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持杯唇未浅
令狐轻带回来的消息是矿民自己粗心点燃火药,与外人并不相干。官府差人来问话,吴七出面应付后,官差也没有深入追究,只说“以后小心,好好安慰”之类,不了了之。
为方便治疗,伤民一直安置在饭仙寺,吴七为寺里添了香油,恳请寺僧援手相助。主持慈悲为怀,焉有见难不救之理,便让僧人布置客房,让伤民住在寺内养伤。那些伤势不重的,包扎之后就回家了。
寺中多了伤重,人手紧,定香回寺后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有时候,他根本就不回天孙翔别院,对司空乱斩亦疏离起来。
司空乱斩依旧深居简出,对定香的行踪并不细问,有时力儿不解旁敲侧击,她也是一笑带过。货仓主那条线索一直悬着,转眼到了三月末。其间,茶总管因事路过,逗留两日,与她商讨了一些窟内事务;闵嫣知她受伤,特意拐弯过来探望,戏对两百招,放心一笑,留下满院杏花的风流,继续谱他的凄美传说去;化地窟侍座忍行子深夜入宅,亲眼确定她一切如常后,悄然离开。
吴七对外新招了数十名矿工将烂矿收拾好,重新搭建了柱架,渐渐将矿洞恢复原样。伤势恢复较好的矿工回到矿地,严重的人无法继续下洞采矿,吴七便用几两银子将他们打发了。定香目睹一切,也深深体会到自己无力去改变什么,一时惘然。
这一日,他在客房外遇到一名伤腿的矿工,正听此人悲叹以后家中生计如何是好,弟子来报:夏侯居士拜访,此时在神剑禅师处,禅师正寻他。未过多久,神剑禅师与夏侯居士缓步走来,夏侯居士见矿工可怜,又听他言辞之中对花木颇有心得,随兴一问,才知矿工祖上曾是种花的,到他这一辈才改行。夏侯居士善心怜悯,便请矿工去青史楼种花,算是技有所长。矿工原本还在担忧以后生计,有此转机,自然千恩万谢。
皆大欢喜之际,远远突然越传来纷纷踏踏的脚步声,间或几声闷响。不多久,寺内警钟响起,武僧纷纷跑向前方大殿。他拦住一句急跑的僧人询问何事,那僧人道:“有一帮恶人来寺中捣乱,主持正和他们理论呢。好多师兄弟都被他们打伤了。”
佛门本是清净地,怎会有人恶行如斯?神剑禅师轻诵佛诺,向他看来。他心神领会,循声向前殿走去。饭仙寺以修佛德为主,虽有武僧,但不多,他们此来不仅传扬佛法,亦有武道的交流。响动如此之大,不知寺中武僧能否应对?思此,他脚步加快。
来到大雄宝殿,远远便听到一声轻喝,一名阻止的僧人被闹事者击飞丈许。他纵身拦下僧人,扶他落地站稳。
“大胆妖女,佛门净地岂容你等放肆!”有僧人大喝。
他转身时,正好听那闹事者坦坦清语:“我的名字,你不用知道。”
这声音……
“姑娘,万事好商量。”主持无质皱眉问,“你究竟是何方人士,为何来我寺捣毁佛殿?”
