她的胳膊转她的手脚,确定没有大伤后,一把搂住她,哇哇大哭,“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要是不放你一个人上船就不会遇到危险……呜……小姐,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死去的老爷和夫人啊,我有什么脸面去面对窟里的姐妹啊……”
“叫我窟主!”她重重地说。
“窟主……”
“现在,我命令你放、手!不准哭!不准劈柴!”她能理解力儿有多担心她,以往她只要出点小麻烦,力儿心急却没办法时一定在窟里劈柴,所以她刚才冒着被勒断腰的危险忍受了力儿的饿虎扑食。但是,够了!
她突然扭头向他看去,果然见到他瞬间的惊诧……和了然。
“你的伤该换药了。”她扯了他往内院走,同时吩咐力儿,“去三不欺请个大夫过来。”
“已经来了。”跟在后面的计冰代闲闲提醒,“我就想你们肯定有受伤,怎样,庸医的急救药管用吗?”
“不错。”她毫不吝啬自己的肯定。
他被她扯得有点难堪,亦不适应众目睽睽之下她这毫无芥蒂的举动,内息应心而发,震开她的手,退开一步:“多谢窟主,贫僧的伤并无大碍。”
她不快自己被他甩开手,皱眉欺近,“你又看不到,怎知无大碍。”
脱口而出的话,或许她是无心,可听在旁人耳中却有另一层意思。计冰代和力儿对视一眼,打量他的眼光中立即夹了惊疑和好奇。
伤在身上,看不到那就是在背后,有上庸医的药,即是说乱斩看到了他的……团扇掩面,计冰代笑得眼都眯了。
他垂眸掩去一丝尴尬,未开口,便听廊道方向传来纷纷沓沓的脚步声。
“窟主呢?”有人焦急大叫,“不是说回来了吗?”
“在那里!”有人发现了,然后呼啦啦,一群彩衣公子拥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他们年纪相仿,都是二十出头的佳公子,有的素袍有的彩锦,围着他们问长问短:有没有伤到,有没有饿到,有没有冻到,怎么如此不小心,怎么几天没个消息……喧喧闹闹,神情关切,果然应了那句“彩衣才子多吟啸,公退时时见画屏”。
“你们来了……”全来了……司空乱斩的笑僵硬在脸上。这帮百媚千娇、倾城倾国的佳公子放在哪里都光彩夺目,不过,她现在最不想见到的就是他们。
定香只认识令狐晨和令狐轻,但瞧他们的衣着,心里暗暗猜测他们可能就是传言中的天孙翔“彩虹公子”。赤橙黄绿青蓝紫,每一位都……墨笔银勾,独占一枝风流。
他不着痕迹退出他们的包围,看着他们对她真心实意的关切和焦急,也看到她不同于须弥窟主的另一面情态:她故意端起窟主的架子虚张声势,彩虹公子却齐齐拂袖,甩都不甩她。看来,也是气急了。
一时莞尔,嘴角微微勾起。
待他们将积压的担心情绪发泄完后,他仍然被她拉到内院厅堂,三不欺的大夫早已坐在屏风边。他谢过大夫,在屏风后脱下布袍让他查看伤势。同时,她也被力儿扯回卧室查看旧伤。
“唔……唔……”看过伤势后,大夫以奇怪的语调问,“是须弥窟主给你上的药?”
“是。”
“唔……那须弥窟主肩上的旧伤呢?”
“有些裂开。”
“是你上的药?”
“……是。”
大夫哼了两声,没再说什么。及至他上完药从屏风后走出来,她已经坐在厅上,力儿站在她身后,饮光窟主坐她左手边,七位彩虹公子或坐或站,神情皆是严肃。
“我上船之后没多久舱门就被锁起来,炸药也是事先准备的,他们的消息比我们快。”说话间她向他送来一眼。他见他们内部议事,心想还是避开为好,正要走出去,却被她叫住,“定香,你要去哪里?”
