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奇缘菩提定(伽蓝七梦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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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花落菩提心

小寒而后大寒,大赛而后立春。

腊月三十这一晚,各窟部众酒足饭饱之后相约到夜多窟外放烟花。司空乱斩自然也拉了定香出来。自从被钟月斜拿有台威胁他之后,他的确找了些拳谱翻阅,夜多部众见他不再只挑野史怪谈,倒也没再为难他。

散功散功,他失去的是内息,与招式无关。就算此时的他,也能随心自如地打一套《金刚拳》或演练一套《大垂手》,只不过挡不了人伤不了人罢了。就算要他练功,练的也应该是内功。

他不想练——或者说,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再练。

他所有的武学都是以伽蓝纯正刚硬的内息为基础,内功与武招相辅相成,如果要练,他练的也是伽蓝内功,绝非七破窟所藏武经。

绝无轻视之意,他只是就事论事。

天空烟花怒绽,她站在他身边,妖容半昂,嘴角噙着一片微笑。趁她心情好,他将练功的前因后果告诉她,希望她能让闵嫣打消让他练功的念头。

“内功啊……”她也不知有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眸瞳仍然盯着烟花,长睫漫不经心地眨了眨,“我知道有一本武经专修内息,它能导经疏脉,并让内息在运行之间缓步增加。它有一个让所有习武者梦寐以求的作用——可以融合任何内息。练过它后,再练其他内功也不会被排斥,而且它会将其他内息与自身融合在一起,随经脉游走全身,逐日增长。不过……”她喘口气,歇一歇,再道:“它也有一个最大的缺点——”妖目斜斜飞来,“想不想知道?”

“……”他估计不是什么好话。

她摇头晃脑,“欲练此功,必……”

他皱眉,脸色微变,想起江湖上有些人修习邪道武功,贪多求快,以自残身体达到快速修成的目的。

“必是女子。”她绽开比烟花还灿烂的笑,不知是逗他让她开心呢,还是他的纠结让她快意?

“……”

“这种内功只有女子才可以练,男人练了也没用。”她说的是正是自己修习的《玉肌素脉》,也不知友意从哪里寻来的,练的时间愈长,她的内息越是清冷冰彻。

盯着眉目皆笑的娇颜女子,他心头一软,无力因她的戏谑生出什么气来。

恍恍惚惚,眼前浮现一张戴了狐狸面具的脸。

曾几何时,也是除夕,也是雪夜,也是烟花,也是一张……灵动如妖的容颜……

千峰媚影狐狸面,美人在何,夜影流波。

三千剎土,缠绵于十二根尘。也许从她披上他袈裟那一刻开始,他的心弦就已经动了,当时不知,也无意去知;然后,她成了他修习的一部分,每一次的狂放,每一次的戏谑,每一次的贪嗔痴怨,都成了他不自觉的回忆。正如伽蓝里被她破坏的门窟,她每次来总要踢烂一扇,一次不觉得,两次不觉得,三次四次五次……

一点点的破坏,一点点的龟裂,让他坚实的外壳有了裂缝。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视线会不自觉地牵向她,想守护她不受旁人的伤害,明知她拆毁饭仙寺大雄宝殿不对,他却只能无奈又气恼,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梧桐佛桑,雾月竹林,一点点,一点点,扰乱他的禅心。

原来,是他春心缭乱,非干春梦无凭……

心思百转,他一时怔愣无言,眸子被她的笑吸引,久久移不开。

烟花冲上天,她哈口气在手上,往他袖子下一伸,凑近了取暖。

远远楼阁之上,两道人影伫立于漆木栏前,在烟花照亮夜空的一瞬间,捕捉到她的满目笑意。

“乱斩很开心呢,我尊。”轻暖寒衣,烟花也照亮了凭栏浅笑的那道身影。

“我的总管也很开心。”玄十三随笑应着,双眸垂低,不知盯着哪里。在他身边浅笑的人,非茶总管莫属。

“乱斩真善良……”茶总管抬手摸摸耳朵。

“善良……”玄十三喃喃低念,蓦地扬声一笑,“总管,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有趣的问题?”

“有一架天平,中间的平衡点是善良,你说,乱斩、虚语、冰代三人,如何分座?”