大雄宝殿外,饭仙寺僧人已倒伤大半,香炉倒了,玲珑塔塌了,殿内还有咚咚咚的敲击声。
他站在无质身后,目瞪口呆。
闹事者也看到他出手救人,歪唇浅浅一笑,甩字铿锵:“你们听好了,今天拆你寺庙的是我——须弥,乱斩。”
她今日恢复女装打扮,额间贴了紫色花钿,墨发辫出玲珑纹样,上身素淡缂纱衣,大袖飘摇,下穿蓝绸水纱裙,裙上织着白色佛桑花,簇簇盎然,一眼看去锦绣绰约,繁华仿佛。她的腰带很宽,与裙色相同,上绣银纹水波,素出一段天然的潋滟。
一柄折扇怡怡在手,随着话语刷然弹开,嚣张之极。
大雄宝殿内的敲击声突然熄了,没多久,力儿扛着大约半人高的铁锤跑出来,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她展平扇面向侧方抬了抬。须臾,大雄宝殿四周传来爆炸声,众僧惊慌躲避,所幸爆炸范围不大,并没有伤到人。
她笑呵呵站在宝殿前面,突然掠步向无质袭来。武僧急忙阻止,却不料她根本无意偷袭无质,以优雅的身姿凌空拧腰,轻盈流转落到他身边。
轰!一声巨响,大雄宝殿就如被人抽去了主骨,颓然倒塌,木沙飞扬。殿中佛像被梁上大柱击中,佛头碎了一半,佛身也裂了半边,灰头土脸的被碎石烂砖埋去一半。
僧众被眼前一幕惊得失去反应。
她摇着扇子,对眼前的效果很满意。刚才,她把僧人赶出佛殿,又命人在八根主柱的基座上缠了雷管,佛像边的两根支柱她也让力儿敲碎……万事俱备,只欠点火。点火之后,自然就变成现在的样子了。
“壮观!壮观呐!”她舒怀长叹,颇有指点江山一览众山小的气概。
神剑禅师和夏侯居士迟定香十几步赶来,见到眼前惨景,脸色皆震。
“须弥乱斩……”夏侯居士轻念四字,想到什么,低叫:“难道她是七破窟的须弥窟窟主?”想到这里,他打量定香身边的女子,越瞧越觉得眼熟。思索片刻,便想起她与月前在青史楼毁掉草书的少年公子如出一辙。
“姑娘毁坏佛像法身,就不怕死后坠入阿鼻地狱么?”回过神的三秀脱口怒斥。
她斜送一瞥,眸光凝流,娇多媚煞,“我这是在帮你们积功德,你不感谢我?”
三秀怒讽:“笑话,姑娘积的是哪门的功德?”
“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这都不知道,你怎么当和尚的?”她嘲讽冷哼,“我今天拆你一座庙,算是为促成一门亲积了小小功德。”
“荒谬!姑娘满口诡辩,促的又是哪门的亲?”
“我——”她点点自己的鼻子,纤纤指尖在空中画出一道弧,指向身边的年轻护法,“和他。”
喝——满场僧众倒吸凉气。
定香一直瞪着残败的佛殿,听了她的话,慢慢扭过头,满眼震惊地注视她。他不敢相信,她居然真的拆了人家的大雄宝殿。他一直以为踢门毁窗是她脾气火爆,但本性不坏,如今她无缘无故拆了宝殿,毁了佛身,这罪过如何修补?
张嘴,他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对她说什么。双唇翕合数次,胸口闷闷发痛,终是化为长长一叹。
“不要叹气,我会心痛。”她摇动扇子在他脸上扇了两扇。
亲狎的举止又惹得没见过世面的僧人倒吸凉气。
“你拆了大雄宝殿……”他的声音沙哑又无奈。
“是啊,我拆啦。”她理所当然。
蓦地,他扬声怒斥:“你怎么可以拆人家的大雄宝殿?”大雄宝殿是寺院正殿,亦是僧众朝暮修持的地方,里面供奉释迦牟尼佛,是寺中最持威肃之地,她此番不知错悔的行径无疑是对佛身的亵渎。
她收扇怒目,“谁让你三天不回去!”娇嗔的指责,怨艳的神情,倒像是妻子数落离家不归的夫君。
“贫僧修行在此,何有回家之说!”他这次真的动怒了。
“你不回去,我就来找你啊。”她振振有词,“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正所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胡闹!”他拂袖怒斥,“贫僧以为须弥窟主是至性至情之人,今日所作所为,也不过尔尔。”
她张张嘴,未及说什么,三秀却冷冷讽道:“妖女,休得血口喷人!不要以为你三言两语就能诋毁定香护法。”
“我和他说话,你闭嘴!”她皱眉抬眼,眸底厌厌烟色,对三秀不屑一顾。
“你闭嘴!”他气得双眸灼亮,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他什么时候用这种严厉语气吼过她?她鼓起腮,瞪他片刻,终是恨恨别开眼,闷闷摇扇,却真的没再说什么。
力儿原本以为自家窟主会反唇相讥,再不然也会冷哼两声,不料乖得像大家闺秀,当真是吉光片羽,难能可贵。
两名清秀公子走到力儿身后,满脸不解,“须弥窟主怎么了?”他们是钟月斜和盛春,夜多部众,闵嫣带来的,奉夜多窟主令,听凭须弥窟主调遣。
力儿叹气。饮光窟主曾说过,她家窟主对喜欢的人会掏肝掏肺的好,宁愿自己受伤也不会伤对方一毫,对不喜欢的则冷漠无情,名字长相转瞬即忘,没心没肺。以前窟主戏弄定香不知多开心,十天半月的不见也不觉得牵挂,哪能容他厉声厉色当众放肆,如今也才两天没见就踢上门来要人,被吼居然不发脾气……钩钩沉沉的心思徘徊婉转,最后化为舌尖一语低喃:“窟主升华了……”
“升华?”钟月斜一脸抽搐,在盛春耳边悄悄嘀咕:“不如这样吧,我们把定香绑成粽子直接送到须弥窟主床上。”
“好哇。”盛春点头。
力儿捏紧锤子横向两人,“你们都是这么对付夜多窟主喜欢的女子?”
