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长夜虚心戒
——嘲风弄月楼——
他就躺在那里,难得的顺从。
她取过湿帕为他拭脸,动作缓慢,安静,冷静,平静得给人以绝望。
力儿满目担忧,却不知如何劝慰。正焦急之际,一人冲进来,苍发拂肩,不是厌世窟主翁昙是谁。
他走到床边拉开司空乱斩,吩咐:“力儿,别让她靠近。”
“是。”力儿乖乖伸手,从背后抱住她,锁个结实。
她微微挣扎,“庸医……”
“闭嘴!”向来静淡的厌世窟主皱眉低斥,手也不停,将定香从头摸到脚,然后向门外招手。他的宝贝徒弟扫农、扫麦立即抬了担架进来,轻手轻脚将定香移上担架。翁昙跟着担架往外走,临门时驻步回头,沉吟须臾,留下一句:“我不保证!”
嘲风弄月楼里静悄悄,仿佛坠入深渊。
过了许久,力儿才听怀中的窟主轻轻说:“放开我,力儿。”
力儿摇头,然后发现她根本看不到,不由怯怯缩肩,低唤:“窟主……”
“力儿,你勒得我好痛……”她轻喃。
力儿吓得赶紧松手,却不敢绕到她前面。忐忑不安的在她身后站了半天,突然见自己袖子上一片****,力儿摸了摸,惊然睁大眼,一步跳到她前面。
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小姐……”力儿取出手帕轻轻沾去她脸上的泪水,拭着拭着,自己也红了眼睛。
多少年了,何时见她家小姐掉过眼泪,还掉得这么凶……
她推开力儿的手,走到窗边,“我没事……力儿,我没事……”
力儿双唇紧抿,站了好一会儿才一步一回头地走出房。她明白小姐想一个人静静,所以她没关门,也没走远,只靠在廊柱上静静陪着。
寂寞又寂静的房间里,司空乱斩拈指拭拭眼角,很奇怪自己此时的冷静。可是,心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压抑她的情绪,害她找不到宣泄的出口,让她想大叫。
时间对她而言变成了一种煎熬,她可以去厌世窟,但她不敢——她居然不敢?!
有什么事她不敢做,嗯?在她的是非观里,阴险狡诈是赞美,杀人放火,掠地攻城,奸淫掳掠,有什么她没做过……也许……奸淫掳掠对她来说难度高了点。
也许。
可她真的怕。那是一种让她从里凉到外的恐惧感。
窗外,落叶随风飘下。
凉秋的风迎面吹来,她的眼泪还在不停往下掉。莫名的,脑中就想起华流说过的话:有一样东西,机缘巧妙,不痛不痒,不必流血,却能杀人于无形。当时她笑问那是什么,华流说:秋心。
秋之心,是为愁。
以前不明白,现在,她懂了。
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当她感到天际变暗时,力儿已经轻巧地点了灯烛。
不顾力儿在身后的叫唤,她游魂一般离开嘲风弄月楼。时值白昼与黑夜的交错时刻,天空隐隐残留了一些光芒,照得山道幽昧朦胧。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等她发现没路走了要抬头时,看到的是厌世窟的“离泥居”。
离泥居是一座石楼,建在山麓以南,是昙和他的弟子、部众研究药理的地方,也是存放药材的储楼。
终究还是来到昙这里了……她带着情怯的顿悟、提裙踩上青石阶。
才迈入干燥空旷的内堂,满身血污的苍发公子从侧室急步走出来。她呆呆站在墙边,不知是该说什么还是该问什么。翁昙瞥了她一眼,俊容没什么特别表情,转头吩咐部众准备干净衣衫,他要换洗。
她右手扶着石墙,左手神经兮兮捏一下衣裙,放开,捏一下衣裙,再放开,反复数次,不知尽头。
昙这么沉稳,视她如无物,难道说……也许是……或者能……
她知道自己不该怀疑昙的医术,可是——
“昙,我知道……我不应该质疑你的医术……不过……你能不能告诉我……”她像受刑前的死囚,等着他的最终判决。
“既然知道不该怀疑,你还问什么?”翁昙瞥了她一眼,走出石楼向后方内室绕去,“跟我来。”
“……啊,好……”她恍然跟上。
翁昙入室换衣。屏风后,他脱下沾血的布袍,雅眉浅蹙,听到屏风边不规则的踱步声,疲惫长叹:“乱斩,也许他不值得……”
咔!屏风外响起瓷器碎裂声。
“……你摔了什么?”他将外袍搭上衣架,脸皮一跳。
“没什么……”屏风外是她有气无力的声音。
“你知不知道,他根本是在等死。”他见单衣也浸了血,雅眉皱得更深,一边解扣一边说:“他的肺腑伤得很重,可我看不出有治疗过的痕迹。你说他被释摩兰打伤过,也给了他一瓶药。现在距离他受伤有大半个月,如果他真的有吃药——我配的药,加上运功导息,他的肺腑绝不是我刚才看到的样子。乱斩,半个月前他就在等死了。”
咔!屏风外二度响起瓷器碎裂声。
“……你又摔了什么?”