茶总管凝眸一转,明了他的心思,笑道:“如果天平的中心是善良,冰代坐上正好,左边放乱斩,右边放虚语。天平……”茶总管伸平双手,左掌抬起,右掌下按,比个右倾的动作。

“哦?”

“三位窟主,最善良的是乱斩,最不善良的是虚语,冰代居中,能称善良。”

玄十三听得一笑,又问:“那友意、华流和昙呢?总管何解?”

“这三位窟主不能用善良权衡,当用‘开朗’。天平的中心是昙,左侧是友意,右侧是华流。”

“你是说……最开朗的是友意,最不开朗的是华流?”

“正是。”

“若是加上我呢?”

茶总管微微一怔,眸底流光灼灼,一时捂嘴闷笑。玄十三也不恼,等她笑够了,才听她道:“我尊,您……即不善良,也不开朗。”

“……”

“我说得对吗?”

烟花绽放之后,夜空有了短暂的漆黑。寒风过雪拂面,带来一缕沁心入脾的异香,敛眸轻嗅,凭栏魂荡。

当烟花再起时,漆木栏前只有轻暖寒衣的一抹素影,哪还有其他人。

年后又下了两场大雪,初七的时候,天气放晴,层层雪花堆而不融,为了上山下山皆方便,无论是七破窟还是七佛伽蓝,勤劳的少年都拿起扫把开始清理山道上的积雪。

司空乱斩甩掉力儿和一群叽叽喳喳的侍女,一蹦一跳出现在夜多窟。

山清气爽,她向迎面欲问候的夜多部众比个噤声的手势,悄悄来到定香房外。本想吓吓他,却出乎意料之外地看到他在廊外堆雪人。

“定香?”她小心又迟疑。

他回头,微微一笑,一双净眸黑亮无尘,灼灼乱人心跳。

她脸色大变,冲上前拉起他,“不要堆雪人啦,你的棉袍呢?为什么不穿棉袍。你的身体还没恢复……”

“乱斩,我没事。”他笑意不变,反手将她推到一边,蹲身继续整理雪人未成形的脑袋,补充道:“我真的没事,已经痊愈了。”

他不是傻瓜,三个月以来他们、她为他做的事他怎会不明白。厌世窟主一身鬼斧神工的医术,救活一个人很容易,可是,如何让这个人“痊愈”却不是单靠医术就能达成的。身体,他恢复了,可信念呢?

他以死明伽蓝之志,一身修为一身心血早已交付伽蓝我佛,不负如来,对她却是有愧。如今重生,他已非伽蓝护法,再无执守尊承的傲骨佛心,可以说完全是一个空白、无用、浑浑噩噩的人,这种“伤”源于他对自己的茫然和不确定——心结。

他的心结,只能他自己解。

所以,每天他都会在雪地里站很久,冥想也好,发呆也罢,清寒的空气让他的大脑一点点恢复清明,某些东西也破茧而出。

记得她曾说过:为了七佛伽蓝,你什么事都肯做。在你心里,伽蓝绝对排第一位。

他回她:窟主心中未尝没有第一位。

昔年时,他们心中各有第一位,且、皆非彼此。身为窟主的她,让人仰望而不敢亲近,而身为女子的她,其实有着最单纯的心思:不会伤害她喜欢的人,舍不得她喜欢的人受伤。如今,他得以重生,是不是就可以将她放在心头第一位了?

她呢?

她正狠狠盯着他,惊疑不定,就怕他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举动。

“乱斩!”他扶着雪人的脑袋,轻叫她的名字,“你的三生石上还想刻我的名字吗?”没听到她的回答,他也不急,一边用竹边削圆雪人的脑袋,一边慢字低语,“我现在不再是修行的僧人,也不是伽蓝护法,只是一个身体还算健康、可能会一点武功的百姓。我无父无母,自幼在伽蓝长大,家师过世较早,进入护法堂后,都是云照禅师在指导我。我知道的一切、衡量好与坏的标准,都来自伽蓝,所以——”他停语,退开一步端详雪人脑袋的大小,估计差不多,点了点头,“我感谢厌世窟主救命之恩,我想把你放在心头第一位,但我仍然不赞同七破窟在江湖上的行事作风。”

眼前突然一花,锦花缥缈,似水流年。他抬头,却是她以轻功跃上雪人头顶,缓缓蹲下,居高临下——瞪他。

“汝归沧海我归山,我也想啊……”眼角含着丝丝妖熬,她缓慢、清晰地说:“可是我做不到!以前做不到,现在更做不到。”

“那就不要做到。”他微笑。

“如果你是东郭,我就是中山狼,将你折成两百零八块,一块一块吃入腹中,让你永远困在我的血液里,直到我死。”她的眼神咄咄逼人。

人生在世,有谁能为你长歌当哭,又有谁会为你温酒一笑?