“……”钟月斜就像被人卡住脖子,又憋气又无限惆怅,“你也知道啦,力儿,夜多窟主喜欢凄凉悲情一点,宁愿天下人负我不可我负天下人,通常我们没什么机会可以直接绑人。”
“你们要是敢破坏小姐清誉,我——”她扬扬手中铁锤。
三人在侧方窃窃私语,从震惊中回神的饭仙寺僧众已是怒形于色。主持说:“原来是七破窟须弥窟主,未免太过放肆。”
三秀说:“你今日不给本寺一个交待,休怪本寺不讲情面。”神剑禅师合掌诵佛,并没有强出头的意思。
她郁闷了半天,突地合起扇子往掌心一拍,冷笑,“交待什么,都说我在为你们积功德了。”
“狡辩!”年轻的护法声色俱厉。
“好啊,既然你们都觉得我有错,那就一起上吧。”她走下台阶站到平坡上,环顾四下,背手而立,“谁要是觉得我拆寺有错,一起来啊,我保证不还手。”
背在身后的双手握紧折扇,她傲视众人,神色是难得的冷戾。
众僧面面相觑,不知她玩什么花招。她将众僧的怒火引向自己,却又说不会还手,但要众僧一拥而上对付一名“不还手”的姑娘,于情于理又过不去。
三秀从鼻中哼出冷笑,并不相信她的话,提气喝道:“贫僧三秀,今日就会会须弥窟主。”说罢,举拳直攻。
她负手傲立,妖目霜冷,一任拳头在眼中放大,竟然真是一副不还手的模样。
拳风带起额边几缕垂发,迫在眉睫。
力儿岂容自家窟主任人鱼肉,立即抬起铁锤急冲上前,但没有三秀的拳头快。
拳在额前半寸处停住——不是三秀自己停,而是被一只手扣住腕脉,完全压制下。
“定香护法?”三秀满脸惊愕,“你为何袒护这个妖女?”
定香锁紧眉头,“你此时伤她,和她刚才毁殿的行径有何不同?”
三秀回拳低扫,被他转腕拦下,一招“观音小垂手”反扣三秀双腕,内息探脉而入,将他震开丈许。
三秀脸色一变,惊疑不定的视线在他和司空乱斩身上来回打量,渐渐有了不信,有了轻鄙。七破窟和七佛伽蓝的传言他也听过,以前不识定香,他也没当一回事,认识定香后,他只觉得传言有误不可信。但今天……联想到司空乱斩刚才的言辞,他脱口质问:“难道你对她……”
定香神色不动,合掌轻叹:“般若我佛!既见色像本无形貌,现诸所生永无起灭。三秀,我对她如何,你对她如何?”
三秀初时气愤难平,此时倒慢慢冷静下来。他想到刚才说的话,脸上一阵尴尬,讪讪收手,对定香合掌揖礼。
定香回礼之后,转对她道:“窟主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我没闹啊……”她在身后捏扇柄。
“窟主无缘无故来饭仙寺拆毁大雄宝殿,不是胡闹?”见她张口欲驳,他快一步止了她的话,继道:“三月之期,贫僧自会遵守,窟主何必迁怒旁人?”