他揖首,“诸位兰若议事,贫僧回避。”
“不必。”她并不介意什么,倒是众人因她的话而将视线投向他,不过也只瞧了他一眼便收回去。他神色如常,轻诵“般若我佛”,还是走到屋外檐下,自行避开,但他们的声音仍然清晰地传进他耳里。
“那天在船上的广东商人姓鲁,是吴七的老主顾,另一个姓陈,渡头的货仓主,他后面还有人。我们跟了他几天,他和姓鲁的见面后一直没动静,姓鲁的这两天正在装货,明天下午出发。”是某位彩虹公子的声音。
“官府那边呢?”她问。
“他们的文书程序走得很谨慎,找不到纰漏。而且,我们做的也是暗道生意,不能将矿质的真相挑明给官府。”
“我明白。”她叹气。这就是两难的地方,一要找出幕后矿主并以表面合法的地契买卖将矿山收归己有,二要防止更多的人知道银矿的真相,这就是她不想动用七破窟影响力的原因。
“继续盯着那个货仓主。”她撑着下巴,视线投向檐下背立的身影。在场众人随着她的视线看去,有的皱眉奇怪,有的则暧昧眨眼。
静了长长一段时间,她回过神,端正表情咳嗽一声,继续与他们商讨生意上的细节。计冰代好笑地瞟了她一眼,径自翻转手上的兰草蛱蝶扇,力儿牢牢盯着她,随时准备为她端茶倒水,七位彩虹公子神色含趣,但也识相的将戏谑压在脸皮下,一本正经。
时间慢慢过去,等她走出厅堂,已是未时了。听到脚步声,他回头向她合掌一揖,“既然窟主已经平安回来,贫僧留在此地也无意义,请恕贫僧告辞。”
“告什么辞?”她拧起黛色双眉。
他敛眉长叹:“贫僧曾经以为只要窟主不伤人,便不会有生灵涂炭,只是没料到你们有共命鸟之缘。是贫僧妄自尊大,以为可以阻止窟主伤人,却反倒令窟主身处险境。般若我佛,罪过。”
她眯了眼睛,抬头睨他。共命鸟的故事他讲过,大概就是释迦牟尼有个弟弟叫提婆达多,也是他的宿敌,因为修不成正果所以对老释心存怨念,每一世都想害他。曾经有一世,他们共生为一只双头鸟,一颗头常有美果可以吃,另一颗头却吃不到,所以吃不到美果的头心生嫉妒,找来一颗毒果吃了,原本它是想毒死第一颗头,结果两颗鸟头一起死掉。
“万事随缘,请窟主日后多加小心。你不食毒果,却另有人吃毒品而不知。”他转身要走,被她喝住——
“你去哪里?”
“回饭仙寺。”
“……你不是要盯我三个月吗?”
“没有必要了。”他既然无法阻止突来的危险,倒不如让她多加防范。
她快步拦在他前面,“按照赛事约定,我既然答应了不离你视线三个月,就一定会遵守。既然你要回饭仙寺……好吧,力儿,收拾衣服,我们搬去饭仙寺。”
“啊?”力儿睁大眼,很快理解过来,点头,“是,窟主,我这就去收拾。”
“请留步!”他急忙阻止,凝眉轻问:“请恕贫僧请教,窟主这是何意?”
她一本正经地昂起头,“遵守诺言。”
“窟主大可不必……”
“可必!”她完全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力儿,你怎么还站在这里?”
“等等!”他深深注视她。当初他提出不准她离开他的视线时,她百般不愿,如今却为了遵守约定搬去饭仙寺,不知有何目的?但如果她去了饭仙寺,一定是鸡飞狗跳,人仰马翻。想想,这个责任他担不起,还是算了……
“你想让力儿等多久?”她开始不耐烦。
“窟主……”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贫僧还是留下……”
“这才对嘛。”妖眸霎时弯起,笑逐颜开,笑意盈盈如蓬莱弱水。
厅内,听到出事而快马赶回来的大公子令狐迟用眼角瞥瞥他们,询问身边的令狐晨:“怎么回事?”
“窟主升华了。”
“……”
为了掩人耳目,司空乱斩这几天隐居在宅院里,深居简出,从旁调度。“彩虹公子”除了令狐迟、令狐晨、令狐轻,其他的都被她赶回他们的老巢……就是各地的天孙翔啦。令狐轻目前经验不足,她暂时让他跟着大公子学习。
不知不觉七八天过去,她对那位货仓主敬佩起来,对幕后矿主也更加好奇。因为在炸船之后,货仓主与幕后矿主全无联系,既不邀功也不自满,颇有胜不骄败不馁的气度。不过既然要玩,她一定奉陪以底。
另一方面,日夜面对朝思暮想的人,那人却总以为她玩世不恭、满口谑语,若即若离勾得她大流口水。清晨时他喜欢在屋顶上坐禅,闲来读书时他喜欢喝茶,如果遇到某位令狐公子拉他闲谈,他总是经不离口,三千大喻八百小喻无一不通,宣扬佛法宣得不亦乐乎。
虽然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她也自知不是长久之计,何况,他这几天只要有空就往饭仙寺跑,完全不怕她惹是生非。她也无谓做找人跟踪他这种傻事。他去寺庙能干什么,还不是向神剑禅师汇报他近日行踪和所见所闻,然后念一通经,回来。
每次他从外面回来,不管她撞没撞见,都不会问什么。就如此时,内院只有她一人在窗边练字,原本力儿要陪她,不过令狐晨两天前收到一张诗社的邀帖,今日正好以风流佳公子的身份去赴一个诗赋会,力儿好奇,她便让令狐晨带力儿去开眼界。她敢保证,力儿一定会酸着牙齿回来。
想到力儿现在正被一群风雅先生婉约闺秀酸着,她歪唇一笑,没由来地愉悦。自得自乐之际,一道莲骨身影飞快冲进内院。
笑意深了些,放下笔,她拿起刚才写的一张字笺,正要问他自己的字好不好,却被他脸上的怒容吓住。
眉锁重楼,眼含霜冰,九点香戒刺目之极。
她敛了笑,暗想自己最近有做过什么惹他生气的事。
“你就一定要用这么狠的手段算账?”他眼底闪着一波厉光,语气咄咄逼人。
慢慢放下字笺,她歪头,“算账?”最近她有算谁的账吗?