求的,也不过是一个人而已。

他向她伸手,“好。下来。”见她怔怔不动,他只得再退一步示意她跳下来,以免雪人还未成形就被她蹂躏得灰飞烟灭。

她跳到他怀里,双颊染了云烟颜色,粉彩动人。搂紧他的腰不想放开,不料他却说:“你想堆个怎样的雪人?”

“嗯?”她从他怀里抬头。

“上面要不要画九点香戒?”

“……不要!”她大叫。

他沉声低笑,胸膛微微震动,她贴得近,只觉得心跳声如鼓击耳。

她依依不舍放开他的腰,看他重新将注意力放在堆雪人上。他堆得很仔细,正用竹片勾绘雪人的眼睛。静静瞧了片刻,她有些嗔怪,嘟嘴低声抱怨:“你可以早点告诉我……”

“什么?”他没听清。

她嘟嘴,闷了半天才道:“那把扇子你为什么要扔掉!故意只说前面两句气我……”

他雕好了雪人眼睛,偏头想了想,大概明白她的意思,又是一笑,“我早就告诉你了。”

“什么时候?”天大的冤枉!

“……送你佛桑的时候。”他进屋取笔画眼睛,留她一个人对着雪人发呆兼消化。

送她佛桑……她抱着脑袋呻吟。

佛桑,朱槿,朝开暮落花。

这些年来,他送了她多少佛桑花?不记得了,太多,太多。

拂叶前回,蓦然细想,只要佛桑盛开时节,她到伽蓝总见他身边有一堆佛桑花,无论是洁白如仙,或火红如焰。那时的他,喜欢用佛经托着几朵佛桑送她,她只当他闲来无聊,接便接了,也没怎么在意。红尘辗转,她今日才明白,一朵佛桑,一分情。

这么些年来,她得了他多少佛桑?

——数不清。

难道我是笨蛋——须弥窟主开始怀疑自己的才智。这些年,她拈了那些什么姑娘什么姑娘什么姑娘的酸,都白拈了?

纠结之际,他取了笔砚出来,见她抱头皱眉一副遭受重击的表情,不由莞尔。提笔蘸墨,沿着雪人脸上雕出的眼线慢慢描绘,在眼角处轻轻提笔一勾,娇多媚煞。

她突道:“定香,你娶我吧!”

毫笔在雪人的眼角处停顿,他慢慢收了笔,偏头与她对视,语调轻沉:“现在不行,乱斩。刚才说过,我并不赞同七破窟的行事作风,我也不会让你放弃你拥有的一切,只是,我要离开。别急,别急……”他搂住眼看就要炸开的须弥窟主,缓道:“我只是离开这里,也许我能做个农夫,或者在某个山角搭个茶棚卖茶,再或者,做一些我以前没做过的事。你随时可以找到我。”

她妖目瞪圆。

如果说刚才的脸红是羞喜,如今就是恼怒——明明就说把她放在心里第一位,怎么又要离开?

“我离开这里,可我不会再拒绝你。”

继续瞪。

“你在我心里,是第一位。”他低头,轻轻在她额心印上一吻,那是她妆点花钿的地方,“唯愿此生,花落菩提。对如今的我来说,已不是‘唯愿’了。”

脸色慢慢好转。

“也请你,花点时间,重新认识一下不再有任何身份的我,可好?”七破窟和七佛伽蓝的赛事之争还在继续,对七佛伽蓝来说,他是死人,对七破窟,他不赞同他们的行事,唯有两不相参。

她捏紧他的袖子。矛盾啊……

他的眸子定在她扯住袖子的手上,眼底波光若漾。将毫笔移到左手,他徐徐抬眸,谦和一笑,右手合起大拇指和中指结成佛家手印,举到她额心,轻轻一弹。

又是这一招……她脸皮发烫,不知不觉让他抽回袖子。

他的意思她明白,以新的身份让她认识嘛,也免去让她夹在七破窟和七佛伽蓝之间为难。

也是,他在伽蓝受了这么多年的苦,不能吃肉不能喝酒,也的确该去外面走走玩玩,舒缓一下心境。好吧,她就给他一段自由时间,让他感受一下江湖的真实和残酷。大漠草原,丛山古刹,小桥流水,水乡人家,随便他走,迟早,他会回到她身边。