“没什么……”她悄悄用脚将碎瓷片扫进柜子下的缝隙里。
换上干净衣衫的厌世窟主从屏风后走出来,见她红着眼睛站在柜子边,心不由得一软,放柔了调子:“我已经让他的心脏重新跳起来,但是一定要熬过三天。三天之后,他的心脏还在跳动,有救。”
“……”
“你哭了多久?”
“……”
“眼睛红得像兔子。”
“没什么……”她捂住眼睛,掌心又是湿漉漉一片。
“这三天是危险期,我会亲手照顾。”他拉下她的双手,扯起袖角擦干她的脸,“现在扫农守在那里,你可以去看看他,但是,不准动房间里、或者是他身上的任何东西。”
她点头。
“你的眼泪和麟儿一样多。”他扳过她的肩向室外行去。
来到厢房,她远远看了一眼,石化。半晌,她慢慢转头,咬牙切齿:“你把他怎样了?”
“我切开他的胸口,看到他受伤的肺腑,并用手挤压他的心脏,让它能重新跳动。”翁昙轻描淡写交待了急救的过程,将她推进去,“记住,别动任何东西。他暂时还活着。”
双脚不受控制地向前移,来到床边,她小心翼翼提裙蹲下,怯怯伸出一根手指搁在他鼻下,感到微微的温息。慢慢收回手指,捂住嘴,深深呼吸几口气,她又将指腹轻轻搁在他手腕的脉搏上,肌肤下那一下一下微弱的跳动、让她狂喜。
他还在他还在,他还在她眼前啊……她真的想大叫。
“庸医,谢谢……”她用袖子盖住眼睛,“谢谢……扫农,谢谢……谢谢……”
从来不相信上天的眷顾,这一刻,她真的真的庆幸自己能有这么一群卓尔不群的伙伴。
两个月后。
天气丽好的一日,司空乱斩推着轮椅,无视那群躲在墙后挤眉弄眼的夜多部众,向坐在石头上看书的人走去,“定香,该休息一下了。”
坐在石上的人徐徐抬头,盯着她的笑脸,扶着石头站起来,动作缓慢地坐上轮椅,将书放在膝头。
她将他落在衣隙下的头发挑出来,推动轮椅笑眯眯地往外走。
头发也长出来了……嘻嘻……她不知道自己笑得很大声,像猫到腥的傲骄猫儿。他听到头顶上的笑声,偏头想看看怎么回事,不过视角有限,只偏了一下,他便将头调回去。
一路无语,只有轮椅骨碌骨碌的声音,伴着两人出了墙院。
救他的时候,昙说过,因为他停止呼吸的时间过长,就算恢复心跳能醒过来,大脑也许会遗留一些伤害。她提心吊胆熬过了昙所说的三日危险期,又战战兢兢等着他的醒来。他伤势太重,足足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最初的几天只能用湿布拭擦身子,保持肌肤干净。关于这个,她非常想亲力亲为的,偏偏昙说她没有他的徒弟那么能干,万一不小心控制不住色心摸坏了东西他不是白救人了……庸医,真是庸医!