“鹅湖山后山矿洞发生爆炸,死了五名矿民,十多人受伤,那些伤民现在还在饭仙寺躺着。”
她心思玲珑,立即明白他为何质问。叹口气,她轻问:“你以为矿是我炸的?”
“不是你?”
“如果我说不是,你信吗?”
他冷冷注视眼前这张素淡的妖颜,眸底怒火并未消失,摆明了不信。
事也有巧,两两对瞪之际,令狐轻提着袍子冲进来,“窟主,出事了!刚才饭仙寺的和尚跑到城里请大夫,听说鹅湖山后山的铅矿发生爆炸,那些伤民没地方安置,全搬到饭仙寺去了。”
“谁做的?”她移眸令狐轻。
“已经去查了。”令狐轻来来回回打量两人,似有话说。她也不让定香回避,示意令狐轻直说便可。令狐轻瞟瞟定香,突然问:“定香护法已经知道了?”
“他知道。”她代他答了。
令狐轻抿唇,沉吟片刻后道:“爆炸惊动了官府,不管是谁做的,如果吴七平息不了,官府追究起来查到矿石真相,对我们无利。”
妖眸浅浅凝流,她直视他,“我现在说不是,你信吗?”
他迎着她的视线,半晌无语,不知是仍然不信还是评估他们对话的可信度。片刻后,他垂眸低道:“如果真的不是窟主所为,刚才贫僧多有冒犯,请恕罪。”
“你急着跑回来,就是为了质问我?”她浅浅一笑。对他莫名的冤枉竟然不生气,也不介意他有没有回答,转头对令狐轻道:“查清楚究竟什么回事。如果是吴七自己捣鬼倒还好应付,如果有人和我们一样打银矿的主意,把这只琴瑟琵琶给我拎出来。”
等令狐轻走后,她轻轻瞥他一眼,重新提笔在新笺上写字,没问他是走是留。写完一句,她抬头,见他木然呆立在窗边,似乎在自责刚才的鲁莽。她不想他尴尬,扬眉一笑,“你已经道过歉了,而且,我不生气被你误会。”
在外遇到难解不平的事,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她,并带着情绪来责问,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已经把她放在一个比较重要的位置。虽然把罪名扣到她头上有点委屈,不过看在他的面子上,她不介意。
“是贫僧唐突。”他眼底仍有怒焰的光亮,情绪却是懊恼。
“如果真觉得唐突,那就进来陪我练字。”她在花笺上写下第二句,“你刚才在饭仙寺,想必看到、听到什么,不如慢慢告诉我。你现在回去也帮不上什么忙,而且我相信,稍后五公子会带回我想听的消息。你不想一起听吗?”
在情在理的话成功打消了他早已准备在舌尖的告辞,惘然低叹,他迈过书房门槛。
“我想喝你煮的茶。”她偏目斜飞,嫣笑在唇,毫无芥蒂。
他脑海里全是刚才所见惨况,哪有闲情煮茶。只是,枯坐无趣,倒不如找些事让自己分神。思此,他将火炉风口抽开一条缝煮水。趁此空闲,他注视专注写字的身影。盯了片刻,他打破室中沉寂:“我只在饭仙寺听到山后传来几声闷响,因为寺中总能听到爆破声,所以都不曾留意,直到村民抬着受伤的矿民来饭仙寺求助,我们才知道后山矿洞发生爆炸。三人当场死亡,两名被埋在山石下,挖出来的时候已经断气。”
“吴七呢?”
“他不在。矿外只有两名矿头。”
“我们在这里妄猜也没用,不如等五公子的消息。”她放下笔,两手拈起花笺抬高欣赏,自我满意后转给他看,“怎样,我的字还能看吧?”