“不离视线”的约定明明是为了限制她,怎么最后却变成他受制?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长一段时间,他百思不得其解。
她垂眸不语。其实,他久留寺中不回,她的确有点迁怒的情绪。而今被他责备,她只是觉得有点郁闷,倒也不觉得委屈。而且,他刚才阻止三秀,早让她消了心头气,不过强捺着喜悦没表现出来。
深吸一口气,她抬头,“既然是误会,那在下告辞了。”
突来突走,害他啼笑皆非,“窟主不觉得应该给饭仙寺一个交待?”
“我在帮他们积功德。”她半点悔意也无。
他见多了七破窟的行事,多邪肆多不讲理的时候都有,如今她肯退让,应该说幸运的。若是换成其他窟主,只怕毁的不止是大雄宝殿。两相比较,他亦退步劝道:“宝殿因窟主被毁,还要因窟主而兴。”
“你……要我赔?”她惊讶无比地睁大眼睛。
按理应该是,但他知道不可能,可总要给饭仙寺一个交待才行。愣怔半天,他不知该不该说“是”。
她没让他难堪太久,“叭”一声弹开折扇,似笑非笑道:“定香,出家人有行善积德之说,舍身喂虎割肉饲鹰的表率,大雄宝殿今天被我拆了,日后可促成姻缘一段,必成佳话,这是它的功德之一;之二,它的拆毁让你我误会冰释,重修旧好,又是功德一件。毁一殿而修两大功德,这算不算是交待?”
一番话听起来仿佛在理,细细推敲又有强词夺理的味道。
她得理不饶人:“力儿,我们走。哦,对了,锤子留下,不用扛回去了。下次也许用得到。”
还下次?众僧心中暗暗叫苦。
力儿应声称“是”,将铁锤往一名僧人手中一放。随行部众相视一笑,随步往外走。
有武僧要拦,后方却传来“咚”的一声。众人回头,却是接下铁锤的僧人被锤子压在地上无法起身。有僧人心中称奇,以单手握锤想要提起,铁锤纹丝不动。可这锤子刚才明明拿在一位姑娘手里,如此推测,那姑娘岂非天生神力?
众僧心头惊骇,看向远走的一行身影:一名小小侍女就有如此气力,莫怪江湖上盛传七破窟卧虎藏龙,正邪莫辨,不是空穴来风啊……
“定香!”她驻足回头,“我住上上楼天字一号房,等你。早点回来!”
修眉淡扫,顾盼生辉,亦正亦邪,视世俗礼教于无物。
不久之后,以峥嵘洲为风眼,新一轮流言席卷江湖。据说饭仙寺僧人好管闲事,见不得有情人终成眷属,将暂住寺中的定香护法锁在塔内不许七破窟的须弥窟主相见,须弥窟主冲冠一怒,捣毁佛殿,推倒佛塔,将定香护法救出来。当时亲眼目睹的人纷纷感叹:愿普天下有情人的都成了眷属……
既然挑明身份,司空乱斩便不再隐居天孙翔别院,光明正大住进了上上楼。定香怕她再到饭仙寺生事,每天早晚都会特意到她眼皮下晃晃,将她安抚下来,其余时间则回饭仙寺和僧众一起整理残垣。
为重建佛殿,饭仙寺僧人都跑出来募捐化缘,希望能筹到一笔善款为佛像重塑金身,所以这几天街上总能看到僧人行走的身影。
夏侯居士一向与主持无质交好,当日目睹一切,已打定主意要为饭仙寺做点什么。隔了几日,他便在青史楼筹备了两场说法大会,请出神剑禅师弘扬佛法,又投帖请来城中富贵人家,希望通过他们筹到更多善款。天孙翔的大公子令狐迟也被邀请了,从在商言商的角度考虑,他和令狐轻一起出席说法大会,捐了一百两银子。司空乱斩听后没说什么,倒是力儿对铁锤念念不忘。
也有好事者说:饭仙寺被毁全是因为定香,要不是他招惹了七破窟,饭仙寺佛殿怎会遭遇无妄之灾?