嘿嘿……很好,她已渐入佳境。

夜多部众偶尔经过睡晴楼,就见定香左手砚右手笔,聚精会神的给雪人画眼睛眉毛鼻子嘴巴,他们的须弥窟主一时站在他身后,一时蹲在他脚边,一时拿着指头戳雪人肚子,表情实在让人……不敢靠近。

翌日,玄十三召集众窟主议事。诸事探讨之后,众窟主、侍坐浅笑趣谈,司空乱斩突然从椅上站起来,盯着自家侍座,语不惊人死不休——

“善财你娶我吧。”

啪!善财手中的书掉落在地,他表情愣怔,连拾书都忘了。

这是什么反应?这是什么反应?娶她就是一件这么不可思议不可比喻的事?

“华流你娶我吧。”

化地窟主的视线移向她,认真仔细地注视半晌,点头,“好。”

咚!她滑倒了。

这是什么反应?这是什么反应?娶她就是一件这么不用考虑不用谨慎的事?

祝华流的话显然没说完,等她从地上爬起来,他再道:“但你只能做偏房。”

咚!她又滑倒了。

“乱斩啊……”郦虚语探手摸她的头,“冰代还没找回来,你也犯了迷糊?”

她拉下郦虚语的手,嗔瞥一眼,转而沉吟思索,神情严肃。众人默契十足,也不打扰她。玄十三俊容含趣,很好奇她接下来出口的话是什么。

她看向玄十三,“让他走。”

优雅的尊主微微扬眉,表达自己的惊讶。

闵友意第一个出声:“乱斩,煮熟的鸭子你让他飞?”

翁昙倒是少思少愁,只点了一下头表示知道,表示尊重乱斩的决定。

祝华流坐着不动,等了半天没其他声音,他左右看看,见众位盯着自己,想了想,说:“也好。”

茶总管卷着轻暖的袖子捂嘴低笑,“乱斩真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呢!”

郦虚语嘴角一抽,“茶总管,那是我的话。”

“暂且借用。”

“……”

司空乱斩等他们议论完,又等了片刻,不见玄十三开口,不禁拢起绣眉,“我尊?”

玄十三支额浅笑,温润淡静,“既然我须弥窟主开了口,我们哪有不遵从的道理。诸位,是不是?”

“是。”厅内众人皆点头应声。

临走的前一天,她送了一块坠有青绦的小铜钱,交待他无论到了哪里都要给她写信,遇到麻烦就拿这枚铜钱到任何一家“天孙翔”、“鲙鲤鲂”求助,再不然,只要是七破窟的商号,见到铜钱都会对他伸以援手。

他含笑接下。

她又塞了一叠银票给他,叮嘱他莫要苛刻自己,如今不是和尚了,该吃的就吃,该喝的就喝,该玩的就玩……他还没到大限吧?

他只取了两张银票,让她放心。长年修行,在外的生活他不是没经历过。

她还为他准备了一匹马,骠肥体壮,毛色纯黑。夜多部众牵进来的时候,他便眼前一亮,惊叹不已。

她又扯着他絮絮唠唠念了一堆,叮嘱他注意身体,注意安全,最后说:你现在没有武功,在江湖上不要当滥好人,不要见谁都救,最好是见死不救……

他能点头吗?

在他承诺自己会写信、会照顾好自己、遇到危险会求助之后,她才依依不舍被力儿扯走了。

送别是最怠磨人心的事,他宁愿省略。

第二天,下山之前,他去了须弥窟,她正和一群公子在千沙界议事,有几位他眼熟,是峥嵘洲的令狐轻和令狐晨。力儿见他来了,想出声通报,被他止住。站在远远的树下,他们的说话他听得不太清楚。她坐在案几前,侍座善友在她身侧,弯腰指着案面上的什么东西给她看。她听完之后问了几句,其他几位公子一一答了,她突然一掌拍上案几,吼得他都听得见——

“敢跟我抢生意,我跟他玩到底!去化地窟借十个水性好的!到夜多窟要四个会捣乱的!”

