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沉默的对视了片刻,李隆基挑眉道:“瑁儿,怎么你不恭喜朕?”
李瑁神情一顿,噙着极淡的笑,嘴唇起合:“贵妃娘娘。”
这一声称呼钻入玉环耳中,像是有人用力在心头踩了一脚,钝钝地碾磨,痛到发凉。
没想到相爱如他们,也终究形同陌路,咫尺天涯。
李瑁将手中的锦盒呈上:“这是儿臣为贵妃娘娘准备的贺礼。”他的声音极其缓慢低沉,礼物入手也很重,其实里面不过是一支簪子,却压在玉环手里好比千金,因为那是他送给她的琉璃簪,如今居然已经断了。
玉环望着盒里的断钗,想起过往的话:除非这钗碎了,我们的感情也就没了。
她将钗尾拿起来,握在手里看了看。只觉心中血气上涌,她的神色微变,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呕出来,喉咙里弥漫着血腥味。她手一慌,断钗落入盒中,她用手掩住口,勉强克制住身体的颤栗。李隆基扶住她:“是不是不舒服?”又扬起眼角,瞪着李瑁,“既是来恭贺贵妃,礼物坏了,怎么也不知道?”
“父皇教训的是,儿臣疏忽了。”他低眉,玉环无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李瑁,你是在恨我吗?
如果注定有人受伤,那么我也愿意一个人承受全部。反正我已经体无完肤,无所谓再添上几笔。
高力士将祝福的酒送了过来,李瑁拾起托盘上的酒樽,此时脸上波澜不兴,仿佛没有意识到刚才的荒唐之举,也没有注意到玉环眼底的痛楚,携韦南琴躬身见礼道:“贵妃娘娘……”
“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的心似乎被瞬间揪扯了一下,最后的‘千岁千千岁’是韦南琴替他说完的。在他心里,爱,何尝不是无法从容亦无法隐藏。他只是想,玉环不要有太多牵挂。这一刻,所有的事情都成定局,就连两人的辈分也从‘夫妻’,变为所谓的‘母子’了。还有什么可争的?
玉环接过他手里的酒樽,与李隆基对饮,酒入口中,混杂着咽喉里呕出的几方血气,沉入腹中,顿觉五味杂陈般的断肠。她似乎忍耐不住了,恳请道:“陛下,玉环感到不舒服,请求先回里殿,休息一下。”
“好吧。”李隆基温柔地扶她转身。她不自觉地一声轻叹,透着几丝倦意和无奈,落入李瑁耳中,却如巨石,压得他胸口一窒。
“瑁郎,你怎么了,手心这样凉?”韦南琴关切的问。
他一低眉,再抬头,已然平静如常:“我没事。”
“你又是何苦呢?”韦南琴微微沉吟,“那支钗,你那么宝贝,别人戴一下都不行,你却亲自把它毁了。”
李瑁一笑,淡然道:“留不住的东西,毁了才会落得心底轻松。”
“难得你如此超然。但愿不是说说而已。”
晚上。
贵妃寝宫。
一片深红寂静如海。玉环将宫人遣散,独自坐在案前。她差点有种错觉,这场婚宴不是属于自己的,但身上繁复的发饰和衣服又明白无误的否决了这点。她打开李瑁送的礼盒,将那支断钗取出来搁在案上,秋日的天气里琉璃玉蒙着薄薄的白雾,晶莹剔透,她打开宫灯的罩子,仔细看,用手摩挲着,一时间眼里忽然盈满了感动的泪水,真的要斩断这些牵牵扯扯吗?
透着光,她看到了钗上的小字,手里也明显感到钗身的粗糙,仅有的四个字便是他此刻要传达给她的心声——‘当断则断’!
活在过去里,只会陷入阴霾,自怨自艾。他希望她有新的生活,新的感情,重新见到她的笑颜。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李瑁是明白她的,难道别人不清楚她是怎样的人,他还不知道吗?如果她真的想要权势,就不会在武惠妃鼓动他去做太子的时候,站在他这边,同他甘于淡泊……
可是天荒地老,他的未来,她永远都不能来了。
妆容被泪水冲淡,镜子里显现出她真实的内心——凄凉,哀怨,仇恨,愤慨……她轻轻吸了口气,将这些情绪收藏起来,埋入心底。用手一遍一遍抚摸着断钗,这上面似乎还留存着他的气息。这些个日夜,他是否也在一遍一遍的摩挲呢?
此时,李隆基沉稳的脚步声踱入里间,玉环仍沉浸在思绪中未缓过神来。他的手落于她的肩头,望着镜中的她,问:“你哭了?”
她沉默无语。他看到她手里的断钗。
“是在生瑁儿的气吗?”李隆基叹息一声,在她身旁坐下,“他不该恨你,要恨应该只恨我。你看开些罢。”
“怎么会看不开呢?”她拭掉泪,换上柔媚的笑容,狭长的凤目中透着蛊惑,李隆基有刹那迟疑,这个冷艳的女子一笑倾城,可这笑,却不真诚,似乎有太多莫名的涵义。他没有深究,端起玉环的下巴。
不知何时,他手里多出一个金钗钿盒,他将盒子搁到桌上,卸掉玉环发上累赘的钗环,从盒里挑出一支紫磨金琢成的步摇,戴入玉环鬓中:“忘了那支钗,朕必将最好的给你。而朕得到你,就是得到了天下最好的宝贝。”
他瞳深似海,眼中缱绻着温情,怕是每个坠入爱河的女人都无法抵挡这种温馨。
玉环莞尔,将梅妃送来的礼盒推到李隆基手边:“陛下不看看梅姐姐送的礼物么?”
李隆基笑着拿起来,打开一看,表情如玉环所料的僵住。“她这是什么意思?”他将盒子扔在地上,里面的白发跌出来。
玉环起身蹲下去,将白发放入盒子里收好:“这也是梅姐姐的一片心意,陛下何故作践此物。”
“朕知道,她是气你当了贵妃,气朕让你主持后宫。”李隆基蹙起眉,思量了片刻,“朕希望你们能和平共处,效仿娥皇女英。”
玉环将身体挤入李隆基怀中:“陛下放心,玉环一定……不负所望。”
“你终于想开了,朕很欣慰。”他揽住她的肩,同她朝榻边走去,“朕可以承诺,自册了你之后,不再收嫔妃。此生,但愿与你和梅妃相依而终。”
红色的锦帐放下来,隔断了帐内的春光。案头,兽炉里的香烟仍在旖旎飘散着。以后会如何,不过是未燃尽的香烟,一场繁华的延续……