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清瑾现在在哪里?”清浣拼尽所有的努力问出来。不管他做过了什么错事,不管他在为什么这样地作,他也是她最爱的弟弟,就算整个世界都要放弃他,她却也不能。
“不知道。七月底我跟他大吵了一架,给了他一个耳光,他就跑出去了,再也没回来。”林父颓然地说,面色灰白。
清浣难以置信地望父亲,“爸?他是清瑾啊!你把他打出家门去,整整一个月了,你竟然都没去找他?”
林全安眸子里闪过一丝狼狈和绝望,“我当然找过啊!可是我根本就找不到他!他躲着,我又根本就不知道这一年来他都跟什么人在交往。学校里还在放着暑假……清浣,我知道你怪爸爸,可是爸爸却真的已经尽力。”
清浣冷笑,只觉心底苦寒。
虽然她并不是百分之百确定,可是方才却已经看见了后母躲在他们房间门口向外刺探的目光。其实一切还用说么?爸爸的房子就是两室一厅,而后母生出来的又是个女儿,将来总归是要给长大了的女儿单独一个房间的,可是那个房间此时却被清瑾住着……
如果清瑾自己跑出家门去,后母当然能够既不担罪名,又能落得心底平顺才是,所以肯定没少了在父亲耳畔吹风,所以父亲想要出去寻找清瑾的动力怎么会足!
更何况,清瑾招惹来的那些泼红油漆、抹粪的事情,后母和那个新生的小妹妹自然也跟着担惊受怕了,还要担着邻里邻居的白眼。客观说,却也真的是难为。
清浣只感觉到眼泪酸酸痛痛地冲到眼睛里来,视野里满是雾霭,看不清了父亲那张曾经慈爱的脸,“算了,爸。你忙着你的新生活,忙着你的新妻子、新女儿吧。清瑾不用你再管,我来管他!父母之情终究会断,姐弟情却永远不会!”清浣转头扯了行李便冲出门去。背后林父苍白的呼声被她深深掩在门的那边,遥遥的,仿如隔世。
冲出门来简单,可是想要找到清瑾却是势如登天。陌生的城市、茫茫的人海,她该到哪里去找清瑾!
唯一的线索是,清浣还记得上次清瑾带她去过的那家小小的歌舞厅。虽然已经时隔一年,清浣只能寄希望于在这里还能找到一点消息。
却真是失望,那家歌舞厅却一个人都没有。周围的邻居还说,因为噪音扰民,所以派出所给查了好多次了。现在基本上已经是荒弃了。
清浣站在歌舞厅门前流泪。未来就像是那清清冷冷的歌舞厅大门,开着幽暗的口子,只让人看到满目的荒凉的凄惨。
可能是见到一个女孩子站在歌舞厅前默默流泪是件奇怪的事情,清浣的身畔来来往往地走过不少上下打量她的人。其中有一个瘦瘦的男子,夸张地穿着大红的裤子,裤带子上坠下闪亮的金属链子来;身上那件黑色的花衬衫也揉得满是褶皱,头发也夸张地朝向各个方向尖刺着。
这样的人,清浣总是避之不及的。见他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来,便只好低下头去。那男子倒也不放弃,走过去又走回来,前后左右地看了清浣大半天,才操着沙哑的嗓音问,“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真是蹩脚的搭讪,清浣只觉皱眉。
刚想转身离去,那男子却扬声喊住,“你是不是上次跟清瑾在一起的那个女生?”
清浣霍地转过头来,手里的行李都扔掉了,奔上去扯住那男子的衣领,“你知道清瑾在哪里对吗?你告诉我!”
那小子显然没想到斯文柔美的清浣会忽地带着狰狞之色奔过来拎住他脖领子,他被一口唾沫呛住,狼狈地咳嗽了半天,“姐姐,你先放手,你勒死我啦!他现在在哪儿,我还真的也不知道。不过他晚上会到‘小海豚’去唱歌儿,你可以去那找他。”
“小海豚”?清浣捏着那男子写给她的皱皱巴巴的纸条找到这个地方,却是愣怔。本以为是个歌舞厅的名字,却没想到是海员俱乐部。
S市是个濒临大海的城市,所以总是经常有许多国外的船只停留,这个海员俱乐部主要的客人就是那些外籍的船员。
此外,清浣倒也多少听说过有关海员俱乐部的传闻,有说是许多海员的妻子也会来这里玩。因为他们的丈夫全都长年在海上,寂寞的她们又有钱,所以便会到这里来找年轻漂亮的男孩子……
传闻只是传闻,清浣无从辨别真假。可是这传闻却着实让她站在海员俱乐部门前心底涌过一阵一阵的寒凉。
年轻漂亮的男孩子,还能有谁比清瑾更耀眼?