“是。”善友低头领命。

再多的,他无意细听。向力儿歉意地笑了笑,他转身离开——看到她戏谑之外的模样,他已经满足了。娇多媚煞,唯利是图,这才是真正的须弥窟主吧。

牵马下山,商那和修引他出山门。

谢过俊美的少年,离开前,他劝道:“商那和修,以后别太欺负有台,他当你是朋友。”

少年扁扁嘴,没说什么。

牵马慢行,他来到渡口边,年轻的艄公先是盯着他的马端详良久,又盯他良久,久到他以为艄公是否石化的时候,才听艄公问:“你要渡河?”

“正是。”

“去哪里?”

“上七佛伽蓝。”

“求佛?还是还愿?”

“上香。”

“上什么香?”年轻的艄公眯了眼睛。

“一炷香。”佛前一炷香。

不知是否艄公今日心情好,摇船过来让他牵马上船,到岸后居然一文不收。他只得多谢艄公,转向七佛伽蓝行去。因为牵了马,他舍弃青石道,转走马匹易行的坡道上山。

经过“二日茶汤”,他无意停留,不料茶庐主人跑出来拦住他,目不转睛瞧他半天,眉头皱起,“公子有些面善。”

“……可能在下长得普通吧。”

“公子是第一次上七佛伽蓝?”

“是。”

“那可要进来尝尝我这二日茶汤的好茶。请!”茶庐主人比手躬身。他笑着摇头,谢绝了茶庐主人的邀请。

牵马上山的香客很多,他穿着布袍走在他们中间,并不显得突兀。立春之后,雪气消融,枝上绽了新叶,青青绿绿的嫩芽,惹人怜爱。临近伽蓝山门,他将马系在下方坡地边,背着包袱,只身入伽蓝。

门前的香枫依然高大笔挺,他等到了红叶,却未能见它覆雪。

在门侧取了一把香,每一座佛殿都燃上一柱,以慰前生。

渐渐往伽蓝深处走去,在一道黄墙边驻足。再往内便是香客止步,他迟疑要不要通报一声。四下搜寻,正想请一名僧人禀告,耳中突然听到一声低呼。他循声偏头,原来拱门边站了一名小沙弥。

他垂眸施礼:“小师父,在下想求见主持句泥大师,可否行个方便,代为通报?”

“定……定……定……”小沙弥结结巴巴定了半天,突然一挺腰,“是,小僧这就去!”像是得了命令般,跑出一道烟来。

没过多久,又是一道烟跑回来。这次不是小沙弥,是有台。在有台开口之前,他抢道:“小师父,在下想求见句泥大师,不知可否?”

“……师父有请,请……跟我来。”有台声音都是抖的。他含笑跟上。

在大方便阁,见到了句泥,他深深扣首,起身时,竟不知如何开口。相对无言,阁内陷入寂静无声的尴尬。

句泥上下打量之后,叹着打破沉默:“公子身体可好?”

“安好。谢大师关心。”

“你终于来了。”句泥满眼担忧。

“弟子若未能看破,今日也不会出现在这里。”正是因为心结已解,所以,他来了。

“你呀……你呀……”句泥伸出食指点点他,神情似嗔似喜,又似放下心头大石,你了半天,还是“你呀”二字。

他涩然一笑,说起日后游历的打算,将话题岔开。句泥听完,兀道:“伽蓝也不是没有俗家弟子。”

“……”

“能练,就练回来吧。”

“……”

“兰若既然要远行,枯朽在此先道声珍重。”

他恍然明白句泥的意思,低头道谢。句泥不再说话,闭目念佛,他静静站了一会儿,转身出大方便阁,不回头,直接往外走。

有台一直站在门外,见他快步前行,张张嘴,咬牙追上去。刚才师父和师兄的话他都听到了,师兄有自己的新生活固然好,可他为什么心里难受?他想叫“定香师兄”,可是他又不敢叫,心里怯怯缩缩,仿佛猫抓一般。

前方,临近拱门的浅色身影突然停下。

有台赶紧刹住,抬头,原来是慧香、戒香两位师兄拦在那里,两人的表情皆无法用言语形容。

三个多月不见,定香的头发已覆住耳朵,但又不太长,剪成细细碎碎的短发模样,乍然看去,有点像夜多窟主的发式。

慧香盯着他的头发,呼吸粗重,半晌挤出一句:“云照禅师对你很失望。”