事实是,昙的预估是正确的。当他能睁开眼睛的时候,真的有点神志不清,眸星没有焦点,不说话,也不动,而且是长时间保持那种朦胧状态。毕竟昙将他的胸口剖开了,伤口的愈合需要一段痛苦的时间,为了减轻他的疼痛,昙在房间里点燃没药,幽幽的迷人香氛,让他在沉睡中慢慢恢复。
当他的内伤恢复得差不多、昙急救时造成的外伤也渐渐愈合时,他终于开口,沙哑、低沉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那一声“乱斩”对她而言无疑是天音神曲,美妙异常。
——她现在还是这么觉得。
——她以后也会这么觉得。
然后,昙允许他可以每天下床行走,昙允许他可以在她的陪同下去外面晒晒太阳。正好夜多部众送来一架轮椅,她就每天巳时过后推他在离泥居附近转圈圈,晒晒太阳,看看风景,等时辰差不多了就推他回来一起吃午饭。
他的话一直不多,每次都是她自说自话,不过她说得开心就是了。有时候,他会叫她的名字,对她的话应一声“是吗”,听到她说部众们的糗事时还会笑一笑。
怕他休养沉闷,她从友意、虚语、茶总管那里搜罗来一堆杂谈野史话本小说,让他无聊时可以打发时间。他也不挑,按她堆叠的顺序一本一本取来看,看完就放到另一边。有时候他会突然睁大眼睛,然后很快翻过几页,状似惊奇,有时候则盯着一页半天不动,状如沉思。问他是这些书好看还是佛经好看,他思考良久……久到她打了一个哈欠,他才说:“风味不同,不能比较。”
当然“风味”不同啦,这些书全部是她精、挑、细、选的。
这两个月,窟里还发生了一些事,当务之急是冰代的失踪。
那时他刚熬过危险期,她一刻不眨守在离泥居,而冰代正查着陆堆玉佩的事,偏巧在山道上遇到释摩兰。冰代本就看天竺和尚不顺眼,释摩兰又记恨她在伽蓝伤了他的弟子,双方一言不合便动手打起来。释摩兰故意使诈,趁冰代不备偷袭一掌,恨就恨冰代刚好站在峭崖边,被释摩兰一掌击中,跌落山崖。崖下是江水,部众顾不上找天竺和尚算账,急忙下山寻人,可是沿途找了三天两夜,江边村落、城镇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冰代。
我尊让夜多窟全权负责搜寻冰代,窟内其他部众随时配合。她也叮嘱各地分号谨慎留意,只要有一丁点的蛛丝马迹,即刻回报。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冰代这家伙也不知怎样了……啧……
“乱斩……”他突然叫她的名字。
“怎么,速度太快啦?”以为自己推得太快,她停下步子。
“不。”他摇头,停了一会儿才又道:“其实……你不必救我……”
她放开轮椅绕到他身侧,歪头反问:“我受伤了,你会救我吗?”见他垂眸无语,不由舒胸一叹,“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凭什么要我做到?”
冬日的晴阳打在人身上,暖暖的懒,她将轮椅推到一处石台,找了块矮矮的石头坐下,昂视他,“扇上的字……”
“是我写的。”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害她心思钩沉,差点就错过了。他想让她抱憾终身吗?
“不必。”他的视线一直定在放于膝盖的书面上,“也不能。”
“为什么不能?”她咬住下唇。
“因为不可以。”
她盯他片刻,突然问了一句莫名的话:“如何是佛法大意?”
他又在玩禅机不是吗?那“不必不能不可以”又藏了什么深意,直接告诉她不行吗?何必让她猜来猜去。
他眼神一滞,极快明白她误会了什么。见她带着倦倦的眸子从他身上移开,似乎漫不经心瞥向前方一棵树,他忍不住抬手,五指自然微曲,以手背轻轻抚过她的脸,怯弱的,颤抖的,小心翼翼的。他的动作且轻且怜,让人感到屏息般的心痛。在她惊然重回的目光中,他浅浅一笑,慢语:“不是……乱斩……我没有打禅机……还记得峥嵘洲义卖大会那次我告诉你的事吗?”