他凝眸细看,笺上有十个字,是一句回环词:楼外水云秋,秋云水外楼。
她的字细秀微草,断续分明,疏密自成天然,何止能看,分明就是一张可圈可点的行书笺。
以前的疑问因这张行笺跳出来,他脱口问:“你为什么要毁了那张草贴?”
她正等着他评几句,好与不好皆可,却没料他天外飞来一问。她怔道:“哪张?”
“青史楼那张。”
“哦,你说‘一二三四五六七’那张?”她满脸惊奇,“你喜欢?”
他不掩惋惜之情,“写得好,毁了自然可惜。”
“和尚也喜欢草书?”她鼓起腮,百思不得其解。
“僧人为什么不能喜欢草书?”他反问,“在唐德宗年间,就有一位以狂草著称的僧人,法名怀素。他幼时无钱买纸,便在寺外种了一大片芭蕉,等到蕉叶长大后,他摘下蕉叶为纸,临帖挥毫,后来老蕉叶摘光,新叶又不能摘,他就直接在芭蕉树下以鲜叶为纸练习,无论寒暑。后人称他的字‘如壮士拔剑,神采动人’。他最得僧人喜欢的就是狂草《四十二章经》。”
“开口闭口都是经。”她愤愤怨念。
适时水沸,他似笑非笑摇头,将注意力放到泡茶上。她拉远行笺自己又欣赏了一会,蹭到他身边,“定香,你玩没玩过回环诗?”问完她就后悔,他天天念经,一桶到底,哪有风花雪月的情调。不料他的回答却害她睁大眼——
“读过一些。”
“好风如扇好雨如帘。”
“好山如黛好水如环。”他停了停,又道:“这不是回环诗。”
她一抬行笺,“呐,楼外水云秋,秋云水外楼。”
他将沸水散凉后注入壶中,随兴道:“移步看尘飞,飞尘看步移。”
“卷帘双舞燕,燕舞双帘卷。”
“愁似晚云天,天云晚似愁。”
“朱楼映日重重晚,碧水含光滟滟长。”
他思索片刻,将茶水倾入杯中,亦道:“渡连芳草马如飞,空有书斋在翠微。”
前面几句是五字回环,后面那一对却是十四字回环。她的“朱楼映日重重晚,碧水含光滟滟长”不但自成一句,反过来念亦是“长滟滟光含水碧,晚重重日映楼朱”,而他“渡连芳草马如飞,空有书斋在翠微”反过来则是“微翠在斋书有空,飞如马草芳连渡”。双句成词,四句成诗,可分可合,是风雅才子婉约闺秀常玩的机幄。
她端起他推来的茶水轻啜,目光送向院中池塘,玲珑一动,笑意盈盈,“芙蓉临水照,但见绿头鸭。”
“……”
“我没骗你。”她幽幽低喃,“你知不知道,有些话说多了会变成真的。我不是小狐狸,我是司空乱斩,我以前总是戏弄你,说我喜欢你,说你是我相中的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真,可它就是变成真的了。定香,我是真的……真的想和你……刻一块三生石……”
他动作一顿,侧目看她,她却捧着茶水低头浅啜,似乎那杯茶叫“定香”,她刚才说话的对象也是那杯茶。只不过,姹红的颊,嫣然的羞,还有耳垂一点点的桃花色,统统进了他的眼底。
扶在壶边的修长手指微微一动,仿佛心有所撼。
那手放开壶柄,抬起——却是将火炉的通风口关上。
他面色沉稳,微笑应道:“承蒙窟主垂青,贫僧惭愧。”
她闷闷抬眼,“你只是不信。”
“我信。”他熙怡浅笑,“只是我这一生已托付古佛青灯,你于我,不过是煮沙成饭、压雪求油。你又何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不是他第一次拒绝,却是他最悲悯最明确的一次。
“只要你不当和尚,一切皆可为。”
“乱斩……”他无奈长叹,“你知道这不可能。伽蓝是我的家,我的责任,我的最后归宿。你的三生石上绝对不会有我的名字,何必将大好韶华浪费在我身上。”
“我偏要刻,你奈我何!”她的脾气也上来了。
他哑口半晌,颓然别开眼。拂过窗边的凉风吹起写满字的花笺,簌簌纷纷,迤迤逦逦,徐徐飘落在地。他的声音就如凉风拂面,牵人心中一痛,“既然窟主真心相待,又何必让贫僧为难……”
为难……咀着这两个字,她郁郁撇嘴,妖眸映着茶水潋滟,怨艳两何。
他是不是想告诉她,无论她怎样做他都不会动心动情?好个伽蓝护法,好个人中帝释,好一个……无情无垢无尘无欲的出家人!
舌尖突然苦涩起来,茶也失了味道。
窗外池塘边,木芙蓉开得正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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