讲法大会上,心思恶毒之人拿此讥笑讽刺,引来阵阵嘲笑,不少女眷亦掩面窃窃私语。定香站在台边,对挑衅之人微微一笑,坦坦无回:“般若我佛!兰若所见非贫僧所见,兰若所闻非贫僧所闻,既见色像本无形貌,诸法空相,非过去,非现在,非未来,如梦幻泡影。贫僧未见羞愧,兰若何需羞愧。”
从容不迫的应对,坦荡淡定的神情,俊挺修长的莲骨鹤形,将现场恶意的讥笑消弭泰半。挑衅者占不到便宜,讪讪缩了回去。那些富贵人家瞧着这一切,有的点头,有的摇头,女眷的目光也似有似无的被那年轻护法的身影吸引去,悄声吩咐丫头打听七佛伽蓝有关“三香护法”的一切,特别是“定香护法”。
古刹钟声,远在江北的七佛伽蓝因这段风花雪月的描绘平添一抹蓬瀛春色,也让更多人心生向往。
没过多久,峥嵘洲掀起了一场谈禅之风,人人谈玄说妙,你来我往不亦乐乎。
就在这种暂且风平浪静的日子里,出事了——
天孙翔的货船无故失火,令狐迟从松江进购的一批布被烧得七零八落。偏偏起火时船还在江上,救得了人,救不了布,都烧成渣沉到江底喂鱼了。
司空乱斩天亮后才得到消息,确定部众无人受伤后,锁紧眉头看向令狐迟。
事,自然要查清楚,当务之急却是如何补足损失的布匹用量。
春夏之交,正是富贵人家添置新衫的高峰期,天孙翔今年同样针对不同人群身份剪裁了多样衣款,前段时间让那些主顾挑选了花式和布匹,只等货到就要开工缝制。她当日在饭仙寺穿的佛桑裙,正是本季新款女装之一。花式纹样是她特意让令狐迟拿了图稿到松江一带订纺的提花绸,独一无二,第一批布样早已做成样裙,如今正等第二批货到。
货在起火的船上。
“今日初几?”司空乱斩蓦问。
令狐迟想了想,答道:“初七。”
“第三批布什么时候能到?”
“最快也要十天之后。”
“十天……”她沉吟踱步,片刻后,抬头,“取一套佛桑裙的样裙,让二公子送到占春院,指名给彤杪姑娘。神剑这几天都在城内说法,让二公子约彤杪去听法。我不管他用什么方法,务必要让彤杪穿上那套佛桑裙。”
令狐迟颔首吩咐下去。
不久,一套精致的裙衫送到占春院,送衣人表明这是令狐二公子特意为彤杪姑娘挑选的新款。随后,令狐晨果然让彤杪穿着佛桑裙来到神剑说法的会场,他自己穿了件深色袍子,站在素约的彤杪身边,衬得佛桑裙格外纯雅多姿。定香一直随侍在神剑身边,乍见眼熟的裙衫,以为是她,不由多瞧了两眼。不过令狐晨总是恰到好处地挡去他投射来的视线,他和他们隔得又远,让他不敢确定那名女子是不是司空乱斩。
当天,天孙翔里仅存的几套佛桑裙被人高价买走。
说高兴尚早,因为随之而来的是很多老主顾的退货,原因是:他们正经人家的女子怎可与青楼女子穿同样的裙衫。掌柜也不生气,笑着让伙计记录退货名单,又趁机取出梅花布向那些夫人小姐推荐:梅花清寒高雅,若以白绫搭配剪裁,必有白雪红梅幽香卓然的气质。除了少数几位刁钻古怪的,其他主顾都改选梅花布做衣。
欲扬先抑,以退为进,这不是兵法,只是小小的生意手段。
货源危机暂缓的同时,司空乱斩也得到了一个好消息。早在银矿失事爆炸后,她从夜多窟另调了两名部众乔装矿工混进吴七招募的工人里,他们送回消息:以目前的速度,保守估计,银矿还可以开采七年。
她和那位幕后矿主都不想惊动官府,简单说就是黑吃黑。
以前幕后矿主不知她身份,所以只针对她,以为除掉她就能息事,如今她在饭仙寺挑明身份,幕后矿主自然将七破窟当成攻击的对象。天孙翔的货船被烧,只是杀鸡儆猴,幕后矿主想告诉她:做生意不要捞过界,不然,就算是七破窟他也不买账。
生意场上,除了一个“利”,根本就无谓是敌是友,必要的时候,大家可以合作,不必要的时候,大家必须分船。而且,生意上的朋友和敌人也并不像快意江湖的侠士们说得那样泾渭分明。