妖眸浮上丝丝缕缕的戏谑,她想起了自己对他的捉弄,唇角也不觉勾了起来。
“我告诉你,面壁的时候,我一直在回忆……”
“反复想反复想嘛。”她索性凑得更近一些,脸颊轻轻摩挲他的手背,感受那微微的轻软亲触。
“那我有没有告诉你,面壁的那一个月里,我终于想明白一件事。”他没有抽回自己的手,视线略略抬平些许,看向前方一棵古树。笔直的树干,枯叶早已凋尽,剩下没有任何生气点缀的枝枝丫丫,张牙舞爪,孤独又苍凉。瞳眸印着古枝,眼底有些干涸,就如往昔的回忆,“当我第一次回想时,在你踢坏了护法堂的大门、说你想听我讲故事的时候停住,我不明白那个时候我为什么没把你赶出去而是放任你在护法堂捣乱,甚至……愿意讲佛经故事给你听……”声音低下去,隔了许久才又响起,“所有那些让我觉得困惑的举动和决定都会卡住,每一次,每一次,回忆越来越枯燥,我给自己找原因、找理由,等我终于想明白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可能疯了。”
“你……想明白了什么?”她满目希冀,眼角漾出浅浅纹波,喜悦而晶亮。
明白了什么?他收回目光,不忍打破她眼底的期盼,低道:“那时觉得很疯狂的事,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她一骨碌挺腰坐起,拔高的声音在空旷山林里格外响亮。
他被她的一惊一乍唬怔住,消化了半天才失笑摇头,“我只是突然觉得……如果我没有生长在伽蓝那该多好,如果我能放弃护法的重责该有多好……”
既然她想知道,告诉她又何妨。
只是,如若他不是伽蓝护法,他们还会机缘巧合地相遇吗?当他担起守护的责任,就不可以任性地想放弃就放弃,更不能为伽蓝弟子做下恶行的表率。纵然他恣意妄为,抛开守护的责任,可败坏德行、如此丑陋的他还会是她愿意与之在三生石上刻名字的人吗?
宁负如来不负卿,抱歉,他做不到。
所以,这是一个死结,一生都解不开的死结。他唯一可以承受的,是不负我佛,于她,只能是深深的抱歉,和惭愧。
每每对着平滑如镜的湖池,他只觉得水面上映出的那张脸格外丑陋。他以为自己会背着死结了度残生,可是这个结越来越重,越来越紧,仿佛从无头杂乱的线团变成不堪负荷的沉重枷锁,压得他夜夜窒息。
也许了度残生对他而言太漫长太漫长,他已经等不了那么久远的时光。嵩山修武会那天,就算不是因为回身救陆堆而被释摩兰一击得中,他也会……
也会……
故意让他击中……
她突然紧紧擒住他的手,力气大得让他以为她会把自己的手捏碎。
他现在丹田空泛无力,根本抽不开被她紧捏的手,腕上有些痛,痛得让他明白自己还活着,也让他明白自己已经不再是七佛伽蓝的定香护法。他别开眼,长长一叹:“乱斩,七佛伽蓝的定香在九月二十日那天已经死了。我不是以前的我,再不是了。你看,我连抽回手的力气都没有,你确定……你的三生石上还要刻我的名字吗?”
她狠狠瞪着他,不开口,似乎想将他瞪成石头瞪成灰。
感到腕上握力变小,他试图将自己的手抽回来,她也没阻止,自己先松了手,默默站起来走到轮椅后,推他往回走。
“回去,吃饭。”响在头顶的声音压抑又僵硬。
“……”
“刚才的问题不用你操心。”
“……”
“你给我多吃一点,长肉。”
“……”
他终于明白她所说的“问题不用你操心”是什么意思。
“厌世窟主……”拼着最后一点希望,他诚图劝阻眼前这位想煮了他的苍发公子。
是的,没错,厌世窟主想煮了他。
“你不要和我说话。”翁昙伸出一根食指摇了摇,“我一直觉得你们走路像抽筋,说话像念经。我现在没心情听你念经!”
“……”
“快脱!”厌世窟主纵然满面不耐也是那么天骨自然,俊华夺目。
“……”他实在难以理解这种治疗能治什么。刚才他还在院外试着走路恢复体力,她在旁边问他中午想吃什么,下一刻,他却被扫农扯到炼丹房,扫麦已在房内架起火盆,盆上搭了一个铁架台,台上是一只半人高的桶,桶内热气腾腾。
“看我干什么,脱衣服。”翁昙洒了一勺药粉在桶里,回头见他还呆瓜一样站着,嘴角一歪,“你现在手无缚鸡之力,脱你的衣服,我易如反掌。”
“……”他知道翁昙不会害他,但可不可以先解释一下让他明白?
扫麦盯着师父表面不耐其实愉悦的表情,很想对定香说:你已经落在我师父手里了,乖乖就范吧……
“我帮你。”窗口传来一道声音,兴奋之极。
翁昙大袖一甩,将窗子关上,气道:“你给我在外面等着。”
司空乱斩摸摸差点被窗子撞歪的鼻子,闷闷点了一下头。又想到他们在里面根本看不到她的动作,不由叹口气,说:“知道!”