“哦?”他迎风一笑,素袍翻卷,竟有一种无言无欲的风流。

“他有意让你继承厌世殿禅师之位,你却……你却……”慧香上前一步,抖着手扶上他的肩,感受掌下温暖的生机,后面的话哪还说得下去。

原来云照禅师有这个心思……他眼含歉意,垂眸一叹:“两位大师可有其他事?若是没有,可否为在下让个道,在下要下山。”

慧香怔住,僵硬地收回手,一副想把他痛打一顿的表情。戒香突然让开,合掌垂眸。

他穿过拱门时,戒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红尘如发,发是红尘。”

他驻步回头,“多谢大师关心。在下以前曾想:对溪饮水,如孤鸾照镜,只有自己,好不好?现在明白了,不好。”抬步远走,再不回头。

如果没有领悟死亡的准备,如果不曾品尝死亡的滋味,今日他的所作所为或许有错,可他领悟过、品尝过,所以,今日他的所为,以后他不会后悔,也不必旁人质疑。

春意已至,转眼又是细蕊参差时节。

花藏缥缈,飞絮纵横,他已沉湎萤萤春色,飞魄纵情,情溺其中,不负卿心。

一年后,嘉景城南郊。

嘉景城位于熊耳山以南,城郊阡陌交错,农田水田遥遥遍布,路边种了白杨、梧桐、常青,春夏时节绿意葱葱,秋冬时节枝干嶙峋,各有气色。在郊道上策马快行刻一工夫,还能见到水田中点缀的方方圆圆小池塘。农人在池塘里下了莲藕,每到盛夏,圆荷扶波,粉莲亭亭,令人乐叹“田田绿叶映,艳艳红姿舒”。

郊道两侧有许多支支丫丫的小径,时有人家。策马快行一炷香时间,会见到路边的一间茶庐,茶庐后面是一所由简易篱笆围起来的小屋。篱笆四周散布着几珠野兰,简简单单地开着,星星点点的白,为篱笆添上一抹色彩和生机。屋侧有一株矮枝,长了新叶,曲折雅致。赶路渴了,停下来喝碗茶,坐着歇一歇再走,也不失为旅途的一件乐事。

如今二月仲春,枝生芽长,雨意微微,放眼一片生机勃勃。

时近黄昏,茶庐的主人正将茶碗收拾起来。从背影看,茶庐主人是名男子,朴素的蓝布长袍。

身后传来足音,茶庐主人不及偏头,一道低哑的声音已在庐内扬起:“一杯茶,老板。”

“茶在壶里。”茶庐主人微笑,不回头,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这么冷淡。”来人不满地低声抱怨,自动自发走到长凳上一坐。自己倒茶,闻了闻,放下,托腮盯着他忙碌的背影。见他走到灶炉边熄火,来人惊讶地睁大眼,“咦,你开始卖面啦?”

说话间,人已凑过来,揭锅掀盖新奇不已。

茶庐主人被挤到一边,无奈停下手中动作,笑道:“我听你的话做点小生意,不好吗?乖,乱斩,去那边坐着等一下,我很快就收拾好。”

一袭水蓝色花开富贵裙,辫发垂肩,眉心一点紫花钿,正是司空乱斩。随着年岁的增长,她眉目间的煞气渐渐沉敛,净洗双眸,只是偶尔之间流露点点妖媚,而那花钿点额的习惯仍是她妆容最爱,裙波淡荡,一笑一倾城。

茶庐主人除了定香,不作他想。

“这么晚,怎么会突然跑过来?”他将她推到桌边坐下,便于自己收拾台面。

“哦,正要回窟,顺便绕过来看看。”她端起茶碗啜了一口,斜身一靠,伸个懒腰,将腿搁到对面的凳子上。

好在天色近黑,路上没什么人看到她这倦倦懒懒的模样。

他看了一眼,摇头,取过抹布擦桌子。

他不知道她那“顺便绕过来”有多顺便,但看她眼角的倦意就知她又忙了一段不短的时间。

当日离开,他不曾想过会有今日种种。那时,他牵马往北走,没什么特定的目的,一路上他当过苦力、货工、卖过柴、这些短工赚来的铜钱足够他日常开销,两个月后,他到达山东边境一所马场,恰巧马场招人,他便去应招养马,在那里暂时定居。