吴七在幕后矿主身边是个怎样的角色?以她观察,吴七有江湖人的剽悍,在道上认识一些人,有经验,临危不乱,心思严谨,有妻有子,还有一帮兄弟跟随,能不能从他身上找到突破口……
“叩叩!”敲门声打断她的思绪。
她偏目看向门板。这里是上上楼客房,一切装饰用具以简约舒适为主,门的式样也简单。
“叩叩!”又是两声。
不是力儿,力儿从来是用嘴叫的,也不是钟月斜和盛春,他们敲门后会唤一声“小姐”,其他部众也一样,决不会在敲门之后一声不吭。她凝视听了听,只有一道呼吸。
“请进。”她以手撑脸,懒懒应声。推门进来的是定香。一见他,半阖半开的妖目倏地睁大,不掩惊讶。他这几天都在忙饭仙寺募捐的事,只有早晚才会在她眼前晃晃,此时午后,熏熏欲睡之时,他一身清凉地走进来,莫不是……
“窟主在看什么?”他无视妖艳灼灼的视线,将一张黄裱镏金的帖子放到桌上。
“看你……”
“这次窟主又看到了什么?”他还记得救她上岸后她盯着自己的怪异视线,然后说他是猪。
“芙蓉临水照……这是什么?”后一句大叫生生将前半句的软语呢喃拍到天涯海角。
“夏侯居士给你的邀帖。”这也是他此时出现在此地的原因,“他要将青史楼的一部分墨宝捐出来义卖,所得银两全部用于修筑大雄宝殿。”
“为什么邀请我?”
“……他还邀请了其他的江湖朋友。”这是夏侯居士请他送帖时告诉他的。原本送帖这种事他不需要做,但夏侯居士言辞恳恳,通过多日的接触和目睹夏侯居士为饭仙寺所做的一切后,他也不好推荐。
这次义卖不同于讲法大会,青史楼的许多墨宝本就出自江湖人之手。以前在青史楼写过字帖的人,现在放眼江湖各有名号,有的是德高望重的掌门名士,有的是名动武林的豪杰侠士,另有一些逍遥散人的笔墨更是癫狂难得。
“他倒是会趁风拉帆。”她嗤笑将帖子扔回桌。庙是她拆的,夏侯这家伙却拉起募捐的旗子,借义卖让自己得个慈悲心善之名,又借江湖人推崇行侠仗义之风气为他摇旗呐喊,名至荣归,好。
对于她的讽刺,他只能摇头,“你何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是小人……”她弯了眼睛,“那我想度你的腹可不可以呀?”不等他变脸,她自己倒换了话题,“别急着走嘛,你不是喜欢喝茶吗,我这里有今年新采的洞庭碧螺春。”献宝似的拿出一包茶,见他站在桌边一动不动,她歪头,嫣然一笑,“不然,西湖的龙井,庐山的云雾,你说你喜欢哪些,我都拿给你。”语言欢喜,听得出明显的雀跃。
她这是在……讨好他?
无垢睁眸闪过一泓波光,年轻的护法垂眸一笑,“下午还有一场****……”
“不是现在!”她抢声打断,“你看外面这么闷,是人都休息去了,你到神剑那里能干什么?还不是打坐喝茶。我这里有茶,你想打坐,我这里也可以呀。”
“不必。”他转身要走。帖子已经送到,她会不会去不是他能左右的事。手刚扶上门框,阴沉的质问如晴天响雷突兀万分从身后传来——
“是不必,还是不敢!”
扶门的手一顿,他回头,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近。
在几乎要贴上他时她停下步子,微微抬头仰视他,比绛红略淡的唇中吐出讽味十足的话:“定香,你不敢和我在一起吗?还是说……你的禅心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么平静无波?”
“……”
“你眼里有我,心里呢?有吗?”素手抬起,轻轻扪于他胸口,大袖滑落露出一段清质玉臂,“你熟知三千大喻,洞晓八百小喻。你脉定于内,心正地怀,信誓旦旦,秉志不回。是吗?不准念经,不准用故弄玄虚的话敷衍我!”