她可不可以选择扮傻?
里面的声音听得她的心好痒啊……
翁昙:“你到底脱不脱?你不脱,我让她帮你脱。”
“……”
“一!”
“……”
“二!”
“……”
半天无话,随后是衣衫轻解的声音,啊……她捧着脸在外面转圈圈。等了半天,终于听到翁昙说:“乱斩,你进来吧!”她嘻嘻一笑,用力推开门,用力走进去,用力一看……
没什么看了,他的衣衫规规矩矩放在椅子上,若大的木桶,他已经坐在里面了。
走近一点,总会有得看……她心里嘀咕着,走到桶边一趴,眼睛向下滑……
他满脸无奈地注视她。
翁昙背对两人扬唇一笑,转过身,一点也不意外她一脸的挫败。
“乱斩,你想看什么?”翁昙知道自己明知故问,可他就是要明知故问。
——满桶的墨色药汁,她能看到什么?
水温渐渐升高,除了额上覆一层薄汗,他不觉得药水有多烫,倒像是温泉。她一边喝茶一边看着他被煮,时不时问翁昙一些问题,诸如“你要煮他多久”、“是不是真的有效”、“要煮几次啊”、“他能恢复几成武功”之类,他理解了一下,有点明白自己“被煮”的原因。
当时自行散功,他的经脉并未受创,想要再练武功也不是不行。可……被煮就能恢复武功?他闻所未闻。
因为她一直绕着木桶转圈,他虽然泡在药水里,毕竟赤身,在熟悉又戏谑的目光下实在有点尴尬。盯着漆黑的水面,一时无话。他也不知想什么,直到翁昙敲着木桶让他出来,他才知道自己已经被“煮”完了。
扫麦和司空乱斩已经出去,翁昙的心思在满墙药瓶上,背对着他,让他起身着衣时没那么尴尬。但是,让他尴尬地在后面——他的“被煮”生涯开始了。
在七破窟住了这么长时间,他对几位窟主也有了一些非江湖层面的了解。他见过翁昙的妻子,那名叫印麟儿的女子眼白带点阴天的灰,似是中毒所致。稍后听扫农提起,才知数年前被毒粉毒瞎了眼睛,是翁昙救回来的。其实,若不是印麟儿自言是翁昙的妻子,他都不知道翁昙已经成亲,更不知道其他几位窟主也成了亲。以七破窟在江湖上的张扬,他们成亲却悄无声息,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在他还无法下床走动的时候,很多厌世窟部众“不分昼夜”跑来给他把脉。
“不分昼夜”的意思是:他半夜惊醒,床边会站着或蹲着几个黑影。他若不醒,他们会离开,他若醒了,他们真索性点燃灯烛问他可有哪里不舒服,如此关怀、如此体贴,让他受宠若惊。后来才知道,他们这叫实体观摩学习。
……见多了,也就不怪了。
翁昙煮他是为了疏经导脉,可他现在一点也不想练武。七破窟不是他长留之地,而褪去伽蓝护法责任的他还能做什么?还可以做什么?
在他长久的理解和认识中,七破窟亦正亦邪,狂放不羁,行事恣意,而接触他们越多,他长久以来的信念开始动摇。他不止一次见过如下景象:前一刻聚成一团调笑窟主的部众,可以在一瞬间俯首跪地,议事领命。
或许他无法认同他们在江湖上的行事,但于人,他们之间也能亲切而互相关怀,只是他们的亲切和亲密与伽蓝师兄弟之间表现得又有些不同。
——微妙!