途中,每到一个城镇,他第一件事是打听城中是否有“天孙翔”分号,第一次将信交给分号掌柜请代为寄送时,掌柜笑得眼睛眯成缝,连声说:“公子终于来了,终于来了,我这分号可是第一个给公子送信的啊,荣幸,荣幸!”他尴尬不已。

他会在信中细述自己经过哪里,看到些什么,并告知接下来会往什么方向去。第二次寄信时,他便收到分号掌柜转托的一封信,是她写的。当时奇怪,拆信一看才知她一收到他的信便即刻回信,送到他将会到达的下一个城镇,让他在寄信的同时也收到她的回信。

这番心思,心弦怎能不动。

要说分离,其实也没有那种远在天涯茫然不见的感觉。他的行踪从没瞒过她,也无意瞒她。即便在马场暂居,她的信也会按期送到。每次从分号伙计那里接过信,他除了谢谢,真不知还能说什么。

他知道她不缺什么,有时候在市集上见到一些精巧细致的器物,价钱又不是太贵,他会不自觉买回来,随信托送给她。

中秋时,马场与他同屋的伙计李家福扎了两盏花灯,说是中秋灯夜要和桂园的玲儿一起去拜神。他不会扎花灯,看李家福扎得那么认真,他心头有些淡淡失落。中秋夜没有其他事好做,他便和李家福一起到镇上看花灯,李家福约了玲儿,他独自一人随意观赏。

街上俪人双双,时有浅笑轻语传来。也不知走到哪里,他漫目抬头时,前方突然站了一道随意淡然的身影,裙纱打脚,阔袖飘摇,手中提一盏莲花灯笼,身后灯火百盏,绚烂夺目。

她额上,戴着一张狐狸面。

千峰媚影狐狸面……

美人在何,夜影流波……

笑着走过去,问她为何会来这里。她道:纵子不往,我宁不来乎?

她陪他过了中秋圆月夜,第二日便离开了。后来他问分号伙计,才知她是快马赶来山东,第二天一早匆匆离去。那个时候,他脑中便隐隐有了一个念头。不想隔了十几天,她又赶来给他祝生辰。两地奔波,怎不疲惫。至此,那个念头更清晰了——他要回去,至少,在她看得见的地方。

当初在路上,他已经开始重新练功,不知是不是翁昙“煮”他的功效,按内功心法运功导气,月余时间便将失去的内息恢复了一层。他保持着早、晚练功的习惯,大约半年左右,散掉的内息便恢复得七七八八。自保肯定没问题。辞了马场的活,他将数月所得银两清点出来,牵了她送的马,慢慢往回走。

原本他打算在嘉景城城郊的作坊找一份简工,再拾些枯柴去卖,总能生活。刚巧这间茶庐原主人年迈,想卖了屋子回家养老,他便将屋子和茶庐一起典下来,算是有了一个安身之所。

她第一次来茶庐的时候,他正在数铜板,她瞧了瞧罐子里薄薄的一层,撇嘴,“卖茶哪能赚银子,反正时间多,你不如卖些馒头、面条之类,即可以打发时间,赚得也多一点。”

也是。他就听她的话,在茶庐外搭起灶台,买了锅、面粉、调料、酱菜之类,每天早上练完功就和水揉面,蒸些馒头,熬一锅粥,再削一些面条出来,有客人想吃了便煮一碗。半个月下来,罐子里的铜板的确增加不少。

江湖事时时有,他不闻不问,满足于现在平常小百姓的生活。七破窟位于江湖风浪的尖端,一年来也闹了不少事,有时她会焦头烂额跑来找他述苦,他耐心听着,从不打断。

这个被称为须弥窟主的女子,其实有着最单纯的心思。多年以前,似乎有人对他说过——

“乱斩啊,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刁蛮任性,喜欢的,掏心掏肝为你好,天上星水中月都肯为你取来,不喜欢的,转身她就忘了名字忘了长相,没心没肺。”

她对他的痴缠,单纯得仿佛灵台水镜,清澈碧玉,让他的心弦绞成一团。

这么一个司空乱斩,他如何能……不爱……

“咦——有碎银子?”她已趁他擦桌子的时候找搬出钱罐替他数起来。一堆铜钱中,有一颗二两重的碎银块。

他眼神一闪,想起白天发生的事,浅笑道:“午后来了两名公子,好像在为什么事争吵,一位公子要吃面,另一位公子要吃馒头,结果要吃面的公子将一笼馒头全部买下,就是不让想吃馒头的那位公子吃。”

她蹙起眉头,“有没有找你麻烦?”