此时已是夜了,海员俱乐部门前越发彩灯流转着繁华了起来。不时见到外籍男子走进大门去,隐隐然也能看得见身份暧.昧的妙龄女子,打扮得妖冶地走进去。
门口的侍者见到清浣,有点犹豫。清浣赶紧解释,“我是来找人的,麻烦你让我进去看看,我保证很快就离开。”
海员俱乐部里一片热闹喧哗。灯光呈幽暗的琥珀色,边缘一盏一盏的彩灯朦胧着,有淡淡的烟雾缭绕在幽暗的灯光之间,将视野遮掩得更加蒙昧不清。
蒙昧不清的灯光里,是一张张异国的面孔,他们在大笑着、酣畅地饮酒,或者在吞吐着烟雾。
清浣只觉头晕,整个视野里找不到一个可以聚焦目光的地方。
迷乱之中,清浣只能将目光投向场地中央的舞台。至少那里是固定的、不用摇晃的。
也是一片朦胧的灯光,台上的歌手和乐手全都在逆光之中看不清面孔,只有隐约的轮廓。
有静静的音乐在喧嚣里漫漫散开,有清越的嗓音扬起,仿佛带着一抹入骨的痛:
“想和你再去吹吹风,虽然你是不同时空
还是可以迎著风,随你说说心里的梦
感情浮浮沈沈,世事颠颠倒倒
一颗心阴阴冷冷,感动愈来愈少
繁华色彩光影,谁不为它迷倒
笑眼内观看自己,感觉有些寂寥
想起你爱恨早已不再萦绕,那情份还有些味道
喜怒哀乐依然围绕,能分享的人哪里去寻找
很想和你再去吹吹风,去吹吹风
风会带走一切短暂的轻松
让我们像从前一样冷冷静静
什么都不必说你总是能懂”
……
清浣惊住,只觉一股凉意从脊骨爬过,让她忍不住想要寒颤。仿佛蓦地便懂了,懂了清瑾为什么这一年会这样作(读一声zuō),拿了父亲的话来说几乎是在“找死”,是因为他心底盘桓着这样绝望的孤单,仿佛独自身在高崖,任凭山顶的风撩起他的衣摆,带走他生命最后一丝温暖。
其实——全是因为她啊……
她没出息地站在一群陌生人之中落下泪来。只是遥遥对着舞台上的清瑾,周遭的一切似乎早已不再存在。就仿佛他身在高崖,对着她的背影,而她终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蓦然在天地流风里转回身来……
清瑾看见了清浣。就仿佛宿命的相识,就仿佛来自血脉的认知,纵然整个俱乐部里人影幢幢,当她刚刚走进大门来时,他便已经第一眼便看到了她。
甚至不是因为看清了清浣的五官,只是看着她小心翼翼走进人丛,像是丛林里迷路了的小姑娘,下意识耸起肩胛……单凭这一个姿势,他便已经看见了她……
音符渐落,清瑾的目光终究抬起,隔着万千人影,静静凝望着清浣,唱出最后一句,“什么都不必说,你总是,能懂……”
这个夜有多幽暗,那条门口的巷子有多漫长?清浣都已不知了,她只知道自己被那青锐的少年裹挟着,完全看不到他怀抱之外的天和地。他在用尽全身的气力吻着她,不容她说话,更不允她拒绝,那样绝望地吻着,那样蛮横地挤压着,那样快乐却又悲伤地喘息着……
清浣根本无力挣扎,更没机会说出话来,只能流着泪听着他一遍一遍地说着:
“傻瓜,你为什么要来?你应该彻底扔下我,你应该奔赴你更光明的前程……”
“你不该来,你一来,我就再也没办法再信守自己的诺言。你不该来,你明知道我会控制不住自己……”
他的怀抱挤疼了她,他的唇齿咬肿了她的唇,可是当她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腕,她才真的控制不住地大哭起来——清瑾的手腕上扣着一枚“情人扣”,是一种用藏银制作的手镯。她在拉萨八廓街的街头曾见。
清浣知道这一切不是巧合。曾经被子衡牵着手走过八廓街一排排琳琅满目的货架时,就在她曾经信手拿起那个情人扣的手镯时,她曾经感受到过身旁不远处似乎有灼热的目光刺来。她当时只觉心一疼,手一抖便将那情人扣落回了货架上。不论那老板如何解说,说这情人扣有多适合她跟子衡这样的情侣佩戴,她却无论如何也再拿不起来。只垂了首牵着子衡的手走开,推说自己不喜欢这个款式。
还有,八廓街角的“玛吉阿米”餐厅里,她举着相机俯瞰八廓街四处拍照,其实她的心底更是有一种嶙峋的直觉,仿佛能透过镜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却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可是却偏偏在镜头聚焦在子衡手里的留言簿时落下泪来——就在子衡书写的留言的左边那一页上,她看见再熟悉不过的笔迹,竟然也是仓央嘉措的诗句: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没人告诉她,就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但是她却在那一刻已经猜到:他也来了。知道她跟子衡会来这里,所以,他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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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瑾租住的小阁楼里,清浣流着眼泪被清瑾压进身.下。她一直在哭泣,却已经不知道是不是难过于姐弟俩这样的关系。
清瑾像是疯狂的小兽,却在进入前的那一刻猛地停下来,滚落到了一边,只吻着她一颗颗落下的泪,“清浣,对不起,对不起……我停下来,你别再哭了,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上天只会惩罚我。”
清浣哭着握住清瑾的手腕,“你去过,是不是?”
清瑾难过地闭住眼睛。雪山下的小小客栈,纯白的房子,窗棂上却飞扬着五彩的经幡,圣洁而又绚丽,宁静而又热烈。他站在雪地里久久凝望着清浣与子衡同居的那扇窗棂,一直站到窗子里的灯熄灭,静夜的幽暗包围了两个相拥的身影。
“我哪有时间去那么远?清浣你误会了。这个手镯是海员俱乐部里的客人送我的,她去那边旅行过。”清瑾转过身去,看昏黄的街灯拉长窗帘的影子,幽幽映在墙壁上,一朵一朵都是惨淡的花。
清浣只觉冷,一丝一丝的冷从骨头缝里钻出来。仿佛对着一庭花落,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落花残红,想要留,却根本留不住。
清浣流泪轻轻地捉住清瑾的手臂,“那你告诉我,爸说你在‘找死’……你为什么这样做?”
清瑾明显一震,“有吗?我干嘛找死,我活的好好的。”
清浣忍不住大哭起来,“你别以为我是傻子!就算你可以用我跟子衡在一起这件事情来搪塞,可是我却不会被你骗到!”
清浣猛地将清瑾扯过来,流着泪望住他,“我的病,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