当然,如今的他无意去参透七破窟存在微秒原因,他自己就有头痛的事。两天一煮,药汁从浓墨色到渐渐乳白,大半个月后,他终于被翁昙“煮完了”。接着,翁昙抛他到夜多窟,让夜多窟主找些合适的武功给他练。
他不想练。
虽然他恢复了常人的体力,身体也完全康复,但他让练七破窟的武功……他不想。
练与不练在他自愿,这点他们是无法强迫的。从厌世窟的离泥居搬到夜多窟的睡晴楼,对他而言只是换了一张床。他提过离开,暂不提其他人,仅是她就没松口,夜多窟主则一如既往的嚣张,扯着讽笑对他说:“你还以为你是以前的伽蓝护法啊?出得了我这夜多窟再讲条件吧。”
……说得也是。
想通了,他便安安静静待在睡晴楼里,每天由两名夜多部众陪同去涩古堂选武经。涩古堂内的藏书不比伽蓝的藏经楼逊色,天下各帮各派的武学几乎全部包罗,百种兵器谱也分陈数列,一些拳谱剑谱内功心法他更是前所未闻。
他还是不想练。
两位夜多部众在他身后虎视眈眈,每天他不挑一两本他们是不会放他出去的。幸好他在层层书架中发现了一些不是武经的书籍,很像乱斩拿给他打发时间的野史小说。他便从这些书中抽一两本,两位部众见他取了书,这才满意让道。
出了涩古堂,他可以随意找个地方翻书,夜多部众都不会打扰。看完了他可以自己还回去。有时候他坐在竹丛边看书,头顶会突然掉下一个人……真的是掉,将竹枝压成一道弯弦,接着又被竹枝伸直的张力拉得弹回去,一阵窸窣声后通常是闷哼或惨叫。
这种练轻功的方式倒也别致。
不知不觉已近年关,冬至前下了几场小雪,这天清晨,他从涩古堂取书出来,张目便是飘飘洒洒的鹅毛大雪,轻轻吐口气,一缕白烟丝丝缕缕散开。
自从搬到夜多窟,她在他眼前出现的次数渐少,不过冬衣倒是送来一堆。他习惯了棉布僧袍,实在穿不习惯世俗人家的锦缎玉衣。她也心细,送来的都是简单的布棉袍,儒生惯用的纹蓝色或浅青色,穿在身上轻暖又舒适。
注视飘落的雪花,他估计不用一个时辰就能将眼前景物焕然一新。
落雪并不是什么优美的景色,雪后初晴,旷野银白,那才是美景。
以前每遇下雪,他们师兄弟会在禅房内坐禅,或是煮一壶茶,听禅师讲法。等到雪停了,山中空气清冽,他们踏出禅房,浮步踩雪,试试谁的轻功更胜一筹。雪后的伽蓝,铜钟悠鸣长远,回声绕耳,殿前殿后随处可见小沙弥推起的雪佛陀,圆头大眼,滑稽可爱;有些小沙弥顽皮,以指蘸墨在雪佛陀头上按出九个小黑点,权充戒印……唇角轻轻一弯,勾起些许回忆的惘然。
他决定回厢房一边烤火炉一边看书,也许还可以练练字。
回去的路上,他见廊阶边多了一尊盘膝而坐的雪人……下意识地放轻脚步,他不想打扰练功中的夜多部众。
回到厢房,推开窗,他将火盆移到脚边,像平常一样翻开第一页。
大雪下了一个时辰,就在他专心致志读《辑神录》的时候,两名夜多部众扛了一件东西进来用力扔到他脚边。这两人他认识,一人叫钟月斜,一人叫莫东归,皆是清俊有才的年轻人,有时会陪他到涩古堂选书。
那东西用布袋裹着,在他脚边蠕动挣扎,看形态……是人。
他抬眼直视两人,不解此举为何。
“我家窟主说了,你要是再不肯练功,他就是部众们练习点穴的对象。”钟月斜用脚踢踢布袋,里面传来闷哼。里面的人停了一会儿,突然更用力地挣扎越来。
他啼笑皆非。
莫东归接着说:“厌世窟主也说了,练完点穴,你要是再不肯练功,他就是厌世部众试药的对象。”
“……”
“你不想看看里面是谁?”
“……”他放下书,将火盆用脚移远,蹲身解开布袋。他们套人也套得巧,从头往下套,解开布袋,先看到的是一双鞋。那人大概感到自己正被放出来,停止挣扎,双脚露出来后屈了屈腿,像蠕动的虫子。他不急于剥离布袋,先将捆住那人双脚的绳子解开。双脚获得自由后,那人开始努力扭动,急于挣脱目前的劣势。
僧袍……他表情一滞,解开那人被反捆在身后的手。
那人四肢得到自由,三下五除二扯落布袋,将系在嘴巴上的布扯下来,也不管自己的眼睛有没有适应光线,直接大吼:“商那和修——小僧——小僧……”
“有台?”他终于流露出一丝惊讶。
他不练功,有台就是点穴的对象!
他不练功,有台就是试药的对象!