从不在外人面前展露的迷惘和忧伤让她褪去了须弥窟主的面具,他不曾见过她深锁愁眉,一时怔在门边忘了回答。
“我从不想为难你……是你……在为难我……”
轻叹如烟絮拂过耳畔,恍惚之间,福善朦胧。游魂永永,流水年年,他怔忡无言,呼吸之间有淡香萦绕。蓦地,脸上一阵香软,是她踮起脚以脸腮轻轻摩挲他的下巴。他并没有如烙铁烫身般推开她,只是微微偏了一下头,注视眼前这张娇多媚煞的脸,眼底隐隐有些困惑。她微微阖着眼,排扇似的睫羽轻轻颤动,敛在其中的眸子似乎看着他,又仿佛透过他看向虚空,而她亲昵得近乎狎玩的举止,会让人误会她眼前所触是失而复得的珍宝。
“诗三百……思梧桐……”她低喃着只有自己才听得清的话,不想放开这片温暖的触探。低喃仅仅是低喃,不是说给他听,也不是惘然什么。
他听清了。
心弦蓦然一震,他退后一步,苦笑,“窟主就当贫僧不敢吧……”说完快步转身。
她并未出声挽留,倚门目送他身影消失……
抬手抚过脸颊,刚才的温触依稀还在,空气中依稀残留着他带来的浅浅檀香,如靠靠花雾、淡淡梅魂。佛前久坐,香沾人衣。他也许不知道自己身上总有一股很淡很淡的檀香味,若不是靠近根本闻不到。以前不觉得,她也是近来才发现。
呆立片刻,她突然失笑。呵,要是让冰代看到她这副模样,只怕会拉起花腔吟唱:“这气味温柔可人,那风流旖旎生春,多少余芳,散在乾坤……”
脸皮一跳,她深吸一口气,眼角瞥向桌上的镏金邀帖。
四月十五日,是四天后。
四月十四的夜,一场大雨淅淅沥沥,将峥嵘洲冲得一片水墨荡漾。
次日清晨,零零星星依旧有些小雨,断断续续犹如雨打的芳菲,呜咽凄凄不忍弃枝飘去,却又抵不住落尽庭花昨夜风。
直到巳时过半(约十点),细雨还在空中飘洒着。
撑一把六十四骨的油纸伞,慢步在湿漉漉的青石街上,凝眸转目之间依稀有些愁容,宛叹着年年惆怅是春过。
足步在望见青史楼时停下,伞下的女子牵衣长叹:“雁过拔毛,青史留名。”
她身后,另撑一把油纸伞的力儿叹气:“小姐,青史楼大概不能让我们拔毛,也许还要拔我们的毛呢。”什么义卖嘛,她都不明白自家窟主为什么来赴会,又不会附庸风雅去买那些江湖人的墨宝。
司空乱斩笑了笑,迈向青史楼。“彩虹公子”是天孙翔的招牌,若非生意上的必要,通常她不会要求他们和她一起进出,所以这次只带力儿前来。
收了伞,力儿将镏金邀贴递给守门的家仆,那家仆立即将她们引上二楼。
她们到得不算早,二楼已经坐满了人。那些手持三尺剑的门派她不认识几个,也许是华山剑派、衡山剑派或者庐山、武当、太行派之流吧——胡乱猜了一阵,她调开视线。
角落里坐着一名年轻男子,正低头和旁边的女子说着什么。这名男子她倒认识,是“香山剑”向暇生。
侧方突然传来高笑,她移眸看去,数名女子围着四名锦衣公子正评论一幅画。那画是“虎溪三笑”,也是佛界的一段故事:当年惠远禅师隐居庐山,很多客人慕名拜访,而他每每送客只到山下的一条虎溪就止步,有一天,他送陶渊明、陆静修下山,因志同道合相谈甚欢,不知不觉过了虎溪,等他发现时,三人相视大笑。这就是后世所传的“三笑图”,但不知青史楼这幅是出自谁的手笔。反观四名锦衣公子,肤白俊秀,气质出众,一看就知道家世良好,浊世翩翩。很不巧,这四人分开了她可能不记得,凑在一起她倒认识。他们是当今的江湖才俊,各有家世背景,因为曾同在一家书院读过书,又喜欢凑在一起游历河山,有“锦鳞四少”之称。
再往前看,桃唇蓦然勾起。
他在那边,和神剑、无质、三秀在一起,想必也是夏侯请来的。