“你看现在这样子,像有吗?”他失笑,“我把馒头都卖了,面还没煮,那两位公子却自己动起手来。打着打着,就没回来了。”

武功虽然慢慢恢复,有些心思他却淡了,不太想去沾惹一些事,只在见到太过不合理的事情时才会出手帮一帮。

“我发现——”她拈着一枚铜钱靠近,歪头端详他,瞧了半晌,困惑地开口:“你好像变得热衷于赚钱了?难道是我的错觉?”

“不是。”他否定了她的后一个问题,将长凳搬到桌上,将收拾好的碗碟搬回小院。她抱着钱罐亦步亦趋,眉头绞得紧紧的,拼命猜测他这句“不是”可能是什么意思。他不忍她的眉头再皱下去,曲指在额心一弹,“你没错,我是热衷于赚钱。”见她满眼问号,他叹气,“因为我想做一件事。”

“什么事?”妖目浅浅一眯,写满危险。

“……”

“你想做什么?”她贴近了些,打定主意:只要他说的事不是她喜欢的,她就吻上去封住他的嘴。

“……娶你。”

“……”

“……”

“当真?”她呆呆问。

“是。不过……”他迟疑了一下,“你确定愿意让我娶吗?”

待会儿他只能煮两碗面当他们的晚餐,如果她今晚不回窟里,他会烧水让她沐浴,再催她早早休息。自从有了这间茶庐,她时不时会留宿,这屋子原本有一间小厅两间卧房,他自己一间,另一间他特意做了新的木板床给她,偏偏她喜欢占他的床,害他不得不去睡新床。虽然不能给她如七破窟那般舒适清幽的楼阁殿台,但他可以做到清净、干爽,让她在忙碌之后得到充分的休息。

其实,这种清苦的日子并不适合她,对他而言却足够了。所以,他尊重她的决定,尊重她的愿意和不愿意。

她像被人点了穴,僵硬不动。

他也不介怀,转身点燃蜡烛,笑着转身准备去煮面。等一下她一定会告诉他这些日子的见闻,或生意事或江湖事,他听之爱之,还要留心时辰,等她说得倦了慢慢入睡。

来到后院,提了一桶井水,正将水倒进锅里,她一下子扑上来,吓得他赶紧后退,将她带离炉火。

“不准反悔!”妖目灼灼,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反悔什么?”他明知故问。

“你刚才说的话!”她蹦跳着揽住他的脖子,语调娇软嗔责,隐隐有些颤抖,哪里看得到叱咤风云的嚣张。

她高兴,高兴得很想学闵蝴蝶冲破屋顶,不过这是他的屋子,她要忍住,忍住,忍住……

从初见时的戏弄,打打闹闹,到蓦然回首之际的升华,她一直希望、梦寐以求的事,便是他能在心上刻上她的身影。在他的拒绝下,她不停地推演一切可能,不停地假设一切阴谋和陷阱,钩沉心思,转景流年,终是放弃……她差点就真的放弃了。

释摩兰的恶意揭露虽令人厌恶,对他们却不得不说是一个转机,她从提心吊胆到渐入佳境,如何不喜?

某些人、事在心中的排序不同,也就分了轻重。衡量与否,择重而为之,是必然选择。昔时,七破窟是她的责任,七佛伽蓝是他的重担,他放弃了心中的第一位,但没有要求她也比照放弃,谁说他不体贴呢?其实,他不知道——以位序论来衡量,七破窟和他在她心里是并列的,无分一二。

以前不分,现在仍然不分。

若说这一年来的快乐是渐入佳境,此刻,她一定到了灵台仙境。而他,居然傻到问她愿意不愿意?

——当然愿意!

——乐意之极!

怀中的妖颜耀眼夺目,眉目画角连朱,妃色嫣然似潇湘醉晚,诱惑般的,让他忍不住、低头、轻轻在她额心落下一吻,虔诚得、近乎膜拜。

“乱斩……”

人生如风穴离微,古德沙水,类如朝开暮落的佛桑,怎么就会遇到她呢?

菩提无心,花亦无情。唯愿此生,花落菩提。

花是菩提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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