脑中闪过钟、莫二人的警告,浮在他脑中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乱斩为什么不在,如果她在,他也许可以为有台求求情。
偏偏想见她的时候,她不在。
有台傻掉一样,瞪着眼前这张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的脸,彻底没反应。
这人的鼻子眼睛嘴巴加下巴为什么让他熟悉?头发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他被商那和修打晕了还没醒?他戳戳眼前这人的脸,再碰碰这人的肩膀,突然跳起来一把抱住,哇哇大哭:“师兄……定香师兄……你还活着?你真的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般若我佛……呜呜呜……”
他都不知道有台和自己有这么亲密。被有台抱得死紧,他抬起双手没地方放,想了想,拍拍有台的后脑勺。光滑的触感仿佛一根无形的针,在他心口突然一扎。
痛!
瞳孔遽然收缩,他僵了片刻,放低手去拍有台的背。
从有台断断续续的话语中,他了解到一些刻意去忽视的江湖事——诸如七佛伽蓝定香护法虽然一念之差被七破窟妖女迷惑,但他以身证法,当为佛门表率;诸如七佛伽蓝都以为须弥窟主把他葬在一个秘密地点,不让他们知道;诸如云照禅师曾上七破窟讨回他的……呃,尸身,未果;诸如商那和修告诉有台,他已经被厌世窟主制成蜡像送给须弥窟主了……
“定香师兄,师父虽然一直没提你的名字,可他还是很担心你……”初时的震撼情绪过去,有台恢复了一点理智,慢慢松手,用袖子胡乱抹眼睛。
他为有台整整僧袍,抚平皱褶,轻道:“有台,定香已经死了。”
“可是……”
“你怎么会被他们捉来?”他岔开话题,希望时间能拖久一点。他不怀疑钟、莫二人的话,也相信他们说得出做得到。但,让有台受无谓的戏弄,有必要吗?
想起刚才被暗算,有台气呼呼鼓腮:“商那和修啦!他骗小僧!师兄,他们有没有欺负你?放心,我……我护你回去。我们回去……”双手紧紧捏住他的袖子,似怕他飞了一般。
“回哪里?”他淡淡反问。
“回伽蓝啊。”
他未及出声,钟月斜嗤笑冷哼:“小和尚,你当我们夜多窟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吗——”尾音响起,钟月斜突然侧步,抖腕之间以一式小擒拿扣住有台。有台大喜大惊之下被他扣住往后一抛,撞上莫东归伸出的食指。
点……点中他的痒穴了……
有台立即感到全身大穴仿佛同时被蚂蚁爬过,痒得他挠左抓右,全身扭动,“师兄……”有台往他身后躲。
钟月斜欲从他背后扯出有台,才抬手,手腕被他扣住。
定香没有内劲,钟月斜轻易就能滑开,可他不但不挣脱,倒借机反手成爪,直抓定香右肩。定香一动不动,那暗含内息的一爪在离他衣袍一寸处刹停。
“为什么不躲?”钟月斜悻悻甩开他的手。
他轻垂眼帘,声音微微低沉:“学武不是为了花架子。”
内功虽然散了,可他武学的动作和招式并没忘,如果想躲开钟月斜刚才那一爪,对他来说也并非不可能。但没有深厚的内息为基础,无论招式多么精准,只是花架子。有形无力,都是虚空。
“请两位不要为难有台。”他抬眸直视莫东归,希望他能解开有台的痒穴。
钟月斜笑呵呵,“你只要肯练功,我们自然不会……”
“胡闹!”他拂袖怒喝,护法的威严随相而生。
什么叫“龙死风犹在”,这就是了。
钟、莫二人被他突然的变脸吓住,表情怔呆。钟月斜比较惨,笑到一半脸皮僵硬,加上目瞪口呆,害得他脸皮一抽一抽的。
“武学之道在于稳,在于沉,你们这种威胁对我学武练功有何益处?”他将有台扶到莫东归面前,恳求:“请解开。”
莫东归呆呆在有台背后戳了一下。
“多谢。”他暗暗扯住有台的袖子往外走,迈过门槛前回身对钟、莫二人道:“请两位转告夜多窟主,武功我会练,不要再为难伽蓝弟子了。”趁两人不及回神,他扯了有台步履飞快,新雪覆盖的地面转眼便留下两行急促的脚印。
离开睡晴楼有一段距离后,他停下步子,“有台,还记得上山的路吗?”