正想走过去,步子忽地停下。力儿跟在后面很尽职的东张西望,她一停,力儿险些撞到她的背。
“她是谁?”妖颜傲骄地一抬,她眯眼低问。
力儿从她身后歪头。前方主台边,数名男子拥过去冲四僧抱拳施礼后,不觉将定香和神剑、无质、三秀分开,定香顺势退开几步方便他们说话,此时,另有一名绿衫女子向定香福礼,他合掌回礼之后,绿衫女子不但不离开,倒站在那里和他闲谈起来。她们站得远,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不过绿衫女子言语含笑,羞面低垂,看得人春心荡漾。
“我打听一下。”力儿走到一边,截住一名送茶的下仆细细一问,回到她身边,“是华山剑派的左湫仪,听说她是他们掌门最喜欢的女弟子。小姐,我记得左湫仪以前就喜欢定香。”
“旧识?”她冷冷轻哼,拳在袖下紧紧一捏。
足尖半旋一转,她倒不往他那边走了,径自在右侧角落找了个位置坐下。
在她转身时,他的视线似乎往这边看过来,又似乎只是随意的一扫。
未几,义卖会开始。她端着下仆送来的茶,一时瞧瞧台上,一时瞧瞧他,再瞪上两眼,移开视线,百无聊赖之极。
场面还算热闹,夏侯居士开场之后,墨宝一件件展示出来,很多人都买他的面子,纷纷出价。“虎溪三笑”被一位身着苦绿色长袍的年轻公子买去,经夏侯居士介绍,她才知道他是“苦绿公子”楼太冲。他姓楼名隐,字太冲,擅长画佛图,总是一袭苦绿色的衣袍,时人称之“绿丝绦,草如袍”,故有“苦绿公子”之雅称。“虎溪三笑”是他早年旧作,想不到现在又被他自己买回去。
随后,也有人买回了自己早年的作品,还有一些人则是将名人的墨宝买回去收藏。席间,向暇生问起一幅草书,以为夏侯居士舍不得拿出来义卖,得知被毁后,霎时失魂落魄,坐回去再无声音。不料没过多久他突然跳起来问:“被谁毁了?”
夏侯居士向定香看去一眼,惋惜道:“是一名少年。”
“叫什么?”
“当时那少年没说自己叫什么,在下也不知。”他虽然没说出心中联想,倒也的确是实情实说。
“可恶!打扰了,各位。”向暇生抱拳告辞,直接从二楼跃下。
力儿眨眨眼,想到什么,突然将嘴凑到她耳边:“小姐,是不是上次化地窟主提过的那张……”
“是啦——”她在自家侍女额上点了点,推开。
力儿被她推到一边,犹自捂嘴闷笑。
她放下茶盏,趁一名下仆点水之际向梯边看了一眼,一名戴笠帽的瘦高男子无声走上来,在最后一排坐下。
“请问,是须弥窟主吗?”那名点水的下仆突然低声询问。
她偏头瞥去一眼,“你哪位?”
“小人不足挂齿。”点水下仆缩头一笑,“楼下有位公子指明找您,让小人上来传话。他说他在后院第一道小拱门那儿等您。”
“叫什么?”
“那位公子没说。”点水下仆面露难色。她无意刁难,点头表示自己知道。点水下仆小心翼翼看她一眼,又道:“那位公子说只想见您一人。”
她微微一笑,“我会去的,谢谢你。”
眼角妖眸是疏离的浅笑,带着不自知的妩媚羞煞,点水下仆一时间看得痴了。她端起床水抿了一口,见下仆还不离开,不觉奇怪抬眼,下仆这才慌慌张张躬身告退。
前方侧面,坐在最末位置的年轻护法突然向她的方向看过来。
她的注意放在下仆身上,未多留意。坐了片刻,她让力儿等在这里,一人下楼去瞧瞧何方神圣故作神秘地约她。
力儿原本不放心,被她按住脑袋坐下,心不甘情不愿地目送她下楼。
不料,她一去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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