小和尚摇头。
“那就用轻功。趁他们现在没有为难你,快回伽蓝。”
“师兄和小僧一起走!”
“不。”他退开一步,伸手抚过有台头顶的香戒,低道:“记住,七佛伽蓝的定香护法已经死了。你的定香师兄死了。”
“师兄……”
他严厉起来,“如果不想令伽蓝蒙羞,就不要再叫我师兄!”
有台睁大眼睛,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清澈的眼眸里满是不舍。
“快走。”
低头盯着雪地,片刻之后,有台才慢慢挪动双脚,走出两步,他回头,“我可不可以告诉师父和云照禅师,师兄还……活着……”
“不必。”
“那……师兄以后就留在这里了?”小和尚眼中闪出点点希望。只要人在这里,他想见师兄还是有大把机会吧。
“……不。”何去何从,他自己都不知道。
有台揉揉眼睛,蓦然转身,提气掠上压雪的青松,身影转眼不见。
他盯着雪松,久久未动。许是寒气浸脾,他拢手在嘴边轻轻哈了一口气,蹲下,抓起一把雪揉成一个雪球,向雪松的树干扔去。
太远,力气不够,雪球画出一道美丽的白色虹桥,跌落在树干前的雪面上。
房内——
“就这样让小和尚走?”钟月斜咯啦咯啦扭动脖子。
“不然你想怎样?”莫东归白他一眼,“他已经答应练功了。”
“……”
“这么说吧……”莫东归恢复快,伸伸懒腰,同病相怜地拍拍钟某人的肩,“窟主夫人的命令,你敢不听吗?”
“不敢。”
“一样嘛,定香及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成为须弥窟主的夫婿。他要放人,你敢不放?”
“小和尚过得了山门吗?万一踩到机关……”
“商那和修守在那里,他玩开心了自然会放有台下山。”莫东归推他出门,顺手掩门、关窗。
两人没有追出去,走到檐下台阶前,盯着玉树银妆的雪景,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默契十足地叹口气:“唉——”
钟月斜瞟去一眼,“东归,如果要废你的武功,你愿意吗?”
“不愿意。”莫东归答得毫无迟疑。
“如果你必须为了一个人自废武功,怎么办?”
“……”莫东归扭头盯他半晌,摇头,“我不知道。你呢?”
“我也不知道。”钟月斜抬头吐出长长一缕白气,轻道:“就算是窟主,在迫不得已的时候也不会自废武功。最危急,也不过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尊说过……”
“武力和财力是决定江湖地位的两大利器。”莫东归接下他的话,其实也是玄十三的话,“只有保住自己的武功,才有能力保护自己重要的人。你说,定香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也许他觉得须弥窟主不需要‘被他’保护。”
“难道要须弥窟主保护他?”莫东归反问。虽说窟主为尊,但身为男儿,顶天立地,怎么也要承担起保护女子的责任吧。
“你这话最好别让须弥窟主听到。否则,当心你的新年红利。”年关将至,各窟部众除了分到一笔不菲的年利,更期待新年后窟主们分派的红利。多多少少,总是喜庆。
莫东归赶紧捂住嘴。他知道须弥窟主近些日子忙翻了,没办法,年关前嘛,算账、分利一笔也不能落,他们也是这两天才有闲透口气。虽然须弥窟主不会天天来夜多窟,但隔三隔五还是会露个脸,要是他的话被须弥窟主听到,他明年的日子……
没说,他什么都没说!莫东归决定把脑袋埋进雪里。
雪后空气清冽,殿阁皓白堆玉,纵目望去,幽远无垠。两人静了片刻,钟月斜抿嘴,若有所思:“我尊说,定香的伤没有痊愈。”
“窟主说他可以练功啦!”莫东归不理解,“厌世窟主也说他的身体已经恢复了。”
“笨蛋,我尊说的不是身伤。”
“不是身伤?”
“是心伤啦!”钟月斜对天看一眼。
“你乱说!”莫东归也对天看一眼,“须弥窟主什么时候伤过他的心。都是他在伤须弥窟主的心好不好?”
“我没说伤心,我说的是心、伤!”钟月斜瞟他:同生共死这么多年的交情,他们的心有灵犀还是能一点通吧。他都说得这么明白了,还不懂?
莫东归神情认真地注视他,问:“有区别吗?”
嗵!钟月斜一脚踩空从台阶扑下去,满口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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